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1943的残骸
宇宙1943的残骸 01 凌晨一点。时值仲夏,房间里闷的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于是我穿上拖鞋,下楼散了会步。路过附近一所高中的球场的时候,看见那个老头站在高台上眺望着星空。 啊,好久没见到他了。上次见他还是在双亲还活着的时候。时而想起他来,我还以为他肯定在哪儿死掉了。我只知道他是个邋邋遢遢的行将腐朽的老头,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有时早上见他在路边弓着背颤巍巍地走,穿着白背心,身上肌肉松弛,我常常会想,像这样的家伙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我犹豫了一会,站到高台的边上,掏出香烟抽了起来。我经常来这里抽烟,总不能因为今天老头占了这个地方就悻悻而归。老头望了我一眼,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可能是在怨恨我打扰了他的安宁,管他呢,我想。抬头望向同一片星空,今晚星星格外明亮。天蝎座业已西沉,独留火红的心脏在远处房屋的顶端燃烧。 不久,老头转身准备离开。看着他的背影,一股冲动驱使我喊道,“你可别默不作声死掉了”。在寂静的夏夜,发出这样的喊声令我心有不安。也不知道他听见了没有,老头的脚步稍微停了一下,随后便和往常一样颤巍巍地离开了。 02 楼下的公用洗衣机轰隆轰隆转了好几天。我每次路过都觉得疑惑,后来终于下定决心打开来一看,发现里边只有一条牛仔裤。牛仔裤已经被洗衣机打得稀烂,蓝色的棉絮在洗衣机空转产生的热量的包裹下飘散,粘满了整个洗衣槽。这台洗衣机出了问题,必须手动按开关才能停下。不知道这条牛仔裤的主人是谁,为什么好几天都没人把它领回去。我沉默地望着眼前一塌糊涂的景象。“洗衣机包裹着世界”,我想。 想起来高中的时候,我每天在学校食堂吃饭。我经常坐的桌子上永远摆着一个饭盒,当其他饭盒增增减减的时候,唯独那个椭圆的银色盒子纹丝不动。有一天我按捺不住好奇把盖子掀开,发现里边是暗黄色的腐烂的粥状物,在那中央蠢蠢蠕动着肥硕的白色虫子,它们都是生活在伊甸的幸福生灵。 在食堂。 “哦,那个老头可厉害了”,朋友一脸神秘地说。和朋友吃饭的时候我不抱期待地一问,没想到他还真知道老头的事情。 “他是苏联人哦,不信的话让他给你看护照”。 “你看过?” “之前帮市政厅那边打工的时候看到过一次。”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说,“苏联早就没了吧?” “听市政厅的人说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了彼得堡,一辈子几乎都是在那边过的,后来苏联解体了才回来。” 听说他回来的时候国语都不会讲了,朋友笑着说。 03 天气变得闷热以后,我几乎每晚都会去高台吹风。由于底下是高中的球场,高台视野很好,夜风畅通无阻,没有比这更加适合乘凉的地方了,不过这附近的人都不怎么来,加上我是夜猫子,只挑深夜或者凌晨的时间过来,就更碰不上其他人了。 第二次遇上老头的时候,夜空也是一片晴朗,我看见他拿着个长筒状的什么东西指向银河。这一天他没有穿着松垮垮的背心短裤,而是穿着一套不怎么合身的西装,颜色应该是灰色的,靠着远处路灯的些微光亮我这样判断。怎么回事,深更半夜西装革履,就像是喝酒喝到凌晨的上班族一样。 听见脚步声,老头朝我望过来。我举起手来打了个招呼,然后伸手到口袋里摸香烟。刚想点烟,发现老头在朝这边招手。我疑惑了一下,望向身后,并没有看见其他人。我只好把叼着的烟塞回盒子里,朝老头走去。怎么了,我说。 老头把手中的望远镜递给我,然后指向天空的一角,那是仙后座的方向。 怎么回事这老头,我疑惑地想,不过还是老老实实接了过来。看什么?如果是仙后座的话肉眼也能看就是了。我从望远镜中望出去,找到连成W形的五颗星星。 倍率调的蛮高的,但是望远镜看星星其实跟肉眼没差多少,它们离得太过遥远,已经远远超出了望远镜能够填补的距离。 “能看到什么?”,老头问我。 “仙后座。” “往左下角。” 我稍稍移动望远镜,镜头中出现了一颗缓缓移动的光点。 “那是什么?”,我问。 “Cosmos 1943”。 “?”,我疑惑地朝老头望去。 但是老头没有回答的意思,只是默默地注视着那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微弱光点。 我换了个话题,“今天怎么穿西装?”。 “因为是重要的日子”,老头说完顿了顿,补充道,“结婚纪念日。” 就像是看到某种耀眼的东西一样,我稍稍眯了下眼睛。之后我们没有再聊别的话题。 如今想来,那是我第一次和老头交谈,然后也可能是最重要的一次。即便那其中的真意永远也不会为我所知。 04 原来我们学校真的有天文部啊,我想。 隔着门我发现部员们正忙着为校园祭的展出做准备,有些犹豫要不要进去。 “怎么了吗”,一个男人靠过来问我。 我想了想说,有些关于天文的问题不知道该找谁问比较好。男人说他可以帮忙,但是希望我等到今天的工作告一段落之后再过来。仔细一打听原来他是天文部的部长。 “Cosmos 1943……”,男人喃喃自语,就像是在咀嚼这个词组一样。我们此时正面对面坐在部室的角落。 “虽然我也是第一次听说,不过按照你的说法应该是一颗人造卫星”,男人说完站起身来,走到墙边的书柜上翻找,再次坐下的时候男人的面前多了一本《人造卫星目录》。 “啊,有了”,男人把书摊开让我看。 只见页面上赫然写着cosmos 1943。我发现这是一颗苏联卫星,发射于1988年。 “明明是1988年的卫星却叫宇宙1943?”,我说。 “那个应该是卫星的编号“,部长笑着说。“不过,挺稀奇的,你为什么会对卫星感兴趣?” “偶尔在一本书上看到的”,我随便扯了个谎。 “是吗…”,部长说,“不过,这颗卫星确实蛮特别的,我也能理解你的心情”。 “什么意思?” “毕竟苏联在三年后就解体了不是吗。” 天文部长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说那样一句话,而老头又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在夜空中寻找这颗卫星的呢?那时的我并没有多加思考。 05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很久很久以后,人类文明衰退,新的人种望着天上的星星,有些眼神好的人发现一些星星移动很快,当然他们不知道什么是人造卫星,也不知道哪一颗是cosmos 1943,所以他们给这些星星起了个名字,swift star,意思是“轻快的星星”。天空中移动比较快的就是轻快的星星,其他的就是永恒的星星。他们会幻想,那些轻快的星星是被惩罚的西西弗斯,当他完成了自己的工作,或许能成为永恒的神们的一员。 后来有一次,朋友拜托我到老头家里教他填表格。那家伙最近又开始在市政厅打工。本来说好两个人一起去的,结果他因为私事把这件事扔给我了。“帮完忙以后可以拜托老头给你看看护照”,朋友说,“苏联的护照可不是那么容易见到的东西”,他可能以为这样说就可以不欠我人情了。 老头的家是一栋阴暗的小房子,不过里面倒是挺整洁。“这是…”,我在书桌上看到一张黑白照片,照片里的女性身着浅色长裙,头发微卷,笑容灿烂。看起来不像是东亚人,总不会是老头喜欢的女星吧,我想。“那是我妻子”,老头说。他佝偻的身子陷在沙发里,转过头来看向这边。“死了?”。老头点点头。我决定换个话题。“这些书是?”,我看到书柜上摆满了厚厚的书,封面上都是俄语。“都是些机械物理的书…你自己翻翻看吧”,老头闭上眼睛,将头靠在沙发上。午后的阳光斜斜地从百叶窗照进来,在书柜上形成了几道橙色的光斑。我听见远处传来风铃的声音。我还有许多想问的事情,可是老头已经昏昏欲睡。 06 连续下了好几天雨,雨停的时候我得知老头进了医院。我和他非亲非故,没有什么理由去探望他,但是从研究室回家的路上,还是绕道去了医院。 我打听到老头的病房在七楼,护士问我跟病人是不是亲属关系,我说不是。 在这个偏僻的小镇,七层高的建筑非常罕见,所以视野也非常好。老头穿着病号服,望着窗外,见我进来愣了一下,良久才抬起手来打了个招呼。 没什么话题,我随便讲了点身边发生的事情,老头听得很认真。末了,暮色四合,我起身准备回家。透过窗户,我看见一轮红色的月亮低悬于地平线上。不知为何,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每当看见这样的月亮我都会感到莫名亲近。 老头问我三天后有没有时间再来一趟。我想了想说,应该有时间。老头让我来的时候去他家里把望远镜带过来。“房门应该没锁”,他说,“如果锁了就从院子的窗户翻进去……” 老头看起来还有什么想说的样子。我把背靠在墙上,静静地等着。 “你知道吗”,老头说,”我为深爱的人采集星星的碎片,不是为了让她成为什么不朽的东西,而是为了抓住转瞬即逝的幸福… 希望有一天你也能找到真正重要的东西。” 07 周五,来到医院的时候已是深夜。夜里外部人员进不了医院,但是护士小姐帮我开了门。 我喊醒迷迷糊糊的老头。 “…啊,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稍微有点事。” “是吗。” 不知为何,老头的表情看起来比平时更加柔和。 “做了什么好梦吗?”,我问。 “算是吧”,老头笑着说,“…我想起很久以前,妻子问我说: 你觉得宇宙中会下雪吗?” “你怎么回答的?” “当然不会了,我说,稍微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然后她对我说,那宇宙一定很寂寞”,老头稍微停下,望向白炽灯下蜷缩成一团的黑夜,“我刚刚做了一个梦,在梦里边,我站在巨大的北十字下,大雪纷纷扬扬,仔细一看,那些都是白色的灵魂。” 和老头一起爬上天台。他的体力很差,走两三级阶梯就得休息一会儿,我们就这样慢腾腾地来到了天台。夜空冷冽,大熊座沉入黑漆漆的山峦,仲夏也接近尾声。风有些凉,我从包里掏出西服外套递给老头。 “现在几点了?”,老头问我。我看了眼手表,告诉他时间。老头想了想,伸出食指指向天空一角。那是大角偏右的方向。 我把望远镜递给老头,但是他却摇摇头。于是我从镜筒望出去,在大角和小熊座之间发现了一颗轻快的星星。 “找到了”,我说,“那是cosmos 1943?” 老头点点头,嘴角露出微笑,就像是自满的孩子一样。 可是,卫星没能让我留意太久——“啊…”,一颗流星划过镜筒的一隅,我小小地惊叹一声,将望远镜放下。随后,接二连三地,流星雨降临了这片宇宙。 老头浑浊的双眼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了,但是此时此刻,所有星辰为他倾注而下。 08 不久,老头死了。几乎没有人来参加他的葬礼。 他是一个活在延长线上的幽灵。 Cosmos 1943对老头来说意味着什么?仰望星空的时候我常常会想。当然不仅仅是被造物那么简单——老头是那颗卫星的建造者,在拜访他家的时候我已经察觉到了。当初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再多问一点会不会更好呢?我想。 有一天,在钢琴前呆坐着的时候,我想起来一首不知道在哪里听过的曲子。试着在钢琴上弹奏,忧伤的斯拉夫小调。弹着弹着,音乐飘离了钢琴,再怎么摁琴键,钢琴也发不出声音来了。我跟着音乐走下楼梯,闯入冷冽的秋夜。走着走着,我来到了附近的草场,在璀璨的星空下,我发现了cosmos 1943的残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