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那家伙合租房》 第二十二话:楔子
原作:日永 <https://twitter.com/hi_na_ga>
角色设计:アモウ <https://twitter.com/tukae_nai>

第二十二话 楔子
下过雨后的夕色令人略为感伤。车窗外流逝的景色渐渐变成熟悉的事物。从大学回家要搭数站电车;时间上来讲是三十分钟。一开始觉得通勤很麻烦,但现在也习惯了。
电车到站停下,乘客进进出出。我曾对于在来往的各种种族中,万一会遇到认识的人这件事感到不安,但看来只是杞人忧天。
不管怎么说,我可是为了不遇到任何人,在课堂一结束就马上离开大学了。我怕遇到人——怕他们以「你是怎么了?」的眼神看我。
不,应该说是不想被当面质问吧。到头来,虽然有告诉他们我跟梓马的关系,却完全没有细说——或者说,没能说出口。他们很温柔,即使好奇也不会一一追问。
虽然嘴上总说着会讲,结果还是不想说啊,我。我讨厌以前的自己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
我为了脱离思考的循环眺望起窗外的景色,却突然看到了某条街上有两位感情友好地骑着自行车的学生。我叹了口闷气。
每次看到学生服,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令我胸闷的高中时期——遇见那家伙的那个夏天。

回想起来,从中学就有种违和感。明明周遭的人随着年龄上升,都会增加对异性的关注,我却完全无动于衷。岂止如此,甚至还注意到自己看着同性的目光开始带有某种色彩。
与其他人不同的这种漠然的疏离感与日俱增。不能暴露;一被发现的话,瞬间就会被烙上「不普通」的烙印。
一这么想,开口的次数就自然减少了。不能露出马脚;连跟他人的日常对话都要一一注意。就算是这样快乐地说着话的朋友,知道了我是如此之后也不见得还会继续当我的友人。
所以我隐藏起气息;把不普通的自己埋没在普通的面具下——简直像是被同性所吸引的自己从来不存在一样。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高中,那时我的精神已经明显耗弱了。极力避开与他人的关联、把言谈压抑到最低限度、拼命扮演着无聊的家伙。
想当然,我变得形单影只。虽说是自己追求的,但刚开始还是感到有点悲哀;我也知道如果放开心胸的话就能轻松许多。
从那开始我就沉迷读书。所谓的图书室这种空间,对孤独者来说有种特别的温柔感。这样一个舒心适身的世界,就是我校园生活的全部了。
然后岁月飞逝,二年级的夏天来临。我便与名为宗谷梓马这个难以理解,特立独行的人奇妙地邂逅了。
那天好像也是在六月的梅雨季完结前后吧。正午猛烈的太阳把整个校舍蒸得闷热时,早已把祖母准备的便当吃完的我离开吵闹的教室,走向图书室。
位于校舍本栋外毫无人气的走廊上的图书室非常寂寥。听说使用人数在年年减少。虽然校长在朝会感叹着希望大家多使用图书室,这却正合我意。
虽然门前有「星期二休馆」的立牌,但我将其无视并把门拉开。保管图书室钥匙的职员好像很忙,常常会忘记锁门。
看来今天运气不错。门发出了刺耳的磨轧声开了。被室内独特的气味与安静包覆,我卸下肩上的力量。果然这里很让人安稳。
平常的话会从几个书架上挑选,坐在采光良好的位子上委身于文字的世界,但今天感觉有点奇怪。我才正要踏入,却撞上了某个冲出来的人。
「痛……」
那家伙可能是太过慌乱,都顾不及对上被撞到的我的视线,冲往走廊的某处去了。因为附近有点暗所以看不出是谁,但应该是男的。我还正讶异时,房间深处却有人说话了:
「啊~啊。被吓跑了喔」
定睛一看,那是穿着衣衫不整的学生服的一只狼,他正笑着靠在书架上。对于这异样的光景,我也只是呆站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明明就是因为感觉会暴露才好玩嘛,对吧?」
「…………」
我对这突如其来的事感到混乱。唯一明白的,只有眼前这只狼明显是刚才的人物与事件的主因。也就是说,这家伙――
「欸」
――回过神来才发现那狼已来到我面前。我露骨地为难了——他衬衫敞开,皮带也没系着,实在令人难以直视。
「你来代替他怎么样?」
「蛤?」
「煮熟的鸭子飞了,我可还饿着啊」
「……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拨开他魅惑地伸出的手,走向书架。然而内心却毫无挑选书本的想法。司空见惯的书架与陈列其中的书背,现在看来都是那么遥远。
老实说我并非不清楚黄段子。所以我确实知道这家伙话语的意思;这家伙是在勾引我。
当事人来到了故作平静的我身旁。他那奸笑的表情映入眼帘,让我不经意别开脸。
「明明就一副很懂的表情」
「你在说什么?」
「嘿,动摇了吧?」
「什……」
「不过就是说说而已,反应还真有趣啊」
那家伙像是恶作剧的少年、天真无邪的青年般笑着,慢慢整理起凌乱的衣服。好像只是在捉弄我而已,感觉超火大。
「别说傻话了……快滚吧」
我抛下话,再次面向书架。引诱初次见面的对象做那种事,可不是正经人物。我是希望他能就这样离开,但事与愿违。
我叹息着选好了一本书后,背后已经毫无声响。但在我安心回到平时的座位而歇了口气时,那狼却又从出借柜台的阴暗处现身。
「……你还在啊」
「算是吧」
「为什么要缠着我?」
「谁知道,不知不觉吧?」
真是个随口敷衍的家伙。我摇了摇头,那狼却毫不在意继续说道:
「话说你啊,难道不知道我吗?」
「不知道」
「哎~呀呀。梓马君的威光还差得远吗」
梓马。那就是这家伙的名字吗。明明是狼还叫做马,还真是自由的家风啊。他好像觉得自己很出名的样子,但不巧我对他人没有兴趣。
我边用手指敲桌边看了几页书后,狼却突然坐到我旁边。
「欸,问你个问题」
梓马恣意俯视着这边,确实捕捉到了我隐藏在鬃毛下的双眼。我瞬间为之一震。
「你是同志吧?」
「……啥?」
心情冰冷得像是连身体核心都要冻结一样。但这也算不上是防不胜防,我的头脑还算冷静。稍微停顿一点后,我才回话:
「不是」
「哼~嗯……?」
狼看着这边发出鼻音。虽然我还臆测着他那态度,但却马上整理好心情。我可是披着一层又一层的外皮。会被发现是不可能的……是不可能的才对。
「我还想说一定是呢」
「你有什么根据?」
「特有的气质……应该说氛围吗」
「无聊」
「还有啊,我可是超能力者唷」
「噗」
不禁笑出来了。看来是个规格外的怪人。哎,毕竟是会把图书室选作那种行为的地方的人嘛。一开始就知道他是无法理解的人了。
「所以,到底怎样?」
「不是」
坚决否定。这戴满装甲的身姿已经板上钉钉了。岂能因为你无聊的话就让我矜持的活法功亏一篑。
「为什么这么顽固啊~?同志也意外地没什么不好啊」
「……哪里好了?」
我把矛头指向乐观的狼。用熠熠生辉的表情说出这话的狼的心情,我完全不能理解。这种抑郁的日子、不必要的艰难、不普通的感情,全都是因为生来便是如此。
如果不是同志的话。
如果跟周围一样「普通」的话。
……我明明无时无刻不这么想的。
「我可说了没什么不好哦」
像是在嘲笑那份苦恼般,狼可憎地扬起了脸颊,再度盯着我的脸。无法理喻的人啊,真的是。
「……净是歪理」
「不管是不是歪理,这样想的话才能活得轻松唷」
还想说他只会笑嘻嘻的,突然就说出了很有大人风范的话。而且还像是在揶揄希望成为普通人的我一样的、正正堂堂的道理。
「反正就是不普通嘛。也只能尽力生活下去了」
「…………」
「你不这么想吗?」
被他得意一问,我抬起头,却因从窗户照进的阳光刺眼而不禁瞇起眼睛。从中依稀看见了那狼的表情,我慢慢别过视线。
「……我跟你不一样」
「那还真可惜」
狼又飘飘然地笑着,慢慢走向出入口。因为他在离去之际又看向我,我低下目光,只把脸朝向他。
「你啊,叫什么来着?」
「啥?」
「名字啦、名字」
「穂积」
「然后呢?」
「……悟」
「嘿欸」
我回答后,却又困惑着自己为何要告诉他。我可没打算再见面;跟这种奇怪的人扯上关系只会惹麻烦的。
「那再见啦。悟君」
狼背对我挥着手,走出了图书室。期望的寂静终于拜访了室内。与此同时,照进来的日光也稍微变弱。
手中的书还保持在目录那一页。像是失去了午休的目标般,我早已把那只手垂在一旁。把书放在桌上后,我叹了口气。
心中想法卷起了漩涡。藏在深处的自己竟被如此容易看透了;真是奇妙的感觉。
虽然跟我是同类,却采用完全不同的活法。在那柔和的光芒中,他的呼吸比谁都确切,也比谁都真挚。
总而言之,一切都很新鲜:原来也有那种思考方式啊;原来也有那种面对方式啊;原来,还有那种,活法啊。
「……哈啊」
这还是第一次觉得某人很卑鄙;真的是初次品味的感觉。

那就是跟那家伙的邂逅。从那之后过了数年时光,但它却像有着钝角的楔子,直到现在都还扎着我的心底深处。
那天以来,我常常在图书室与梓马碰面——或者说双方都是有意地这么做:「去那里就能见到他」、「去那里的话,他就在」地这么想着。
我回首着过往,眺望着上下车的人们,一下就到站了。带有湿气的夏风从开启的车门吹入,我绷起脸。看来梅雨季还没过去。
出了剪票口,突破人群来到回家路上的途中,我转向某条岔路。前方就是那个场所。
夕日的清澄空气夹杂着香的气味;凉爽的风吹拂着鬃毛;鸦雀无声的静谧;以及,像是为了给毫无生气的象牙色添增色彩般供奉着的、各种鲜艳的花。
避开有大量车流的大街所设的墓地,今天也飘散着闲静的气息。就算看着涵盖视线的墓碑群也无话可说,我感到一阵悲哀而低下头。
我一下站到其中之一前,然后面对刻有着高格调的『穂积家之墓』字样的墓碑。安心感跟寂寞感同时涌上心头,我再度低下头。
「……奶奶」
我低声呼唤,便有种头正在被抚摸的感觉。大概是回忆起了幼年时常常被摸头吧——无数次被那只温柔的手轻轻抚摸。她一直代替繁忙的双亲照顾着我。
……然而,祖母已经不在世上了;她是在我大学入学时走的。
她为人温和、愉快、擅长说话、爽朗,最重要的是比任何人都温柔;交友也很广泛,我还记得葬礼时附近的邻居们都到场了。
「悟」
「嗯?」
「你是能只靠自己过活的孩子。可是呢」
「可是?」
「虽然靠自己很好,但可不能孤独地活着喔」
「……嗯」
那便是大学入学典礼前一天,我去探望卧在病床上的祖母时,最后的对话了。虽然是毫无脉络与来由的话语,但我觉得她是在告诉我什么重要的事。
总是支撑着我的便是这样的祖母。对于不愿谈心、径自缩进外壳的我,她什么也不过问,只是陪在我身边。这点直到现在也仍然不变。
我双手合十代替烧香。祖母总是陪伴在我身旁。也不是说有什么特定的宗教观,但我就是有这种感觉。
「果~然在这啊」
轻妙的声音从沉浸在与祖母回忆中的我背后传来。我缓和的脸颊马上绷得跟钢铁一样硬。是那家伙。我战战兢兢地回头一看,这世上最可恨的脸,正在微暗的夕暮下捕捉着我的身影。
「唷」
这家伙为什么在这?这里离大学很远,很难想象是偶然经过的。可能是我的表情明显困惑与不耐烦吧,梓马窃笑了起来。
「还是一副可怕的表情呢」
不管他说什么我都不打算奉陪。虽然不想在祖母的坟前摆出这种冷漠的态度……但没办法。这里就先静静离开吧;这是最好的选择了。
「等等嘛。稍微说下话吧」
「我想说的事什么都」
「有的吧?」
「…………」
可笑。我哪有什么好和你说的。虽然否定的话语从胸口浮上,但无论如何都无法跨越喉头。
「你看吧。这不说中了?」
「不管有还是没有,都不想跟你谈」
「为什么?」
「你还问为什么……」
我一下激动起来。从那个口吻看来,这家伙毫无疑问已经察觉到「我讨厌这家伙的理由」了。他是想要我自己从口中说出来。
「还是一样卑劣啊,你个混账」
「没办法嘛。我可是梓马君啊」
「是想要我说出口吗?」
「你说呢?」
「…………」
我的脚踩在石砖地上,却不知怎么地动不了。明明即使只是这样交谈就已经让不快指数飙高了。换作平时早就一脸不愉快地离开了,但为什么、为什么做不到?
要得出那答案实在是再简单不过。多半我正打从心底扼杀着应该传递给这只狼的感情。恐怕正因如此身体才僵硬着。
「……为什么要这么缠着我?」
那是纯粹的疑问。这家伙肯定是为了跟我这样对话,才跟着我到这的。说实在搞不懂如此执着于讨厌自己的对象的理由。
「不知不觉就……什么的都是开玩笑的」
竟敢在这种场合对不高兴的对象开玩笑啊。还是一样的谜之神经回路。
「哎,毕竟梓马君也是个人嘛。不想被讨厌的」
「……说什么傻话」
虽说原本就是个怪人,但都跟到这来也着实让我惊呆了。真枉费我讨厌他了。可能正因如此,我窒息的喉头无意间缓和下来,让堵在那里的话语脱口而出:
「……对吧」
「嗯?」
「你……把我甩了对吧?」
「……对啊」
太阳已经落下山的另一头,周围顿时暗了下来。毫无人气的墓地又增添了一份寂静,凉风飒飒吹过。
「为什么什么都没说?」
我一说出口,梓马就摆出了我想象中的表情。他那反应令我感到焦躁。
「哎~呀呀,果然暴露了吗」
「别小看我」
「所以才这么生气啊」
梓马又看了一眼山棱线上的残光后这么跟我说;先前令人作呕的笑容早已消失无踪。
「玩弄他人的感情这么有趣吗?」
「我可没有这种打算喔」
「那么,到底是……!」
「只是想跟大家变得亲密啦,作为梓马君而言」
我在微暗的夕暮天空下盯着那只狼。我从他的视线看到了那昔日甩了我的、褪了色的眼瞳的重影,这才理解他的心情。
「原来是……这么回事吗」
「……就~是这样」
刚才的话语正是字面上的意思。毫无表里、企图与策略,只是想跟大家交好罢了……简而言之,这家伙就是不想被他人讨厌。
「真是自私」
「你知道我就是这种性格的吧?」
「结果……你谁都不喜欢啊」
「不是喔,大~家我都喜欢啊」
就算我的表情再怎么吃惊,他也不曾改变那吊儿郎当的态度。不行了。再继续说下去,又要激动起来的我简直像个白痴。
我看着石砖地,听到了远处传来的说话声。好像是有人来上坟了。我这才冷静下来,注意到了身体的热度。
有什么必要这么火大呢?说到底,为什么我会如此被这混账狼耍着玩啊?
「悟」
名字突然被他叫了。明明再会后都被叫了好几次,为什么心中却感到怀念呢?实在是完全无法理解。
我抬起低着的视线,与那褪色的眼光交会。那么,接下来的话语,恐怕是——
「我不干了」
――「我不干了」 (本话)
简直跟那天一模一样。往昔的高中时期、我与这家伙共同度过的日子、现在还束缚着我的记忆,猛然从我脑中苏醒。
……怎么会?不可能。那时的感情,我早就割舍了……早就割舍了才对。然而,为什么?
「…………」
我临走前咋了下舌,便马上离开;而梓马什么也没说。某处老人们的对话听起来甚是遥远。
我快步走在被重重群青色包围的墓地前的道路上。途中涌上心头的回忆让我的脑髓沉浸在记忆之海中。

「玩得很开嘛」
升上三年级后的早秋下午的图书室中,我对在旁边跟我读着同一本书的狼苦言相向。梓马则左右摇着尾巴回答:
「你那是从哪听来的啊?」
「班上的流言蜚语。都说你是个在狩猎男人们的糟糕家伙」
「嘿欸,都有传言了啊。梓马君越来越受欢迎也很困扰呢~」
从某种意义上或许我该学习一下他这种精神力吧;但不管怎么说都不想变得这么极端乐观。
不可思议的是,说他坏话的人却几乎不存在。就连本应是对他很感冒的人,也不知不觉被他给拢络了。
「嘛,这也是享乐的一环啦」
狼笑着补充了后续的话。这家伙说的「享乐」,主要是一边倒向肉体的快活方面吧。
「稍微节制一点如何?真没节操」
我虽然说着镇定的话,内心却焦躁难耐——「希望这只狼也能对我抱有我对他的感情」……我甚至这么想着。
「就算是我也会克制的啦;要是有那种对象的话」
那种对象——这个词的意义非常容易理解。他平时的奸笑脸,在这天显得更加戏谑,让我有点心闷。
这份感情,果然。不管如何反复确认,高昂的悸动都无法停下。
「不过说到底,梓马君可不会成为任何人的……」
「……我来」
「嗯?」
「我来当吧」
「嘿欸,当什么?」
「当你的……那种对象」
我说罢便抬头看向他的表情。那狼一脸茫然,摇着的尾巴也停下来了。我不禁感到有点羞耻。
「喀哈」
数秒后,狼放声大笑。我再也忍不住,停下了卷起书的手。
「……为什么要笑啊?」
「因为啊……哈哈」
比起后悔,更多的是恼火。我自己是觉得没什么好笑的啦。
「有那么奇怪吗?」
「啊~,嘛,有点啦」
「你这……」
「好啊~」
「啥?」
「你要来当对吧,我的那种对象?」
比起告白被接受的喜悦,违和感更强烈。他比起高兴,更像是在享受。好像也……看得出某种期待。
「……这样好吗」
「不会不好的吧」
梓马满足地一脸腼腆。不行了。这家伙无论做什么都一样卑鄙。这就是所谓的爱情使人盲目吗。
从没想过自己会如此心痒难耐。人生还真是无常。一切都是眼前嘴角上扬的这只狼做的好事。
「那,要做什么?总之先做吗?」
「别让我看你内裤」
虽然也算意料外的展开,但那天以来我就开始与梓马交往。然而,半年后,迫近高中毕业的冬天结束时……我们――

「――悟你怎么了,站在玄关发呆……」
「啊……」
我回过神来,眼前的母亲正担心地看着我。看来是我沉浸在思考中时已经回到家了。对她「欢迎回来」的迎接,我反射性回答「我回来了」。
我听着母亲的话边走进自己房间,径直倒在靠垫上。然后缓缓地吐了口气,默默坐起身。
累了——现在脑中只有这个想法。我被梓马、那些家伙,以及我自己的事压得喘不过气。
我一直都不成熟也不率直;把想说的话跟该说的话都吞下,为了不溺死而挣扎着,但沉下去也只是时间问题。
本来还想说最近对人处事有点进步了,坏的部分却开始显现了。
这也是从小学开始就避着面对他人的惩罚吗。家庭、朋友、熟人——谁在思考什么、在想什么,我还无法掌握。
如此胆小度日的我,越来越无法正面他人,然后就陷入恶性循环了。这种体质真糟糕。
……本来上大学后,终于有能够称为朋友的人了,结果自己的本性却毫无改变。要不是这样,我也不会这么怯懦。
泰利、善人、大智、其他人……甚至包含梓马在内,我都觉得人很好。然而,令人厌恶的我,感觉没办法与他们混得开。
思考当中,泰利的脸一闪而过。他曾在我因为祖母过世而失意度日时向我搭话。
我连什么都没说,他却看透了我的悲伤。从那时起,他也好几次察觉到我的心情。
嘛,正因如此才会迷上他吧。泰利没看穿的,大概也就我向他告白时那次吧。不过,就算是那件事,在最后也——
――「撇开喜欢或讨厌,我想跟你更加亲近啊」 (十三话)
……老实说我挺意外的。还以为肯定被他讨厌了,但他反而说想跟我好好相处。
在跟梓马不同的意义上,那家伙也散发着与众不同的气质——即使在团体中,也确实保持着自我性的感觉;即使为了配合周围而假装轻浮,也不忘正经与认真。
那毫无疑问是我所没有的能力。纯粹只有羡慕可言;我十分羡慕他那不管在什么状态都能尽力保持笑容的身姿。
我喜欢泰利;这份心意毫无虚假。
……然而,我还隐藏着另一个「喜欢」。
既想笑又笑不出来。这样的我哪里有非难梓马的资格?追着下一份感情,却还放不下消磨过的前一份。
我肯定无法跟那些家伙们倾诉这些事——宣告要坦然面对我的泰利,与感情坚固的善人跟大智,他们实在太过耀眼。
像这样不断逃避的我,果然是个懦弱得令人讨厌的家伙。多亏这点,花几天冷静下来的话,我又会以没事一样的神情跟他们待在一起吧。
心情一下荡到谷底了。如果我性格再开朗一点的话,应该能过上更舒适的人生吧?
「悟—,吃饭啰—」
我双手抱膝把脸埋住后,母亲的声音从楼下传来。我提起沉重的身躯,慢慢走出房间、下楼、前往客厅。
「哦哦,悟,你来啦」
「爸……爸?」
在餐桌前等着我的是父亲,穗积昭。平时在海外企业工作,别说是家了,甚至都不在国内的……回来了啊。
「我不是跟你说过爸爸回来了吗?因为你发着呆所以什么都没听进去吧」
「…………」
「怎么,明明很久不见了,你好像不怎么高兴啊」
「……没这回事」
我说着便坐到父亲斜前方的位子。桌上摆着许多父亲爱吃的料理,能看出母亲的盛大欢迎。
说实话,要说开心的话是骗人的。自幼就甚少见到的这个人,对我来说也不过有『亲缘是父亲』这样的认知。
最重要的是,我不擅长应对这个人。他十分啰嗦;每次见面都会对我说些有的没的,尽是给我留下不好的印象。
「头发太长了吧?好好整理才算得上鬃毛啊」
「……好」
跟预料中一样开始说教了。这种时候我不会随意反抗;就算回嘴了,他也懒得听我想说什么。那还是闭嘴点头的好。
「……比起这个,大学过得如何?好像离得挺远,有好好通勤吗?」
意料之外地,父亲自己改变话题了。感觉真奇妙;甚至让我有种他是不是有所企图的想法。
「姑且算是吧」
「他好像跟朋友们处得不错,很快乐的样子喔」
母亲从厨房中插话。尽管饭菜的香味促进了食欲,我奇差无比的心情却反而快让胃液逆流了。
「嗯……这样啊」
父亲一瞬间若有所思。在那梳理得漂亮的鬃毛下,他细长的双眼抱歉似地歪曲了。他到底想说什么?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但我没有阻止他的方法。
「其实啊,我想把妈妈带去那边」
「啥……?」
「工作一年比一年重了,所以总有一天会变得无法抽身回来吧」
「所以你爸说希望我跟他一起过去」
端上最后一道料理的母亲微笑着坐在父亲身旁。看样子,母亲早就知道父亲的想法了。越来越觉得他们没把我当一回事。
「妈妳这样好吗?妳自己不是也有工作……」
「没事啦。反正本来就预定做到这个月底而已了」
我没听说这件事。明明平常尽是说些无关紧要的话,为什么偏偏没跟我讲这种重要的事?
我也没藏着困惑的感情,身旁的父亲继续开口:
「你有什么打算,悟?」
「有什么打算……是什么意思?」
「我是问,你想要留下来,还是一起走呢?」
「这种事……!」
我不禁喊了出来。对母亲说着想要她去,对我却是让我自己选吗!?开什么玩笑。
「你已经是大学生了。应该也有所谓的自主性了吧」
父亲默默提了提眼镜,淡然地以「没错吧?」的表情看着我。我保持抬头的姿势,视线却流离失所。我的鬃毛就是为了这种时候存在的。
「这种事你突然跟我说也……」
「晚点再做决定也没关系;只是先跟你说而已」
意思是还有考虑的时间吗。话虽如此,他竟然都没跟我商量,直接自顾自抛出话题,放我自己做出决定什么的。
「……我又要独自一人了吗」
「话不是这样说。我跟你妈都觉得悟你自己一人也没问题」
――「你是能只靠自己过活的孩子」 (本话)
同样的台词,听起来的感觉却有天壤之别。父母明明都不清楚我的事,到底凭什么说没关系的?
「对呀,悟跟你很像嘛」
「哈哈,是跟妳很像才对吧」
笑着对话的双亲让我哑口无言了。因为是亲人、因为是家人、因为有血缘关系——所以信任我、所以没问题。这两人……是认真这么说的吗?
从我懂事起,双亲就不怎么在家;好像是工作太忙了。父亲工作地点是外国,所以我也想说没办法。但是,这样一来——
――「我跟你妈都觉得悟你自己一人也没问题」 (本话)
这种话,除了披着信赖的外皮的诡辩外什么都不是。
「……不去」
「悟?」
「我不去、我不会去的……!」
我抛下这句话,气势汹汹地从椅子站起身,直接跑出玄关。已经受够被双亲耍着玩了;已经受够这种孤单的感觉了。
我跑了几分钟后停下脚步,但完全没有双亲追来的迹象。我怀着既安心又悲愁的奇怪感情,再度踏出步伐。
天色已暗。我手持手机与月票,踩着路上的积水让自己冷静下来,心情逐渐失落。
对双亲来说,我究竟是什么呢?他们也不是对我暴力相向、不会突然离家不归、没有虐待我;然而,我也感受不到他们爱着我。
就算再怎么扮演着模范的双亲,也不可能消去我的孤独感。对他们两个来说,我不过是个『夫妇之爱的结晶』罢了。
……不去、我不会去,绝对不去海外。不管去到哪里都只能当作两人爱的象征这种事,我已经受够了。
不过,就算不去,我又该怎么办?这个家是租的;如果自己继续像现在一样住着的话,从金钱上来看很不现实。这样一来,自己生活……吗。
我虽然很孤独,却不是自己一人。从来没离家生活过的我,能够满足地活着吗?我甚至都还没踏入社会。
虽然冲动地抛下那句话,结果也只是有勇无谋罢了。离开亲人独自生活的人们真是优秀;我越来越注意到自己被宠坏了。
低头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来到车站了。我搭上刚好到站的电车,坐在稀疏的空位上。在发车的同时,我眺望着窗外的昏暗天色。
车窗外流逝的景色渐渐变成另一种熟悉的风景。我这是想上哪去?虽然我暗暗自问,答案却早已了然于心。
那些家伙……在做什么呢?现在一想,除了我之外的大家――虽然不是完全地――都在自力更生啊。
「……呵」
我笑着自嘲。自私自利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只有迁怒这点能够独当一面;喊着喜欢独处,却又讨厌孤独;毫不满足于「您一个人」。
果然我打从心底令人厌恶;自己都讨厌自己。如果至少能对其他人来说不错的话,那该有多好啊。
不出一会,我就在离大学最近的一站下车,然后像上学时一样,走在通往大学的路上——并且还抱着自私自利的期待。
一段时间后便到达了善人跟大智住的公寓。电灯……开着。接下来就只剩登上楼梯,按下门铃而已。
可是,都来到这里了,却怎么也动不了腿。不管怎么说,我可是一直以跟梓马那羞耻的对话为由避开他们几个。事到如今还突然造访他们,未免也太厚颜无耻。
况且,要踏入他们两个亲密生活的空间也有点那啥。从善人的角度看来,我毫无疑问会是个电灯泡。
胆小鬼就该像胆小鬼一样,独自一人默默退散才对吧。要说我有什么能为那些家伙做的,我想也只有尽量不给他们添麻烦而已了。我这么想着,便静静转身。
「诶,悟?」
回头的瞬间,背肌凝固了。提着便利店袋子的大智,就站在我面前。
「这种时间你怎么在这,是要回大学吗?」
「啊……不是」
「没事的话就上来吧~。反正现在很热闹」
他毫无阴霾的笑脸让我一时难以回答,但现在的我也没有拒绝的气概。我跟在嘟嚷着「我又把蛋打破让小善生气了啦~」的大智后面,踏上楼梯。
「我回来啦~」
大智一打开门,周围就被柔和的光线笼罩。与此同时,善人的怒吼从客厅中传来:
「太慢了你个蠢蛋。去个超商而已,给我五分钟内回来啊」
「不是嘛,又是因为游星他在才」
「别把错推给别人……」
来到玄关的善人看到我后瞪大眼睛。尽管如此,他还是像没事一样搭起话来:
「怎么了悟,要来的话先讲一下嘛」
「没办法啊。我只是刚好经过就被叫上来了」
「算了,也好。快进来吧,现在刚好……」
「怎么啦,你们几个?」
善人旁边的门打开了,上半身赤裸的豹探出头来。看来是刚洗完澡,毛发都还湿着。他碧绿的双瞳惊讶地面向我,我也回以视线。
「悟!?」
「……泰利,你怎么在这!?」
「他突然说想住在我们这」
脱下鞋子的大智在旁边解释道。偶然的恶作剧真是可怕。我对这预料外的状态感到困惑时,泰利已经只穿着内裤就从更衣间出来了。
「你发生什么事了对吧?」
「…………」
为什么他会知道?我的表情,就算是恭维也难以让人说出很好理解才对啊;不如说我明明是想极力隐瞒的。为什么?
不过,这让我很开心也是事实。我肯定就是因为这样才会喜欢上你的吧。
「你怎么知道,泰利?」
「他不就摆着那种表情吗?」
「不,我看不出来啊……」
并且,我对连无论多么任性、我行我素的我,都能毫无怨言全盘接收的大家,也是一样喜欢。
「……善人」
「干嘛啊……喂,该不会」
「请让我住在这里」
「……我就知道会这样」
所以,要是能被原谅、要是大家能原谅我——
就让我在这份温暖中多待一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