【南北组】信
她上高一的时候,考到了一所很严的学校,这里只有铺天盖地的压抑和从未停过的沙沙笔声,她觉得很累,却又无可奈何,学校说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不努力就会被淘汰。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学习似乎成了她生命中唯一一件需要做的事,她没时间做别的,甚至没有时间离开校门,她常常觉得自己进入了监狱,只是校门一关,就像被吞进了野兽肚子里,暗无天日。
学校有两个尖子班,她刚刚好在里面,这两个班里汇聚着年级前一百名,指导的老师都是同一个,那天语文老师提出来要锻炼每个人的写作水平,要求两个班的同学互相抽取学号,抽到的那位就是自己未来的笔友,他们需要每天互换一封信。
她揭开自己手心的纸团,上面是一个看起来很工整的4。
她给对面写信,她知道了对面也是一个女孩子,她给她写信,仅仅因为她是4号,班级里的学号是按排名排的,所以她知道了对面是另一个班的第四名,而她自己的学号是7。
她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自己要完成作业,她开始用一些华丽的语言去描述什么,例如“认识你就如同莎士比亚出现在中世纪”,这种话不去品味是读不懂的,实际上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可能只是在写一些看起来有意偏偏无意的句子。
只是为了完成任务而已。
可是对面的回信却不是这样的。
对面那个女孩在信里写了好多好多,比起来她为了完成任务的敷衍,对面倒像是真的开始承认她这个笔友,那个孩子说班级里的生活,说前几天学校有一只迷路的流浪猫,她悄悄把它放出去,还说最西侧的食堂窗口又贵又难吃,千万不要去。
她收到回信时愣了片刻,那封信写的很真情实感,里面还有对方用笔画的一朵小花,连带着信封都似乎带着浅浅的花香,在信的末尾,主人附上一句:“愿你的生活如繁花似锦。”
她忍不住去想,这可真是一个热爱生活的孩子,不像她,每天只是机械又机械地学习,她好像从未留意过学校里的花草树木,也没有在意过食堂哪个窗口好吃,她只知道在拥挤的饭桌上,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本小小的英语词典,饭和英文发音一起咀嚼咽进胃里。
那个孩子不一样,她这么想着,把信叠好放回信封里,夹在了自己的课本。
第二天她还是这样如同范文一般写了一篇虚假的信,对面也同样回复了她自己的生活,她还说她很认真地看完她的信,说她文笔真好。
而这封信也带着香气。
她收到信时只是抿抿唇,再一次把信封夹进书里。
就这样持续了两个星期,她不断以应付和虚伪传递,她却回报以最热烈的真诚。
老师似乎没有检查他们信封的意思,她每次都注意到信没有拆开过的痕迹,她把每一封都小心翼翼放进书包里,这里面藏着另一个女生对她的友善和热情。
她那一天摊开信纸时,犹豫了一会,第一次抛弃了那种标准风格,有些别扭地写了几句。
“我去试了试你推荐的小笼包,味道很不错。”
她这样生涩地回复她,又换来了那一边更加兴奋的感慨:“是吧!那家早餐店是咱们学校里最好的!”
于是下一次写信时,她又撑着下巴思考,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很久没有再与他人交际,以至于她开始认为自己的词汇量都匮乏的很,她不再追求诗意,也不去考虑名人名言,她就像一只小动物,第一次试探性的把爪子伸出黑暗的洞穴,她突然涌现出一种很强烈的愿望,她不明白为什么,但是她判断这股突如其来的情绪不会影响她的学习,她决定遵从自己的内心。
她在信上一笔一划地写到:“我叫洛天依,你的名字是什么?”
第二天她收到回信,“乐正绫”三个大字跃然纸上,她伸手去触碰字迹上浅浅的压痕,在心里重复了一次这个名字。
“乐正绫。”
多好听。
她突然笑了,很清浅的笑。
原来写信比她想象中的更有意义。
她开始迫切地想要知道这个女孩子是谁,她只知道她的学号,她的名姓,还有她字里行间的生机勃勃,她知道她喜欢的食物,知道她的爱好,她知道她的追求与梦想,她自己没有什么爱好,可是她现在好像在爱另一个人的爱好。
黑漆漆的清晨,操场上也不过几盏灯,洛天依站在跑道第一个班,学校并没有要求他们的站位顺序,她这次站到了队伍末尾,忍不住回头张望,对面的人手里捧着资料如出一辙地在看书,她只能看到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听到嘈杂又混乱的朗诵声,直到跑操的音乐响起,她也没有分辨出来哪一个人是她的笔友。
似乎所有人都千篇一律。
也许开的再艳的花埋没到黄沙也只会枯萎,在这种环境里,大家都一模一样才是最好的,没有人会主动去当那个刺头。
她观察了几天,还是看不出来哪一个是乐正绫,可是她又真的很想见乐正绫。
她不知道她能不能去这么做,学校的时间很紧,每天连下课的时间都被压缩到极致,所有人在课间都是埋头苦读。
她找不到乐正绫,她想找到乐正绫,她在那一天的信上写着:“我们可以见一面吗?就在宿舍楼下的第四棵树那里。”
4是她的私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竟然开始有些喜欢这个数字,而它仅仅代表那个女孩上一次的考试排名。
洛天依突然有点焦虑难安,她把信送出去以后就一直在紧张,她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晚自习的小测手心都在出汗,她的大脑不停运转,就像什么被打通了一样,清明的很,她那一天交卷子交的很快,回来又开始努力把留存的作业去解决,她要节省时间。
等到了晚上她靠在那棵树旁,不停抬起手腕看着手表,指针一秒一秒走过,面前的学生络绎不绝,如同鬼影闪过,没有一个人去好奇为什么有个女生反常到不回宿舍站在路边,他们漠不关心,眼里只有那几张薄薄的纸,他们抱着书,路上除了背诵以外再无其他的声音,他们成群结队上楼,却连走在自己身边的同学都不认识。
学校的时间都很紧凑,甚至晚上的洗漱时间都只有十分钟,而且查寝相当严格,也不允许学生随意窜宿舍,钟表的滴答声不断干扰她的思绪,侵扰她的心,她看着面前一群人的步履匆匆,她开始担心,她去想乐正绫是不是没有看到信,或者她并不打算来,再或者她其实压根不喜欢自己,只是需要一个情绪的发泄口。
洛天依在脑海里胡思乱想,没有人在意她一个人内心的兵荒马乱,她想,她要等到最后第八分钟,那是她的极限,如果那个时候她还没有来,她将会离去。
但她没有等到那个时候,在第五分钟时,一个女生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她和身边的人不一样,只是四处张望,又一眼看到了立在树下的她,她眼睛一亮,目标明确地向这边跑过来。
那女生停下来时,还有些微喘,洛天依只觉得血液都要沸腾了,就听到女生说:“不好意思,我们班拖堂了。”
随后女生扬起来一个笑,洛天依只觉得内心好像有什么被击中了,大脑像是炸开了烟花,绚丽多彩又一片空白,她能听到自己越来越大的心跳,她看到女生扎着低马尾,红色的眸像是蕴含的太阳,她看到她嘴角边一颗小痣,心里竟然在荒唐地去想那会是什么味道。
“乐正绫。”女生伸出手,她下意识回握上去,只觉得掌心热热的,有暖流流过四肢百骸。
“洛天依。”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她们没有再多说什么,时间也不会允许她们再继续交流下去,分针指向倒数第二个格子,两个人一起上了楼,又心照不宣的回到自己宿舍,在进宿舍门之前,洛天依回头看到乐正绫朝她挥了挥手,只悄悄做出一个口型:“明天见。”
她躺在床上胡思乱想,舍友还在偷偷打着灯背书,她却抱住被子,把脸埋进了拧巴成漩涡的床。
第二天早上洛天依飞快洗漱完毕,捧着自己的小册冲下楼,她还是来到了班级末尾,等到队伍排列好后她偷偷回头去看,视线里,乐正绫正站在那个班第一排,她忍不住瞪大眼,就看到了乐正绫眼里的笑意,只是觉得血气上涌,好像脸都有点发热。
乐正绫主动拉进了她们之间的距离。
找到了,她又在心里这么说,突然多出来一股隐秘的兴奋感。
她们默契的什么也没有说,在跑操音乐开始后洛天依翻转的思绪还没有停止,她不小心踩到前面同学的鞋,连忙低声说一句对不起,可那人却只是顿了一下,甚至都没有回头看看是谁踩到自己,她也愣了一下,随后又聚集注意力认真跑步。
她没有去在意这种小事,很快就又全身心沉浸在学习中去,直到今天的信封交换,洛天依迫不及待拆开,乐正绫在上面写到:“你跑步的时候辫子一甩一甩的,好可爱。”
在其他同学都草草扫一眼信就随意塞进桌兜时,洛天依又如获至宝般捧着信认认真真看了好几遍,最后把信仔细夹进书里时,她才发现自己一直在傻笑,她摸了摸自己嘴角,又有些脸红,深吸一口气后打开了数学题。
难题使人冷静。
在这个看不到头的日子里,乐正绫的出现好像一束光,突然照亮了她的世界,她知道即使考上大学她们也不过是被驯化的工具,每个人都一模一样,机械地走完一生,可是乐正绫不一样,乐正绫好像让她的生活多了色彩,好像让她有了希望。
其实通过信的文笔洛天依就能大概推算出乐正绫的语文成绩,再结合她经常谈论的事情,她在心里慢慢拼出来一个特别特别好的女孩形象,在见过她一面后,心里的那种感觉就更加强烈,她知道自己是很欣赏乐正绫的,后续的信里,她开始谈论起了思想,还有自己的梦想。
她说她其实很小的时候想唱歌,但是父母不允许,他们更喜欢她能成为科学家,所以她只能成为科学家。
洛天依对乐正绫一直有一种守得云开月见明的放松感,她快要把自己全部的情感都寄托向对方,甚至于频繁地想要把对方约出来谈一谈,这样也能让她更加了解乐正绫。
乐正绫告诉她,自己家里也很严,父母会逼着她学一些才艺,钢琴舞蹈小提琴,还会要求她成绩必须保持在前十,不然回去就少不了一顿打,好在自己在学校还可以和她玩,不至于那么孤独寂寞,她还说唱歌多好呀,虽然她不喜欢钢琴,可是如果她要唱歌的话,她就可以帮她伴奏了。
洛天依拿着回信愣神半晌,突然做了个决定,她在信里写到:
阿绫,我们去玩吧。
去哪里都可以,去逛街,去看电影,去猫咖,去一起吃饭,去旅游......总之不要待着这个地方,不要再待在这个环境。
她想要高高飞起来,像鸟一般,她还要和乐正绫一起展翅,那样自由的翱翔天际,感受风的声音,贴近云的轻淡,细嗅大自然的气息。
她是那样憧憬,又怀着希望把信交出去,她在梦里都在想乐正绫会回复她什么。
第二天语文课她坐的笔直,一直眼巴巴地看着老师抱着一摞书进来,可是她却没有带更多东西,她揉了揉自己眼睛,有些难以置信,老师把课本放在讲台上,随意般地说道:“交换信封的活动在今天结束了,大家的写作水平都已经稳定下来,不需要继续写了。”
洛天依只是呆呆坐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失神地看着老师翻开课本,眼里的光一下子灭了。
她和乐正绫之间的联系突然被切断了。
她不甘心,又试图利用课间去找乐正绫,可是忙碌都要把她淹没,重担又要把她压垮,再去那棵树下等,也只换来了宿管的瞪眼。
在无数擦肩而过的身影里,她却看不到乐正绫。
真奇怪啊,明明两个人之间就只隔着一堵墙,可是乐正绫却好像从洛天依的世界消失了,连一个回眸都没有留下。
同学全都在低头苦读,没有人在意那个早已停歇的活动,在这所学校里,友谊反而显得有些多余,大家都那么客气疏离,反倒让失魂落魄的她显得格格不入。
她开始心神不宁。
一批好的零件里突然有一个隐隐有报废的倾向,工人当然会第一时间发现,洛天依好像那只飞慢了的鸟,被一枪射了下来,尸体都要挂在墙上示众。
长期的走神和发呆里,她慢慢跟不上大家的进度,高压下,晦涩难懂的题目充斥在了她的脑海里。
她退步了十几名。
放在别的学校可能下次加把劲就回来了,可是这所学校算地狱,她本来以为大家都会喜欢她,可其实他们爱的只有她能带来的荣誉与成就,当她失去这些后,所有人都将她置于死地。
洛天依被叫了家长,老师知道她是因为多余的情感而停滞不前,将狠狠批斗一番,最后父亲不知道怎么想的,觉得女儿早恋,朝她脸上扇了一巴掌。
这件事罕见地在一潭死水里闪起一点小小波澜,不知道怎么的传到了乐正绫耳朵里,她在同一天借着问题的由头走进了另一个班级。
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走进这个陌生的班级,明明只隔着一堵墙,这些同学却全部都是没有见过的人,只有生疏在不断发散,大家都头也不抬,没有人在意一个外班人为什么突然进来,就像当初没有人在意宿舍楼下多了一个小小身影。
就这样,乐正绫光明正大走向洛天依的座位,灵巧地将一封信塞进她的桌兜,在洛天依诧异的目光迎上去时,她弯了弯眸,伸出一根手指比在唇前。
噤声。
洛天依捂住嘴,默默注视着她的背影消失,她又弯下腰,偷偷拿出那封信看,乐正绫说她还会继续写信,如果洛天依想,她们可以悄悄选一个地方,每天把信寄存在那里,这样可以成为两个人的秘密基地。
乐正绫还说,如果洛天依愿意,她可以写一封,写一百封,写一辈子,一直写到洛天依不愿意再搭理她为止。
洛天依的视线停在“秘密”两个字上,久久都没有动弹。
人活着总是要有火苗不是吗?
乐正绫似乎成为了她心里的那根火苗,她第一次想要为了别的东西去奋斗,不是为了学校的栽培,不是为了父母的期望,不是为了考上好大学,不是为了拥有什么名利。
她想要真真正正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去喜欢自己不敢喜欢的人。
学校里到处都是拥挤和排列,只有一道道影子日复一日的前行。
她们找到一个监控死角,那里有一棵树,树下有一个小洞,乐正绫把新的地点定在那,还不知道从哪里搬来几块石头,放完信就拿石头块堵住,任谁也看不出来那里藏着两个少女的心事。
洛天依很喜欢那个地方,只因乐正绫说那是只有她们俩才知道的秘密。
那里恢复了她和乐正绫沟通的链接,她又欣喜若狂,像是有了盼头,每天都认认真真写一封信。
她重新振作起来后,又开始特别特别用功,她努力学习,似乎又回到了最开始的洛天依,她上课听讲,下课复习,午休背诵,夜里解题。
她好像和其他人一起一直在沉默地消散自我,她好像什么都没有变,但是她知道自己不一样了,这一次,她想要为了自己而学,她想去大学远走高飞,想和乐正绫一起逃离一切。
她好像重新有了梦想,没有再被剥夺成一具空壳。
于是洛天依的成绩又重新回去,甚至还在不断上升,她在第二次考试考到了班级第四名,她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为什么,但是她打心底的欢喜,好像这样她就能和乐正绫并肩。
在这次的家长会,老师点名表扬了她这段时间的努力,她又第一次见到这么慈眉善目的父亲,他用他的大手拍拍她的肩膀,赞许似的,还说要回去给她做一顿大餐。
回去的路上,洛天依眼睛亮晶晶的,家长会后会有一天休息日,乐正绫的信里主动邀请她出去玩,乐正绫还说其实她更喜欢别的发型,只是因为太忙所以只好扎成低马尾,明天出去玩的时候,她要展现给她看。
洛天依心里痒痒的,她忍不住去好奇乐正绫第二天的模样,但她相信那一定是很美很美的,她其实很久没有见过乐正绫,她们似乎只有书信在交流,可是洛天依知道她会一直在。
她兴高采烈地挑选衣服,兴奋到一晚上都辗转反侧,她幻想美好的明天,藏在安全的被窝里偷偷乐。
第二天洛天依早早起床,开开心心换上自己选的衣服准备出门,却看到了自己的父亲站在门口,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沉着脸看她。
一瞬间,她心里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她的视线微微移动,看到了自己的书包倒在地上,里面的书本散乱一地。
父亲不知道为什么私自拉开了她的书包拉链,那一刻洛天依突然觉得浑身冰凉,身体都有些控制不住地颤抖,她说不出来话,只是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迫感,她把所有信都宝贝似地夹到书里,而父亲此时此刻正拿着那本有些臃肿到变形的书。
下一秒,父亲当着她的面撕碎了那些信,她开始叫着冲上去,却被一把推开,那些碎片纷纷扬扬地飘在地上,被踩在脚下,正如她的心一般再也无法修复,她开始争吵,开始愤怒,她思想里死寂的火山终于爆发,她变得不像她,她像只野兽嘶吼着问父亲为什么。
可父亲却只是觉得她还在早恋,他甚至不知道对方是男是女,他只知道自己女儿心里最重要的东西不再是考取功名。
毕竟她信里的亲昵和依赖是根本藏不住的。
她想要反抗,但是根本没有用,成年男人的力气不是她能抵抗的,她被父亲关在了家里,她没有办法去思考等不到自己的乐正绫,她只觉得揪心般的难受,乐正绫让她重新活了过来,可是她却觉得自己好像要再一次死去。
父亲甚至打电话告诉老师孩子的情况,愤怒告诉老师有一个孩子带坏了他的女儿——那个孩子叫乐正绫。
洛天依不知道自己这一天是怎么度过的,她只知道自己浑浑噩噩,在第二天返校后也心绪难宁。
这反而让老师确定她的确心思不在学习上了,老师开始相信父亲说的是真话,她向乐正绫的父母打了一通电话,又把洛天依叫到办公室狠狠批评了一顿。
洛天依只是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她已经不会再思考了,只是内心还有一股倔强在支持着她撑下去,她知道她自己在等什么。
等到月亮升起的时候,洛天依跑向了那棵小树,她用尽全力去奔赴,一直到气喘吁吁,汗水都滴进眼睛里,却又在下一秒呆滞。
洞口的石块没有动过的痕迹。
她终于慌了神,扒开石头去看,里面空无一物,只有无言的漆黑弥漫开来,像是要把一切都吞没,化为乌有。
正如她的心一样空荡荡的,空的都有些可怕。
她又要开始寻找乐正绫。
这次她试着去询问同学,去打听消息,装作不经意般偷偷看隔壁班一眼,晚上洗漱像是迷糊到走错宿舍。
可是没有乐正绫,哪里都没有乐正绫。
洛天依感觉自己快要疯了,她甚至晨跑都看不到之前总是能精准无比对上的视线,她背后的温暖都消失了,她看不到乐正绫嘴角的笑意。
那样的乐正绫,那样开朗狡黠的乐正绫,那样会为了她每天付出时间和精力的乐正绫,那样古灵精怪主动邀请她的乐正绫。
乐正绫明明说过她会一直在,可是洛天依怎么会找不到乐正绫。
她还是不死心,每天都写一封信放到洞里。
可是没有回复,一直都没有回复。
一直到那个洞被自己的信填满都没有回复。
她的成绩仍然没有提高,她有一次被班主任带到了办公室训话,也许是驯化。
洛天依充耳不闻,只是目光无意中瞥到了隔壁班的花名册,那上面的总人数少了一位。
乐正绫不在这个学校了。
她不知道班主任和对方父母说了什么,似乎有一些风言风语慢慢流传出来,乐正绫离开学校,连带着本来死寂的学生都难得的八卦一次。
“听说是个同性恋,还因为勾引学霸导致对方成绩下滑,所以被联系家长紧急转学了。”
“哇,那可真恶心。”
瞧啊,一个天之骄子的坠落吸引无数豺狼虎豹践踏成泥,他们毫不避讳,只是嘲讽和恶意都在空气里生了根,洛天依呼吸都喘不过气。
她终于像被击垮了一般,一个人蹲在树下面捂面痛哭。
她还听到一些传言,乐正绫家教很严,老师打过去电话向她父母反映情况,乐正绫还没有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被暴躁的父母一脚踹倒了,随后挨了一顿打,她父母以她为耻,力气重到她直接去了医院,随后她就被强制性转学了。
洛天依知道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错,如果自己的喜欢没有那么明显,如果没有全然在纸上留下证据,乐正绫不会出事的。
她断然当成是自己害了乐正绫。
她的傲气一点一点下垂下去,她在想乐正绫知道以后会不会也觉得她恶心,她就那样卑劣的一个人留在这个学校,肮脏的继续苟活下去。
她怕在乐正绫眼里看到失望甚至厌恶,她怕的要死。
那一天,洛天依心里的火苗彻底熄灭了。
她又开始消沉,她上课发呆,下课睡觉,晚上也不再挑灯夜战,她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好奋斗的,她不想当傀儡,别人的指责她也不会再在意。
甚至上课老师都会皱着眉看她,问她为什么又不做作业,她也只是耸耸肩拎着书就去后面罚站了,还看着外面的天空发呆。
她自甘堕落了,又烂成泥,她知道自己再也收不到常常带着花香的信封,也看不到对方秀气的字迹,更是再也不会看到对方的笑容,去摸一摸自己日思夜想的那颗小痣。
她甚至都不知道乐正绫最喜欢的发型是什么样子,她只知道曾经乐正绫想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现给她看。
洛天依好像真正意义上的麻木了,可是她又唯独有一件事每天都坚持做,那就是写信,她还是和以前一样什么都写,一天又一天,这是她第93封没有回信的寄出,树洞再也放不下了,她伸手去挖了挖下面的泥土,挖出来一个更大的洞,挖到指尖裂出血迹,然后把自己的信和人生一起埋葬在了这里。
一直到高二她都没有再改变,也从一开始的尖子班一直下滑到最差的班,即使在那个班,大家也都流传着八卦,洛天依两耳不闻窗外事,只是趴着,似乎沉睡就能减轻一些自己的痛苦。
又好像在梦里才能看到乐正绫。
她不知道乐正绫家在何处,她也不知道乐正绫究竟去了哪里,她只知道曾经有一个人会浅笑着,在她耳边别一支小花。
她还是想乐正绫,无比的想,她曾经有一段时间发疯般地想要找到乐正绫存在过的证明,却只找到了一地碎片和流言蜚语。
她闭上眼睛,重新下沉回海底。
尖子班和普通班的制度还是有微妙的差别,起码普通班每个月可以有一次离开这所牢笼的权利,她还是不怎么回家,即使这样无处可去,她也宁愿在外面坐一天,然后再慢悠悠地晃荡回去,再挨一顿骂。
殴打和谩骂都已经成为习惯,有时候她会觉得乐正绫也像不可致命的毒药,会上瘾,渗进了她的骨子里,把她的人生都染上了乐正绫的颜色,再也没有办法真正意义上的分离。
又不知道是第几天,她浑浑噩噩下了校车,连书包都不再背了,她又一个人漫无目的的走,车水马龙都和她没有什么关系,她又好像变成了她的同学,不再在意旁的任何事物。
她竟然无意中走到了当初和乐正绫约好的地方,她愣愣看着那个地方,昏暗的路灯下,她坐在了旁边的座椅,她的影子被拉的很长,她垂眸看着黑暗走到尽头,光明消失殆尽。
她忍着心中酸涩,就那样坐在那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也许只是在一厢情愿的等待。
可是乐正绫真的奇迹般的出现了,她走到这里时,洛天依在她眼里看到了同等的惊讶,她有些无措地站起来,试着让自己的形象看起来更好一点,可是身上颓废的气质又岂是一下子就能改变的,她局促地拉了拉自己的衣服,一言不发。
她看到乐正绫身后飘扬的麻花辫,迷迷糊糊去想原来这就是她喜欢的发型,却只在心里留下一句,她果然真的好好看。
乐正绫愣愣看着她,最后只是轻轻叹了一句:“天依,你瘦了。”
流言跟着乐正绫去了新的学校,被排挤的滋味并不好受,但是她心里还是存在一丝希冀,也许她可以努力和洛天依考到同一所大学。
可是她在看到洛天依的一瞬间就发现对方身上发生了铺天盖地的变化,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她只是嗓音还有点抖,像是想竭力保持平静,她说好久不见,又试着说了些未来的畅想,她说想去看高山大海,想找一个喜欢的工作,想养猫猫狗狗,还想养几盆小花,她说了好多好多。
她希望洛天依可以重新振作起来,向着她们一起畅谈过的未来前行。
她还说自己在医院时意识都模糊了,似乎做了好多好多梦,梦到了父母学校同学,又梦到了洛天依,洛天依是不一样的,她好像走到哪里就有花开到哪里,于是乐正绫终于清醒过来时,她终于想明白一件事。
怪不得老师骂她是同性恋,原来她如此在意洛天依。
洛天依难得沉默,等到乐正绫说完,她突然偏过头来,很认真很认真地说:“阿绫,我们逃吧。”
我们逃出这个荒诞无衡的世界吧,努力也不会改变什么结果的,这里只会让鸟儿折翅,变成可笑的在地上爬的鸡。
只要我们逃离这里,只要我们在一起,只要能在一起。
乐正绫的话就那样卡在喉咙里,她没有回答这句话,洛天依的眼睛在灯光下暗的出奇,大概溺水的人已经无法再挣扎,即使有冲出海面的希望她也只是平静地仰望那触不可及的光,不再试图去上行,好像自己停止了呼吸。
两个人沉默了许久,直到晚风吹拂,乐正绫叹了一口气,率先打破了这奇怪的气氛:“我的新学校没有之前的学校那么严格,可以继续给我寄信。”
她知道洛天依大概是开始逃避了,可是她也好想逃,却又能逃到哪里去。
她只能抓着这一个微弱的希望去带着泥泞一步一步迈开腿,抓着荆棘防止自己也被淹没到窒息。
她没有办法自己去给洛天依寄信,所以乐正绫开始了等待,她每天都要充满希望地跑去信箱看,满满一箱子的思念,却没有一封是给她的,结果回去都只空着手,徒劳地抓着失落。
洛天依大概是消沉久了,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写信似乎成了她的每日任务,她总是写完又工工整整放进信封,可是她又不敢送出去,她怕再一次害了乐正绫,给乐正绫带来更多麻烦,她怯懦又自卑起来,几个月前神采飞扬的洛天依早已死去。
阴影如影随形,洛天依没有办法在看不见太阳的日子里自我重生,她自己把自己关进了牢笼里,如果要打破现状,她要剔骨剥肉,扒皮抽筋,她要把自己的骨头打断,又撕开伤口,把里面血肉模糊的东西拉扯出来,沾满一手腥。
她在犹豫和害怕,她没有办法突破自己的内心屏障,她只是心存侥幸,也许,也许这样阿绫就不会再受到更多伤害了。
乐正绫开始想办法给洛天依写信,但是总是寄不出去,又半途夭折无功而返,她好像要坐实了“同性恋”的名头,她要给洛天依寄信,尽管她不确定洛天依能不能收到,也不确定会不会有回信。
新学校纪律没有那么严,学生也良莠不齐,转学而来的乐正绫一跃成为新的全校第一,也成为了不少人的眼中钉,他们排挤她,又冷暴力她,到了后面变本加厉,都快要衍生出霸凌。
洛天依的信还是没有来,乐正绫一点一点下落,她已经没有力气和勇气继续下去,每天睁眼面临地就是数不清的谩骂和敌意,学生的恶总是那样不讲道理,可是老师和家长似乎也没有谁愿意站在她背后。
她想念洛天依,可是洛天依却把自己缩进了壳里,她一个人又怎么能力挽狂澜,又怎么能忍受着刻骨的痛走到尽头。
她在等洛天依重新振作,可是日复一日,她自己反而倒要先崩溃了。
后来洛天依最后收到一封信,那封信很短,还是带着花香,乐正绫说她想要进行一场没有翅膀的飞行,她说洛天依总能发现她的,她的身影会消散在空气里,洛天依只要想,她就在。
最后的最后,信的末尾她像第一次写信那样,画了一朵开的很明媚的小花,附上了对洛天依的最后一句祝福:“路一直在,花总会开。”
洛天依终于慌了神,她拿着信泣不成声,却又不敢让泪水打湿对方最后的字迹,她平生第一次违背一切规章制度,她逃课了,去了乐正绫给的学校地址,可是她又不知道乐正绫具体在哪个班,她也没有办法混进去,她只能无助地看着这扇紧闭的大门,这扇将她和乐正绫隔绝的大门,不,也许是她自己把她们俩隔绝开了。
可乐正绫早就成了这个学校无所不知的人物,所以当洛天依浑身颤抖地抓住一名走读生打听情况时,那人只是嫌弃般拍了拍她的手,一幅无所谓的样子:“哦,她啊,跳楼了吧。”
原来失去的感觉这么痛,彻骨铭心。
洛天依终于意识到自己再一次弄丢了乐正绫,而且她永远永远都不会再找到她了。
她像变了个人,她开始暴躁,开始大吵大闹,会砸东西,也会哭到不能自已,她还在写信,写到了第412封的时候,她突然想起来她最喜欢的数字早已变成4,她也从来没有给乐正绫过过生日。
她把一切都埋没了。
她知道乐正绫的喜好,知道乐正绫向往的地方,知道乐正绫的一切一切,也知道乐正绫对自己的纵容和等待,可是这一切全都没有了,全都被她亲手葬送了。
洛天依在学校外面站了很久很久,只是顶着红肿的眼睛看着黑暗发呆,不知道站了多久,她看到了一点点微弱的光,好像已经天亮了,太阳缓缓地从山的那头升起,洛天依早已哭干了眼,即使这光这么刺眼,她也没有再留下一滴泪,她只是沉默地看着那个巨大的星球逐渐点亮了整个世界,她又一声不吭地站起来,离开了这个地方。
这条路乐正绫无数次和她提起过,可是她都没有敢踏出一步。
现在她却要自己走了。
洛天依又开始学习了,她开始拼命学,甚至吓到了老师和同学,她还开始学艺术,学钢琴,学舞蹈,学小提琴,她没有那么多钱,又在假期去打工,她几乎是在真正的透支自己的生命去换成绩,拼着一口气一跃而起。
春去秋来,洛天依又在高三重新回到了尖子班,同学们虽然疏离,却对她多了一丝畏惧,可是洛天依不在乎,她又能在乎谁呢。
她最后考到了乐正绫和她说起的大学,她要重新振作,因为乐正绫曾经希望如此,她又好像活成了乐正绫,她不相信乐正绫就那样轻易的不在了,所以她还是写信,只是写的信寄过去总是无人查收,会被保洁当成垃圾全部丢掉。
就像乐正绫说的,她一直和她在一起,洛天依好像血肉和思想里都带着乐正绫,连灵魂都充斥着另一个的影子,似乎她从未离开。
她们好像融为一体。
她还在坚持,坚持到第637封信的时候,她走进了大学,这里一片欣欣向荣,一片欢声笑语,充满了希望与梦想,每个人脸上都是对未来的憧憬。
种满花朵的校园,热闹的人群,新生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被志愿者迎进去,有高大的教学楼,宽阔的操场,如同小区排列的宿舍,像是梦一般,她真的来到了这里。
洛天依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迈进了她们曾经向往过的新天地。
她痴痴地看着新学校的花,喃喃自语:“阿绫,你看,你最喜欢的花......”
开的多好看啊......
乐正绫说如果洛天依愿意,她可以一直写到她不愿意搭理自己为止,可是后来洛天依寄出去的每一封信都石沉大海,再无回应。
到最后乐正绫已经不在了,洛天依也好像不在了,不知道谁还残存在这个世界上。
洛天依终于后知后觉想起来,乐正绫已经死去了,就算她自己写的再文艺,就算她再怎么欺骗自己,就算她在心里写满了对乐正绫的想念和爱慕,乐正绫也不可能再笑着应她一声:“花开的多好啊。”
如果没有那么早凋零就好了。
她们的生命早已停留在了花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