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恋》
“就这样玩吧,没办法了。”晓萱一屁股坐下,叹口气道:“太短了,绑不上去,我怕它断。”话是这么说,可她没有一点要玩跳皮筋的意思。这两颗树之间的距离确实太远了,远远超出了一个小女孩用的皮筋所能延展的最大长度。晓萱压根就没把皮筋绑上去,只是装模作样地丢在地上。我并不打算再替她尝试一番,于是把摊在地上的皮筋踢开,挨着她坐下。 “要是郭雨在就好了,皮筋短了点,大不了我们站得近一些就是。” 我在脑海中描绘那副场景,总觉得用这么短的皮筋,即使充当柱子的俩人站得脸贴脸,也不太能顺利地玩下去。但我还是附和她道:“是啊。” “其实吧,断了就断了,我本来也已经用不上了。郭雨要是像我们一样,可能她就还能和我们一起玩。” “不是吧,我觉得是因为她年纪比我们大一些,而且又温柔又漂亮。和头发没多少关系。” 晓萱摸摸自己光溜溜的脑袋,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那我什么时候才能把头发留回来啊?” 我同样摸摸自己的光头,一言不发。晓萱剃了头发后仍一直带着她的皮筋。她试图拿它来做些其他事情,以期这样她的父母就不会丢掉它,她一直希望以后还能有用它扎头发的那一天。而我的皮筋原先有很多,但早就全被丢到河里去了。我亲手丢的。 “还玩吗?”她闷闷不乐地问道,“郭雨不在感觉都没什么好玩的了,而且爸妈总是不让我出门,我这次还是偷偷跑出来的。” “不让我们出门是对的,毕竟现在到处都是......” “你自己不还是出来。况且郭雨那次还不到半个月,会这么快吗?” “因为我不怕,我想去找郭雨。” 晓萱满脸不相信的样子,心不在焉地用脚拨弄着皮筋。我们二人各怀心事,一时都没再说一句话。我感到气氛有些尴尬,主动起身,从矮树上掰下两根细长的树枝,用力把其中一根插在泥土里。我让晓萱把皮筋给我,然后将一端套在树枝上,边走边拉,把皮筋拉得尽量长。到了差不多要到极限的位置,我再插下另一根树枝,把皮筋的另一端套上。它紧绷绷的,似乎随时要断开。但即使这样,皮筋的长度对于跳皮筋所需要的来说仍然显得太短小。不过能玩些什么总比我们傻坐着什么也不干要好。 晓萱看着我做完这一切,显得兴致高了几分,站起身来跃跃欲试。我其实一直不热衷于这个游戏,也就由得她玩。只见她有模有样地活动了一下身体,侧身一个跨步插入两根树枝之间。这时我才具体地感受到那中间的狭窄。两根树枝几乎是一根贴着她的前胸,一根贴着她的后背,如某种刑具一般卡在晓萱身体前后。紧迫得让人感到呼吸困难。可晓萱似乎并不介意。她小心翼翼地屈膝跳起,双脚在空中划出纷繁的曲线,完美地完成一个动作后落地。她做得很好,可那里还是太窄了,树枝险之又险地从她衣服上擦过。我看得有些害怕,想劝她别玩了,可一抬眼便看到她灿烂的笑容。因为没有头发的缘故,那笑脸完整无遗地展露在我面前。干净又明亮。我有些愣神,张了张嘴没有说话。她继续跳着,跳出一个又一个令人惊叹的姿势,每次落地也都恰到好处地避开了那摩拳擦掌的树枝。她的动作是那么有力,我看得入迷,仿佛感到大地也在为她的跳跃颤动。我心里也不由得涌起一股用力跳跃的欲望,一股与晓萱一起发泄的欲望,一股在这灰头土脸的世界里,改变什么的欲望。 大地在颤动,不详的气息让我如梦初醒。震颤的触觉那么真实,我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晓萱显然被吓到了,仍在空中的身体一霎失去平衡,重重地摔落在地,脸颊也被树枝擦出一道血迹。行军的护卫队来了,一道横跨森林的光芒快速逼近--那是重甲和冷兵器在反射着阳光。很快就可以用眼睛看见他们胯下马匹喘出的粗气,也已经可以听见呼喝声和马蹄声阵阵传来。晓萱嚎啕大哭,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害怕。我想去拉她一把。我想无论要发生什么,即使被护卫队一同带走,我都至少要和她在一起承受。于是我鼓起勇气,向晓萱奔去。可出乎意料的是,我冲出的身体却突然被人大力拽住。我扭头一看,是母亲。只听她声音嘶哑地对我吼道:“在想什么!快走!”。母亲的手十分有力,我用力甩动身体,却始终无法挣脱。护卫队近了。情急之下,我只好朝着晓萱大喊:“快跑!”但晓萱却只顾着哭,像是已经被吓丢了魂魄,对我的话不闻不顾。 “都他妈不许动!”护卫队终于还是到了,“转过来,给咱好好瞧瞧!” 即使之前我怎么说自己不怕,这一刻也还是不由自主地呆住,只能任由母亲牵着我的手转过身去。我不敢抬头,只是盯着地面,但很快就有人粗暴地抬起我的下巴。 “怎么一个一个都剃个光头,都这么自恋会被挑中?我呸!阿姨你也太丑了!这俩都是你女儿?” 我看向母亲,她龇牙咧嘴地说道:“都是。” 护卫队领头的俩人对视一眼,低声交流了一会儿,又笑着对母亲问道:“都是你女儿?怕是不见得 ,不然看到我们来,怎么只牵着这一个?这么跟你说吧,这次是一定要带走一个的,你又丑又老,委员会看不上,这俩你选一个交给我们,这事就算结了,我们也省得再去其他地方,怎么样?” 母亲的答复几乎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畜生不如的东西,她们都是孩子!” “小孩我们还得好生养着一段时间呢!”护卫队首领的声音突然变得严肃,他拿出一卷卷轴,走向晓萱,道:“这是不得不执行的任务,我知道这一个不是你的女儿,我会把她带走,反正她的父母看起来也不太关心。好了,根据精英委员会的命令及帝国法律,我将把她带去协助机密工作,时间保密,地点保密,内容保密,工作结束后会给予相应的报酬,如当事人因特殊原因无法领取报酬,报酬将转交给家属并追加一笔抚恤金。任何除当事人以外的个体对机密工作的进一步了解要求将被拒绝;当事人对工作具体信息的泄露将受到惩罚并扣除报酬;如有异议,允许直接在帝国法庭上进行仲裁,但仲裁申请者需要支付所有直接及连带费用。行了,带回去找人训着,打扮得好看一点,他妈的每次收获越来越差,不趁早养着几个以后怕是要交不了差了!” 我自晓萱被带走那一天起开始留的头发已经及腰,我生活所需的一切事物里仍然没有皮筋。 母亲不再允许我出门,所以也就无所谓我蓄发--她也知道只要我到外面去,无论有没有头发,我都会被带走,因为我长得愈发美丽。父亲在那一年便得病死去,他与晓萱的父亲是世交,晓萱被带走后,他愧疚不已,积久成疾。我反而庆幸他不用继续经历这个世道。之后家中的一切都由母亲操办,因为她那奇丑的脸不会带来任何风险。但我知道母亲应该是生得很美的,因为我小的时候她就很美。只是自从护卫队上街之后,她便再也没有让她的美貌的光芒穿透过脸上用泥土和粪便制成的妆容。 几乎每个女人都这样,灰头土脸,剃短发,穿着打满补丁的衣服,以此掩盖自己的美丽,防止被护卫队带到委员会去。人人都心知肚明委员会做的是什么勾当,“机密工作”。有一天我在窗外流过的河流上看到郭雨的尸体,她的样子变化很大,脸上挂着浓厚的弄花了的妆容,身体却被泡得肿胀。温婉的气质再也寻不着了。那天我一切照常,只是在家读书,因为除了读书之外没有什么可干的。但直到现在我也记不起当天我究竟读了些什么。离那一天已经三年了,我已满十六岁,而护卫队上街越来越频繁。我知道那是因为美丽的女人越来越少。委员会成立七年,这个帝国也走下坡路走了七年,它摇摇欲坠。我不知道问题出在哪,我读的书不够多,或许要自己亲眼看过才能明白。我考虑了很久很久,最后下定决心。今天母亲上街买菜 ,我留下一张给母亲的纸条--上面写着我的遗言,然后三年来第一次走出门。 我没有写在上面的是,我还想再见晓萱一面。 近些日子护卫队几乎是天天都会上街巡视,所以我对自己上街后会遭遇的事情毫不意外。很快我就被包围,不等护卫队宣读那完全是形式主义的宣言,我便主动地坐上了护卫队首领的马,他似乎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双手仍举着那卷卷轴。过了好一会儿才一脸惊讶地扭过头来看着我,我则毫不畏惧地回看过去。我立马认出他和之前抓走晓萱的不是同一个人,这一个长相更加儒雅且英俊。我们彼此都如正在搜寻什么似地对视着,半晌,他突然笑了,说:“你的头发很好看,我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头发了。” “因为人人都怕你们,不敢好看。” “你不应该怕我,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但你会确保我会被做什么。” 他无言以对,默默收起卷轴,调转马头,向一个我不知道前往何处的方向去。或许是他有意为之,马走的速度并不快,十分平稳。周遭的一切从灰蒙蒙的一片逐渐变得光鲜亮丽。很快我家的房子就看不见了,但视野内除了前方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和它周遭众多的府衙外,处处都是如我家一般破败贫穷的地方。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上街来呢?” 我回过神来,道:“有些事情不用眼睛看是不知道的。” “已经延续七年的这件事?”他叹了口气,道:“代价太大了。” “我没有其他选择。” 他似乎陷入了沉思,护卫队便跟随他拖曳着的漫长沉默走到了那座宫殿门口。正当我以为这就是目的地时,他却突然调转马头,走向另一个方向。而护卫队员们似乎也不感到奇怪,一言不发地紧紧跟随在他身后。很快我们又到了一座虽没有那宫殿华丽,却仍贵气逼人的宅子上。他姿势优雅地下了马,挥手遣散护卫队,随即身子微曲,向我伸出一只手。我冷哼一声,不理会他的好意,双脚一蹬便跳了下去。 他似乎并不在意,微笑道:“由于之前的宣言没读完,你暂且不用去委员会工作,先在我府上住几天吧。” “有什么不同?”我反唇相讥。 “我是护卫队的,根据帝国法律不能对你做什么。但你想知道的事情,我会尽量告诉你。” 我在他的府上待了三天,期间他似乎完全不操心护卫队的工作,只是整日回答我的疑问。我知道了很多,出乎意料的是,事实并不比我从书中学到的要复杂多少。我知道帝国有两个强大的邻国,也知道自我出生前他们就通过唯一的一条行军路线交战,我也知道他们在十年前便休战了。但我不知道的是,他们正是在帝国的疆土上行军,而那场战争最后打败的,正是我们。 “委员会的成员都是两国的纨绔贵族,这里不过是一个.......”他眉头紧锁地搜寻着词汇,道:“殖民地?附属国?游乐场?我甚至想说免费妓院。”见我不快的神色,他连忙转换话题道:“这里已经没有真正意义上属于帝国自己的统治阶级了,它维持着国家的模样,不过是为了满足贵族们的癖好,他们热衷于角色扮演,痴迷于征服欲和近乎无限的控制欲。这里实际上只是他们的大型游乐场罢了,而他们也不在乎这个国家最终会走向何方。” “那你呢?” “我?”他苦笑道:“我只是他们的一个喽啰罢了,我有什么重要的。实话跟你说,假如我是你,我就会策划逃跑了,只要你在我这里待着,总有一天我不得不带你去做委员会的工作。” 我当然知道,我正是为此而来的,但眼前这个男人的坦诚的确在某种程度上打动了我。我叹口气道:“我知道,但是我要找一个人。” “找谁?” 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告诉了他:“三年前被带去委员会的,叫晓萱。当时十二三岁。” 只见他神情严肃地思索了半天,说:“我知道,当时她是我接手的,她应该还在委员会里,至少还活着。” “真的吗?”我心念一动,问道:“我突然想起来,这么多天了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他愣了愣,道:“我叫......许文君。” 他没有撒谎。 我在许文君府上又住了半个月,时常有些貌似高官的人来找他,又时常有些士兵向他报告,看得出来他在权力中心里的地位并非如他所言那般不堪。可即便如此他仍然不曾对我有丝毫逾越之举,一有机会仍劝我离开。我知道他喜欢我,我看得出很多蛛丝马迹,而我也的确倾心于他表现出的风度。可这片土地上没有美好的爱情,我们都知道这一点。所以一天我问他要一个纪念品。那天他刚刚见过一个官样人物,显得很烦躁,但他仍耐心地询问我想要什么。我左思右想,选了一张他的护卫队工作牌,那工作牌金属质地,上面用镀金的文字印着“许文君”。我知道这个选择有点大胆,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它赠予了我,说道: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个国家很快就不需要我这职务了。” 之后我一直尽力回避着与他接触,他似乎也看出了这一点,没有再主动劝过我离开。很快就到了我不得不被带去委员会“工作”的那一天。去宫殿的路上我仍旧由许文君护送。一路上他满脸阴霾,一言不发。而我则心事重重。这段路很短,不久我们便沉默着在宫殿门口停下。但我们只是在马背上坐着,谁也没有动。一直到门卫迎来,不得不分别之时,我终于下定决心,俯身在他耳旁轻声说了一句:“愿下辈子再见。” 他愣了愣,神情复杂地看了我一眼,好像想张口说些什么,可宫殿的大门已经闭上。 我所处的房间与我曾想象的模样截然不同,它很普通,仅有一张宽大的床。昏暗的灯光下,房间的布置只能看清轮廓,我看不出什么特殊的,除了它比我曾住过的任何一个地方都要更奢华外。 我仍然穿着来时的朴素衣服--它被打满了补丁,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虽然进来前有搜身,但守卫仅仅是挑逗性地抚摸了一下我的身体便放任通行。这或许也是为了贵族的癖好考虑。我放空思绪地躺着。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门口的灯被点亮,随后脚步声响起,壁炉里也燃起火来。火焰的光芒缓缓蔓延到房间的各个角落。我抬头,晓萱的头颅挂在壁炉上的墙上,正对着我,被火光从下方打亮,脸上的阴影像当年她被带走时的表情一样可怖。她和我记忆里的分毫无差,被树枝擦出发血痕和那十二三岁的样子,永远不变。 许文君笑了:“没想到是我吧?对了,这个就是你朋友。”他恶毒地戳着晓萱紧闭的眼眶,笑容阴险狡诈。 “为什么是你?”我装作受惊的模样,歇斯底里地喊道:“为什么偏要是你?” 但我其实早就知道了,在见到郭雨尸体的那一天,我读的所有书里都写着“许文君”,那是被刑具刻在郭雨小腹上的,血淋淋的三个字。 “本来不用弄得这么麻烦的,谁叫你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样?没有征服的过程那还有什么意思!嘿嘿,喜欢这个真相吗?”他散漫地脱下衣服,一步一步向我走来。“说好下辈子再见噢,反正马上又要开战了,死在我手上总比死在战争里要好些,你至少还喜欢我不是吗?” 我假意痛苦地蜷成一团,将身体藏在被窝里,右手紧紧攥着他的名牌。它被我削得很锋利,很锋利,以至于我只是攥着它就会被划伤,血从伤口淌出,流过掌心和我的身体。我开始颤抖,开始畅想他的血洒在我脸上的温度和帝国的轰然倒塌。而这时,一股炽热的喘息扑面,我抬头,与他四目相对。 这是独属于我们的热恋。 作者语:写完了,这篇很庸俗的,挫,不行,低智商,没慧根,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