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怎么喜欢春天,与其说是出于感情上的原因,不如说是出于生理上的原因吧。
一到春天就想起北海道的春天。我不怎么喜欢春天。与其说是出于感情上的原因,不如说是出于生理上的原因吧。一看到年轻的女人等全都心神荡漾,两颊绯红,眼框湿润,这时,蛰伏已久沉闷的春天的重压向我的精神袭来。如同未发酵完的浊酒般不纯、迟钝、咬牙切齿般的邪恶忧郁不知从何处而来折磨着我的心和肉体。那沉重、温暖、朦胧的雾——我的脑中也萦绕着。
然而,春的回忆并不是坏的东西。那是因为不能直接驱动我的肉体吧。想象一下以平静的心去感受自然活动的样子很开心。一到春天我就想起北海道的春天。
人们都说雪国的生活很简单。然而那是不对的。被雪覆盖的地面——在那里除了黑黢黢的常盘树外,没有绿色的梦想——我看着变成了黑土,看着黑土变成嫩草的原野的过程、那种华丽的变化,是没有在雪国跨年的人所无法想象到的。
冬天来到北国,眼底的一切都变成了忧郁的黑色和白色,经过四个月。人的心被寒冷所封闭,虐待,折磨成危险的石头。在路上遇到的人也会摆出一副随遇而安的面孔,没有眼神交流,把活动力缩小到极致。人总是站在忍耐的极点。到那时冬天终于要开始撤退了。我的朋友巧妙地将那白雪的身姿曝晒在阳光之下。到现在为止,晶莹透亮轻飘飘地雪白的降落而下的东西,在不知不觉中融化凝固了,不溶性的煤、芥、纸屑之类的,滴答滴答、一点一点地在雪的表面浮现。白天阳光一照,只有人来来往往的地方雪融化了,泥炭地一般的黑褐色的水在被铁盘踩实的雪路上漫无目的地漂来飘去。穿着雪鞋走着的男人,那湿透了的稻草被浸湿变重,为了防止冻伤,赤毛布的绑腿像吸饱了水的海绵一样因为水气膨胀起来。那些人们一边将脏兮兮的羽毛举到肩上,一边行走着。
低悬在空中难以散开的乌云开始轻飘起来。有时,那如旧棉絮般的云朵也会被划破露出蓝天。那片蓝天并不是在隆冬看惯的蓝天。那是在幕布下落之时,在舞台背面穿着衣服等待着开幕的蓝天。虽然同样是蓝色,但是是不同的蓝色。单用眼睛看不出区别,感觉上有所不同。在冬天的四个月里,太阳的热度在还没有到达地面的时候吸收,然后开始向地面辐射。仰望冬天的蓝天,人会加倍感到寒冷。从现在看到的蓝天传来了温暖的味道。
转念一想,天空又不舍地被乌云封闭。如果再加上风,落下的残雪就会纷纷飘撒四散。如果晴空突然阴沉下来,米雪如骤雨般猛烈地发出声响袭来。而且,看得到连绵的雪云,连同冰雹一起飞到了远山的另一边。而且那之后,大多残留下了红彤彤的夕阳。
但是不管怎么说,能够很快感受到四季变化的是天空。有时冷色的云被隐藏得无影无踪,阳光明媚地照了半日。而且白天异常的寂静和安静。积雪从屋檐下啪嗒啪嗒地融化,接二连三的开始传来水滴冰柱的掉落。一听到雨滴声、四个月没听到的声音,无论是谁心中都会感到轻微的悸动吧。厨房的方向,可以听到接连不断的敲着至今为止冻在地面上无论如何也提不起来的提桶之类的声音。有时,气温又突然下降,天空像春天一样阴霾。和雨——被遗忘了的雨,在漆黑的雪上覆盖着。看着雪瘦身走向衰败。堆积在屋顶上的雪发出可怕的声音,从房檐滑下坠落。那“咚咚”的敲地声——感觉像是呼唤贪睡懒觉的大地一样。
一整天都能听到的水滴到了晚上就听不见了。空气又变得清澈了。白天午休时暖炉又开始燃烧了。夜深的时候,从遥远的北方传来的鸟的声音,隐约能听到。家家户户的窗灯火通明直到很晚。年轻的妻子和年迈的妻子都忘记了睡眠,准备把丈夫和孩子沾满污垢的冬装换成轻便的春衣。
站在河边的堤坝上看看。为了酿酒舀寒水的地方有大的冰孔。可以看到水量增加了的河水在下面流淌。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声音,雪还堆积着,冰却崩塌了。一旦沉入旋涡水中的冰,由于反作用在水上砰砰地抬起头,和水成一色流去。鹡鸰敏捷地张开黄色和白色的羽毛灵敏快活的在雪之河滩上飞来飞去。
南面堤坝上的雪像纸一样稀薄,有着韧力的枯草叶、结着红色果实的野蔷薇、鼠柳灌木般的几条短枝条出现了。那鼠柳皮已经变红了。在变青之前变红了。看到这一幕的人会想要细细品味那一枝树枝吧。
走进树林,那里的雪还很软,又深又清。然而,当踏着脚步到达大地的时候,雪已经融化了。落叶先散发出热量。树开始吸取地里养分。我感觉从细密的根部爬到岩石般的树干上养分几乎没有发出声响。默不作声地从这尽收眼底的几万株树干上可以听到它。试着用刀划伤砂糖枫的树干,只见树液如血液般滴落。把它放唇边的话,微微的甜味像春天的精灵一样让舌头痒痒。明明没有风,石楢的阔叶却啪啦掉了下来。冬天的时候顽固地咬着、附着不离开树枝,暴风雪中那片沙沙作响孤寂的红褐色阔叶,紧咬着小小嫩芽的脚步——也没有堆积。
不知什么地方的啄木鸟啄着树。可以听到小鸟的叫声。木鼠发出矿物般的声响,在巨大的树干上纵横驰骋。那是为何而高兴呢?往雪上一看,在被风吹折落下的枯枝间,兔子的粪便一寸一寸地钻进雪中。容易退烧的黑色遇上了晴天融化了的雪。
狗和猫很早就嗅到了春。沉默地屁股贴在雪上的狗,什么事都没有突然站起来,想着自己站着忘我地在雪上跑来跑去。然后发出悲伤的声音。然后,突然在院子的一角坐下,鼻子对着天空眯着眼睛,像是要分清楚什么似的一边摇着尾巴,一边抽动着鼻尖。在走廊的阳光下晒着太阳的猫,会去参加狂躁的狗的活动,马上蜷着身子用自己的舌头开始整理毛型。细硬的毛拔了,闪闪发光,在寒冷的空气中,虽然没有风,却像棉毛一样飞走。
冬尽其老。毫不留情宽容地鞭策着那万有,虽然有点害怕但也有点小气,暴王已经老到尽头。在冬天干脆听天由命的老去。
连续三、四天无风无云的晴天。地上已经没有雪了。春天就像婴儿一样出生在大地之上。
婴儿丑陋地刚出生、春天是丑陋。没有带着冬天的庄严裸树将笨拙的主枝向空中伸展排队扎根,仿佛涂上了浆糊似的,在黏糊糊的黑土之上,芥、枯叶和枯草顽强地粘在一起,故意针对已经完全带着春的气息而来的苍天作可怜的对比。
再加上又三四天无风无云的晴天持续。
北国的大地像梦一样在改变。腐坏了的海草一样的草的株中央,叶牙清晰地呈现出身姿。各树的叶牙看着发红变大。而且因为它的重量,树枝开始向天空描绘美丽的弧线。黑土冒着热气,渐渐地变干了。鞋底能感受到踩着地毯的快感。这时麻雀蹲在屋顶的边缘,像毛球一样圆着,忙碌地倾斜着小脑袋,用圆溜溜的小眼静不可思议地环视着天地。鸡一次又一次地振翅高飞,不腻烦的悠然自得地振翅高飞。流水中的水藻已经添上了新绿,将水泡大量地输送到水面。
看着阳光照射下的地面变成了绿色。即使不是马,也像牛咬着看不见沉睡着的嫩草丛,将尖尖的叶尖向天空抬起。虾夷的延胡索、黄色的甘菜……这类小小的可怜的花,今年也能看到奇迹般开始绽放出白色和黄色的个性。湿地水芭蕉的碧绿广叶从枯苇间,踢破了谷间的蕗薹和福寿草腐烂了的蕗叶,嗖嗖地延伸爬行。爬进了林里,仰视树干,树汁从伤口中不断地溢出,那榛上刚刚从壳里爬出来的小虫们则黑压压的聚集在一起。树梢低低地掠过,水蒸气和云都难以分辨、洁白的东西不断地成形,如同洗练的蓝天被东风送往西边飞去。
雪橇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车。那车辙的声音像罕见物一样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家家户户门前都立着笤帚。垃圾车上堆积着半年间扔掉的废弃物,散发着酸臭的味道,被运着东西代脚的老马牵引着。为了防止兔子祸害,将其浸入鱼肠的腐化,并结合旧稻草,在果树的树干下散发着臭味。农夫到地里眺望着土地表面干涸的样子。十胜一带放牧的马群,长长的乱七八糟的毛蓬松着,瘦弱的马子跟着先头马的屁股慢吞吞地吃完走来。由于晃眼长期踏肥的耕牛被眯着眼从牛舍里带了出来。牛粪玷污了其身姿、冬天蛰居的长度和辛酸也被书写着。
接下来辛夷花开了,郭公来了,树芽根据树种的不同,染上了比花更美丽鲜明的色彩,云雀唱起了歌谣,到了春花一下子竞相开放为止,大概还需要一个月吧。
自然的表情有时比实际人还多。丝毫不假于人。比人都耐心,比人更容易感觉到。
我作为一个小说家,比起自然更注重人的姿态。然而我却常常感到自然比人更亲切。默默地沉浸在自然的追忆中,总有一天会发现自己沉浸在深深的喜悦和纯粹的感染力之中。无论何物何事,真正的像人一样活着。
一到春天我就想起北海道的春天。
(春 有岛武郎
《新小说》大正八年四月)(1919年)
*个人翻译 仅供参考
翻译不易 手下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