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reams and drifting snow
一连下了好多天雨，整个九月下旬都是湿漉漉的，沾上秋露的风又催人穿起长袖。走在路上，抬头是一整块墨色的天空，低头能在积水倒影中看到一张张伞面交叠错位。嘀嗒，嘀嗒，雨水不间断地落下，我眼中的世界被打湿了、晕开了、模糊了，最后全部皱巴巴的拧成一团，就和我这几个月的思绪一样。
今天也是在下雨。
趁着调整镜头的空隙，我撑着扶手站起身，边活动有些麻木的身体边走向靠窗的位置。一位金发马娘递来瓶水，她微笑着搭话：“辛苦了，小雪。”
“啊，谢谢。”我喝了一口拧好盖子，歪着脑袋没力气地说道：“城市小姐，我好崇拜……不对，我真的好敬佩城市小姐啊。不仅比赛跑得漂亮，模特工作也做的那样出色。我今天只是拍个封面就感觉要累坏了呜哇——”
城市小姐走到身后帮我按摩起肩部，她细长的手指有些凉，我感到有一点痒但也舒服地哼出了声。听完我的话她轻声笑着回答：“咯咯，小雪你说的太夸张了啦。不过嘛，碰上训练和模特工作在同个时间段确实会很忙，第二天往往就赖在被窝里不愿意起床了。
“说到这个，我可是很敬佩每一天都活力满满的小雪哦。”
城市小姐，你和我一样喜欢用夸张的修辞手法啊。我抿了抿嘴，让自己露出笑容回应对方。
又聊了一会儿，工作人员向我们招手。城市小姐为我整理好刘海，接着还要稍微补一下妆。
化妆台的位置正好朝向一扇窗户。雨滴从玻璃上滑落，大片堆挤在一块的乌云是勾勒透明细线的背景。和五月份的景象差别好大啊，我不禁在心里想到。明明橡树大赏赛时那样晴空万里，为什么现在雨却下个不停呢？
尽管从那之后已经休养了三个月，遇上这种天气，我膝盖和踝关节处的伤还是会隐隐作痛。而且连续的雨天只好在室内馆训练，已经许久不曾体验在绿茵赛道奔跑的感觉了。
今天还是在下雨。
端坐在座位上，我再一次向窗外投去视线。不像晴天时可以望见白云深处，大团大团的灰蒙现在横亘其中，目光相接都变得困难。
这种境况，交流的几叶帆舟也是风雨飘零。
训练员她听进去我的话了吗？我的想法，有好好得传递给她吗？还有，下次见面时，我该怎么开口呢？
我想，果然应该先向她道歉吧……
摆好pose，我对着镜头摆出笑容。或许就像城市小姐所说，还是这个表情最适合我。
只是，稍微有些烦恼。
“咔嚓——”
“嘀嗒……”
有时候我会回想自己的学生时代。
比如现在，队伍里的马娘们都在体育馆训练，雪之美人则是收到邀请去拍杂志封面，有黄金城同学陪伴着我不用太担心。一个人坐在训练室里，嗅着煮好的咖啡香气，听着淅沥雨声，思绪不自觉就会飘远。
我上学比一般孩子早两年，学习比较吃力，班上的大孩子也不愿意带我玩。伴随着嘲笑声和被欺负时的抽泣声从小学毕业，我决定要在国中做出改变——那个假期我废寝忘食地学习，妈妈几次打算直接抱着我离开书桌到外面走走。
如今想来，大概也算一段幸福的时光。在那个假期里，我为自己设立了一个明确的目标并为之不懈努力，最终收获了想要的成果。
国中时我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老师们会夸奖我，同学有时也会找我请教问题。变化是如此之大，年龄小反而成了加分项，这让我感到有些目眩。
就这样升上高中，我继续努力学习保持着好成绩，也结识了几位能谈心的好友。但快乐时光总是转瞬即逝，新的烦恼随之而来——高二时，升学志愿提上日程，我才惊讶地发觉自己在课业学习之外毫无计划，完全是一张白纸。
因为学习跟不上被同学嘲笑，也因此小学里没有交到朋友，所以发奋努力学习想要改变这一切。取得好成绩后被老师和同学认可，自己就愈加认真地投入学习。学生时的想法就是这样简单，各件事情之间全是用等号相连，认定一条路就很少会去想别的方面。
往咖啡杯里加砂糖和牛奶，把奶罐放回原位自己才后知后觉想起雪之美人今天不在。我摇头笑了笑，今天就尝试下不同口味吧。
很多时候，我能瞬间理解自己的担当马娘——雪之美人的想法，却想不明白自己学生时做一些事的动机。现在情况正好反过来了，我逐渐与回忆中的自己和解，却不愿意认同雪之美人的决心。
“真的要去继续挑战伊丽莎白女王杯吗……”
没有目标会迷茫，全心专注于目标又容易钻牛角尖。我们总是犯着同样的错误，却试图用自己经验去说教别人。自己这个训练员还真是不称职啊。想到这我又抿了口咖啡，嗯，以后或许也可以试着加点糖和牛奶。
办公桌上摆着两张纸，一张是10月3日皇后锦标赛的参赛证明，一张是伊丽莎白女王杯的出走申请书。它们的主人都是雪之美人，一位从盛冈升进中央的出色赛马娘，一位认真可爱的女孩。看到她沉淀于棕色漂亮双眸中的光芒，我想起了另一位赛马娘。
那是在高三第一个学期的事情。
因为升学志愿而烦恼的我想试着做出选择。我各科成绩比较均衡，能学的专业让我感到选择困难。最重要的是我并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近十年过去了，我现在能更清楚也更完整地审视自己：在进入国中前我把改变的希望尽数寄托于学习，因为我厌恶自己在小学的处境。但在小学时其实也有对我表达好意的同学，只是我因为害怕和自我封闭而错过了机会。没交到朋友这件事上我也有没做好的地方。
进入国中，我在学习成绩提升的同时并没能完全摆脱旧日阴影，仍对与同学相处抱着消极态度，内向寡言的性格也让我看起来“生人勿近”般冰冷。幸运的是我遇见了几位好同学，后来我们成了好朋友，自己也总算渐渐从孤僻的泥泞中脱身。说来有趣，我们交集的起点是我喜欢画画，她们邀请我参与设计校园祭海报。
这样回顾起来，学习成绩对我人生的影响并没有当初设想那般巨大。
但回到高三时期的那个女孩眼里，她既看不清未来也看不清自己。就这样纠结着思考着犹豫着不安着，我见到了她。
她是邻家的女儿，一位长着竖耳朵和尾巴的马娘。那一年她十四岁，在赢下几场重要赛事后获得进入中央特雷森学习的机会。她也是一位热心善良的女孩，我们街道的人家都很喜欢她。得知喜讯后我们为她举办了庆祝聚会。聚会上她眨动着蓝色大眼睛站起身，语调激动又充满信心地说道：“我会一直奔跑下去的，请大家期待我第一个冲线的身影吧！”
我本来对赛马娘啊闪光系列赛啊都不甚了解。注视着她神采奕奕的模样，我一瞬间萌生了个想法：我不清楚自己想做什么，短时间估计也找不到，但我可以协助有志者实现他们的目标。我觉得这就是个挺不错的目标。
我主动找她合了张影，她笑得如烟花般灿烂，受她感染我也露出了开心的笑脸。第二年春天我考上了中央特雷森所属的训练员学校，三个月后我给家里打电话得知她因为骨折和膝部伤势退役的消息。
我甚至没能到现场看她的一场比赛。
我们所追求的、我们所拥有的、我们所得到的……
唉，真是复杂的关联啊。我真想穿越回到国中前的那个假期。
我记得那个假期里更多是晴天，很适合在公园草地上奔跑着放风筝。
窗外仍在下雨。
带着四战三胜的成绩，我挥手告别盛冈的老师和朋友们，搭上电车前往中央特雷森学院。尽管会依依不舍，但这是在闪光系列赛出道成为可爱城市女孩的机会，是我自己争取到的机会。看向车窗外澄澈的天空，我心里满是憧憬。
所以得知与黄金城市小姐一个队伍时，我激动到结巴着说起家乡方言，逗得队里马娘们都笑出了声。城市小姐憋笑后捂嘴咳嗽了两声，走近礼貌地做了自我介绍并伸出手。我又高兴又紧张地回握住。
训练员坐在桌子后面，她用手托著脸看向我和城市小姐，开玩笑说：“城市，又添了位你的可爱迷妹欸。不如我们把队名改成‘黄金城市后援会’，如何？”
无视掉对方回应的白眼，训练员小姐朝我眨了眨眼睛。
那时城市小姐已经是半退役状态，她在队伍里担任训练助理。除了指导日常训练，她还经常拉着我教我穿衣打扮。训练员小姐对我的训练和比赛安排很上心，我们队友间的关系也很友好，大家特别喜欢假期拉着我去买衣服然后拍照——我主要负责被拍照。
大家的热情让我有些受宠若惊。一次训练间隙我向训练员说出自己的想法，她先是低头笑了几声，然后转脸看着我说道：“安心啦，小雪同学。大家都很喜欢可爱又认真善良的好孩子，还请你稍微包容下她们的胡闹吧。
“受欢迎可是件好事哦。等到了比赛，我们能有更多应援的声音。为了展现最好的状态给应援者，这反过来也激励着赛马娘们努力训练。”
我跟着点点头。我期望成为可爱的城市女孩，受欢迎确实是件好事。但训练员说的不完全对，受欢迎有时候也会带来些烦恼。
在樱花赏和橡树大赏赛都败给织姬同学后，URA根据媒体和粉丝投票结果，在七月份公布了“最受欢迎新人马娘”奖项，我却以优势票数赢过织姬同学。当我从城市同学处听说很多投票写着“可爱”“美少女”之类词汇，对成绩的关注反居次位后，这让正在养伤低潮期的我生出些胡思乱想：
“我可不想是这样赢过织姬同学啊……”
“难道我努力奔跑的意义，就只占这么点吗？”
“说到底，可爱的城市女孩应该是什么样子呢？”
……
好在训练员和城市小姐发现我的消沉。城市小姐给我讲了她在生涯早期的烦恼，以及如何从“绮丽人偶”中挣脱为自己而奔跑，又如何与众人的期待、与自己达成和解。训练员则是问我：“小雪，你还记得加入队伍第一天自己大声说过的目标吗？”
我点头回答道：“我想要在闪光系列赛留下自己的身影，想要成为可爱的城市女孩。”
“那就把这次获奖当作新的起点，继续努力证明自己是名实相副的优秀赛马娘吧。大家因为你的可爱认识你，就用努力和成绩让他们进一步了解你、喜欢你，最后成为大家心中可爱又闪耀的城市女孩。”
“训练员……”
“训练员说得对。小雪，没有必要为此过多烦恼，用成绩证明给他们看就是了。外界的评论不会改变你，只有你能改变外界的评论。让大家好好见识下你的实力吧。”
我用手背擦去眼泪，抽着鼻子点头说“嗯”。
承载着喜爱与期待，可爱的城市女孩可不会轻言放弃。我在得到医生许可后就投入恢复训练，斗志比起五月份更高涨了些。
然后就遇上了连天阴雨。
确定好在十月初的皇后锦标赛复出，我跟训练员传达自己出战伊丽莎白女王杯的目标。织姬一定会参加，我想和她再正式较量一场。
训练员看向我的右腿又看了眼出走申请书，她轻轻摇了摇头。
“恢复时间有限，你的身体状况不适合再进行这样高强度的比赛了。而且小雪你更适合英里赛，参加中距离G1会加大消耗，甚至可能导致旧伤复发。”
我知道训练员说的有道理，但不参加这场比赛我就不会甘心。应该是血液里流淌的好胜意志起了作用，我坚持和训练员说要参加伊丽莎白女王杯，最后声音大得连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惊讶地看向我，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露出想事情的神情，对我挥挥手说：“小雪你先回去吧，我还要再想想。”
“训练员，我……”
“嘘——”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又补了句“记得拿上伞”。
我们所追求的、我们所拥有的、我们所得到的……
我们可能掌握许多不同的知识，但对自己的了解又有多深呢？
我的心智始终把学问探讨，
使我困惑不解的问题已经很少。
七十二年我日日夜夜苦苦寻思，
如今才懂得我什么也不曾知晓。
合上书本，我想起和黄金城市开始搭档时的事情。“尾花栗毛”，出道起城市奔跑的姿态美就为人称道，而增肌训练可能会改变这点，同时对模特工作也会产生影响。但为了匹配更长的距离、更强的对手，增肌训练是必要的。
对此城市的经纪人建议循序渐进，先主要尝试能赢下的比赛积攒人气，她说全部改变反而可能顾此失彼，不如暂且保持住优势。我觉得她说的有道理，但彼时的黄金城市正处在过度纠结外貌的逆反期，她拒绝了这个建议。
犟起来的城市是真的不听劝。最后我劝成经纪人小姐尊重城市自己的想法，我们就这样开始了磕磕绊绊的赛跑生涯。黄金城市后来奔跑的步态少了些灵动，但也多了几分矫健。她凭借努力在几场重大比赛取得胜利，但初期直接增肌的负荷也埋下伤病隐患，从结果看缩短了她的职业生涯。
如果能再选一次，城市会怎么做呢？
如果再回到那一天，我还是会认同城市的选择。毕竟，协助有志者实现她们的目标，这就是我的目标。
那我为什么不同意雪之美人参加伊丽莎白女王杯呢？
我想起了邻家的马娘，我想到黄金城市，想到这些年见过的许多在赛场上燃尽的马娘。她们追求的目标或大或小，她们为此不懈努力奉献自己的一切。
拥有目标，原来是这样有魔力的一件事吗。我回想起大一假期回到家，自己想找那位马娘聊聊。她的骨折已经恢复好可以正常行走，脸上也如往常一样挂着开朗的笑容。但我那时却没能鼓起勇气，因为我害怕如果真的从乐观的她口中听到沮丧、遗憾、不甘这些负面词汇，自己树立起来不久的目标就彻底倒下了。
所以我一直认同马娘们自己做出的选择。这可以说是尊重，但本质或许更接近于一种逃避。而在遇见雪之美人后，我的想法悄然发生了些改变。
或许，自己能做的事情不止于此。
我们还是需要坐下来好好聊一聊。和小雪是这样，和她也是。我第一次有了这样强烈的表达自己想法的意愿。
这是否表明我比起那个漫长的假期时，又稍微成长了一点呢？
我清楚自己担当马娘在想什么。小雪有自己的坚持，她决心挑战织姬其实也是在挑战自己。无论胜负，这都是一个主动超越过去自我的过程。我很羡慕雪之美人，就像高三时我羡慕她一样。这份对目标的坚持可能显得固执，但却弥足珍贵。
所以，我想帮助她。
将两张纸放进文件夹收好，我打开手机发送一条讯息，屏幕上的时间显示距离结束拍摄还有四十分钟。
去车站接她们吧。一边想着，我一边起身走向伞架。
窗外，雨势小了一点。
关上门前我回头望了一眼。办公桌一角的木质立式相框里，两位年轻女孩笑得灿烂，房屋和树木之上是一整片澄澈如洗的碧空。
后记：随笔。最初是想写个关于陪伴和成长的故事，到后面逐渐信马由缰，最终自己也不知所云了。
就当做记录一段梦呓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