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逝

人死如灯灭，反之亦然，灯灭如人死。当灯不再亮，它就静悄悄死在自己壳里了，尽管那壳花纹依稀，但一动不动的它，终是被悬葬在屋顶。 昨夜，厕灯突然发病，它快速闪个不停，就像老妇人突遭疾病，脸色一会儿发红，一会儿变白，甚至扭曲变异，在喘气，在呻吟，在挣扎。王小二悲凉地盯着厕灯看了一会儿，迅速关掉按钮，让洗手间被黑暗淹没。他知道，如果一直让灯闪着，不消几小时，就会让它断气，他于心不忍，希望关掉后再开，会有奇迹出现。

今晚，王小二下意识打开厕灯时，嘿！它又好了！他感到失而复得的惊喜。此前担心是多余的，这灯活过来了，它生命力没那么脆弱，昨晚不过突然发病而已，王小二释怀道。然而，高兴不过三分钟，当他从《薛丁山征西》中抬起头来，又看到那让人失望的闪烁。他走到洗手间，确认了这吸顶灯在闪烁，他关了再开，灯依旧闪个不停。他蹲下去试着适应这灯光，看妨碍人新陈代谢不，结果眼睛告诉他，不行！这灯闪得他没法出恭。 他慢慢站起来，望着这闪烁的灯，摇了摇头。废了，这灯废了！他提前给这灯判了死刑，他知道这样的闪烁就是在加速灭亡，而此前三分钟的稳定，不过回光返照而已。他有些难过，生活为何要对王小二如此冷酷？他不过想在乱局中躺平，又有什么过错呢？战国烽火连天，庄周不也躺平吗？只是躺平中留下《庄子》一卷罢了。这不，躺平中王小二同样笔耕不辍呀！或许千年以后，人们在方块字间发现王小二的思想，也如庄周那般深邃。 先不管留名千古的事了，眼前，他即将失去了厕灯。他随手摁下按钮，给灯抹上眼睛，让它瞑目，安详地走。它已照着王小二行清了六年，对得住他了。 失去了侧灯，他的公寓只留下一盏灯了——卧室灯，只有卧室的灯还陪着王小二上床，入睡，第二天醒来，然后关上，再出门打卡上班。他不仅想追忆屋中这些灯，这些一盏盏逝去的灯，如同追忆离世的伙伴。 当年，老哥做生意发了财，斥资一万，让王小二把公寓拾掇拾掇。他也不客气，最先想到的，就是把灯全换掉，把那些泛着白光毫无个性的灯，全换掉！他要安上造型精美，光线温馨的灯，唯此，他才觉得公寓有那么一丢丢吸引力。 2016年5月，经过和金山路口的湖南老板几轮议价，才最终选定公寓的全套灯具。装修师傅从客厅、餐厅、厨房、洗手间和卧室，一一为他安好。夜幕降临，他依次把客厅、餐厅、厨房、洗手间和卧室的灯打开。客灯照亮他米黄色壁纸、橙红色地板革、灰褐色沙发、乳白色书架、绿色发财树和紫红色窗帘，以及冒着热气的暖气片。哦，还有电视放着的节目。餐灯照着他刚到的咖啡桌、青花瓷茶具、清新洗手台。厨灯照着他银灰小冰箱、格兰仕微波炉、蓝白色铝皮碗柜、铅色钢条置物架。厕灯照着他海尔热水器、海尔洗衣机、粉红大洗衣盆、山水画挡帘、红色水桶和扫帚。他在这些灯的照耀下，备了课，煮了饭，炒了菜，用了三餐，喝了茶，看了书，清理了肠胃。 后来呀，厨灯最先弃他而去，害他切菜时，看不清菜刀，放油盐酱醋时，总掌握不好量，慢慢地，王小二不太喜欢做菜了。 随后，是客灯。当客灯发现发财树被王小二枯萎了，暖气片也不再滚烫，书架蒙上了灰尘，壁纸也爬了污点，王小二更是被新来的老大浇灭了希望而蔫头耷脑，这不是它想看到的客厅，也不是它想照见的人。于是，客灯便决然离去。从此，把王小二丢弃在黑暗中，让他在逍遥中自生自灭。他失去了明亮的客厅，他躲到卧室，或者干脆去床上，舒舒服服地躺着，他总觉得，是客灯把他逼成那样。

接着，餐灯熄灭。餐灯是在王小二看着死去的，他记得很清楚。当时他正端着刚泡好的西湖龙井，背靠着竹椅，想将对新来的老大的一切不爽，仰头一饮而尽时，结果，茶未入喉，发现头顶的灯突然闪烁起来。他放下青花瓷茶碗，盯着灯看，没几下，它就咽气了。他在黑暗中，把满腹的愤懑、悲伤，慢慢饮尽。 今夜，轮到侧灯。没有厕灯的日子，该如何方便呀？黑黢黢的，不会闹鬼吧？试想，王小二正蹲着，热水器下面，蹲坑里边，门外，会不会偷偷冒出些白无常来？或者披头散发没有颈子的鬼？如一阵青烟？不怕，王小二会打开手机电筒，把一切魑魅魍魉都照跑。 卧室里那盏倔强而多情的灯，你何时弃我而去呢？我知道，你一定会等我黄土坡的小屋装好，等我彻底沐浴在那一套磁吸轨道的光辉中，你才会闪烁起来，慢慢离去……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