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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慈欣:“我只是一个爱看科幻小说的孩子”

2020-09-27 20:19 作者:未来事务管理局  | 我要投稿

这篇文章,是大刘给詹姆斯·冈恩《交错的世界》代写的序言。

冈恩是谁?


这么说吧,他和阿西莫夫、海因莱因谈笑风生,握过H.G.威尔斯的手,和坎贝尔聊过天,“科幻文艺复兴巨擘”波尔是他的代理人,他这一辈子,参与了科幻黄金时代,见证了科幻新浪潮,推动科幻进入美国学术界,90多岁高龄还在为科幻做贡献。


2005年的冈恩,如今老爷子97岁了


相对其他科幻文学史,《交错的世界》的不同,就在于它提到了“科幻带来的精神共鸣”,那种“拿一本新出的科幻杂志,攫住它,捧着它,打开它……不掺任何杂质、让人全身心投入的快乐。”


大刘认为,这种来自科幻迷的群体共鸣,是科幻发展的原始驱动力,但今天大部分人却忽略了它的存在,或者认为它是幼稚的。


“这种铭心刻骨的感觉很难向外人说清楚,

我也很少对别人说起,怕被笑话,

但科幻迷之间是可以理解的。”


他在文中完全阐述了那种孩提时代读科幻的纯粹快乐。


这与其说是大刘的序言,不如说是一个科幻迷的内心独白。




科幻的原力(代序)

刘慈欣

科幻文学的发展伴随了科学革命和工业革命以来的大部分近现代史,对它的发展历程的研究也引起了学术界广泛的兴趣。近年来随着西方科幻小说的大量翻译引进,也有一些国外科幻文学史的著作在国内翻译出版。


与其他文学体裁相比,科幻文学有着更加丰富的不同侧面,因为它涉及科技与文学两个领域,在这里,科技与文学不是简单的相加的关系,而是相乘的关系,会产生更加丰富的内容;同时,它的文本既有大众通俗文学类别的,也有偏向主流文学的;以上因素产生了科幻文学丰富多样的复杂景观。科幻文学的这种复杂性当然也反映在不同的科幻文学史著作中,这些著作对科幻史的研究有着不同的视角,这些视角的差异之大,甚至让我们怀疑它们说的是否是同一种东西。


国内最早译介的科幻文学史著作应该来自苏联,我曾经看过一本这样的篇幅不长的书,现在已经很难找到,名字也记不起来了。其对世界科幻小说史的介绍主要侧重于由科幻小说所反映出来的资本主义社会的衰落和腐朽,这本书最有意思的地方是对像《1984》这类政治性较强的作品所做出的另一种解读。


国内后来译介的比较有影响的著作是冈恩的《科幻之路》,主要是通过对具体作品的展示和分析来勾勒科幻文学的发展历史,很具体形象,对国内科幻研究和创作都有一定影响;


再晚些有亚当·罗伯茨的《科幻小说史》,从宗教的角度来研究科幻文学的历史,认为科幻小说的出现和发展与基督教新教有重要关系;


奥尔迪斯的《亿万年大狂欢》作为西方科幻经典译丛的一本在国内出版,这部被认为是科幻文学史研究的重要著作,但奥尔迪斯作为科幻文学新浪潮运动的主要作家之一,是个典型的文青,纯粹从文学角度研究科幻史,在长达六百多页的洋洋巨著中,像阿西莫夫和阿瑟·克拉克这样的现代科幻巨头在其中只占了寥寥十几页,且笔调极尽轻视与不屑。

奥尔迪斯和罗伯茨的这两本书在国内均已出版


我们面前的这本《交错的世界》,是目前在国内翻译出版的唯一一部从科幻的视角写出的科幻文学史。



《交错的世界》中文、外文版封皮


本书生动地展示了科幻小说是如何在科学技术发展的大背景下诞生和发展的,书中叙述了不同阶段科技的发展对科幻小说的影响,从蒸汽机到计算机,从牛顿力学到相对论,这些影响深刻地决定了科幻文学的走向。本书研究了科幻文学形态的变化与当时科技大发现和发明的密切关系。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在本书的结尾有两个表格,其中之一列出了科幻小说中出现过的主题,每一个都与科技密切相关,同时列出了与每个主题相对应的代表作品;第二个表格很长,名为“西方文明、科学、技术与科幻小说大事记”,列出了从史前火的使用到iPad的问世之间整个文明史中的主要科学和技术进步,以及重大的历史事件,同时列出了相应时期代表性的科幻作家和作品。


作为一名科幻作家和老科幻迷,读这本书时有一种扑面而来的亲切感和归属感,像在看自己的少年和青春。


这种感觉在阿西莫夫本书第一版所写的序《我爱你,科幻》中也有所体现。


阿西莫夫本人写的序言也特别好,推荐去读


这倒不是说欧美的科幻文学史与中国的相似,事实上两者有很大差异,这种相似是在精神上和情感上的。


本书准确地再现了科幻小说黄金时代的时代特征,那时,世界已经进入电气时代,技术开始显示出它改变生活和世界的巨大力量,并带来日新月异的变化;同时,科学也在产生着革命性的突破,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的出现,让人们眼中传统的世界图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宇宙开始以更神奇的面目出现。另一方面,科技尚未像今天一样渗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后来的许多划时代的技术突破尚在孕育中,科技的负面作用也尚未充分显示出来。


科技仍在人们的心目中保持着神奇感和疏离感,这使得当时的读者对科技可能带来的美好未来充满了向往,也对科学所揭示的神奇宇宙充满了好奇心。


当这种向往和好奇心被生动的文学形式所表现时,如干柴遇烈火般得到了广泛共鸣。


这种感觉可以被称为科幻的“原力”,这种“原力”像一种神奇的催化剂。


不得不指出的是,科幻黄金时代特别是初期的很大一部分作品,在今天看来无论是从故事性还是文学性上都是相当拙劣的,但“原力”这种催化剂可以化腐朽为神奇,让这些作品在科幻读者的眼中焕发出无穷的魅力。


这种感觉每一个科幻迷读者都经历过,且不分国籍和地域。




前两张是APSFcon照片,最后一张是《保罗》剧照,在国内外科幻/漫展,我们都体验过


我清楚地记得上世纪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读到的那些科幻小说,其中许多即使以当时的标准看也都故事简单平淡,人物平板,文笔粗陋,但仍然很让我着迷,因为那里面有科学幻想。


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看过的每一篇这样的科幻小说,比如上世纪70年代末的《科学画报》上刊登过一篇译自东德的科幻小说《神秘的马希纳》,说一个机器人从银行抢了钱后扔进垃圾堆,被追捕直到没电被抓,整个故事没什么悬念和转折,十分平淡无趣,更谈不上什么文学性,但我当时很喜欢这篇小说,就因为其中有机器人。


阿西莫夫曾经说过一句很让人吃惊的话,大意是:需要给年轻人提供大量的粗陋单纯的科幻小说来阅读。这话在今天看来确实不可理解,这里面就有科幻“原力”的因素。


他在本书第一版的前言中生动地描述了那种感觉:

“……我只是一个爱看科幻小说的孩子,从阅读中体会到了那种莫名的快乐。


我嫉妒那个孩子,因为后来我再也没有体会到那种快乐,也不再有这种指望了。我也经历过其他带给我快乐的事情……但没有一个能带来不掺任何杂质、让人全身心投入的彻头彻尾的快乐。当你伸手去拿一本新出的科幻杂志,攫住它,捧着它,打开它,读啊读啊读啊……你才能体会到这种快乐。


……这是一种由衷的快乐,因为它与日历相关: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你心中的渴望越来越强,直到新一期杂志拿到手的宝贵瞬间,这种渴望变成了一种痛苦的狂喜。


童年时读过的那些科幻小说至今还留在我的脑海里,发出比太阳还要耀眼的明亮光芒。”


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这段描述就像是我自己在回忆,这种铭心刻骨的感觉很难向外人说清楚,我也很少对别人说起,怕被笑话,但科幻迷之间是可以理解的。


现在我们与阿西莫夫已经阴阳两隔,但“原力”让我们跨越时间心灵相通,那时,力与我们同在!


科幻“原力”还具体体现在书中所述的黄金时代科幻小说的文学特点上,书中对此有精到的论述:

“在科幻小说中,想法比什么都重要,而场景比人物更重要,人物只是传达想法的精炼了的工具……在科幻小说中,人物的复杂性或敏感性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从宇宙的视角来看他的存在是否合理,他的观点与我们所知的统治世界的物理法则是否冲突。通常情况下,科幻小说呈现的都是处于陌生环境下的非复杂人物,他们在熟悉的情感推动下做出不同寻常的举动……也就是说,在科幻小说中,人物总是不变的,变化的是环境。作为读者,我们无法同时接受不一样的环境和不断变化的人物,因为这让我们彻底失去了参照点,失去了让我们理解变化意义的标准,也失去了意义本身……”

“原力”对科幻文学的发展具有重要的意义,曾经是它最本源的精神动力,是“原力”创造了科幻的黄金时代。但大部分学院派的科幻文学研究没有意识到科幻“原力”的存在,或者意识到了,却认为它是不成熟和幼稚的,也是“不文学”的,对科幻文学的提升和发展没有什么意义。


正因为如此,以前看过的科幻文学史虽然资料丰富,体系完整,却总有隔靴搔痒之感。《交错的世界》在学术上的探讨并不太深,但对科幻“原力”的表现是本书的魅力所在。


本书的另一个特点是强调科幻杂志在科幻文学发展史上的作用,书中科幻杂志的历史占了相当的比例。


科幻文学可以分为两个时代,在专业科幻杂志出现以前,科幻文学也取得了长足的发展,出现了像凡尔纳和威尔斯这样的大师,还出现了大量的传奇式科幻,但这个文学体裁并没有独立的自觉,科幻小说借助以前的哥特小说、探险小说和侦探小说框架运行,甚至连“科幻小说”这个名称也没有出现。


科幻小说作为一种自觉的文学体裁的出现,是以科幻杂志的出现为标志的。


首先杂志聚集和造就了读者,如书中所述:

“根斯巴克最初的一大发现是科幻读者的热情和投入,那是亟待表现的天生科幻迷的特质。就好像一群被人遗忘的海外犹太人流散到了一个国家,由于散布各地,谁也不认识谁。如今,通过《惊奇故事》,每个人都找到了自己的天堂,他们可以在精神上聚集在一个新的“犹太人区”当中,温习他们早已忘却的宗教仪式。”

在这一点上,国内科幻文学的发展历程也与之十分相似。


中美科幻发展史的另一个相似之处,是它们在作为一个自觉的文学体裁发展的早期,都具有强烈的科普倾向。《惊奇故事》和《新奇科幻》的科普取向相当直接和明显,当时的科幻作家和读者交流谈的也大多是科技内容,最早期的科幻迷组织直接就叫“科学通讯俱乐部”,如书中所述:

“科学通讯俱乐部于1930年成立,该俱乐部致力于“推动科学的发展,在大众当中普及科学,最终达到人类的完善”。


根斯巴克认为科幻小说的主要功能是培养科学家,这个想法得到了许多人的推崇。后来的坎贝尔所宣扬的科幻理念也与此十分相似。国内科幻曾经使出吃奶的力气把科幻与科普分离开来,但矫枉过正,以至于有意或无意地忽略美国科幻的这一重要阶段。科幻的科普取向不能简单地认为是对这一文学体裁的工具化,更可能是吃饱的三个包子中的第一个,不可能只吃后两个。


但对于科幻杂志与科幻文学的发展的关系,国内与美国也有着一个值得注意的重大差异。


《惊奇故事》杂志封面


《惊奇故事》和《新奇科幻》这样的杂志确立了现代科幻小说基本的创作理念的发展方向,与之前的传奇式科幻渐渐分离开来。在坎贝尔的《新奇科幻》周围聚集的作家们都遵循同样的创作纲领。中国的《新奇科幻》—《科幻世界》周围也曾经聚集着中国科幻的主要作家群,但并不存在一个共同的纲领。按照相关人士的说法,当时的美国科幻杂志有一定的数量,而现在中国基本上只有这一家,如果《科幻世界》提出创作纲领,则有作茧自缚、使中国科幻文学失去多样性的危险。这也许是事实,这个差异对中国科幻文学的影响还有待研究。


最后,本书的作者把目前科幻文学的衰落也归结于杂志的式微

“没有了杂志作为中心,科幻小说将不再是一个统一体,新浪潮科幻就是一个征兆。当科幻小说分解为上百个不同的市场,分解为上千个独特的不同视野,它所依赖的那种众口一致的未来观和哲学立场也会崩塌。”


作为一个老科幻迷和由此成为的作家,我翻开这本书后立刻对自己说:“哇,他是我们的人!”


这种想法无疑是狭隘和浅薄的,好在本书的作者并非我这种狭隘的“科幻原教旨主义”之人,冈恩对以后来的新浪潮运动为代表的科幻文学的多样性发展都给予了正面的评价,承认了它们的价值,这在他之前编撰的《科幻之路》中也有明确的表现。要指出的是,这种宽容性在《亿万年大狂欢》中是不存在的。


同时,冈恩也以豁达和坦然的心态面对科幻文学的衰落:

“科幻小说仍处于变化之中。它仍在不断演变。当它到达最后的终点时—且不管这终点在哪里,它已不再是科幻小说。


……在那之后,未来的发展将是模糊不定的,科幻小说的漫长旅程—从荷马到汉密尔顿、海因莱因、赫伯特再到哈兰·埃里森的如同奥德赛一般漫长的历程,即便没有到达终点,也到达了一个休憩地,一个坐下来思考的时候。明天,这个无尽的旅程将再次开始……”


不管世界科幻的未来是怎样的,科幻在中国才刚刚开始它那“奥德赛一般漫长的旅程”,它将用想象力创造出属于中国的“另外的世界”(本书书名直译),原力与我们同在!

2017.01.21 于阳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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