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会】我回到了家，却又仿佛从未回家
刘先生一边走着，一边点了一根香烟，刺鼻的烟草味弥漫在空中，周围的人纷纷捂住鼻子。
可他知道，他们捂的不是鼻子。
往事被余烟勾起，他在周围的熙攘声中愣起神来。
那阵子，他风光无限，事业有成。
村里人谁都知道他赚了大钱。
回乡的时候，敲锣打鼓，鞭炮彻天，父母甚至还在家里摆了三天的流水宴，只为扬眉吐气，光宗耀祖。
要知道当初他们家是村里最穷的。
可是他们的儿子考上了大学！还赚到了大钱！
爸妈笑得牙不见眼。
天蒙蒙亮。
一批又一批非亲非故却话里话外沾亲带故的人来拜访，络绎不绝地像要把门槛给踏破；曾经村里第一个安了电脑的邻居也笑嘻嘻地牵着他的手，说他有出息；爸妈更是天天念叨着，就连出去买菜都要夸上他两句。
“小刘啊，我是你三叔，你不记得了吗？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我当初啊，拿过刘娃子的手看，那时我就觉得咱刘娃子这手相是干大事的人！”
“我的儿子啊，可不仅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现在还搞了个公司呢！一天上把万块！还说要接我去城里享福呢！”
“我们村的刘家娃子可有出息了！我们可是吃了整整三天的席！”村里的人对着外边总是拍着胸脯这样道。
家里有小孩调皮，父母就会这样教他——
“你多向刘家哥哥学学，看人家多勤奋上进！你这个不成器的臭小子，要是有人家一分本事就好了……”
从那起，他成了他人口中别人家的孩子，也就是所谓的经商天才。
往事多辉煌啊！
他拿着两根手指夹住香烟，缓缓吐出一口白雾，目光四处游离。
万万没想到，天有不测风云。
他一招失算，被竞争对手迫害，差点破产清算，现在还为了结算员工工资不得不四处借贷。
寒窗苦读十二年，他终于考上了大学。从零开始一步步创业，终于得以衣锦还乡。
可现在该他再次衣锦荣归的时候，他匆匆逃回了家。
原以为多多少少会得到少许安慰，然而……
“儿啊，你还要在家里呆几天？你不是说公司欠债了吗？那你赶紧去还啊，待在家里做什么，有什么用？”
“现在村里的人都知道你欠了一屁股债灰溜溜地跑回了家里！我去买菜的时候老姐妹都在笑我…”
还有啊，东村那个麻子小王在城里开了家火锅店，那生意可火爆了！你也不抓紧一点……”
“都快被让人家超过了！！”耳边是妈恨铁不成钢的语气。
他只能强压下心中的郁气，无奈地解释：“妈，我跟你说过了，我们公司现在的债务特别多，卖东卖西后也还差一大个空子，银行能借的我都借了，现在我不就是找你们想办法嘛，你们如果肯拿出存款，再卖了房子的话……”
母亲苍老的脸动了动，眉头弯成了镰刀模样。
“儿啊，我知道你有想法，有打算，可是我们现在的钱是我们养老的钱啊！不说房子不能卖，就是这退休金，我们也要拿来买菜的啊！每天我们都过得紧巴巴的，哪有钱给你啊……”
“而且现在猪肉又贵了……”
“妈，你信我，只要我有了这笔资金，我的公司主体就还能保留，我公司就还有重新再来的机会……妈！”
看到母亲闪躲的眼神和回避的姿态，他慌了。
“万一你失败了怎么办？现在房价多贵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失败了，你让我们老两口住哪？”
“在村口搭个小棚子捡垃圾？”
“你让我们把老脸往哪放！！”
他的母亲伸出那只常年干活的手，拍了拍自己已显然衰老的脸颊。
“老婆子，你让我说句话！”
他头发灰白的爸爸杵着拐杖，狠狠地敲着冰冷的地砖，沉声开口：
“儿子，你已经长大了，钱的事要自己想办法，怎么能依靠我们呢？你要学会自己去独立！！”
“我们的房子必须留着，你的公司能不能起死回生，这我不知道，但是房产证写的是我和老婆子的名字，我们不能给你！”
一句句掷地有声，就像幼年时，他用藤条打自己一样。
“你现在不好好读书，你将来出社会能干些什么？”
“像隔壁村的王麻子一样去捡牛粪？”
“叫你逃课！叫你逃课！”
坚硬的藤条狠狠地打在他的背上，他的眼眶里挤满了泪花。
“爸，我再也不敢了！”
“我再也不去山上抓鸟蛋了！”
他哭似的喊出这句话。
那晚月光很凉，他在木板子上沉沉地睡去，很不安稳。
没有人知道，他的初衷是想为家里加餐。
还有，爸爸的生日快到了，他之前一直很羡慕对面门的李叔整天提着笼子遛鸟。
所以他想送只鸟崽子给他，让他也过过养鸟的瘾。
然后，生日当天，他就可以把他掏来的鸟蛋都拿给阿妈煮。
说不定爸妈还会夸他懂事呢！
他逃课时是这样想的……
睡梦中，他意识迷糊地翻了一下身，却牵动了伤口。
“唔……”
也许爸爸羡慕的不是小鸟，而是李叔天天提着盖白布的笼子，也不用干活，悠闲地在村里炫耀吧，不然，他为什么让我好好读书呢？
即使是梦里，他也被这个问题困扰着，眉头紧锁了一夜。
冷冽的风从窗隙中吹进来，明明不甚猛烈的风却让他回过神来，发觉心凉得发冷。
爸妈的口水飞溅到了新买的木制茶几上，他看着桌子上细致的纹路，静静地沉默了。
地是他当初花最贵的钱买的前村长住的地方，然后他花钱推翻、重打地基、建别墅。
每一处都有他远程监控的汗水与心力。
别墅建成的时候 ，周围几个村子的人都来道喜了，让两个老人家倍有面子。
他当初的想法是建个好房子让爸妈住好一些，弥补这么多年来没有好好陪伴他们的遗憾。也因为这个，房产证上只写了他们俩的名字。
所以……给出来的东西果然收不回来吗？
爸，妈……
他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回应，难道要斥责自己的父母？
要说：“房子是我买给你们的，我想拿回就拿回！”吗？
不，他做不到。
那难道要说：“我一定能成功的，你们要相信我”吗？
不，他从来就不肯定自己一定会成功。
就算说了，这连他都不信的话，爸妈又怎么会信呢？
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风光无限的他了。
很明显，第一次回到家乡的他，更值得信赖一些。
他的思绪像被冰住了。
房子的确是爸妈的，自己买的又怎么样？房产是属于他们的，也是自己真心实意买给他们颐养天年的，没有一丝逼迫。
而他们的存款也是他们自己这么多年来辛辛苦苦攒下来的。
他没有本事、生意失败，就要逼迫亲人和他一样承受痛苦吗？不，不，不……
他回家的本意不是这些。
理智告诉他，再会故乡，本该是再次衣锦还乡。落魄的他不该回乡。
可情感告诉他，他回到这里，只是想依偎着取暖。
又一次失魂落魄。
这次，是从家里狼狈地滚出去。
他点了根烟，颓废地走在路上。不久后就来到了菜市场。
菜市场没有多大变化，依然是从前那个样子。
“冯姨，你买菜吗？”
他看到了一个极其眼熟的身影，是她！冯阿姨！
冯姨是把他从小看到大的邻居阿姨，小的时候他最喜欢到冯姨家玩了。
冯姨也总是很欢迎他，每次他走的时候还会塞给他一两块钱，让他去买零食吃。
她对他有他母亲没有的温柔。
他轰轰烈烈回乡的，冯姨是第一个上门来道贺的人。
她提着他小时候最爱吃的果冻，毫不吝啬地塞进他的手里。
他到现在也依然记得她脸上真诚的笑容，就像小时候他在田上的稻草人脸上画的笑脸一样。
“这不是小刘吗？来帮你妈妈买菜吗？”冯姨笑眯眯地冲小刘问道。
看到冯姨的笑，他心里一暖，果然不是所有人都看不起失败后的他的！
还记得前天自己偷溜出门听到的对话，是那样的刺耳……
“我听说啊，就那个之前摆了三天三夜流水宴的那个谁，听说现在公司都破产了！”
“你说这是不是风水轮流转啊？”
“唉，是啊，谁能想到呢？”
“这就是命啊，本事不行，就别充大头鬼，你说是吧？”
“你说得对！”
可冯姨不一样！她是看着自己长大的，是他的第二个母亲！
她不会歧视他，不会排挤他，甚至还会保护他！
他暗暗坚定了信心，也笑道：“我就随便逛逛，好久没有回来了，就想到处看看。”
“那好啊，我就不打扰你了，我还要去买点丝瓜呢！”
“冯姨再见。”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他偷偷拿出了掩在背后的右手。
他记得冯姨最讨厌她的老公抽烟，还时常叮嘱她儿子和自己长大后不要去抽烟。
他还记着，她一闻到香烟味就难受，可他也来不及灭，只能偷偷藏起来。
幸好冯姨走得快，他心想。
原地沉吟了一会，他决定把烟扔掉。
走来走去都没有看到垃圾桶，忽然一抹绿色出现在了他眼前的拐角。
他朝着垃圾桶走去，没想到再次看到了冯姨。
柔和的阳光洒在她依旧乌黑亮丽的发丝上，像一条条带着细钻的项链。
她正在丝瓜摊边上一边挑选丝瓜，一边和摊主侃侃而谈。
他凑近了一点，想不露出身形地把按灭了的香烟抛进垃圾桶里，却听到冯姨冲摊主神神秘秘地说着的话。
“唉，你知道我刚才遇见谁了吗？就是我隔壁家的那个小刘，几年前我还想去沾一下他的喜气，现在我看他满身都是晦气，开个公司而已，这才几年就破产了，我就说他富不了多久嘛！”
“他们家啊，祖祖辈辈都是穷八蛋！当初整个村子最我们两家穷，凭什么他能考上大学建别墅，我儿子就只能去外面累死累活做个卡车司机？”
“你看现在不就倒下了嘛！叫他当初那么狂！那流水席不用钱的，都顶好几十台智能机了，啧啧啧！”
她往地上唾了口唾沫，说话的同时手不停地往摊子上的丝瓜摸来摸去，仿佛要摸出个什么好歹来。
“你不知道啊，刚才他还冲我打招呼了，那叫一个吓人！浑身死气沉沉的一个人，突然出现在你旁边冲你狰狞地笑，还和你打招呼，我都怕死了会沾上他的晦气！这不赶紧躲开他来找你买瓜嘛……”
她的手挑挑拣拣，选出了几根卖相好的放进了称里。
离她只有几步路距离的“晦气”的“隔壁小刘”默默地把自己隐藏在阴影之中。
夕阳西下，阳光打在了冯姨身上，照在了马路上，投在了瓦砾里……唯独，没有触碰他。
原来，所有人的确都没变过啊。
冯姨果然还是那个冯姨。
真好。
寒风呼啸，他哆嗦了下身子，没有再去想烟头扔哪里的事情，任它从指尖滑落。
他动了动关节，身体已像块冰块一样，散发着寒气。
他眼中不知何时亮起的光在不知何时灭了，整个人如提线木偶般，转身向后走去，不再回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