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
暑假闲来无事，我回到了我阔别许久的故乡，一个十八线的小县城。
绿皮火车在那破旧的轨道上缓缓行驶着， 车速很慢 ，毕竟是老古董了，再怎么说也不能强求它和高铁一样。风景倒是没怎么变， 翠绿的群山之间依旧是那些碎石滩 ，还有一些看起来快要干涸的小溪 。县城的日子总是这样，不会有什么变化。这里的一切仿佛都被缓速，无论是人还是事物，一切都如同这辆火车一样很慢很慢。
刚下火车，这里的一切还是如同我记忆的那般陈旧。人潮十分拥挤嘈杂，在这不大的县城里，年轻人想逃出这个地方，只能依靠这老古董。没走几步便听见有人在大喊着抓小偷 ，拿着行李箱的我笑了笑 ，这样的事情反而让我有了一种熟悉感。
想想自己当初准备去往大学时被偷的那1000块钱，我自嘲地笑笑，拖着行李箱向着县城的门口走去。
到了门口 那种熟悉而陌生的感觉再次扑面而来 街道上到处脏乱差的小摊贩，那些被油烟熏的认不出来的名字， 那一座座灰暗的小平房 ，不知道为什么 ，明明我对这些并没有什么感情 ，可是我还是不由自主的留下了泪 。也许是对于童年回忆的怀旧，也许，只是对于自己时过境迁的一种伤感。但不管是什么，这些东西不管再过多少年，当我回来的时候，大概它们还会在这里等我。
随便找了路边一家店面，坐进去，点了一碗红油面皮和菜豆腐 。到那熟悉的味道一出来时 ，以前那个脖子上绑着红领巾，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都不明白的小孩子仿佛又回来了。对于我来说，这才是县城的魂。
吃完饭擦了擦嘴 ，拖着行李箱的我又沿着路向家里走去 。路过曾经的高中 ，我不经意的扫了一眼操场。那操场的栏杆边上有一个怔怔看着我的高中生 ，我特意停下了脚步 和他对视了一会儿 ，我总觉得我高中那时候好像也见过这样一个人 。也许我就是他的未来 ，也许他才是我的过去 。但不管怎么说 ，我得谢谢县城这缓慢流动的时间 ，他总是能让我想起过去 ，而我也恰好是一个怀旧的人 。
我扭过头继续向家里走去，脚下沥青的磕磕绊绊有点多，小县城的路，总是这样 。有时仔细看看 还能看见一两块焦黑的口香糖 ，经过风吹日晒 ，自然就变成了那样 ，也成为了县城的一个小标志 。
学校再往前走一点路便是那些黑网吧 ，不需要身份证， 也没有年龄限制 。少年，青年， 中年， 三代人交叉落错 ，各玩各的 。这种现状可是在大城市里很难见得到 ，也算是也算是这小小县城里别致的风景吧 。
总算回到了家里 其实这个地方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 ，稍微扫了扫灰 ，隔壁的老爷子出来看见我 ，表情很惊讶 。
“你怎么又回来了？ 你你回来干嘛呢 ，大城市不好好的待 ，你给我跑回来 ，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了 ？”
“哎呀 大城市虽然好 。但是也没有我容身之处嘛 ，你说是不是呢 ？哪有这小县城过着舒坦，一天也没什么烦恼 。”
“没出息的玩意儿， 你爹白养你这么久 。”
“人各有志嘛 ，有些人，志在四方 飞黄腾达 。有些人，穷尽一生，只想守护自己一片小地方 ，各有各的选择而已 ，也不能这样骂我吧？ ”
“去去去 ，少给我来这一套。混不下去就是混不下去 ，说的还这么好听 。这县城是你这种年轻小伙子能待的 ？年纪轻轻的不去闯荡，你在这县城待着？这是你这种人能待的吗！啊？ ”
“那我这回都回来了 ，而且是暑假休假回来一趟 没什么问题吧？我后面还会再回去的 ，放心吧啊 。”
“要我说你休假就不该回来 ，你休假就在你那大城市打工不就完了 ，你跑回来是小县城干什么 ？咱老头老太太待着还行 ，你在这儿待着干什么 ？算了算了 ，既然放假了 那你就好好玩儿吧 。记住了啊 ！男人要有志气 ，别他妈成天往回来跑，真丢人。 ”
“好好好， 我记住啦！ ”
爷子指着我数落了一阵，然后又慢慢的踱着步子 ，端着茶缸坐在那树下晒太阳去啦 。他这人就这样，这种县城里面的老头老太太 ，你让他说自己 每天都做了什么， 他不一定说的出来 。但是你问他 ，别人家的这个女孩儿，或者这个儿子做了什么，他们能把那些事儿如数家珍一般全都告诉你， 很有趣儿，对吧 ？
收拾好了房间， 我将行李安排好。出门儿，向左转 ，再拐过三个路口 ，就到了我心心念念的小卖部 。小时候每次上学走路都要从那边绕 ，不为别的， 就是看看小卖部有没有进什么新鲜的玩具或者什么新鲜的小零食 。那时候还小，对时间的一切都是充满好奇 ，几张圆圆的卡片放在我的手里 ，我能和我的伙伴玩上一整天 。那个时候没有手机 ，没有电脑， 互联网也不是很发达 ，但那时候的快乐很纯粹 ，那时候的友情也是最纯真的 。
“呦！小伙子，你回来啦！”
“嗯 ，刘叔叔，我回来了 ，我到处看看 。”
“哎呦 ，看啥呀 ，县城不就那点东西吗 ？这能有啥变化 ，你看我这小卖部都开了快20来年了对不对，没什么好看的。”
“一个人走投无路了，不就是应该回家看看吗？”
刘叔叔沉默了一会儿， 他意识到我面对的是怎样的困境 。他并不算是一个死板的人 ，至少他知道大城市里有多残酷。 所以他并没有多说 ，而是像小时候一样，递给了我一根阿尔卑斯棒棒糖，草莓味儿的 。
“吃点儿糖吧， 心情好点。别想太多，县城这地方 ，再过百十来年也不会变 ，他永远就在这儿 。假如你真的走投无路了， 学学你隔壁的老头子端杯茶 ，坐在那儿树下和人唠唠嗑儿 。一坐，就是几十年 。”
“那还是算啦 ，我可坐不住几十年呀 。”
我将那棒棒糖塞进嘴里 和他一同笑了起来 我和他的关系还算不错， 并不是那种单纯的顾客与老板 。很多人都说县城太小 ，但的确是因为它小 ，所以人情在这里显得才更加的温暖 。
和刘叔告别，伴着那耳畔的鸟叫与蝉鸣 ，我沿着路继续向前走着 。还是老样子， 向右拐， 直走再向左， 便有一家烧烤店。 从前，它还只是一个烧烤摊 。
“老板 来两串烤面筋儿 一串魔芋 再要一根火腿肠 ！！！”
“唉 ，来啦 ！”
小瓦房里面的人应声而出，那牌子上早已被油烟蒙的看不清招牌，隐隐约约剩下烧烤店几个字还依稀可见 ，这里是我上初中的时候最期待的地方。每天放学就直奔这烧烤摊，剩下来的零花钱，大半也流进了这里。
老板看见我先是愣了一会儿，仔细打量了一下我 。但他还是没认出来，表情有些懵 。
“我可是你们老主顾了！ 你连我都不认得啦 ？”
“这个可能是太久没见了吧 ，但你确实眼熟 。”
“哎，就我呀 ！那，那一次，那回是不是在你家店里和我同学一起吃了你十根烤肠，你忘啦？”
“哦 ，对 ，对对对。我有印象 ，想起来了 ，小王是吧， 是不是 ？”
“唉 ！我还以为你真把我给忘了呢 。”
“哎呦 ，你这话说的生分，咋可能嘛 ！就是人老了 年纪大了 容易忘事儿 ，你吃过烧烤那会儿 你不是还就一点点儿大吗， 对不对 ？”
他一边说着手脚麻利的把烤串收拾好之后递给了我 ，我一边坐在旁边塑料的凳子上 ，慢慢的吃着。他一边打量着我的模样， 像是阔别已久的老朋友 又像是在看一个刚认识的人一样 。
“小伙子去了趟大城市， 居然就变成这样了 ？”
“变化很大吗 ？”
“大！怎么不大 ？吃的斯文了好多，人看起来也没那么土气了，倒也挺好的 。”
我嘴里嚼着东西， 总感觉他的话里有点别的意思 。但是我又体会不出来 ，最后也只能摇摇头 ，全当是我想多了 。
“大城市是什么样的 ，能给我讲讲吗 ？老头儿 ，我一生没怎么走出过这大山 ，我也想知道在外面什么样子 。”
“你居然还好奇这个 ？”
“人嘛， 总有些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一个卖烧烤的能走到哪儿去 呢？呵。”
“大城市可没那么好 ，各种勾心斗角 ，每天披星戴月的工作 。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回来呢？ 也许是我能力不够吧 。总之，各有各的好处。 像我们这一类人 ，也许只适合待在县城 。”
“哼，说的是啊。出生在泥潭的人，哪怕去了河流，也洗不干净身上的泥土气。 ”
我们面都有些沉默， 不再说话 。他店生意没有以前好了， 也许是因为没到饭点 ？擦擦嘴 ，将钱付给过他 ，和他道了别 ，我又沿着记忆中的路向前走着 。
还是老地方 ，向前走 ，这一次不需要拐弯，直走就够。它开在整个县城的最中心， 虽然没有它旁边那家华丽， 但这家小饭馆儿能在这里屹立不倒，也自然是有他的原因。
“老板！来碗清汤牛肉面 ，再来两瓣糖蒜。”
高中时候我就经常在这里吃面 ，他家的面分量很足 。对于一个穷苦高中生来说 ，这里就是我除了家以外唯一能吃饱的地方 。
“呀 ！你回来啦？ 好久不见了 。”
“嗯 ，是好久不见了 ，你没去上大学 ？”
她是我为数不多的能够说得上话的朋友，在这小县城里，攀比的太过严重。能够真正静下心来学习的，就那么几个。
“没，家里太穷了。上不起大学，考的成绩也比较一般，只能回来盘着这家店了。”
“也不错吧，各有各的活法嘛。”
“大学，是怎么样的？”
我夹着面的手悬在了半空，她突然的问题我还真的回答不上。我的大学生活算不上精彩，一共四年，我被疫情封了两年半。仔细回忆一下，好像什么都没做。
有些尴尬的苦笑几下，向她摇摇头。
“是吗？要是我也能去，该多好。”
“你想干什么呢？”
“我想走出这里，我想看看世界。”
我点点头，没再多说。
“你觉得很可笑？”
“不，我觉得很可惜。”
“为什么？”
“大城市养活不了我这一日三餐的躯体，小县城又容不下你这样高贵的灵魂。”
“真的，那么艰难？”
“可能是我自己的问题，毕竟有人荣华富贵，就说明总有赚钱的办法。只是，我做不到罢了。”
“你还会走吗？”
“会。”
“那，你会回来吗？”
“会。”
“那我等你，就和当初一样。”
“不值。”
“我觉得值就够了。”
她将我吃完的空碗收了起来，回过头，不再看我。
“付过钱就走吧，我也就不留你了。”
她走进了后厨，那背影一如既往的柔弱。我和她在高中时候的诺言，只有她当真了。
我是个骗子。
伸个懒腰，吃饱喝足的我看向那中央广场里那几十年如一日的广场舞大妈，高中时候总会问问我的同桌是不是世界毁灭了那些大妈都不会走。同桌听见我的调侃，两人一块笑了起来。
我再次走在放学的路上，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橘红色的光洒满这不大的小县城，不时有几辆电瓶车从我的身旁路过。那些少年们往往都是从ktv出来的，门口还印着几张早已变的蜡黄的海报。他们的电瓶车后面载着的，总是几个略显成熟的女孩。不过我一般不会太过在意那些人，他们只是风流，还不算坏。至少，他们对于自己的女孩很不错。而我，只会欺骗那个一直等待着我的她。
趁着风还没停，我沿着路走出了县城。小心的踩着碎石滩边上的泥土，找了个还不错的位置坐了下来。我的面前是高架桥，上面的绿皮火车沿着轨道缓缓开动着。像是闯进了这山水的画里似的，过了一会儿又消失不见了。
我的身后，便是嘈杂的县城。因为地方不大，各家各户的笑声和吵闹声都回荡在这群山之间。人与自然，被这县城的门很好的分割开来。我额前的发被吹动着，心里不禁有些忧伤。
我在这不大的县城里长大，看不到五湖四海的风景。走出这大山，便是一群人梦寐以求的愿望。我走在前往大城市的路上，身后却无时无刻投射出县城的影子，杂乱不堪又破败丛生。
耳畔随风传来的，就有不远处一个男人正在拿着啤酒瓶沉默的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旁的女人一只手护着孩子看似很严厉的在教训着。说着些老套的道理，做一些能做的事情。
不远处的小院里传出来一些二胡声，凄凉又悲切。没有人去责怪他，更不会像大城市的居委会一样去判他扰民的罪行，将他的二胡夺去，砸得粉碎。县城里的人，大多都自由。
我扫了扫头上的灰，这个时候总有人会烧一些秸秆。那灰尘和黑烟就随着风四散开来，为这山水画添上最后一笔墨。
站起身，我向着县城的门走了过去。路边停着不少二手摩托，看起来许多人回来了。
“将来找个好工作，我就不用愁啦。”
“学一门手艺也可以嘛。”
“或者去当兵，那也是个出路嘞！”
我向那里看过去，那些母亲脸上的表情和我以前看见的出奇一致。也许，每个父母的愿望，都是希望能看见自己的孩子好好活着吧。至于大富大贵？那不是我们这种人会去追求的事情。
低迷、杂乱、落后、没有生气，这些都是在说县城的。但同样的，温暖、人情、念旧，这些也是在说县城的。脚下踩着脏土，上面生活着贫穷的人，怀揣着各种梦想，俯身做着最累的活。这也是县城，不过是县城的人。
我将手里的糖塞进嘴里，虽然我总觉得这种时候应该抽烟才对。但我的身体不好，那种东西，还是算了吧。不过我身旁有人这么做了，尽管风很大，他还是迎着风点燃了一根烟，从我的身旁快步走过去。灰头土脸的，看起来很狼狈。但他招招手，前方那破旧的烧烤摊坐着的几个人都在回应他。头上顶着橘红的安全帽，手上带着最常见的布手套。他们都不怎么干净，但都笑的很开心。
看着他们的笑，我总觉得，嘴里的棒棒糖都泛着苦，多少沾点烟草味儿了。也许他们，才是这个世界最懂生活的人。苦涩，又伴着一些悲伤。也正因如此，他们这会儿在烧烤摊的幸福才显得愈发珍贵，回味无穷。
我不再继续看这县城的百态，我怕我会哭出来。
径直走回了家，没什么人。房间有些冷，我想找点柴火。却被隔壁的老爷子阻止了。
“你干嘛？”
“有点冷了。”
“你小子就是好日子过惯了不知柴米油盐贵，现在是夏天你也嫌冷？你知不知道我爷爷怎么死的？那个年代闹饥荒，活生生在冬天冻死在床上的。整个人缩成一团，又饿又冷。你现在夏天凉一点，你就这个样子了？放我们那时候，早就给你饿死了！”
“不一样了啊？”
“也没多大区别。”
我闭了嘴，不再聊这个问题，将那些柴火放了回去。
老爷子递给我一根烟，我没接，推了回去后转身进了屋。躺在有些凉的床上，我时常在想，那些人，真的甘愿过着这样的生活吗？想了半天也没个由头，翻个身，闭上眼睡了。在睡着前，我总算想明白了。他们也不愿意，只是梦想的破碎和现实的无奈让他们不得不选择这种日子。就像我早上说的一样，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只要还有法子，再苦再累，也得好好活。
想明白的我笑了起来，整个房间里都是我的笑声，很寂静。
第二天，我便背着行李离开了，我想我是来错了地方。这里，属于县城的人们。属于那些无处安放的梦想，属于那些无可奈何却还在笑着的人。我既没有梦想，又不会长久的留在这里。这里不是我该留的地方，家里的红土墙上，也不会有我的痕迹。
我买了票走向了那绿皮火车，我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拽我。一回头，一个小孩子正打算抽走我兜里的糖。她发现自己好像暴露了，有些畏惧的收回了手。看她脸上的伤痕，应该也不是第一次了。
我将那兜里的糖递给她，摸了摸她的头。她没道谢，转身就跑，生怕我后悔了。
我坐上了火车，看着那站台上人来人往的热闹模样，想起了刚才那个小女孩。也许，我回来这一趟，什么都没有看明白。
不过也由不得我再去想了，火车已经缓缓开动，沿着那轨道，隐没在那群山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