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毯编织者(译文)(第十二章)
The Hair-Carpet Weavers
by Andreas Eschbach
发毯编织者
Ⅻ The Emperor and the Rebel
皇帝与叛军
他现在只求速死。这对他来说将是非常非常可怕的事情,尽管如此,对那些依赖他的沉默而存活的人们来说依然会是更可怕的事情。数千人的生命,甚至是整个运动的未来,全都取决于他保守秘密的能力。然而他知道自己没法保住它们。
皇帝的手下会想尽一切办法来撬开他的牙关。那些恐怖的刑法,残酷的流程,他对此几乎没有任何防备。痛苦在等待着他,那是比他这辈子经历过的都要强烈的痛苦。然而痛苦还不是全部。还有别的手段——狡猾而阴险的诡计——意志力对此毫无用处。他们会用药物让他听话。他们会将探针刺入他的神经。他们会使用他闻所未闻的设备,直到有一种办法让他开口说话。总有一颗,他们会得到自己想知道的一切。
只有一种摆脱困境的可能性,只有一条路:他必须在他们着手实施前死掉。
但这谈何容易。如果他发现有任何可以结束自己生命的机会,他一秒钟都不会犹豫。但他们已经取走了他的所有物品——首先是每名叛军都会随身携带的毒胶囊,然后是所有的武器,所有物品。他们搜遍了每一个身体的腔囊以寻找隐藏的物品,并从头到脚扫描了他。他现在身上唯一的东西就是一套薄而轻便的棉质囚服。
他们关押他的牢房很小,空无一物,防腐级别的清洁程度。墙壁是钢制的,像镜子一样光滑,天花板和地面也是如此。有一个小水龙头,当他打开时会出温水。还有一个固定在地板上的脏桶,用来存放他的排泄物。只有这些。没有床垫,没有毯子。他只能睡在赤裸的地板上。
他本想过在绝望中突然用头撞墙——快到他们来不及阻止的程度。但是墙面设有力量场,从墙向外延伸了大概一个手掌的宽度;它就像橡胶垫一样,甚至比它更好,直接阻止了他再做类似的尝试。
这里很温暖。墙壁和地板似乎都被加热了。他猜测这间牢房附近安装了一台大型机器,也许是发电机,因为他躺在地板上的时候能感觉到轻微的震动。天花板上三个照明器械的光芒从未熄灭过,他很确定自己在被观察着,尽管他不知道怎么做到的。
门上有一个半圆形的翻盖,有时会关闭。当它再次打开时,里面装着他每日的餐食。一碗薄薄的透明糊状物,从未变过。他收到的唯一威胁就是:如果拒绝进食,就会被绑起来人工喂食。所以他吃了。没有勺子;他只能直接喝掉糊糊。碗本身也很柔软精细,没办法拿来切割动脉什么的。
这是唯一转移注意力的方法,也是他衡量时间的唯一标准。除此之外,他通常会坐在角落里,背靠着墙,任由自己的思绪飘荡。他朋友们的脸庞一一浮现,似乎在诉说告别,人生过往的那些情节历历在目,似乎都在要他给个说法。不,他绝不后悔。如果再来一次,他还是会做出完全相同的选择。哪怕在知道了这次的侦察飞行,竟然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之后,他依然不后悔。毕竟他不可能预知这些。他没有做错任何事。
有时他连思绪也停止了。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看着对面墙上模糊不清的倒影,什么也不做。只是感觉到自己还活着而已。他将不久于人世,每一刻都弥足珍贵。
现在,他与自己和平相处。
然后,恐惧时刻降临。确定死亡已经近在咫尺且不可避免后,延续了数百万年的动物性恐惧被唤醒了,这恐惧否认了一切妄图理解死亡的尝试,扫清了一切理性的考虑,粉碎了生命背后每一个超越性的需求,它从灵魂最阴暗的部分涌出,像洪水一般咆哮而来。他仿佛一个溺水的人,在那些时日里只想拼尽全力寻得一些希望或解脱,但最终挣扎在手里的只剩下缥缈的流水。
渐渐地,他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很快他就说不出自己到底被关押了多久——几天或几个月。也许他早就被遗忘了。也许他会一直这样呆在这里,经年累月……最后在这里衰老,死亡。
他们是趁他睡觉的时候来的。但当听到牢房门锁传来的钥匙声响时,他瞬间清醒,立刻站了起来。
那个时刻来临了。酷刑即将开始。共计十六名帝国卫队士兵紧紧地挤在走廊里,所有人都拿着麻醉枪。他们总是思虑周全。他没有机会。
其中一个头发稀疏、表情严肃的男人走进了牢房。
“叛军胡巴德?跟我们走!”他粗暴地命令道。
两名士兵小心地走近,给他戴上镣铐,这样他就只能小步向前挪动。然后他们把他的手腕绑在一起,在他的腰上系了一条链子。胡巴德没有反抗。他们示意他跟着走,他照做了。
他们沿着灯火通明的走廊来到一条宽阔的隧道,一辆全副武装的运输车正敞着门等待着他们。他不可能逃脱,也不可能摔下某个山崖或是吃下成串的枪子。他们让他进去,围着他坐下,车子开始行进。
他们似乎笔直地开了几个小时。有时候他们会陷入彻底的黑暗,在仪表盘昏暗的光线下,士兵们的眼神也不肯从他身上移走半分,此刻他们的脸仿佛怪诞的恶魔面具。有好几次,他们不得不在闪耀着危险光芒的能量护盾前停下——等待守卫们的彻底检查,彼时守卫正坐在装甲隔间里,打了很久的电话。漫长的时间过后,护盾关闭,他们才被允许继续行进。自始至终,运输车里的人一句话也没说过。
不知何时,当他们再次穿过了黑暗向远处的光点行进时,运输车突然从陡峭的悬崖上的一个开口中射出,在反重力场作用的空中笔直地向前漂浮。胡巴德环顾四周,吃惊非小,欣赏着这奇异的景象。他们继续在平静的墨蓝色大海上空高高飞行,大海一望无际,辽阔无垠,承载着上空巨大而完美的蔚蓝色穹顶。他们身后那崎岖的岩壁正陡然落入大海,而在他们面前的……那就是皇帝的宫殿,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它不可思议的的大小几乎已经超出了人们的理解能力。
星宫。胡巴德见过照片,但没有任何照片能恰当地再现这座宏伟建筑骄傲而奢华的辉煌气魄。
这就是皇帝的御座,祂是全人类不朽的统治者,这里自然也就是帝国的中心了。没有任何一名叛军未曾梦想过来到这里——以胜利者之姿。但胡巴德是作为囚犯而来。一想到那里可能在等待着他的恐怖情势,他的眼睛就开始浑浊了。
运输车下降了,它贴着海平面如子弹一般飞驰,飞行高度低到胡巴德甚至可以伸手触摸到海浪那几不可察的波峰。宫殿的外墙迅速逼近,变得愈发高大。一扇大门如血盆大口般将他们吞了进去。之后,运输车降落在一座高大的庭院中央。
“你会被移交给皇家亲卫队。”指挥官说。
胡巴德畏缩了。这绝不是什么好事。皇家亲卫队——忠仆里的忠仆、精英中的精英,誓死效忠皇帝,对任何人都铁血无情,包括自己。十二名身着金色军服的强大巨人,他们如手足般相似,正站在着陆平台上等待着他的到来。
“太荣幸了。”他紧张地嘟囔着。
胡巴德被安排在了亲卫队的中央,他们正面无表情地等待着运输车离开。然后其中一位弯下腰,卸下了他的镣铐。他的行为有某种居高临下的意味:似乎在说,即使让你随便跑,也不可能从我们手中逃脱。
他们领着他穿过了无尽的走廊。恐惧在胡巴德心中蠢蠢欲动,但他还是努力记住了这一切,每一个步伐,每一处印象。很快,可能就在隔壁的走廊或更远处的走廊中,有一扇门会打开,他将在那里迎来生命的终结。那房间里各式仪器的无菌灯光将成为映入他眼底的最后一点光亮。而他自己的尖叫声将伴随着他共同踏入永恒的黑暗。
他们走上了一座宽敞的楼梯。胡巴德疑惑地注意到了这一点。他本能地以为审讯室和行刑室会位于宫殿的下层——在无人居住的地窖里,这样尖叫声不会被任何人听见。但随着他们不断前行,亲卫们带着他穿过了抛光的大理石地板,穿过了镀金的门户与宏伟的大厅,那里摆满了来自帝国全部星系的艺术珍品。当他们跨进了一扇小侧门时,他的心脏仿佛木槌一样在胸口疯狂跳动,但门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只不过是一个朴素的白色房间。除了几把扶手椅和一张桌子,房子里只有一个小型控制面板。他们示意他停下,然后分散到房间周围与门口位置,静静等待。什么也没发生。
“我们在等什么?”胡巴德最终问道。
一名亲卫队员转向他,“陛下想见你。”他说,“安静点。”
胡巴德的思绪反复横跳,纷乱到甚至打了个结;他的下颌突然不受控制地张开了。皇帝?他感觉灼热的恐怖正在点燃自己。从来没人听说过皇帝会亲自参加审讯。
皇帝想见他。这会是什么意思?
过了好一会儿,胡巴德才明白过来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皇帝本人即将亲自到场。进入这个房间。可能就是从各有两名士兵守护的两扇门中其中一扇走进来。他即将亲自到场,与叛军对峙。
胡巴德的思绪仿佛受惊的野兽一样到处乱窜。这会是个机会吗?如果他尝试刺杀皇帝本人,他们肯定会杀了他,他们不得不杀了他,快速而无痛。这就是他一直等待的机会。他会向暴君证明,一名反抗军懂得真正的取死之道。
就在胡巴德思索之间,门开了。亲卫队员们提起了注意。一个有些年长的矮胖男人,迈着极有分寸的步伐走了进来;与亲卫队相比,他像是个侏儒。他的鬓角已经灰白,穿着极其俗气的制服,到处都挂着亮片和金属丝。他庄严地环视四周,然后说道:
“陛下。”
说着,他跪了下去,展开双臂,谦卑地弯下了腰,直到他的额头触碰到了地板。亲卫队们也一样五体投地,最后就只剩下胡巴德一个人站在那里。
然后皇帝走进了房间。
人总会忘记一些事情,也会记得一些事情,但在人们一生能记住的事情里,只有极少数时刻会像超大幅的发光影像一般永远烙印在记忆中。日后,每当胡巴德被问及此生印象最深刻或最激动人心的时刻的时候,他只能很不情愿地承认:就是这个时刻。
皇帝的驾临如重锤一般击中了他。当然他本就认识那张脸;每个人都认识它。几个世纪以来,对这张脸的熟悉程度似乎已经成为了人类遗产的一部分。胡巴德看过皇帝的电影,听过皇帝的演讲,但这些都没有让他准备好——迎接此刻……
他就在那里。皇帝。数万年来,统治者全人类,统治者所有人类居住的星球,永生不朽,超越了所有普通人类的层次。他身形高大而苗条,身材魁梧,脸上轮廓分明,近乎完美。他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长袍,怀抱无穷的镇定踏入这个房间,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没有任何匆忙的神态。他的目光落在胡巴德身上。胡巴德有种坠入深渊的感受,仿佛那是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他太强大了。就像遇到了一个神话中的人物。现在我明白为什么人们会觉得他是神了!这就是胡巴德脑海中唯一能想到的事情。
“平身。”
连他的声音听起来都是那么熟悉,晦暗、微妙、克制。那是跳出了时间法则的声音。在胡巴德周围,亲卫队们站了起来,谦卑地低着头。胡巴德惊恐地意识到,当皇帝进来那一刻,他也自发地跪了下去。于是他立刻跳了起来。
皇帝又看了一眼胡巴德。“拿掉他的枷锁。”
两名秦伟并把胡巴德身上的锁链全部取下,等他们把这些东西卷起来塞进制服口袋时,链条还在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现在,你们都退下,留我和他一人即可。”
士兵们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惊愕,但他们还是毫不犹豫地服从了。
皇帝一动不动地等着,直到所有人都消失,并关上了身后的门。然后他迅速瞥了胡巴德一眼,带着一丝浅浅的、高深莫测的微笑,他越过叛军走进房间,漫不经心地背对着他,好像他根本不在那里。
胡巴德几乎感到头晕目眩,他体内有什么东西在躁动,说,杀了他!杀了他!这是一个千年难得的机会,他和暴君单独待在一起。他会用赤手空拳杀了他,用牙齿和指甲杀了他,然后将帝国从独裁者手中解放出来。他将完成叛军的使命——以一人之力。他的双手无声地握紧拳头,他的心跳声如此强劲有力,好像在房间里回响一般。
“你所有的想法,”皇帝突然说,“都集中在如何杀死我上了。对吗?”
胡巴德咽了咽口水。空气随着喘息声从他的肺部逃离。这是怎么回事?皇帝在和他玩什么把戏?他为什么要把亲卫队赶走?
皇帝笑了。“我肯定是说对了。几个世纪以来,这样的时刻对叛军来说简直是梦寐以求——与可恨的暴君独处……不是吗?我说……你说话呀。我想听听你的声音。”
胡巴德再次咽了咽口水。“是。”
“你想杀了我,对吗?”
“是。”
皇帝伸开了双臂。“好吧,勇士,我来了。你为什么不试试呢?”
胡巴德狐疑地眯眯眼睛。他仔细端详着身着朴素白袍在那里耐心等待的神皇帝,他双手摊开,做出一副毫无防备的姿态。是的,是的!他会尝试的!最坏的情况,也不过是他因此而死。再说,死亡本就是他现在唯一冀求之事。
他会动手的。现在。马上……一旦他想好了怎么能让身体作出反应。他看着那双眼睛,那是皇帝的眼睛,是元素与星辰之主的眼睛,是无所不能之君主的眼睛,他内心的力量已经消弭殆尽。他的胳膊抽筋了,他喘着粗气。他会动手的。他必须杀了他。必须。但身体完全不听使唤。
“你做不到的。”皇帝观察到他的尝试。“我就是想告诉你。对皇帝的尊重已经深深植根于你们每一个人,即使是叛军也不例外。所以你不可能攻击我。”
他转身走开,走到小控制面板前,旁边有两把扶手椅子面向墙壁。他用了一个随意而近乎优雅的手势,伸手激活了一个开关;墙壁的一部分无声地划到了一边,露出了一个巨大的星辰全景三维投影图。胡巴德认出了帝国的轮廓。每颗恒星似乎都被标识了出来,星系之间的反射光芒使他们所站的房间沐浴在一片光谱线之中。
“我经常一连坐在这里几个小时,想着我的力量究竟能掌控何物。”皇帝说,“所有恒星和它们的行星都是我的。整个浩瀚无界的宇宙俱是我的疆土,我的意出即成事实,我的言出即成法律。但力量,真正的力量,从来不是对事物的掌控力,甚至不是对恒星或行星的掌控。只有掌控人类才算是真正的力量。我的力量不仅是执掌武器与军队之力量;更是操纵人心与思维之力量。在这些星球上生活着数十亿人,他们皆从属于我。他们没有一天不惦念我之尊名。他们崇拜我;他们敬爱我。我,就是他们所有人生活的焦点。”他看着胡巴德。“从未有过帝国能超越我之功业。从未有过凡人能超越我之力量。”
胡巴德盯着皇帝,他面目表情的变化程度之微小,甚至不及苍穹中的群星。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他想对我做些什么?
“你在想,为什么我要告诉你这些,我到底想对你做些什么。”皇帝继续说。胡巴德震惊到差点跳了起来,因为他意识到皇帝是多么迅速而轻易地看穿了他。“而你现在还在想,为什么我可以如此轻易看穿你的想法……不,我看不穿。也没必要看穿。因为你所想和你所感都已在你的脸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胡巴德几乎可以从物理意义上感觉到自己面对这位不朽的君王时,有多么不堪。
“另外,我无意审问于你。所以你可以放心了。我告诉你这些是希望你能明白一些道理。”皇帝给了他一个高深莫测的眼神。“我早已洞悉一切,甚至包括你,伯连科·凯巴尔·胡巴德。”
胡巴德听到皇帝说出他的名字时,还是忍不住瑟缩了。
“你二十九年前出生于叛军组织的秘密基地之一,卢克达里亚,你是伊卡纳·韦罗·凯巴尔与乌班·杰格塔尔·伯连科的长子。十二岁时,你执行了第一次侦察任务,然后接受了重型武器与舰炮武器的训练,被任命为支援舰指挥官,之后升任船长,最后被任命为叛军委员会的顾问。”皇帝看到胡巴德困惑的表情时,脸上闪过一丝近乎嘲讽的笑容。“要我讲讲你和那个年轻导航员的那点情事吗?那些刺激的细节?你那时刚满十六岁,她叫瑞玛——”
胡巴德如坠冰窟。“你……你怎么知道的?”他结结巴巴地说。
“我知道你们所有人的所有故事。”皇帝说,“我知道你们每一个基地星球的名字、位置以及武器配备情况——卢克达里亚、杰恩巴、巴基翁以及其他所有的星球。我知道你们在普拉特的傀儡政府,你们在纳奎奥与马尔纳克的秘密联盟,我甚至很熟悉你们那个秘密基地尼奥拜。我知道你们每一个人的名字,你们的目标,你们的计划。”
胡巴德宁愿皇帝用一把炽热的长剑将自己贯穿,也好过这种致命的惊吓。胡巴德本来已经准备好,去面对那些旨在从他身上夺取这些信息的酷刑,他已经准备好为了保护这些名字中的任意一个而慷慨赴死。
他的腿出卖了他自己。甚至没注意到什么时候,他早已跌坐在一张扶手椅上。在用尽全身的力气之后,他几乎要失去知觉。
“啊,”皇帝为以示尊敬,低下头说,“看来你是一位真正的反抗军。”
过了好一阵子,胡巴德才明白过来皇帝的意思:他在皇帝还站着的时候坐了下来。通常这会被认为是对皇帝的大不敬,足够被判死刑。但胡巴德依然坐在那里,没有移动。
“既然你都知道了,”他说,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那么我想知道你又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皇帝看着他,眼神入万千星辰般深不可测。“我希望你回去,亲眼目睹我改变你们的计划。”
胡巴德愤愤不平地跳了起来。“绝无可能!”他叫道,“我宁愿先死。”
他第一次听到了皇帝的大笑声。“你觉得你的死有什么意义吗?别傻了。你看到了,我对你们所有人了如指掌。一个小时之间,我可以抹掉整个反叛运动,抹除每一个人,毫无痕迹。只有我了解历史上曾有过多少次起义与叛乱,而我会很乐意一次次击败并消灭他们。但这一次,我不会这么做了,因为反叛运动对我的计划来说非常重要。”
“我们不会任由自己成为你的工具的!”
“你可能不爱听,但你们从始至终都是我的工具。”皇帝平静地回答说,“是我发起了反叛运动。”
胡巴德的思维彻底瘫痪了——对他而言,可能是永久性的瘫痪。
“你说什么?”他听到自己虚弱的呢喃声。
“你了解这场运动的历史。”皇帝说,“大概三百年前,在边境世界出现了一个人,他发表了煽动性的演讲,他知道如何鼓动人群起身反抗皇帝的统治。他创立了反叛运动的核心纲领,他写了那本书,迄今为止它依然是这场运动中最重要的著作,而这本书的名字也成为了反叛运动的旗号。这本书就是《寂静之风》,而这个人就叫登卡尔萨。”
“对。”
“我就是登卡尔萨。”
胡巴德紧盯着他。脚下的大地仿佛正在一块接一块地崩解。
“不……”
“这是一次有趣的冒险。我伪装了自己,煽动了反叛帝国的运动……然后我回到皇宫,与我自己煽动起来的叛军作战。在我一生中,曾无数次伪装旅行过,但这次堪称最大的挑战。而我成功了——反叛运动不断发展壮大,势不可挡——”
“我不相信你。”
皇帝同情地笑了。“想想名字就知道了。登卡尔萨就是我的名字亚历山大的重构而已[1]。难道你们没人注意过吗?”
胡巴德脚下的地面终于彻底崩塌了。深渊张开了嘴,将他吞噬。
“但——为什么?!”他爆发道。“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他已经知道答案了。这不过就是皇帝无聊时和自己玩的游戏而已,只是为了打发时间。胡巴德身上每一寸神经都曾坚守过的信念,到头来不过是为了取悦这位不朽的、全能的君主。他一手缔造了反叛运动;而当他厌倦之后,便会再次消灭它。
面对他的无所不能,似乎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任何机会,任何希望。他们的斗争从一开始就是无望的。胡巴德沉闷地想着,也许他真的就是人们所相信的神。
皇帝默默注视了他很久,但似乎并没有在看胡巴德。他的目光已经融入了虚无。他的脸上仿佛勾勒着尘封数千年的记忆。
“已经过去了太久了,你可能很难想象,但我曾经也是一个和你年龄相仿的年轻人。”他缓缓地解释着。“我知道人的生命如火花一般,只有一次绽放的机会。我必须在火花熄灭之前,努力抓住我想要的任何东西。但我想要的很多。我什么都想要。我的梦想没有止境,而且我已经准备好付出一切把它们变为现实。为达顶峰,我誓要倾尽我的所有。我想完成自古以来从未有人完成过的伟业;我想成为一切生灵的主宰者,一切法则的制定者,我想将宇宙尽数握于掌中,包括它的过去与未来。”
他含混地做了个手势。“在我之前的历任皇帝的全体意识仍存活在我的心中,所以我知道他们也是被同样的动机所驱使。在我年轻时,亚历山大十世在位。我决心成为他的继承人。我设法被他的学校录取,那所帝王之子学校,我撒谎,我欺骗,我贿赂,我谋杀,直到我成为他的最爱。临终前,他将帝国的权柄托付于我,将长寿的秘诀赠送于我,并接纳我成为历任皇帝的手足。”
胡巴德将皇帝说的每一句话都记在了心里。一想到这些事情发生在难以想象的遥远过去,他就不自觉地摇起了头。
“但还有更多的事物待我掌控,更远的目标待我实现。我已经拥有力量与长寿,但我依然努力奋斗,去获取更多的力量,更久的寿命。我没有一刻休息过,直到将长寿化作不朽。我发动了一场又一场的战争,将帝国的边界一次又一次地扩大,探秘着宇宙的无限。我的力量越大,我的欲望越强。永无止境。这是一种狂热,它驱使着我不停向前。不管我们已经拥有什么,力量总会向我们允诺更多。”
皇帝的目光投向了星辰的投影。“我们获得了力量,抓住了它,然后无情而充分地享受了它。我们发动战争,镇压或消灭人民,我们总会毫不留情地施加我们的意志。没有人能站出来反对我们。我们犯下的暴行会让所有的历史听起来不过是童话故事,这些暴行甚至是无法言说的,也是无人能想象的。没有人能让我们停下来。我们在齐臀的血海中遨游,并没有闪电将我们击倒。我们将头骨堆成了山丘,没有伟力让我们退缩。我们献上了鲜血的湍流,没有神敢阻断潮水的奔涌。于是我们断言,我们,便是神祗。”
胡巴德几乎不敢呼吸。他觉得自己即将窒息,被他所听到的那个声音所压垮。
“我们的力量既以掌控人之身体,便开始谋夺人之心灵。烈日之下的每个凡人都应学会恐惧光焰之伟力,但这已远远不够;他们应该学会献上虫豸之爱意。我们派出了牧师,他们将圣化我们的尊名,并在所有的星系中宣讲我们的全知与全能。我们成功将旧神的形象从他们心中驱走,并取代了他们的位置。”
皇帝沉默了。胡巴德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房间里的空气似乎由坚实的钢铁组成。
皇帝以无限缓慢的速度,转向了他。“我实现了我想要的一切。绝对的力量。永恒的生存。一切。”他说,“而现在我知道了,这毫无意义。”
胡巴德从这些话语中感受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凄凉之情,他一下子明白了,这就是帝国散发的恶臭——这种窒息的腐臭,这种绝望的黑暗。那是毫无生命之力的衰朽气息,因为时间再也无法向前。
“只有当通往力量的道路存在阻碍时,力量的允诺才有其存在的价值。我们积蓄了无尽的力量,却依然未能破解存在的奥秘。我们比凡人更接近神,却从未达到过满足。帝国——尽管它已如此幅员辽阔——仍然不过是宇宙中的一粒尘埃,但很明显,再多的力量也没办法让我们更满足了。我要再征伐一个星系吗?有什么用呢?我们人类从未找到过能与自身相匹敌的物种,而且无一例外,所有人类都已服从我的统治。因此,千年来时间早已停滞不前:没有任何变化——一切事物照常运转,只是再无新生之物。就我而言,时间早已不复存在。纵然我活了十万年,与只活一年相比并无不同……继续这条路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我们已经意识到,我们的探索失败了,所以我们决定将人类从我们的枷锁中解放出来,将我们夺取之物悉数奉还,毫无保留。”
这些话听起来仿佛寂静之中的一道惊雷。胡巴德无论如何也摆脱不掉自己已被击成齑粉的错觉。
“你能听懂我在说什么吗?”皇帝问道。
能。不能。不,他什么都不懂。他已经不再相信他懂得任何事。
“我们。”皇帝说,他用某种神秘的方式将历代前任的记忆藏在了心里。“决定去死。”
“去……死?”
不。他什么都不懂。
“人一旦获得如此伟力便再难摆脱。”皇帝平静地回答。“所以我们会死。现在的问题是,如果没有皇帝,整个帝国将无法生存。人们太依赖我了。如果我就这样消失,他们就没有未来了。我不能简单地放弃我的全力,因而判处我的臣民死刑。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发起了反叛运动。”
“啊。”胡巴德感觉到自己内心的声音已经开始怀疑,这整件事是否又是暴君策划的某种高深莫测的诡计。但在他的心底,有个声音告诉他,皇帝完全是认真的。
“构建一套心灵的枷锁很容易,但把它从人们的心中移除却很困难。如果人类不能摆脱我对他们的思想施加的控制,那他们将没有未来。因此,反叛运动的目的就是要将人们聚集在一起,训练他们夺回精神上的自由。”
皇帝在帝国的投影地图前,合上了墙壁。“这已经实现了。我们已经来到计划的最后阶段了,现在就全看你们叛军的了。你们必须征服中央世界,杀了我,接管政府,并将帝国分割成无数单独的、可以自治的部分。最重要的是,你们必须从人们的头脑中清除——连根拔起——我是神皇帝的信仰。”
胡巴德意识到自己已经屏住呼吸很长一段时间了,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一个如超人一般的重担似乎从他的肩膀上卸了下来,周围恍如实质的黑暗气息也逃脱不见了。
“但我们如何能做到呢?”他问。
“我现在就告诉你。”皇帝说。“我知道你们的计划;它毫无成功的希望。当我们结束对话后,你会被带回牢房,在途中你会发现一个逃跑的机会。我的国防部门已经为你安排了一个完全可信的逃脱场景。别误会;这都是刻意为之。他们早已安排妥当,让你碰巧获得一些机密文件,它将会揭示中央世界防御体系的一个弱点。但这些计划是伪造的;如果你真的去攻击那个所谓的弱点区域,你会误入一个陷阱,再难脱逃。相反,你要在那里假装攻击,但实际上把你们的火力转向陶塔基地。陶塔——别忘记这个名字。陶塔是我伪装运行的基地之一。从那里,一条秘密的跨维度隧道将直接把你们带进皇宫。这样,你们就可以绕过所有的行星防御措施,从内部占领皇宫。”
胡巴德呼吸停滞了。从没有人想过能有这样的潜入方式。
“现在,关于我的死。”皇帝淡定地说。“你要杀了我。当你杀我时,我会在这个屋子里等你。你要当胸一枪把我杀掉——要做好准备!想必你也已经发现了,攻击我可没那么容易。当我们再次相见时,你必须保证你能做到这一点!”
胡巴德疑惑地点了点头。“好。”
“有两件要事。”皇帝强调道,“第一,你必须把我的尸体通过所有的媒体渠道展示给世人,以证明我确实死了。要用某种有辱人格的方式展示,比如你可以把尸体从后脚跟吊起来。你不能表现出任何的尊重——那会起反作用。要记住:最重要的是,你必须消解掉人们对皇帝的信心。你必须向世人证明,尽管我拥有漫长的生命,也不过只是个凡人。而且你必须证明这真的是我本人的尸体——所以不要对我毁容。不要以为你的任务很简单。没有什么东西是比宗教更难消灭的了,无论这宗教有多么虚伪。”
胡巴德点头。
“第二件事就是关于我们两个,你和我。”不朽的皇帝依然在审视着这名叛军。“重要的是,你要把和我的这次谈话作为绝密带入你的坟墓里。”
“为什么?”
“人们必须相信,他们是靠自己的力量夺回独立的;他们必须为自己的胜利感到自豪——这种自豪感将帮助他们度过未来的很多艰难时刻。他们绝不能发现这根本就不是他们的胜利。从来不是。他们绝不能发现他们已经彻底失去了自由,必须要借助我的干预才能将其归还给他们。为了子孙后代的自尊,为了全人类的生存繁衍,你,必须保持沉默。”
反抗军胡巴德看着皇帝的眼睛,从那里他看到了深不见底的疲惫。他点了点头,仿佛是在庄严地宣誓。
*
半年后,当叛军占领宫殿时,胡巴德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他的部队中溜走了。他们让皇宫卫队大吃一惊,彻底将其拿下。尽管到处都是枪声,但战斗的结果已经毋庸置疑。胡巴德一路没有遇到任何阻力,来到了巨大宫殿的外围区域,最终进入了当初皇帝与他会面的那个房间。
皇帝就站与上次会面相同的位置。这一次,他穿着帝国正式的阅兵制服,肩上还披着帝国的披风。
“胡巴德。”当叛军进来时,他只是简单地问:“这次,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胡巴德回复。
“那我们结束这一切吧。”
胡巴德拔出了他的射线枪,不情愿地在手里掂量着它。他看着皇帝,皇帝也站在那里平静地望着他。
“你后悔做了这一切吗?”叛军问道。
皇帝抬起了头。“不。”他说。这个问题似乎让他感到吃惊。
胡巴德没说话。
“不,”皇帝终于又重复了一遍。“不。当我生在这世界时,还不知生命为何物。只有力量向我允诺会让我的人生感到满足,因此我一直在追求它——用了足够长的时间才意识到这根本就是个虚假的承诺。这条路的尽头只有虚无。但我尝试过了。即使我们的问题得不到答案,但芸芸众生都拥有不可剥夺的权利去寻找这个答案——动用一切手段,不惜一切代价,全力以赴。我所做的不过是行使属于我的权利而已。”
胡巴德为他话中的残酷而感到不寒而栗。皇帝对每个人都毫无怜悯之心,甚至包括他自己。直到最后一刻,他也没有放弃十万年来一直保有的铁腕,即便在死亡之后,他依旧能左右人类的命运。
他是对的。胡巴德沮丧地意识到。皇帝无法摆脱他努力获得的力量。
手中武器的扳机对胡巴德而言似乎相当沉重。
“如果有法庭,也许会对你有不同的判决。”
“你必须杀了我。如果我还活着,你就会失败。”
“也许。”
胡巴德已经做好了准备,迎接皇帝的愤怒。但令他惊讶的是,他只看到了皇帝眼中的厌恶与疲惫。
“你们凡人是幸运的。”皇帝缓缓说道。“你们活得不够长,无法见证一切俱是徒劳,生命毫无意义。不然你觉得我为什么选择了这条路……付出了这些努力?如果我想,我可以让全人类为我陪葬。但我不想。我再也不想和这狗屁的存在有任何的关系了。”
喊叫声和阵阵枪声从外面传来。战斗越来越近了。
“现在!开枪!”皇帝厉声下达了指令。
胡巴德仿佛条件反射一般举起了武器,不假思索地朝着皇帝的胸膛开了一枪。
后来,他们庆祝了胜利,把他成为解放者、暴君征服者。他对着镜头微笑,摆出胜利的姿势,发表广受好评的演讲,但他始终很清楚,他只不过是在扮演胜利者而已。只有胡巴德自己知道,他根本就不是什么胜利者。
直到胡巴德生命的最后关头,他可能还会怀疑,这最后的时刻是否也在皇帝的计划之中。
只靠理解是无法经受住时间的考验的;因为记忆总会改变,或者模糊。但羞耻就像一个永远不会暴露的伤口,因此,也就永远不会愈合。是的,他会一直信守诺言,永远保持沉默。但不是出于理解皇帝的用意,而是出于对自我的羞耻。这份沉默绝不会因任何事而动摇,因为那个瞬间——他,反抗军,服从了皇帝。
[1] 皇帝的英文名叫作Aleksandr(亚历山大),反抗军领袖的名字叫做Denkalsar(登卡尔萨),只是字母顺序调换,故有此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