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综述

人周围的环境构建出人的经验,人对经验反思会增加人的认识,一般来说这种认识上的变化是不可逆转的,也就是说当人意识到一件事之后,是无法退回到自己“认识”之前的状态的。这就构成了一个逻辑的顺序,而表达这种逻辑顺序的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它按照时间来整理。所以谈宝玉最好的线索应该是时间。截止至第八十回为止,应当是宝玉从一个有灵性的,眼中能看到本质的;到一个平庸的,有知识的,盲的状态。
开篇的宝玉就是有灵性的。“这个妹妹我见过的”这一句话证明此时的宝玉被曹雪芹赋予了某种神性,通灵的不是石头,而是宝玉这个人,宝黛同时见到了这种宿命,而跟他俩相比所有人反倒是些见不到本质的痴人。
这一段在红楼梦当中有着强烈的象征色彩。即意味着开端,而在一个写命运的小说里结局也必然被包含在开端之中。也意味着从这一刻起黛玉的死亡已经成为了必然。然后我们接着往后看,我们发现宝玉一点一点从幼稚当中褪去,一点一点走向成熟,又一点一点变得孤独,芙蓉诔的一大长篇看着总不如金钏王十朋那一段来的精彩传神,这仿佛也在印证着某种宝玉所怀念的,却回不去的过往,林黛玉就要离开了。读者可能没有意识到,我们正在伴随宝玉经历这所谓的“童年时的心里创伤”,在跟宝玉犯着一样的错误。
从这一期开始我就不会再跟各位反复确认原文的内容了,相反我会说大量的题外话。有关于摘出原文的前后文语境,我不会再加以解读。可能会在引用原文之后直接进入论证部分,如果各位觉得太快或者不满意,烦请再找一下上下文来完成回看,文本里写明了的东西就实在没有必要拿出来赘述了。
众所周知,我们无法回溯时间,这一秒的现在会变成上一秒的过去,黑格尔对这个问题进行过详述,比如说我们把历史画成一根序轴,某件事情发生在某个时间,是什么样的事情影响了他的发生,这件事的发生导致了后续的什么事情的发生,这一点一目了然。但如果人类的认识和人类逻辑的演化也能够被画作一根序轴的话,这根序轴就不像历史这根轴一样不回头一股脑儿往前走了。人类在认识的这条道路上有着大量的停滞,甚至是倒退,这条道路时宽时窄。承载着知识的那些人有的时候会受到迫害,乃至是先进理念的迫害,或者无法得到传承,从此销声匿迹。比如中国数千年的历史就是一个循环,一些掌握着非凡技艺的人和对世界探索有着杰出贡献的人并不受到重视,直到辛亥革命,这种情况才有了突破。
这一点我要做一个补充,实际上红楼梦里提到了人类认识的变化。比如说曹雪芹提到的宣窑瓷器,或者珐琅器物、国外的钟表,这些东西背后无疑是有技术力作为基础的,是人认识的进步推动技术的进步,而后带来生产力的进步,但是在红楼梦当中曹雪芹对这些东西仿佛不以为意,这些东西很有可能只是被当做一种过往的符号来进行回忆,只是在他的记忆当中存在这些新奇精巧的事物,比如说绿玉斗或者自走钟,这个视角所带来的盲区也正是曹雪芹认识的界限。
有关于这个问题比如说汤姆克鲁斯主演的《最后的武士》、黑泽明导演的《七武士》,仅仅只是枪支火器的出现,就整个颠覆了明治前武士们所构建出的秩序和价值观。你大可以抵触这种东西,你可以和它抗争,你可以说“热兵器玷污了生死决斗的分量”,但是有一点,你无法当作它不存在。
换句话来说,曹雪芹并没有料到人类的认识当中蕴含着如此大进步的潜能。有关于这一点的推测我向来都是很谨慎的,我之前看过一些有关红楼研究的著述,他们都会说曹雪芹停留在觉醒和批判,但是并没有一种更加深远的认识,所以各位会发现我在读探春的时候非常小心,我表达的是“可能性”,曹雪芹极有可能在探春身上发现了第三种可能性,而不是一种论断。
有关于进步认识的探讨还涉及到社会的变化,比如说独裁,红楼梦当中有各式各样的独裁形式,看,凤姐把独裁玩得风生水起,我们会发现至少在前八十回,服从是下人们的铁律。
比如说“按理说是该管管了,也忒不像了”,再或是“就是对下人严些个”。实际上在红楼梦当中仆人不像奴隶,明明打死都不成问题,但是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伦理意识隐藏在其中,这种感觉体现在红楼梦当中的下人,非常的诡异,比如贾政提到,“我们对下人一向是很好的”,这个概念其实很奇怪。
众所周知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所谓天然的奴隶,认可了自己奴隶的身份的人就相当于放弃了为人的自由,放弃了作为一个人生存的义务,而主人拿走了这个自由就不用作出任何补偿,生杀予夺可以充斥主人的主观情绪而不存在任何的合理性,因为奴隶在交出自由的同时它就什么也不剩下了。这其实就是奴隶的本质,我们会发现这个概念本来就是很奇怪的,但是它却在运作,而且我印象当中红楼梦中几乎不存在反抗这一概念的奴隶。
这一点我们会想到香菱,香菱被拿来买卖,这这一行为本身就是在告知读者香菱是何等的卑贱。在葫芦案这件事情当中香菱并没有被当做是一个人来看,就像是一件物品,一个财产被拿来转让,我们不知道她是谁,她有什么品格,我们只知道她被卖来卖去,没有任何发言的权利,也没有得到任何的补偿。薛蟠把她搞到手了以后并没有如何珍惜她,像冯渊一样痴情与她,而仍然我行我素,把她当作泄欲的工具罢了,我说过香菱就是薛蟠欲望的牺牲品,没有任何的自我意志的存在。红楼梦没有把这个东西写得很明了,薛蟠对香菱的厌倦是一种清晰明了的暗示。薛蟠可以自由地物色下一个目标,香菱就被弃置在家里。
但是香菱这个角色并没有到此为止,我们会发现实质上香菱和其他女孩子在表现上没有什么不同,比如湘云跟香菱被并称为“诗疯子”和“诗呆子”,被邀请入社,她和所谓“主人”是没有分别的。香菱学诗的这一段是她和任何一个自由人完全相同的部分,在学诗的过程中香菱所感受到的,是美的体验,美的经验,她在诗当中所获得的,大漠孤烟直的通感,又是一种非常奢侈的,无限接近于真理的东西。搞过创作的朋友可能会明白,在灵感迸发落实到纸笔之上的时候,这种感觉是无可替代的。在古希腊哲学当中,如何得到真理,什么是道德,以及什么是美,这三者都是哲学所探讨的问题。也就是说对于美学的探讨本身无限贴合于这个世界的本质,从这一点上,她比在欲望里沉沦,在求而不得的循环中挣扎的薛蟠要幸福太多,薛蟠会在感官刺激的世界当中逐渐麻痹,失去人性,这一点我在薛蟠那一期有提到。
从学诗这一点上香菱根本就不是什么奴隶,曹雪芹为了证明人和人具有相同的潜力,特地将香菱从一个小姐降格到一个丫鬟,我们会发现这一举动在塑造上刻意而多余,而且体现出曹雪芹的某种阶级意识的糟粕,因为从香菱开始沉迷咬文嚼字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是幸福的,曹雪芹已然把最珍贵的宝物献给了香菱。各位思考,宝钗在作诗的过程当中始终非常拘谨,宝钗不会放下身份,黛玉的诗就像是痛苦的流露,诗句里总藏着绵延的伤痕,但是香菱则不同,他从创作的过程当中获得了单纯的喜悦。这种感觉是很微妙的,比如说在提到薛蟠娶亲,听说对方是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子的时候,香菱感到很开心,可能以后又有人可以一起写诗了,我们会发现香菱在一瞬间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在面对未知的时候人应当有一种危机感,这个理应是生物的本能,但是“美”的经验把她从某种停留在生存卑微的这个区域中拉走,把她带离凤姐卜世仁赵姨娘的队列,让她有一种飘飘然的感觉,她忘记了自己会被命令,自己本质上也是奴隶。所以当我们看到夏金桂对香菱的迫害我们会感觉非常难以适应,我们会觉得,凭什么啊。这种感觉很特殊,我不知道各位是否能够了解。在香菱身上所体现出的这种特征,是不会出现在袭人身上的。为什么有人说袭人窝藏坏心,并不是说袭人是不是有坏心,这一点是很难从文本当中直接定论的,而是说袭人从来没有把自己当作成是行使理性的主体,她对于自己的身份的认识永远是很清晰的,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把袭人带离自己的阶级。从社会性的保护色这一点来看,袭人有宝钗的影子的,但是袭人会盲目地捍卫她所身处的环境,她和宝玉不是一路人,袭人是无法进入到宝玉的世界里的。这也意味着袭人的评价不可能超过宝钗。香菱对自己身份的这种“飘飘然”也不是偶然,而是说大观园里的人都有这种很奇怪的特性。比如说晴雯对吧,“心比天高,身为下贱”。什么叫下贱,下贱这个词打碎了我们所有读者的妄想。我们在阅读红楼梦的时候会感觉晴雯的奴隶很扎眼,我们看她的言行,看她对于事物的态度,看她做事情的风格,看她的喜怒哀乐,我们会觉得晴雯像个普通的女孩子,不会有人考虑“下贱”的问题。宝玉要放低姿态去安慰她,撕扇子为千金一笑,换句话说在宝玉眼中晴雯的快乐大于那一框扇子,这就是典型的“贵身贱物”的思想,如果不是为了开心,那珍珠宝石 也失去了意义。齐泽克提到快乐是虚无的,是一种幻象,人很难有快乐,这一点我们可以比较一下坠儿偷虾须镯,我们看到晴雯的愤怒,这个,偷这种东西体现出的是你的悲浅。看到一点利益放在眼前就不顾体面地去偷,这是牲畜的行为。为人奴役本就不堪,难道一个活生生的人可以从生存状态不堪堕落到要腐蚀掉一整个灵魂吗?这是晴雯无法理解的东西。各位,千金难买一笑的女孩子是不可能接受这种坠儿这种苟且的卑微感的,因为她是一个正常的女孩子,各位能明白吗?但是我们回过头来思考,是什么东西促成了晴雯这样的价值观?各位,是宝玉。宝玉有着这样一种魔力。我提到袭人的保护色,但是袭人的一句“我们”反映出的也是袭人的某一种飘飘然,宝玉会把一些想法告诉袭人,但是袭人是无法接受的,袭人会认为宝玉的语言不安全,但是她自己也难免有一种被宝玉认作是理性主体的这种转瞬即逝的窃喜,这裹挟着宝玉对于袭人的照料,模糊了袭人僵死的认识。是宝玉让晴雯忘掉了自己是奴隶这件事情,而正是王夫人,又让她想起了这件事情。让她明白一个人的死亡,是随意,蛮不讲理且无关紧要的。人的社会性弊端往往就促成了人死亡的必然。而这种自由和现实的落差,才是红楼梦当中刻画出的真实。
我突然想起有个坏东西叫苏格拉底,这个人特别热衷于跟人吵架。他会假装虚心向别人讨教,仿佛是在真心实意向对方请教问题,然后等对方说完了以后他再开始提问发难,最后将人驳倒,雅典人忍到他七十岁。其中一个被驳倒的例子出现在柏拉图的著作中,那个倒霉蛋叫普罗泰戈拉,智者派,是伯利克里的好朋友。普罗泰戈拉承认了苏格拉底一个很重要的观点:
一切的学习只是回忆。
我们完全可以通过言语诱导一个不具备数学素养的孩子说出勾股定理。苏格拉底认为人本身就具备认识真理的潜能,只是因为知识本身就在我们的脑海之中。
从人认识的角度来说,人几乎都拥有相同的潜能,几千年来人的本质都没有变,变的只是认识罢了。
说到这里我们再来看一下第一回的这句话,“历来野史,皆蹈一辙,不过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又何必拘于朝代年纪哉!”,各位,有没有发现这块石头非常的傲慢,在这片土地上几千年来上演着同一出戏码。当然,顽石经历了尘世的幻象,肯定会有一种翻过山头的长者的那种感觉,但是随意添上几笔年代都能适用,这意味着什么?
各位,我们思考这样一件事。假设这里有一句话,这句话通过主谓结构形成了一个判断,一个命题,然后我告诉各位,这个命题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都通用,各位现在能说出一句这样的话来么?仔细想想,你说出的这句话,经得起推敲吗?我们来想想,红楼梦具备了这种普遍和必然的特征吗?我们想如果一个命题同时具备了普遍性和必然性,它是一条真理啊。
石头认为红楼梦是真理。相信我把这句话说到这个份上,大家应该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这个石头在不经意间说了一句很自大,很傲慢的话。但是这种傲慢出现在红楼梦这本书当中,却是一件很悲凉的事情。比如说红楼梦里提到的收受贿赂,威逼利诱就可以办成事情,如果这个现象在过去,现在,未来都成立,成为一大公理的话,这就印证了这块石头所言非虚,也意味着我们也在遭受批判,这无疑是一件很消极的,值得悲伤的事情,我们会讶异于我们的子孙长大后收受贿赂。但是我们也知道,红楼梦当中不仅仅只有丑恶的东西成为了循环,凤姐的奴役与被奴役,性的压抑和迫害,封建的意识形态仅仅只是这本书的一部分。曹雪芹并没有把抄家写成是一种悲剧,在这本书的观念里,堕落的永远是人,而不是某种既定的规则,让贾府没落的并不是抄家,而是贾府自身的没落行径。
实际上,如果各位细究,其实真正可怕的并不是人的堕落成为一个循环,而是人对美,对真理的探求成为一个循环。红楼梦当中的“美”,也是一种悲剧的体现。这个在大观园,以及海棠社体现出来。
在启蒙运动初期,上帝被视作真理的化身,当启蒙学家无法解释“公平”,“正义”的来源时,他们就会使用“上帝”这样的字眼。这个字眼象征着绝对的善,以及人们对这种善的向往,而这也是一种对于理性极限的无奈和妥协。我们之所以讲一个运动分为初期,中期和后期,其实也有思想上的因素存在,而早期往往就具有一种妥协性。比如中国晚清民国的新旧民族主义革命也经历了从改良派到革命派的历程。而大观园和海棠社看出这一征兆。
打个比方,曹雪芹很执着于描绘纯粹的东西,所以红楼梦时常蕴含着希望。但这个“希望”的性质却很奇怪。因为大观园的覆灭存在于大观园这一概念的建立之中。这当中蕴含着因果性。
因为大观园当中并不包含“自然”和“永恒”。这一点在贾政试才一段就有陈述。比如说贾政提到“天然”,提到“天之自然而有,非人力穿凿而成”,就被宝玉批判了。为什么宝玉必定要批判这种东西?因为这种经过人力穿凿的东西不能玷污了天然本来的概念。这个是早期宝玉无法容忍的。这也是为什么宝玉和黛玉的思想一度极为贴近的原因。大观园这个概念有很强的人工性,虽说大观园中有贾政所憧憬的自然,这个是年迈的贾政所做出的妥协,但是在宝玉看来并不完全,年轻的宝玉是不会妥协的,他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这也正是宝玉和贾政的一大冲突所在。宝玉和黛玉在一起,黛玉追求纯粹,那他也必然有维护黛玉“纯粹性”的这个意识在,所以他必然会贯彻对“天然”这一概念的纯粹性的渴求。
这样一来从定义上,无论是大观园,还是海棠社都已经暗含了一种妥协性,都仅仅只是封建意识形态下的一种尝试,在诞生的初源就有了这样一种妥协性,所以必然隐藏了覆灭的要素。而当我们结合石头所说的“随便写几笔朝代都可以用”这样的话,我们就会意识到这种恐怖感。我们会意识到大观园的“美”也好“真”也好,都是有上限的,这里不会孕育出颠覆这个循环的种子。各位注意,这正是红楼梦这本书的“绝望”之所在。我们想,既然宝玉能够意识到这种虚假的“天然”,那我们的颦儿当然也能意识到。颦儿发现了这种“界限”之所在。所以当我们仔细咀嚼葬花吟,我们就能够清晰地发现这种界限。有关这个界限的问题,我在颦儿、通灵玉和探春这三期进行了非常详尽的描述,这里我就不赘述了,如果我没办法克制住向各位把每个概念都进行一个详细的叙述的话,文章就会很漫长而且折损逻辑。
这样一来,被判了死刑的就并不仅仅是颦儿的肉身,还是那句话,如果仔细阅读红楼梦,我们会意识到颦儿在书中是被作者保护的,颦儿始终没有受到某种俗世价值观的侵害,这本书当中颦儿成功地维护了她思想的纯粹性,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是一句口号,而是黛玉信仰的流露。这种纯粹性是作者本人想要呵护的,是曹雪芹和贾宝玉独有的美学,是对完美的,“女儿”这种抽象概念的演绎。
相信我们读者也会发现曹雪芹在写诗社活动时的那种喜悦。在这一点上,贾宝玉被寄托了作者的偏执性。
红楼梦当中的“美”是短暂的,妥协的。就像是冰雕,撑不过春天的来临,但是“美”却能够永恒地保存下去,就像是曹雪芹通过一张纸片保存对颦儿的追忆。这种抽象的美的体验被细碎地铺在纸上,不是那种庸俗的文本堆砌,什么,才子佳人巴拉巴拉,而是一种真实的,沉痛的片段。这也是大观园的价值所在,它保存了少女们思想的结晶,让些许的诗意和青春冲散那种漫长的,丑恶的,腐朽的“社会的真理的循环。救赎了宝钗,也救赎了香菱。要说妥协性,当然有妥协性。但是作为一个启蒙,微弱的烛光,却刚刚好。红楼梦令人喜悦,正是它定格了这一刻的美好,保留了些许照片的客观性。而金瓶梅之所以恐怖,因为它那些糟粕的东西已经刻在骨子里形成了习惯,迫害呈现得太过于自然,自然到让读者怀疑是否自己有问题。
我们思考一下太虚幻境的问题。太虚幻境是曹雪芹构建的因果性。太虚幻境也包含了“目的”这一非常重要的要素。早在亚里士多德,“目的”就被认作是一个很重要的东西了。亚里士多德对于世间万物的运行归纳出了四因说,认为所有事情都是按照四因来运行的,包括质料因,形式因,动力因,目的因。虽然一直被批判,但是最终“目的”却是哲学家们始终在探讨的话题。
曹雪芹也意识到,一个重要的角色若要完满,就必须要给予其目的。而太虚幻境给予了宝玉、颦儿、通灵玉三个角色非常重要的目的。这个目的决定了他们的“果”。
顽石是采用幻象去体会凡尘的,贾宝玉是要用肉身去体会这个世间运行的真理的,颦儿却是去还泪的。这个目的即限定了因果。
我曾经说过这是曹雪芹做过最无耻的事情,名义上是在保护黛玉,实际上是在辖制林黛玉的生存价值,将黛玉的“目的”从抽象的,自在自为的无限,拉扯到具体的还泪,这也直接导致了黛玉始终如一的特性,所有角色当中,颦儿身上艺术加工的成分最多。我在颦儿那一期提到了颦儿这一特性,并在探春的第二期提到了颦儿对自己人格的形而上拆分,导致了唯物这一方的辩证的瓦解。颦儿代表了一种循环,而在这种循环当中她找不到自身的价值,从而导向必然的死亡。
但是红楼梦当然不仅于此。我说过这本书的作者非常执着于描绘纯粹的东西。这正是红楼梦区别于金瓶梅的地方。
红楼梦当中蕴含着希望,这是曹雪芹对于突破某种循环的向往。
但是从这一点上来说宝玉身上却展现出了一种矛盾性和一种流动性。这也是贾宝玉这一角色非常迷人的部分。各位注意,宝玉是一直在成长的。我们会发现在宝玉的成长过程中,他无法保有任何一种偏执性的思考,比如说对于宗教的迷信。他将贾政视作敌人,他也会变成贾政。他将女儿视作纯粹,而红楼梦当中的女儿也未必就真的纯粹。他将文死谏武死战看作是一场最大的笑话,但是他在面对王夫人时,却连“死谏”都做不到,他无法用他自己的立论碰撞书中的不公,所有矛盾的东西逐一在他身上发生。他对于概念纯粹性的执着,和他在面对不公时的姿态形成了一种无奈的反差,他的妥协性潜藏在他的成长过程当中,这就是宝玉的纠葛。他不断地在接触一些新的东西,这些东西不断地在动摇他原本牢固的世界,把他往更遥远的地方带,把他从一个专一的人,变成一个三心二意,瞻前顾后的人。他无法和黛玉二人成为永恒,他在负罪感和庞大的时代潮流中逐渐失去孩童的憧憬。
我之所以说宝玉专一,并不是说他只爱一个人,而是说他可以不顾旁人的眼光,为他所爱的东西献身。虽然我们只在断断续续当中了解甄宝玉的事迹,我们会发现甄宝玉要比贾宝玉疯得多。甄宝玉留存的正是贾宝玉所无法贯彻的东西。但是甄宝玉是畸形的,是非社会性的。甄宝玉的家庭地位维持了甄宝玉的偏执。这种偏执虽然真,但是无法在当时的时代背景存活,只有死亡别无他途,但是宝玉却逐渐掌握了纪律和规则,把握到了生存所需的,所谓的“假”的东西。
如何解释这种专一呢?这其实不是宝玉个人的特性,我举个例子。我们小时候肯定会有一些经历。比如说想拿调羹喝汤,然后看不见肚子把筷子碰到了地上,然后就低头捡筷子,接着捡到筷子以后猛地一抬头,脑袋磕在桌子,撞出一个w。
然后当我们愤怒的时候,我们六亲不认,逮谁骂谁,砸的一地都是碎的,开心的时候谁都是好的。但当我们吃到苦头,我们在喝汤的时候就会十分仔细地安放筷子,一不小心碰掉筷子的时候,我们也知道头顶上有桌子,也会加倍小心。然后当我们愤怒的时候,我们会看周围的环境,我们不会在会议桌上当着投资人和股东的面怒骂领导平时的陋习,而是找一个没人的角落匆匆骂几句脏话作罢,而喜悦的时候也会在意周围的人是否会嫉妒,从而克制自己的情感。
这就有点像玩魂系列的游戏,吃的亏多了,魂掉得多了,自然就会背板了。这其实也就是成长的本质了。我们从一个不自觉的“客观唯心者”逐渐变成一个“本体论者”,通过疼痛和反馈,逐渐认识到这个世界除了“我”以外其他东西的存在。
我们不要忘记,我刚才提到人类认识的道路从来就不是一帆风顺的,这条路时宽时窄,人对于自己的认识极大程度上受到他所处的环境的影响。
比如说老婆子,老嬷嬷,还有卜世仁这一类,他们的思想尚不足以思考自己的价值。他们无法脱离那种所谓,生存状态的卑微。他们活着仅仅只是为了活着,和牲畜没什么太大的差别,他们可以理所当然地舍弃对知识、对理性的向往,最终失去青春的懵懂和憧憬,失格为所谓的鱼眼睛,沦为他人的工具,沦为戕害他人的工具,说得鲁迅一点就是“麻木的大众”,由于缺少教化,如果一个社会是由一群这样的人组成的,对于这个社会下零星的反思者来说是非常危险的。
说到这里我们可以看一看贾雨村。贾雨村这类人是拥有知识的人,但是知识仅为所用,是时尚之学。知识和武器一样,仅仅只是谋得生存的工具罢了,和锄头,镰刀没什么区别。证据在于他在面对人性抉择时不堪的姿态。他并未从他所获得的知识进行反思以获得对真理、对道德更深一层次的探究。他堕落的种子和他升华的种子从“无”这一根源诞生,在争夺同一份养料。雨村有很多机会可以贯彻自我,他本有这能力,他本有这知识,他却选择替一个杀了人的弱智擦屁股。
电影《阿拉伯的劳伦斯》中有这样一句台词:拿了钱的,就是仆人。雨村就是这样,不紧不慢,一点一点地完成了由人到狗的蜕变。
这是一种矛盾的特性,所以宝玉身上最珍贵的并不是他的初心,而是他与生俱来的,固有的矛盾。林黛玉不需要反省,因为还泪就是“目的”,而宝玉的“目的”是“体验”,所以这种纠葛,这种不断识别错误的能力,这种矛盾性,以及在矛盾的挣扎下维持的人性,才是宝玉身上最贵重的宝物。
另一方面,也正是因为这种矛盾,那种内心的冲动,和起心动念之后的压抑,“自我”的强大的存在感和对“他人”概念的感知,对于“公平”的粗浅的直觉和对于当时社会环境的大势所趋的妥协,都同时存在于贾宝玉身上。我们清晰地知道这些东西不能发生在黛玉身上,因为黛玉特性是一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黛玉孤僻的精神性上缠绕着死亡的幽灵,这一点是不可推敲的,稍加思索就会破碎的。
曹雪芹不仅只是还原了宝玉的这些特质,他还把一些发生在宝玉身上的事件去类比其他的角色,比如金钏的死亡也同时对钗黛造成影响,抄检大观园也同时对探春惜春造成影响,通过一个事件对于不同角色碰撞后的反馈,也能给我们读者一个参考,借以批判宝玉的行为。我们在赞叹女儿们的判断的同时,我们会发现这些特性和宝玉却不兼容。它们发生在宝玉身上,则是无限的自省和不可解。
葬花,题帕,识分定,金钏投井,逐芳官死晴雯,都对宝玉造成了强烈的符号性的影响,通过这些事件,宝玉发现了隐藏在这些现象背后各种人的偏执,扭曲和狂热,这些情感和价值观都在对宝玉造成碰撞,之后我会提到这种心理创伤的影响,但是透过曹雪芹在文本中透露出的反思,我们会发现宝玉最终并没有在这些观念中迷失。
宝玉身上反映出了一种尽可能的客观。比如尤二尤三的悲剧,我们看到宝玉和柳湘莲的谈话,从中我们会发现宝玉的堕落,并且读者难免会觉得,尤三的死亡,其中也必然潜藏着宝玉的加害。宝玉“尤物”的发言中潜藏着着麻木和迫害,这一点是我们读者绝不可能放过的。他自己也将女孩子们推入一种生存的斗争之中。宝玉虽然坚持女儿们的初衷,但是他的男性立场,和他对性的认识,会让他不知不觉地成为加害的一方。我们会发现宝玉的言行之中逐渐开始出现一种侵犯性。我们看看甄宝玉,甄宝玉是那种“说出女儿这两个字都要先漱口”的,但是宝玉却会说出“同鸳帐”,“尤物”这样的冒犯性的语言,从中我们必然会意识到宝玉和黛玉的壁垒,他们是两条相交的直线,交集当中有且只有一个点罢了。
上一期在讲到宝玉的时候,脑洞说“你读稿子怎么咬牙切齿的”,正是因为宝玉这种姿态的变化,宝玉的自欺行为到七十八回发展出一种接近病态的偏执,而距离幻境越来越远。
行,这一期综述就先讲到这里,第一期我会叙述宝玉一开始的阶段,通灵的懵懂期。各位下期见。
先这样吧。谢谢各位。等精神正常点了改下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