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秩序，混沌与记忆的永恒（1）
第八章 魔女与圣女（2）
以受到无法想象的残酷的少女之形现身的舒尼娅，就像垃圾一样静静地倒在地下河的岸边。
食腐的蚊虫，悄悄飞了过来。但在围绕着舒尼娅转悠了两三圈后，却是悻悻地离开了——秩序的生灵，当然感应不到“无”的化身。
舒尼娅的眼窝被两颗粗糙的卵石撑着，无法合拢。她只能边流淌着血泪，边“看向”外面。
——看着那在昏暗的地下，依然熠熠生辉着的，优雅的数字世界。
看那河水，流过石缝间，徜徉在光滑的河床上，奏鸣着清脆的淅淅沥沥之声，那是何等美妙的天籁之音。
看那沉浮在河里的石砾，每一颗都经由大自然雕琢了不知多少岁月，最终才形成了属于自己的，最适应环境的圆润光滑的形态。或许还有些仍然保留着带着锐气的，粗糙的形态，但他们的未来，必然也会以相似的，适应环境的美丽姿态现身。
看那即便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依然浮游于天地间的飞虫吧。一切有灵的生命降生于这个数学世界之中的时候，他们的每一分身体——就像这些飞虫的翼展、头身比、对称性等——都必然是与自然和谐的姿态。以这样的姿态舞动于世间的他们，毫无疑问地也在撩拨着构成世界的弦，演奏着美丽的和声……
——以及在这和谐而美丽的自然之间，那突兀地出现的，两条畸形、丑陋、污秽不堪的手臂。
那两条手臂如同覆盖着一层蠕动着的淤泥一般，不断地改变着形态，试图达成一个稳定的状态。但是，每当即将成功的时候，那般形态又会迅速地崩解，连带着手臂的“构成物质”也变得不稳定起来，仿佛下一秒就会消散似的。
在此之外，每当“淤泥”蠕动之际，从中总会渗出点点脓血般的物质，落到地面上，让构成地面的，优雅的数字崩坏，变得同样地污秽……
这就是舒尼娅在褪去“纯洁的圣女”这一“观察印象”之后，显露出的混沌本质。
作为“无”的化身的她，作为一个存在本身即为矛盾的生灵，她在秩序世界里，绝无可以有一席容身之地。
但是她却依然存在于此。
因为她的“无”的本质，被粗暴地纳入了这“最初的印象”之中——这副饱受千百般刑罚摧残的，凋零的少女之形体里。
一同被容纳在这形体之中的，还有属于“无”的意识以及记忆……
从诞生开始，我就缺少完整的记忆。
每段记忆的最后，都是以最极致的，仿佛把构成自己的每个原子都化为尘埃的痛楚作为终结。
我过了很久才明白，这是秩序世界对我的制裁，对存在本身便是矛盾的，“无”的化身的裁决。
……但我依然没有死。
因为每当我遭受来自秩序世界的裁决之后，都会引发一场巨大的，毁天灭地的灾难……自从我降生的那一瞬间，便是如此。
而我的存在引发的“现象”，被阿贝伦的神职先生们认识到，进而形成了关于我的“印象”与“记忆”——“灾星”、“混沌的存在”、“怪物”……
每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迎接我的总是一样的光景。
面目狰狞如恶鬼的神职先生们，指着我的鼻子，唾沫横飞地痛骂着我的诞生，我的生命，我的一切。仿佛这样做，就可以把我彻底消灭似的。
而在他们的背后，是一遍一遍地，被我的存在引发的灾难犁平的土地。圣洁的修道院被摧毁得连尘埃都不剩，只剩一片焦土。
衣不蔽体，遍体鳞伤的神职先生们跪倒在这片生活过的土地上，号哭不止，震天动地。
无论他们怎么说，他们最后总会一脸惊慌地远离我。随后，刺眼的闪光与撕裂般的痛楚再度将我淹没。
……我应该对神职先生们感到愧疚吗？
……我应该自责于自己的存在吗？
……对了，我连自己的父母，接生自己的护士，来到这个世界上最初接触到的人的记忆都没有。他们，想必在最初的灾难中已经化为飞灰了吧。
……我应该以一死，为他们谢罪吗？
我不知道。
我是“无”的化身，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任何属于我自己的东西。
但我又确实地存在于此，所以我是矛盾的，注定要被秩序的数学世界毁灭的存在。
从一开始，我就明白了我那必然的结局。
但对于那个结局到来的时间，我却是不确定的。
阿贝伦的神职先生们认为我是“灾厄的魔女”，将其作为我最初的“印象”与“记忆”……这样，把关于我的“印象”深深地刻印在记忆中，反而是在推迟我迎来最终的结局的时间……
我想告诉他们，你们这样做是不对的，是会引发更多次生灾难的。让我自然地消失，才是顺应数学世界规则的选择。
……但我还是什么都说不出来，因为我仍深陷于世界与他人的，无穷无尽的制裁之中。
可是，我最后还是获得了完全的自我——意识、知性、精神、灵魂……一切的一切，都被束缚在了一具稳定存在的肉体里。
一副丧失五感，动弹不得的肉体里。
但我却依然“看”得到外界，“感知”得到世界的一切——
高洁的纯白教堂。
沁鼻的芬芳清香。
悦耳的管风琴声。
庄严的宣告。
一切的一切，都是优美的数字的组合，合情合理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除了我。
构成我的，是如泥泞一般不定型的，时时崩溃着的，不可解的数字的集合。
“……舒尼娅。”
我注意到了，在我面前的一个五官端正，孔武有力的老人正视着我，如是说道。
而他道出的……是我的名字？神职先生们赐予了“无”一个名字？
“你确实不应该诞生……作为‘无’的化身，你的存在本身便是矛盾，便是不被这个世界所容的。”
……我从一开始，就从来自世界的无尽的制裁中知道了。
……但为什么，我还是……
“但是。亚特兰蒂斯是万物皆数的世界。每个人的诞生，都被天赋了一个‘命定之数’。”
“千百代圣女传承下来，会诞生一个天赋着忤逆世界规则的‘命定之数’的存在，也是必然。”
“我们不能让这样的灾难又一次发生。我们必须把这样的‘命定之数’牢牢封印住。”
“舒尼娅，‘无’的魔女哟。愿你能同样蒙受秩序女神的庇荫，在她的祝福之下，让‘无’不再作恶，让‘无’同样成为秩序的一部分吧。”
说罢，这位老人转身离开，不再多看我一眼。
只有一句话，隐隐约约地从他那里传来——
“……真是丑陋。”
……我不知道，平凡的，属于秩序世界的生灵应该在此刻想什么。
……我只知道，本应空无一物的我，又被赋予了新的“印象”与“记忆”——
“无”的名字，舒尼娅。
“无”的魔女。
“无”的封印。
以及……我本应作为“阿贝伦的圣女”而生的事实。
给过我好脸色看的，只有那位赐予我名字的老人——阿贝伦的主祭。
从那以后，从我面前走过的每一个神职先生，看着我的时候都露出了或狰狞、或讥讽、或厌恶的，如恶鬼一般的表情。
在我的面前来来去去的他们，恰如鬼影一般。
但在这群“鬼影”背后的，却是圣洁的教堂，辉煌的教会风琴振动着，奏出金戈铁马一般的音乐，唱响讨伐混沌魔兽的宏伟圣诗。
优美的数字们组成的声音化为无形的利剑，来回贯穿着我；无形的秃鹫从中飞出，啄食着我的内脏；鬼影们的唾弃声钻进我的身体，让我的灵魂归于混沌……
一切的一切，都力图使我消失，只留下一片井然的尘世。
……但我依然存在于此，被束缚在阿贝伦的圣堂之中。
……因为，他们希望我成为“无”的封印，成为最后被赋予“无”的，不合秩序的圣女。
……我不想这样，让我被数学世界的秩序制裁，最终消失，才是合乎数学世界的规律的选择。
……但是，他们却强加给我这样的印象，让我不得不以丑陋的，污秽不堪的姿态继续存在于数学世界中……
——留给神职先生们的结局，只有一个呢。
“啪沙，啪沙，啪沙……”一个生物踏着水，走了过来。
它一眼就看到了如尸体一般毫无动静，有着饱受凌虐的少女之形的舒尼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