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房子,坟墓和棺材盒

口刀鸽子
当我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曾在一片无论四季如何流转都始终保持金黄一片的桦林深处捡到了一只小盒子。那时我满心欢喜,向我心中的神鹿祈祷,希望这只黑色小盒里装着城里某个少爷因为年纪太大了而不得不选择告别的收藏。
事实上,当我把这个一离开森林就在不断膨胀的黑盒子拖回家时,它已经变得像丹尼的房子一样大了。但它仍然很轻,存在感似乎也不高,我留意着在天黑后陆陆续续回家吃饭的家人们,他们打着哈欠推开门,铃铛断断续续地发出声响,却没有一个人质疑为什么园子里多了一个柴房一样大的黑色匣子。
当天晚上,我在餐桌上吃的极少,祖母嫌弃的瞟了我一眼,我把盘子里的豌豆皮都分离出来堆在碟子中央,终于,在这个灰黄色的小塔高度超过祖父的酒盅时,祖母重重地拍了一下餐桌,向楼梯间一指。我便飞快地把高脚凳往后一退,蹦跳着下了餐桌向门口跑去——
严厉的奶奶不准我再吃东西了,所以我没有浪费粮食,也不会被神明惩罚。
“珊迪,外面下这么大的雨你还要出门吗!赶紧给我睡觉去!”
望着窗外晴朗的夜色,我知道没人能违抗祖母的命令,那栋占满了园子的黑盒在门口马灯的昏黄光晕中看起来如同夜色一般宁静,但如果允许我一直趴在门玻璃上的话,我一定能看到那只黑盒还在不断膨胀的边缘正一点点遮蔽高悬的红月。
十几分钟后,女佣人苏拉来到了我的床边,她细弱但带着茧的左手搭在我的枕头旁,拨弄着我的洋娃娃的栗色卷发:
“今天为什么你要故意惹奶奶发脾气呢?明明你的弟弟都不会这样做。”
“屋外明明没有下雨,为什么你们都不提醒奶奶呢?”
我蹲在黑暗的角落中闷闷地想。
“好吧,我知道你的脾气,你已经八岁了,不再是需要我为你摸黑讲故事哄你睡觉的小孩了,对吗?”苏拉用一种怪异的腔调询问我的床,听得我汗毛倒竖。她并没有停下,而是娴熟地从摘去灯泡的床头灯上拿下一本书籍开始讲起了她的老故事:
“珊迪,这次我再给你讲一次关于金色桦林的故事,这样的好故事,无论听多少遍都值得细细听。只有好孩子,才不会在该睡觉的时候藏在墙角,不按家长嘱托深入危险的桦林,还带一只可怕的黑匣子回来……”
再往后的我便没有再听了,但想来也和从前听到的那种拿半段不知从哪儿抄来的人物和对话先抓住你的注意力后就趁机展开长达数小时的说教没有什么不一样。明明令我熟睡的正是那些老掉牙的批评,但苏拉每次都做不到有话直说。
走下折叠回廊,被嵌到墙上的石膏雕像们就着壁炉的微光用苍白的眼睛追随我,漆黑一片的餐厅里,我悄悄地贴着墙壁静走。祖母已经入睡,整个房子都在微微发颤。我们先前就餐的餐桌上,还有一两个仆人正在吃剩菜,其实我可以大摇大摆地从他们前面走过,听他们惶恐地向我不停行礼,但那样动静太大了,把吊灯吓得掉下来就不好了。
走出餐厅,来到门口,我听到了门铃正在打呼噜,而平日里嘎嘎叫的柏木门已经变得纯黑一片,门玻璃上看不到一点点光。我从桦林深处带回来的那只黑盒子可能已经长到和祖母的大房子一样大了吧。
我轻轻把手搭在了门把手上,它显得很平静,似乎已经变回了普通的物件。折叠回廊上响起了苏拉拖沓的脚步声,我想都没想便推开了折扇本该向里开的宅门,走进了我捡回来的这只黑盒。
像是正在走入一条深邃幽寒的地下通道,我后悔没有把我的小提灯带上。在摸索中我约摸走了百十步,头顶是一片流淌的黑色,恍惚间,我碰到了一扇虚掩着的木门。
推开门,出现在眼前的不是暴怒的祖母,也不是满脸愁苦的苏拉,而是一座积灰已久的厅堂,不同长度宽窄的床板堆放在地上,灰尘上老鼠的脚印格外清晰,一束阳光从屋顶的罅隙中挤进来,被我搅动起来的灰尘在这道光栅里染成了金色。
再回头时,似乎通往地下室的门已经几近坍塌,朽烂如灰尘堆积而成的甬道完全看不出我曾穿过的痕迹。趴在这塌陷封堵的甬道边聆听祖母或是苏拉的动静时,我听到有人似乎在用铲子挖掘着些什么,声音来源正是我的前方。我惦起脚尖,沿着朽烂的地毯向这地下室的楼梯口走去。
走过同祖母大房子里的回廊无比相似的旋梯,我走到了这个世界的阳光之下。
暗红的天空里呈现出尘暴来临时的压抑,地面又是一层毫无生机的灰白,四围全是拔地而起高达数十米的黑色石墙,我仰直了脖子也看不到它们的尽头,如同黄昏一样的迷雾一直盘旋在高墙的顶端。联想到我刚进入了这个正不断变大的盒子,我似乎对这个内部世界有了更深的认知,便像它的主人那样大摇大摆地前往正不断发出怪声的院子了。
转弯走过石拱门,一个遍地破碎坟包的坟场赫然出现,黑色的土块间夹杂着灰黄的棺材碎片以及黄黑色的骸骨,看得我不寒而栗。这座小型坟场也被黑墙包裹着,无碑的坟地中央,一个皮服发黑的女人裹着头巾正用一把大铲子挖掘着一座新鲜的坟墓。
“你在我的盒子里干嘛!?”坟场上空的云雾更浓重,稠密的连太阳的位置都看不了。
那个正冒犯他人坟墓的女人看起来被我吓了一大跳,拄着坟铲注视着我,金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意味不明的深情,脸色和头顶的天空一样压抑。然后,她抹了一把汗水,操着苏拉故乡那边的方言问我:
“你从哪儿进来的?”
“我穿过盒子制造的门进来的。”我背着手慢慢向她靠近,这熟悉的乡下人口音让我感觉她不该是凶恶的坏人。被挖开的黑土地里到处都是棺材碎片,我尽量避免我的腿被它们划伤,“但我进来就那个门转眼就变成地下室一个坍塌的甬道了。”
女人眼里的光彻底消失了,不过她绷着的脸倒也放松下来,低下头继续挖了起来。
“这儿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来其他人了,我是这座教堂唯一的原住民。”
“什么教堂,这不是坟场吗?”
“曾经是,它几经易手,从修道院变成难民的销金窟,再到成为真正的金矿,少说也有两百年了。”女人的铲子碰到了地里的棺材,一丝饥渴照亮了她的表情。
“什么金矿,和我奶奶的菜园子一样吗?”
“你看着就好了。”女人把棺材的大头附近的黑泥刨干净,那口年代似乎很远的棺材盒便自己从泥地里爬了出来。在我诧异的目光中,女人反手从后腰挂着的皮套中抽出一只錾子,利索的将錾子尖端楔进棺材封口处后朝着墩头就是一脚。棺材盖上的泥土溅到了我的脸上,一阵尘土飞扬,女人已把作案工具擦干净收回了腰后,俯身在棺材里寻觅赃物了。
“你这坏蛋!你在亵渎这些亡灵!”
女人并不管我,那可怜的死人的骨头在薄棺材里来回碰撞,那可悲的声音仿佛是从教堂顶的天空中传下来的。我捂着鼻子愤怒地盯着盗墓贼,尸体腐败的味道对我来说实在是太难闻了。
这女人动作比较利索,很快,她又扶着棺材重新立直了身体,看到脸被泥土弄脏的我,她竟一笑了之。
“你手里抓着什么!坏家伙,愿我奶奶把你做成雕像!”我顿着脚冲她大叫,她反倒被我这副歇斯底里的样子逗笑了,将手掌伸到我面前展开,三粒丑陋的金豆躺在她糊满臭泥的掌心里。
“我没日没夜地挖坟撬人棺材,就是为了找这玩意儿。”她自嘲地笑笑,像是我看得上她臭手上的小金豆似的飞快抽回了手。那三粒绿豆大小的金子被她小心翼翼地用手腕附近的多余布料擦拭干净,整个过程无不令我感到一股悲哀。
“女人,你为什么不从这儿出去呢?你可以像苏拉一样来投靠我奶奶,求她给你个职务。昧良心的事情干多了,是要下地狱的。”我在旁边嘟囔,看着她将这三颗小金豆按到舌尖上后开始细细品尝。
“你在干嘛……金子不是吃的啊!”我见过祖母如何惩罚贪心的佣人,对吞金之人的死状记忆犹新,联想到眼前虽在作恶但不伤我的不明女人的下场,我还是失声尖叫了起来。
看她的表情逐渐从享受一点点变回阴沉,她也终于肯开口告诉我她这么做的答案:
“小妹妹,你看这个地方,还有什么是能吃的呢?”
我不禁哆嗦着腿往后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到了一个被掘开的坟包上。
“瞧把你吓得,我是人,不吃小孩子的。只可惜,咱们脚下这片土地,除了别人的棺材,啥也搞不出来。如果不是只能拿金粒镇住饥饿,我又何苦于一生都在这些棺材中间劳作呢?”
她苦笑着,扬起坟铲,只一下就把被她盘剥完遗产的棺材连骸带板地拍碎甩到了一旁。她的面前仿佛并未存在过什么棺材,而那些残骸也如同裂解的船只一样慢慢沉回了漆黑的土壤。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即使是从小便在祖母屋宅中长大的我也被眼前这段特别演出吓到了。
“既然你来了,我也代表村庄欢迎你,给你铲子,你也要学会为了糊口而工作。”女人轻笑着,牙齿歪歪斜斜,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从她手中接过了这支轻盈的青色坟铲,试探性地从铲头锄了锄地。结果就是,铲头突然碰到了一个硬东西,在女人的催促下,我绕着这个不明物体刨土,在铲倒第六铲的时候,一个方方正正的木头盒子从土地里钻了上来。
那女人也有点迷茫,走过来用她那银白的錾子帮我把盗墓者这个身份彻底坐实。
随着盒子被开启,一股恶臭喷涌而出,小盒子里装着一只还未彻底烂成枯骨的狗,女人虽然表情凝重,但还是伸进手去摸索随葬品了。
我支撑不住,背过脸去干呕了几下,再扭过头来时,女人手中已经多了一条皮带:
“小妹妹,我以前也听说过有人会挖到动物的棺材,这只生物想必是有主人的,它的项圈上有一个金质的徽章。你要尝尝你挖到的第一块金子吗?我可以帮你擦干净。”
我连忙冲她摇头,当鼻子稍微习惯了腐肉味之后,我觉得有必要看看这枚五角徽章,因为从看到它的第一眼起,我就一直觉得万分熟悉。她并未为难我,坦然地把这枚分量很足的金徽章还给了我,我将擦干净的徽章翻过来,一股电流差点麻痹了我的心脏:
枫叶林中鹿,这是我的家徽!
“丹尼!!”五角的枫叶勋章扎疼了我的手,我这才发现自己挖了家里宠物的坟墓!
“呃,小妹妹,这是你养的吗?”女人被抱着狗尸哭号的我吓到了,似乎从没有安慰人的经验,跟乡下男孩们一样对我扭捏了起来。
“我把我的狗挖出来了……丹尼,呜呜呜,我不是故意的……”我的心痛得厉害,一方面是我在说不上自愿的情况下冒犯了已故的老朋友,另一方面也是激动于祖母的物件可以出现在这个压抑阴森的地方——
祖母会找到我,我一定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的!
“抱……抱歉,我爸爸说狗对主人很忠诚的,它,它会原谅你的。一定!”女人抓耳挠腮,可我已经平复了情绪,毕竟丹尼是我从小养大的狗,就算是再杀一次它它也不会说什么的。
“行了,女人,我要离开这鬼地方了,我奶奶会找到我的,这世上就没有她做不到的事情。你就一个人继续挖别人的棺材吧,最好你有从骨头里认出你家人的能力。现在,说什么我要走了,我呆不下去了。”我仗着自己找到了希望,把心中的火气一股脑撒给了这个黄眼睛的年前女人,而这个女人被我这剧烈的情绪转变打得措手不及,怔在了原地。
我丢下她的坟铲,捏着祖母的徽章朝这坟地的另一头走去。
“回来!出了墙,你会燃烧起来的!”
我没有理会她的警告,穿过积满灰色尘埃的工坊,一排排坍倒的熔炉上全是破碎的屋梁,无论走到哪儿,入云的高墙都阻断了我对教堂外部的想象。
终于,在穿过一些破损的帐篷之后,我看到了一道石拱门,石拱门外可以看到有星星点点的青色磷光正在仓促的黑雾中摇晃。
有那么一刹那,我感觉外面的黑雾是有生命的,它被命令不准入侵教堂,所以它一直围绕着这座被黑色高墙保护着的建筑徘徊,而在我发现它的存在的那一刻起,它也发现了我。一股恶寒散布至全身,我又犹豫了。外面奔淌的黑雾似乎停了下来,丛丛鬼火在石拱门附近聚集起来观察着还在教堂范围内的我。
无言的沉默又被打破,天空上原本死气沉沉的乌云开始了活动,原本暗红的天空现在红得似乎要降下一场腥风血雨,在这沉重的空气中,我嗅到了一股焚烧尸体的焦臭味。
“你上哪儿去!!”我的肩头被一只纤细的手死死抓住,整个人被猛地一拉直挺挺地朝后倒去,石拱门外的亡灵们彻底沸腾了,我听到黑雾在我耳边兴奋地尖啸,云层深处是一万只失去翅膀的天使在悲鸣。
我小小的身躯现在躺在了那女人的怀里,她喘粗气的架势,像牧场里那头临产的母牛。
“拜托,别像那些人一样做傻事……”她的声音还在颤抖,只是她在笨拙地压抑。
“我没在做傻事,我只是要回我奶奶身边去而已。”我仍嘴硬,但此时其实已经不想着鲁莽地跑进这迷雾里去了。
“我不知道你奶奶有多厉害……我只知道就凭你,出去要么被骨灰吞噬,要么就是被鬼火点燃,一直把你烧成外面被吹来吹去的骨灰!”
“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是枫鹿·特雷斯的孙女,我奶奶会把我接回她身边的,说不定我只需要在这地方睡一觉就能在我的床上醒来,也许这儿只是我的梦境而已……”我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但很快被这女人粗鲁地打断了:
“够了!面对现实吧……幻想什么也解决不了……我无数次希望自己能从新挖出来的棺材盒里找到转机,但找到的无非是一具具遗骸而已。有那么那么多的人都抱着偏偏自己就是能出去的念头走出了教堂,可是呢?他们还不是一样被我们从教堂里挖出来……”
那女人讲到这里哽住了,她强忍着,没有哭出声来。我躺在她怀里,感受着她横在我腰间的胳膊那异常沉重的分量。
“外面的黑雾是怎么回是?这跟我这个外来人有什么关系呢?”
“……这座教堂的历史不算长,但比较曲折。中间隔了几代人,谁也说不清楚真假,我也是听我爸爸在地里收成好点的时讲的:
“据说,这教堂最开始的时候就是大家建在荒漠里的修道院,接收有坚定信仰的修女,我也不知道她们信的是什么,总之,这是一片没有信仰的土地。所以,慢慢的,修女们就过活不下去了。她们也试着种旱地植物,可外面是不长草的硝石地,里面的院子——就咱们刚刚挖坟墓的地方,只要用什么工具扣扣土,就会挖出棺材来。当时这种邪乎事还引得周围村民过来看热闹,但当时人们更多的是说修女们有罪,教堂口碑就更坏了。终于,修女们走了,这个教堂就一直废弃着,直到来了一些因战争流亡的女人,她们的丈夫以及儿子都被抓去送到战场上成了敌人的刀下鬼。村里人也不愿接纳她们,她们就住在了这个地方,由于没法种地,又想讨生活,她们就出卖自己的身体——我爸爸告诉我说她们就通过陪男人们睡觉来请求男人们花钱接济她们生活。慢慢的,这个被难民们占据的教堂在这片荒漠上名气越来越大,周围的村落也开始向她们靠近。我爸爸总说是因为那些开办销金窟的女人让安守本分的大家道德败坏起来,才会发展出利用教堂院子会唤来棺材的特性来盗取随葬品的经济活动来。
“总之,你路过看到的那些熔炉,全是那个时期建起来的,一来是为了祛除可能会附在随葬品上的诅咒,而来是为了方便流通。人们发现坟墓永远都挖不完,所以毫无节制地轮番开采,大量的黄金刺激着每个人。为了追求效率,人们把可能会反复出现的完整遗骸打碎,又将这些骸骨丢进火炉内焚烧,黑烟伴随着骨灰在荒漠中越积越多,仿佛全世界的死亡都流向了这里。
“就这样,人们没日没夜的挖掘着棺材,煅烧着金子,为了维持夸张的薪柴供应,只顾熔炼金条的人们甚至把庄稼都拔掉拿来烧火。最终,无穷的欲望让所有人都付出了代价,当每个人都觉得饿地受不了时,他们才发现教堂之外的土地不知何时都变成了骨灰,周围的村庄也不知为何和教堂挤在了一起。人们能从棺材中找到的金具越来越少,暗淡的天空也越来越低,无论走出去多远,都能闻到煅烧骸骨的味道。
“人们越来越饿,饿的只能去啃骨殖,吃随葬品。而随葬品吃得越多,就越重,彻底失去离开教堂的可能——因为教堂外面的骨灰大地会像传说中吞噬船只的大海一样把他整个吞下。不过人们又可以在教堂里挖到他,没人能真正的离开这里。
“我一直都不敢出去……自我诞生起这十几年来,我一直很孤单,挨饿的滋味很不好受哇。人为了不挨饿,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我看不到大姐姐的表情,我只能同她一直仰望着天,任由她一面说一面用手指一遍遍抚摸我的头发。
“你听到了吗?”看到她终于将一大段话都讲完准备喘口气了,我才轻声问道。
“什么?”她转了转脖子,发出一些清脆的声响。
“我奶奶在云层里叫我!”我确信只有我一个人听到了祖母的呼唤,守在门外的黑雾和鬼火也恢复了常态,这是我第三次听到祖母在呼唤我的名字,我离开这里的机会马上就要来了!
我腾地一下从她怀里跳起来,在她反应过来之前拼命朝门口冲去。进入到黑雾中后,我立马闻到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焦味,这股异味任何生物都不可能适应,我再次听到祖母的声音,我便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奔跑,任由体力不支大喘气时呛入口鼻的黑烟让我呼吸困难,也任由遍地的骨灰拖拽着我的双腿。在被骨灰糊住眼睛之前,我看到自己那来回摇晃的胳膊开始燃起了青色的火苗。
我似乎上当受骗了,明明耳边只有黑雾得意的狂笑和奶奶声音里的焦急,外面只有无数发怒的亡灵,正竭力要将我折磨致死。
我害怕了,恐惧让我反抗它们的力气越来越小,在跌倒之前,我最后一次睁开双眼,望了一眼如同黑色高塔一般的教堂……
砰地一下,我的脊背被大姐姐重重地敲了一下,随后,便是那只温暖的手钳着我的胳膊将我一点点朝教堂里拖。我手臂上的灼烧感消失了,甚至我觉得全世界的狂风都避开了我,以更加凶猛的气势倾泻在了大姐姐身上。
我的手臂被捏得很疼,可我的哭叫已经无法被大姐姐所听到,青色的火焰正在她并不强壮的身体上熊熊燃烧。她还在风中大声与我说话,其实她不需要大声同我讲,因为此刻我的耳边只有祖母那越来越缥缈的呼唤。我目睹着黑雾与鬼火侵蚀着她的感官,她走在干燥的骨灰上,仿佛在泥淖中艰难前行。也许,她这摇摇晃晃的步态,已是在向我逞强;而这样大声说话,或许只是在给她自己壮胆:
“……都想出去……我爸爸,不也是这样想着,认为连我在内的一切都是他患了癔症编织的幻觉,所以丢下我一个人出去了……
“我早就没有奔头了,我从小到大经历了无数离别,独自一人苟活在教堂里,有什么意义!?我无数次都想这样跑出来一死了之,但我胆子小啊!……我没有胆量啊……
“我见识了太多死亡,光看一眼就能知道墓主人的全部过去,我见了各式各样的人,他们活着的旅程是那样精彩,可那些人的人生都与我无关……死亡多么圣洁啊,可我被迫要靠玷污他人遗骨为生……
“我和我爸爸挖出来过出逃的族人,他们每个人的内脏里都嵌满了金粒,拖着这样的身体活着,一定生不如死……想必我也快死了吧,我的内脏里也一定长满了金色的钉子了吧。”
我呼唤着大姐姐,她已经快要没有人样了,但她依然拖着我向教堂坚定地走去,她黑糊糊的腿在灰地上跋涉,一如我在没膝深的雪地里那样行走。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挖到了抛弃了我的爸爸,他曾给他和我做了一对儿金项链,挖出他来的时候我哭了好久好久,我想安葬他,可这地方遗骸一埋下去,又会出现在教堂中央……如果人死后也有灵魂,那不幸来到这地方的灵魂注定不得安息……
“自那之后我日日夜夜都在祈求何时能出现一位天使,能把我烧成灰烬,把我这罪恶的灵魂彻底毁掉,终结我的痛苦,彻底断绝我这为了不挨饿而不得不一再给亡人添麻烦的行为。
“对,小妹妹,我不会被饿死。但我会一直饥饿下去,原谅我,我实在是太饿了……”
变成亮蓝色的火焰还在灼烧着只剩一层皮的大姐姐,现在变成了我在拖着快要没入骨灰地的大姐姐行走,因为周围的火焰都聚集到了大姐姐身上,所以我不必担心会被烧伤。
一路上我数次呼唤着她,询问着她的名字,可她已经失去了各种知觉,任由火焰把皮肉一点点抽离她的金色骸骨。直到最后,她都未能告诉我她的名字,而我,即使拼命在她耳边喊出我的名字她恐怕也不能听到了。
最终,我因力竭而双臂再抬不起来,大姐姐那和她金色眼瞳一样漂亮的骸骨如同金具没入水池一样瞬间沉入了骨灰地里。
周围的风暴也逐渐平息下来,焚烧尸体的焦臭味也沉淀了下去,白茫茫的大地上黑色的高塔如同一座黑色的墓碑一样立在天地中央。天空的边界依然让人觉得它低沉的触手可及。冥冥之中,我听到了祖母的一声叹息。回到教堂,我才看到教堂的上方,挂满了用亡人遗骸碎片与金线制作的捕梦网。
只是,它们现在已经同风暴一起平息了下来。我趁着这段寂静到令我感到压抑与害怕的时期不断外出寻找着任何出口,但都是徒劳。最终,我用铲子挖掘着教堂底部,感觉又累又饿。
我想要找到安置着大姐姐黄金遗骨的棺材,想要见她最后一面。
可这个目标逐渐被饥饿的本能所异化,我再次闻到了死尸的气味。但这曾经令我呕吐的味道如今令我口水直流,我更加卖力地挥舞着铲子,我所掀起的灰色旋风一路从教堂底部上升至挂满捕梦网的天空。
被金线束缚着的亡人遗骸再次淅淅沥沥地被拨动,教堂外,席卷着黑色灰烬的狂风再度呼啸了起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