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客丛书》 宋 王楙(四十)
先醒 现代人称呼“先生”,古时候是称呼一字代表礼貌。比如叔孙通与他的弟子谈论朝廷礼仪,说“叔孙生,圣人也。”梅福说“叔孙先,非不忠也。”颜师古注解“先,犹如说先生。”再读张释之、龚遂等人的传记,有所谓的“王生结袜”,公卿数次说邓先、张谈先,都是这个意思。 贾谊的《新书》记载,怀王问贾君说“人之谓知道者为先生,何也?(大意:世人称能知道理的人为先生,为什么?)”贾曰:“此博号也。上者在主,中者在卿大夫,下者在布衣之士,乃其正名。非谓先生为先醒也,取其俱醉独先醒之义。(大意:这是博号。最上层的阶级是君主,中层阶级是卿大夫,下层阶级是居民。其实这个名称真正的含义,不是说先生而是说先醒,取大家还处于酒醉迷糊状态,他独自先醒酒的意思。)” 儒人不作释氏语 《随笔》说:韩文公的《送文畅序》说读书人不应该对僧人说佛陀说过的话,他里面是这么说的“文畅,浮屠也。如欲闻浮屠之说,当自就其师而问之,何故谒吾徒而请也?(大意:文畅,是佛教的僧人。如果他想听佛陀的教言,他应该到自己的上师那儿问,为何向我的弟子请教呢?)” 元微之所作的《永福寺石壁记》里说“佛书之妙奥,僧当为予言,予不当与僧言。(大意:佛陀经典极为奥妙,应该是僧人为我解释,而不是我来向僧人解说。)” 二公的说法,确实妥当。我个人读李翱的《答开元寺僧书》说“翱学圣人之心焉,则不敢逊乎知圣人之道者也。吾之铭是钟也,吾将明圣人之道焉,则于释氏无益也。吾将顺释氏之教而述焉,则绐乎下之人甚矣。何贵乎吾之先觉也?(大意:李翱所学的是了解孔圣人的心,绝对不敢轻易说自己了知孔圣人所传的道。我的一些说法就像钟,我所明白的孔圣人所说的道,对于佛教徒来说是完全没有利益的。要是我学舌般顺佛教经典而讲述,这属于是凭学识在糊弄学识不如我的人。这算什么?为何要对我尊重,说我是先觉?)”也是这个意思。 韩、李二公,卓然地守着自己的见解,元微之的说词,有点讨好对方的意思,是个不很坚定尊从儒道的人。我个人以为韩、李二公,是最合适恰当的说法。 古诗香事 王直方所作的《诗话》说:古诗说“博山炉中百和香,郁金苏合及都梁。”又说“氍㲪五水香,迷迭及都梁。”按照《广志》的记载,都梁香是交广出产,外形像藿香;迷迭香来自西域,魏文帝有作《迷迭赋》。有人说“不行一万里,不读万卷书,不要读老杜的诗。”这句话可信啊! 苕溪渔隐认为:王直方为何如此卤莽?原本是在讲古诗里描写香的事,根本不是在讨论杜甫的诗,怎么突然出现“不行一万里,不读万卷书,不要读老杜的诗。”这样的话? 我个人以为是渔隐没认真读,直方的意思是说古人所作的诗,大部分是纪实诗,但现代人因读书不多,见识短浅,所以不知道古诗纪实。假设有位读者,他没读《广志》等书,怎么可能知道都梁等香这些知识呢?从这件事上,王直方有所悟,而说“不行一万里,不读万卷书,不要读老杜的诗。”人说这句话是可信的。渔隐自己卤莽到这地步,反而说人家直方卤莽,他真能搞笑。曹植、王粲、应玚、陈琳这些人都有作《迷迭赋》,不只魏文帝一人。所以在《梁元帝志》里萧琛说“迷迭成章”,江总表说“迷迭之文”等等。 郑氏诗笺 郑氏的《诗笺》很多地方违背了常理,不要拘泥于文字而误解词句。比如《四月诗》说“四月维夏,六月徂暑,先祖匪人,胡宁忍予?”这首诗是讽刺幽王在位时期贪残怨乱。注解说“我先祖非人乎?人则当知患难,何为使我当此乱世?”咒骂先祖不是人,有这样的道理吗?不如说“先祖不以为人乎?何忍使我当此乱世?” 陈胡二公评诗 苏东坡说“诗人描写景物很恰当啊,比如‘桑之未落,其叶沃若’,其他的便无此景。” 林和靖的《梅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一看就知道绝对不是描述桃杏的诗。 皮日休的《白莲诗》“无情有恨何人见,月冷风清欲堕时”,一看就知道绝对不可能描述红莲。 我个人读陈辅的《诗话》,他说和靖的诗句,更接近描述野蔷薇。《渔隐丛话》认为皮日休的诗也可以用来描述白牡丹,而且更贴切。这二种说法似乎是完全不了解诗人描写事物的意境。“疏影横斜水清浅”,野蔷薇能有如此潇洒标致吗?牡丹是开放在风和日暖的季节,这个时候哪来的“月冷风清”啊! 陈标有作《蜀葵诗》说“能共牡丹争几许”,柳浑的《牡丹诗》说“也共戎葵较几多”,辅之、渔隐所见,正与二公一同。 杨妃袜事 李肇的《国史补注》说:吊死杨妃的那颗马嵬梨树下,有一开店女老板在那捡到一只锦袜,到店的过客会出百金赏玩这只锦袜,这女老板也因此致富。 《玄宗遗录》也记载说:贵妃临刑时,一脚遗下袜子,高力士见了将它收藏怀中,后来玄宗梦见贵妃来说这件事,他询问力士“贵妃遭遇不幸时,遗下一只袜子,是不是你收去了?”力士赶紧将袜子进献,玄宗因而作《妃子所遗罗袜铭》,有一句说“罗袜罗袜,香尘生不绝”。 二种说法虽然不同,但都在说一件事,就是妃子遗下一只袜子。 我个人曾经也怀疑这是牵强附会的说法,直到后来读刘禹锡的《马嵬行》,里面说“履綦无复有,文组光未灭,不见岩畔人,空见凌波袜。邮童爱踪迹,私手解鞶结,传看千万眼,缕绝香不歇。”才知贵妃遗下一只袜子的事是真的,刘禹锡的说法比较符合《国史补注》。 以蒲为脯 《文选》说潘安仁的《西征赋》说“野蒲变而为脯,苑鹿化而为马”,铣注“赵高想做乱,他呢,害怕大臣们不随从,有不听话的人会与他作对,于是先设局试验众臣,他将蒲当脯,将鹿当马,进献给二世,有大臣出来说是‘蒲’是‘鹿’的,他便想办法将他们害死。” 按照《史记》,只听说“指鹿为马”,没听说“以蒲为脯”的说法。以此可以了解是汉朝人的传言,臧荣绪的《晋书》时常引用。欧阳询的《蒲柳门》里所记载的赵高事,是引用《史记》的说法“指鹿为马”,这是错误的。 鼻祖耳孙 现代人很多人以鼻祖对耳孙,而且认为这样对挺好,从来没去考究其中的义理。 我个人读扬雄的《反离骚》注解,他说“鼻祖,始祖的意思。”应劭注解《惠帝纪》时说“耳孙,指玄孙的儿子,意思是与高祖、曾祖年代相差太远,只能是耳闻。”李斐说“耳孙,曾孙的意思。”这些都是没根据的说法,单凭臆想而说的话。晋灼说“耳孙,是玄孙的曾孙,诸侯王表在八世。”颜师古注解说“耳读为仍。在《尔雅》里说‘曾孙之子为玄孙,玄孙之子为来孙,来孙之子为晜孙,晜孙之子为仍孙,从己而数,是为八叶。’”颜师古的说法和晋灼一样,那么“耳”当作“仍”,不是“耳闻”的“耳”。 考究《方言》,里面说“野兽出生时最先出来的是鼻子,人出生时最先出来的是头。梁益之间,认为人出生时鼻子是最先出来。” 如果是这样的话鼻与祖都是最开始的别名,将鼻祖当始祖来理解,似乎也没什么问题。人怀孕生胎儿时,先有鼻子,接着才有耳目之类的。现在画家画人物也是如此,必定先画鼻子。我个人曾经认为鼻祖的意思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但还是不敢肯定。最近读《漫录》时,作者的观点与我暗合。 汉人规戒 魏相任扬州刺史时,考察郡国守相(官名合称),很多人被贬退,光禄大夫丙吉给魏相写信说“朝廷已深知弱翁治行,方且大用,愿少谨自重,藏器于身。(大意:弱翁(魏相的字)你的治理方式,朝廷这边反应很大,如果你想被朝廷重用的话,希望您少谨自重,藏器于身。)”魏相心里非常感激丙吉的劝告,为霁威严。 翟方入京任京兆尹,他开始下手整顿豪强,京师人人畏惧,青州刺史胡常写信给他说“窃开政令甚明,为京兆恐有所不宜。(大意:我个人以为如今政令甚明,京兆您这样的方式恐怕不妥。)”方进知道胡常所指的是什么事,于是将立威的想法放下。 这两件事很类似,汉朝人规劝人家的方式,多是如此。 又,扬恽废除职务后,他回到家乡居住,并且做起生意,因为有钱而四处挥霍,他的好友孙会宗给他写信,劝他说大臣被废除官职,应该关起门表现得惶惶惧怕,显示可怜之意,不应该像这般做生意赚大钱,每天宾客满堂。 段会宗年纪很大了,被派往边境任都护,他的好友谷永写信给他,劝他应该遵循老惯例,不要老想改革。 司马迁将那些顺从他,听他话的人举荐任职,他的老乡任安谴责他,劝他能按古贤人那样来行事。 卫青在地位尊贵时,看不起天下士夫,他的老部下苏建谴责他,劝他去看看古时候名将是如何。 汉朝时期交往很久的老朋友,看到对方做出不合适的行为,会马上规戒,绝对不会阿意顺旨,以陷于非义,此风凛然可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