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与裂谷
班里来了个四川的女同学,对于我来说,没有引起什么波澜。对于班里的人来说,或许也是这样。
总之,那年的五月和六月并不舒服。教室里那两个电扇耷拉着脑袋,它们也没能顶住高温。即使它们尽力工作,也不能给我们带来多少凉爽,吹出来的风都是热的。我们的作业又多了很多,内容随之变得五花八门起来。老师们正费尽心思地教会我们写作文,那种不是看着图而是凭空从几句话里面捏出来一大堆话的本事。之前图总是在卷子的右下角,下面有好条横线,从下往上数两根,用字填到那里,老师一般就不会让我重写了。在那种情况下,我那双捏不住笔的小手还会尽量把字写大,拖到一横再也画不直为止才停下。这下被要求着买了好几个格子本,我终于不再刻意写大字了。老爹后来总是说我写字小,就是从那会儿养成的习惯,因为我很不喜欢把字写到格子外面去。
那个女生的到来,还是改变了一些事情。天气就是随着她的到来变热的,原来只是出操或者倒垃圾时才路过的“裂谷”,成为了我们新的根据地。时至今日,我仍旧不知道操场的平面要被垫得如此之高,直至跳远用的沙坑摸到了一楼的房檐。当年刮大风的时候,一楼不得不紧闭窗户。操场和楼中间,就多出来了这么一条道路,这里终日不见阳光,墙壁倒还算干净。大概是在北方吧,一般也就夏天的时候,墙根处能长出一两根草,也是裂谷中唯一的绿色,没过几天就会被检查卫生的老师随手拔掉。然后呢,我还是不理解为什么有这个玩意,毒辣的阳光明显影响了我的思考。
五月的前几天,体育老师还会把我们轰得满操场乱跑。一群不知羞耻不知疲倦的少男少女,下课前挤在洗手间前马槽一般的水池前冲掉一头碎叶子和别人扔的小石子,回了教室还能抽出时间把桌子打的东倒西歪。她来了之后,体育老师也日渐颓废,每天要么像埃塞俄比亚的牧羊人那样,把我们放在裂谷里面散养;要么就是任由体育课被班主任占了,自己也不知是不是回家了。体育老师办公室就在阴面一层,窗户直对着裂谷中的我们,这样他就可以在空调屋里一边看着电视,一边履行职责。他吹他的空调,我们吹空调外箱出来的热风。裂谷的上面就是火辣辣的太阳,我们像正在被烤化的黄油般,一直在吱哇乱叫,在锅里慢慢变成一滩液体。
在教室里吹风扇有时候还不如在裂谷里蹲着,我的座位很不好,上午太阳会被队友家的窗户反射过来,直射到我的眼里。他家住11层,不明白为什么要装个防盗窗。
确实,最近有个飞贼的传言在云岗沸沸扬扬。老师和家长口中的那个飞贼是如此神通广大,一会儿说谁家住3层被他爬窗户偷了,屋主回去的时候看见窗户大开,屋子里现金全没了,甚至三岁儿童的存钱罐被残忍敲碎后搜刮一空;过了几天就成5层也被偷了,我家楼下也齐刷刷地装了防盗窗,小偷下次可以顺着它们直达我家厨房。
在云岗所有人中,我那个队友的家长是出了名的谨小慎微,我队友反正是这么对我说的。那人每次回家还会摸摸电视和电脑的大屁股,看看它们是不是发烫,这决定了之后我队友的屁股会不会比那两个还烫。每天上课看他在后排坐立难安,总能猜个大差不差。
他连自己儿子都要防着,那更别提小偷了。越是这么想,他家那该死的防盗窗就越是刺眼了起来。不过熬到下午一般就好了,太阳只是会直接晒到我身上,此时就只能怪自己比较怕晒了。那飞贼再神通广大,也不至于飞到太阳那里偷走太阳。即使他真的可以,云岗这小地方,应该也不需要一个那么大的电灯泡。
在队友老爹的耳中,那小偷显然已经是个一跳30米高的超人了。卖防盗窗的哥们从来没想过生意会这么好。
每天我都忙着和太阳作斗争,自然也懒得管班里是不是有了那么一个女生。多了个女生还是少了个女生,在我们这个小学总是很常见的。经常是7月份还兴高采烈说着下个学期周末一起去哪玩,然后秋天换了教室发现又少了几排人。我特别羡慕她们,竟然如此轻松又名正言顺地逃过了暑假作业。那女生来的时间不是很巧,能逃的东西她一个没逃掉。理论上她只要晚来几天,就能逃掉整个学期的考试还有作业。这下不仅要在这个燥热的地方蹲将近两个月监狱,暑假还不得安生。我从来不去找她事,甚至不想和大部分女生扯上分毫关系,但是女生们之间的闲话总是会传到我们的耳朵里:那女生下个学期还得在这里受折磨。
我已经在期盼着暑假了,老爹承诺要带我去南方转一圈,把苏州无锡啥的地方都看一遍,而且这次不用期末考多少分。为了这个事,外公那边都打好了招呼。我也不知道是怎么说服那老头子的。你想让他放你出去玩,满分三百的考试考一千三都不行。越是来之不易,越是珍惜。不止如此,我们好像能比平时多放一个月暑假,因为学校要搞什么抗震加固。当然这半个月的代价也是很大的,体育,劳动,计算机这些课都没了,全都变成了数学语文。老师总是在嚷嚷着,别的班都讲完了,就我们进度特别慢。而且还要赶在7月前加急折腾完所有内容。那个女生想来也挺幸运,来这里的第一个学期,就比平时多放了假。不过她家长会不会也带她去南方转一圈,就是另一回事了。
本应是体育课的时间里,老师总在滔滔不绝地讲作文。总之,就是些什么迎奥运,庆奥运。我从还只会看图写话的时候就被要求庆奥运了,什么“出一份力啊”,“感到自豪”,也就写写这个。那会儿表达能力不太行,200个字对于我来讲是难以逾越的鸿沟。最后,在寒假还是我外公一笔一划教着我写完了。外公不是见死不救的人,看着真的手足无措的我,他还是帮了忙。只不过他数十年的阅历确实是过于丰厚了,总有些现在想来很罕见的看法。他总喜欢翻词典用些平时见不到的词,里面说的有些话至今回想起来仍振聋发聩,更遑论那会儿的我和老师了。要是老师仔细看了我的东西,她一定会被吓出一身冷汗,惊叹于小东西家庭的团结。
我的爹妈是聪明的,他们也不愿意夏天陪我一起留在没有空调的地方挨骂,也不愿意被我外公骂,我的无能最后总能转化成外公喷向爹妈的唾沫。他们终于决定给我报个作文班。教作文的老太太水平很高,也不会像家里的老头子那样顽固,就是上课有点无聊。她说一句,读一段,就让我们写,然后自己坐在讲台上也不动弹。成群的蚊子窗外轰鸣,要不是空调正对着我,大概真的就早早学会睡午觉了。背了好几篇范文之后,我终于凭本事把学校的作文课又变成了体育课。老师懒得管我,看我写完了没啥问题,就把我扔出去让我自己玩。
我想去玩电脑,但是学校里连玩具都没有。或者和同学打牌也行,认识的人都被关在班里,最后能做的事情,就只有在楼道里溜达。六月的小学校园,每个屋的门口都喷着蒸汽和汗味,并不好闻。比起隔壁班级的吵吵嚷嚷,大部分人还是更加受不了蒸笼一样的屋子。我将脚步声藏在喧嚣之中,大摇大摆地偷窥别人的生活,或者寻找至少是教导主任级别的老师办公室,去蹭门缝中冒出来的冷气。
上课时候的楼道,比下课有趣多了。老师们好像是串通好了似的,说话都一个调调。都是“我们进度已经落后了,别的班都讲到xxx了……”,结果大家进度都差不多。在我们老师嘴里,二班男生都是大混蛋,三年级时就敢去跟五年级的叫板,结果一周之内,那帮小兔崽子们上个厕所都溜着墙根走。三班四班都是些懂事特别早的,平时也见不到他们。我有个学前班里认识的,分到三班后就杳无音讯了。这次接着机会看了一眼,后排的男生大部分也在搞小动作,那哥们也参与其中,顿觉失望。就像前几天春游组织去动物园,猩猩馆里没有猩猩,全是打扫的人。走过了三班就是四班,他们倒好,后排站着的比坐着的都多。我和正在训人的老师四目相对,撒腿就跑,兴奋劲过去的时候,人已经在裂谷里了。班里和我一样提早写完作文的少男少女,已经在这里聚集。
那个女生在和班长聊天,她们正坐在体育老师的窗户下。我感觉很不好,本来想看看体育老师在看啥电视节目的,这下不太好办。但是说完全看不到,也是不至于,就是累了点。我于是爬上了裂谷,趴在操场边缘上观察体育老师办公室。
我爬上裂谷走过去时,有些好事的女生已经在朝我扔小石子了,她们准头很差。等周围的小石子都扔完了,她们也对我丧失了兴趣。我到了位置,也看不太清电视里在放什么。玻璃上沾满了飞虫的尸体,那个每天早操喊号,胖胖的体育老师的大脑袋,正贴在窗户上,手里不停地按着遥控器。电视旁边坐着一个瘦高的体育老师。电视上的画面却没有什么变化。我趴了很长时间,肚子很烫。新转来的女生在和班长聊天,她们注意到了我,但是没有朝我扔石头。起身的时候我终于看到了那个女生的正脸,只觉得她和班里另一个女生很像,她们名字都是两个字,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印象了。
眼看着有些好事的女生又准备朝我扔石头,我又钻回了教学楼内。没想到楼里面比外面更喧嚣。大队辅导员在大喇叭里面喊着话,她的声音一直带着一种男性的浑厚,非常适合开会和训话。一听到她的声音,窃窃私语的一年级小屁孩们叫的更欢了,她们的老师也是如此。正门口,几个高年级生正有说有笑地解开国旗杆上的绳子,生锈齿轮的转动也加入了这场合奏。我本来是想听听体育老师们在看什么电视节目,这下也泡了汤。大队辅导员的声音太大了,大到我甚至没有记住她到底说了哪些字,只是一阵一阵,如机群掠过天空。
有个班里的女生从楼上跑了下来,催促着我们回教室。裂谷里的女生们喋喋不休,男生推搡着,笑声从一个窗口跳向另一个窗口。走到班级门口,班主任正催着我们赶紧落座听大队辅导员讲话。我又和那个新来的女生见了一面,她长得很高,比记混形象的那个女生要黑一点。她的目光上下扫了我一眼,我才发现自己的胸前已经全是土了。
回到座位上,我感到了久违地凉爽。红旗降到了窗前,虽不能完全挡住下午的烈日,总比没有好。大队辅导员的广播大概是录音的,我听见她正对着楼下的那几个高年级生怒吼,说什么降完了旗子赶紧上来,在楼下有什么可玩的。班主任发现班里少了几个人,让我去看下裂谷里是不是还有别的男生,顺便把衣服整干净点。
操场上空无一人,裂谷里和旗杆下也是。红旗确实是挂在旗杆一半的位置上。那几个高年级的人已经消失不见,他们刚回去,笑声还回荡在走廊入口。大队辅导员的泡面头挂在二楼窗口,冲着我大吼:
“赶紧回班,瞎溜达什么。”
下午的日光太强烈了,操场波光粼粼。红旗确实是挂在旗杆一半的位置上,这并不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