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菲利普·鲍顿心里有鬼。

这是薇拉对他最深刻的印象。

对于其他人而言，他们对菲利普·鲍顿的描述就是，这人是个没什么门路的中间人，平时靠着放贷过活，手下有个叫肖恩·李的打手。

但薇拉对这个人的评价绝不会这么简单，菲利普·鲍顿绝对不仅仅是表面看上去那样，因为这整件事从一开始就透露出异样。

薇拉并不是为了那点佣金而开始和菲利普·鲍顿合作的，她其实是接到了一个委托，要对菲利普·鲍顿进行调查，查明他到底是个什么人。

而委托方，正是生物科技公司。

这便是薇拉的第一个疑点。薇拉接到了生物科技公司的委托对菲利普·鲍顿暗中调查，但菲利普却又拿出了另一个委托，也声称是生物科技公司的。但从菲利普的委托内容来看，这实在不像是公司的做派。除此之外薇拉还得到了两个更关键的信息。

其一，恶土中那个军用科技的拘留点，生物科技公司实际上是知情的。不仅如此，他们两家公司之间还有合作，一些拘留人员会被送到生物科技进行人体实验。他们不应该还会发布委托找人调查一个他们已经知道的地方。

其二，那天在菲利普家见到的小男孩，那个菲利普·鲍顿口中的儿子皮尔斯，薇拉似乎在虎爪帮的一次人口走私名单上见过。

菲利普·鲍顿在撒谎。

薇拉的突破口就是肖恩，即便菲利普对肖恩的态度像是对待工具，但他也确实花钱收养了这个本与他毫无关系的曾经的债务人。薇拉必须从肖恩口中找出为什么菲利普要这么做。

肖恩的哥哥迪伦·李被害前确实是个在地下拳场中小有名气的人，他被害的事也广为人知。找到厄尔利·迪恩特对肖恩来说或许是件难事，但对薇拉来说却易如反掌，无非是打几个电话罢了。

 

在与薇拉分开的几星期后，肖恩收到了薇拉的消息，约她在宪章山的一座楼楼顶见面。

肖恩赶到时已经接近黄昏，她看见楼顶摆了两把椅子和一张小桌，桌子上放着几瓶酒还有不少吃的。薇拉已经换回了那套西装，正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从她招手，而玄野川正像保镖一样站在薇拉身后盯着肖恩。

“嗨，薇拉。”肖恩走过去说道，“还有，嗨...呃，抱歉我没记住你叫什么。”

玄野川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坐，肖恩，我给你准备了礼物。”薇拉说道。

肖恩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下来，问：“什么礼物呀？”

薇拉拿出一个小盒子，打开来递给肖恩。肖恩都不用看，就已经闻到了那个熟悉的味道。

是“太平洋南部”，那个肖恩提到的，一直心心念念的甜品！

“我的天呐！这，这是...”肖恩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确实不太好找到，费了我一番工夫。”薇拉微笑着说，“幸好有个公司的人也跟你一样喜欢这款，他买下了一台机器专门做这个自己吃，我从他手里才买到。”

“谢谢！薇拉，谢谢你！”肖恩开心地笑起来，暗红色的头发在夕阳下跳动起来，显得十分炽热。

薇拉突然感觉内心深处被触动了一下，最初见到肖恩·李时，她就像是个凶狠高效的恶犬，但此刻的肖恩脸上却洋溢着压不住的喜悦，仿佛还是一个几岁的孩子。

肖恩捧着那块甜品仔细地端详，那是一个章鱼形状的糕点，带着凶巴巴的眼神，仿佛一个蓝绿色的小怪物。小时候父亲经常买给她吃，但自从父母失业后就再没有吃到过了。肖恩轻轻咬了一口，那熟悉的味道涌进她的味蕾，仿佛数年的时光融化掉，自己又回到了五岁时那温暖安全的家。

“对这里眼熟吗？”薇拉突然问道。

肖恩点点头：“这是我以前住的公寓。”

“我觉得在这里见面你或许会舒适一点。”薇拉说。

肖恩点点头，擦了擦嘴角的残渣。

薇拉从桌上拿起一角蝗虫辣肠披萨放进嘴里，然后扭头看向身后的玄野川，用眼神问他要不要吃。玄野川眼角抽动了一下，表现得十分抗拒。

“哈，要是我还没被公司辞退，我也想不到我会毫不抗拒地吃这种东西。”薇拉笑着说。但她似乎并不是说过玄野川听的，而更像是在对肖恩说。

肖恩开口道：“你叫我来不是只为了吃东西聊聊天对吧？”

薇拉点点头，说道：“对，确实不只是吃点东西而已，我是要告诉你，我找到了下令杀害你哥哥迪伦的凶手，我找到了厄尔利·迪恩特。”

肖恩的身子颤了一下，她压抑着自己语气中的情绪，问道：“他在哪儿？”

“跟我来。”薇拉站起身，带领肖恩走到了楼顶边缘。

她指向下面，说道：“他在这儿。”

肖恩朝下望去，只见一个身材肥胖的男人被一根绳子捆住腿，倒吊在楼顶边缘上。那人头部充血，脸被憋得通红，显然已经晕过去了。尽管如此，肖恩还是能一眼认出这个人，他就是厄尔利·迪恩特。

“这是怎么回事？你抓到的他？”肖恩冲薇拉问道。

“严格来说是我抓到的。”玄野川走过来说道，“我把复仇的权利留给你，只要你把绳子割断，他就会掉下去摔死。或者你也可以放任他吊在这里，他臃肿的内脏会压迫他的肺部导致窒息，大量血液堆积在头部也会导致血管破裂、脑内出血而死。又或者，你可以选择饶他一命。”

玄野川说完，将一把匕首递到了肖恩手中。

肖恩看着手里的匕首，又看了看倒吊着的厄尔利·迪恩特。他满脸胡茬，稀疏的头发在风中左右飘动，右脸的义体已经被拆除，只剩下一个漆黑的空洞。那是一张她梦到过无数次的脸，就仿佛是黑夜中不断闪回的梦魇。这个人必须死，是他杀害了自己的哥哥，无论怎样都抹消不了这层恩怨。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肖恩这样想着，握紧匕首走向大楼边缘。

杀了他吧，杀了他，结束这一切。要做的只不过是割断绳子，让这个混蛋从楼顶摔下去，看着他为生命的失去而恐惧，看着他除了空气什么都抓不到的样子，看着他在地面上摔成一滩肉泥，看着他的残肢断臂溅的到处都是。杀了他，肖恩，杀了这个人渣。

但当靠近绳子的那一刻，肖恩无论如何也无法伸出手中的匕首。尽管替鲍顿先生干过不少脏活，但在面对一个倒挂在楼顶手无寸铁的人的时候，肖恩还是无法就这么杀了他。

她紧紧攥着刀柄，抓到手心发疼，最终也无法下手。肖恩转过身，把匕首还给玄野川，离开边缘坐回到了椅子上。

“她这是什么意思？”薇拉问玄野川。

玄野川收起匕首，回答：“她已经做出了选择，就让迪恩特吊在这里吧。”

二人回到桌子旁，肖恩拿着那块“太平洋南部”，低着头一声不响地吃着。

薇拉拿起桌上的干邑因倒进杯子里，给身后的玄野川端了一杯。玄野川接过酒杯，揉了揉薇拉的头发。

薇拉拍拍玄野川的手，拿起酒瓶给肖恩也倒了一点。

“我知道你酒量不好，所以不给你倒太多。”薇拉对肖恩说道。

肖恩点点头，尽管她对酒精的耐受力很差，但为了薇拉，她愿意喝一小点。

“谢谢你。”肖恩说，“谢谢你为我做的这一切。”

干邑是一种酒精度数偏高的蒸馏酒，尽管只喝了一口，肖恩还是感觉有些上头了。她的呼吸还有些微微颤抖，心里似乎是有一份重担轰然落下，此刻突然有些空落落的。

薇拉注意到肖恩脸颊泛红，似乎酒劲已经上来了，问道：“你还好吧？”

肖恩没有说什么。

“这件事情解决了，你用再去想它了。”薇拉说道。

肖恩抬头把杯子里的酒喝干净，说：“我知道。”

薇拉继续问道：“肖恩，我记得上次你跟我说，当初为了给你妈妈治病，是向菲利普·鲍顿借了钱对吧。”

“嗯，对。”肖恩晕晕乎乎地点点头，“后来哥哥给还上了。”

“菲利普·鲍顿是你的亲戚吗？或者是你父母的朋友？”

“都不是，我们找他只是因为他是歌舞伎区有名的放贷的。”

“那为什么他后来会收养你？我以为菲利普是个只认钱的人。”

“嗯...可能是看上我能打吧，可以帮他催催债。”肖恩已经吃完了手里的甜品。

“夜之城里能打的人很多，你就没想过为什么菲利普帮了你？”

“你为什么问这个呀，是有什么事要找鲍顿先生吗？”

“没有，只是听了你的故事有些好奇。”薇拉笑了笑，“可能是调查员的职业病吧。”

“一开始我也疑惑过，如果他是可怜我的遭遇而帮助我的话，为什么对我的态度就像对待一条狗一样。”肖恩说道，“但你也见过他的儿子皮尔斯了，鲍顿先生对谁的态度都这样。”

薇拉看上去犹豫了一下，但她还是开口说道：“那孩子不是他的亲生儿子。那个小男孩其实是虎爪帮走私进夜之城的拐卖人口，他的真名叫帕特里克·科瓦尔斯基。”

“你...你说什么？”肖恩酒醒了大半。

“我特意去日本街找了虎爪帮的人，拿到了当时的走私名单。”薇拉将那份名单发送给了肖恩。

肖恩仔细看着那份名单上的人，那个叫帕特里克·科瓦尔斯基的小男孩，真的和皮尔斯一模一样。而购买人一栏，也清清楚楚地写着菲利普·鲍顿的名字。

“这...这...”肖恩说不出话来，“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个？”

“只是提醒你，菲利普·鲍顿可能不是你认为的那样的人。”

“我只需要知道鲍顿先生收养了我，在我失去所有家人的时候他给了我住的地方，对我来说他就是我值得尊敬的家人！”

“肖恩，你不需要让家人这个词框住你，你不必一辈子沉湎于过去里。”

肖恩站了起来，瞪着薇拉：“你到底要干什么。”

“肖恩，你需要走出你自己的人生，而不是盲目听从菲利普·鲍顿的指令。”薇拉说道，“这个人绝不是他看上去那么简单。”

“你凭什么对我的人生指手画脚，你又懂我什么！”肖恩有些激动。

“我了解你的过去，肖恩，我对你没有恶意，难道我为你做的这些都不能说明什么吗？”薇拉的神情有些难受。

肖恩向后退了几步：“你...你做这一切只是为了靠近我，然后玩弄我吗？”

薇拉站起身刚要辩解，肖恩一把推开她朝楼梯口走去。

玄野川抢先一步拦住了肖恩的去路。

“滚开！”肖恩挥拳朝他打去。

玄野川闪过肖恩的攻击，然后一掌击在她喉部。

肖恩倒抽一口气，跪倒在地。

“川！别拦她！”薇拉大喊。

玄野川看了一眼薇拉，伸手把肖恩扶了起来。肖恩推开他，转头看向薇拉。

“我之前是真的把你当朋友，薇拉。”肖恩的眼神中混杂着愤怒与悲伤，她没有等薇拉再说什么，径直离开了。

肖恩的身影消失后，玄野川看向薇拉问道：“搞砸了？”

“没有，她已经对菲利普产生怀疑了，但确实没有我想的那么容易。”薇拉看上去有些疲惫，“要去吃点儿什么吗？我估计你是不会吃这些剩披萨的。”

“法兰小馆吧。”玄野川回答。

“那好，你请客，那地儿我可吃不起。”薇拉倚在玄野川身上说。

 

 

 

七、

夜幕又一次降临在这座城市，通明的灯火仿佛在宣告这才是夜之城的本来样貌。

如果按平时来说，肖恩此刻应该已经赶回菲利普·鲍顿那里了，但现在她不想回去。肖恩坐在街边，静静地抽着一根烟，看着对面丽丽公园衣着华贵的人群和消费主义的喧闹。

过去的回忆止不住的涌上来，她还记得四岁时父母曾带她来这里的服装店，买了一条湖蓝色的裙子。她们走过玻璃的栈道，自己还试图抓住翩翩落下的全息花瓣。这些曾经属于她的过去此刻都已经消逝在黑暗中，就仿佛那片全息花瓣，无论再努力紧握也抓不住，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人生就竟是一条怎样的路，这条路的前方究竟应该通向哪里？

肖恩本以为，为哥哥复仇是一件无比重要的事，但当厄尔利·迪恩特真的死掉之后，肖恩的心中反倒没有多大波澜。就好像一场聚会结束后，只留下了片刻的兴奋，明天依然等在那里，什么都没有改变。肖恩本以为，心中的痛苦与仇恨很重要。但这些过去的事了结之后肖恩才发现，过去的永远只是过去。当前路的走向再次摆在她面前，那些她以为重要的东西都变得毫无意义。难道是时间让自己对家人的感情变淡了吗？还是肮脏的工作让她变得麻木了？

肖恩想起了薇拉。她本以为薇拉是真的关心她，本以为那些让她动心的举措都是真心的，本以为自己可以在这座冷漠的城市中再抓住一丝光芒。

就像菲利普·鲍顿一样。那些所谓的好，都不过是带着目的的利用。

恍然间，肖恩突然想起了薇拉的话。

“不必一辈子沉湎于过去里，你要走出你自己的人生。”

难道，自己一直都是在固步自封吗？难道自己对美好对依靠的渴求一直都是错的吗？

通讯打过来，是菲利普·鲍顿的，肖恩没有接。但菲利普打了一遍又一遍，肖恩忍耐不住，终于接通了。

“见鬼，你是死外边了吗，为什么一直不接电话？”菲利普气急败坏地说。

“有什么事？”肖恩平淡地说。

肖恩的语气让菲利普有些奇怪，但他没放在心上：“赶紧回来，有活儿要干。”

“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今天什么毛病，别跟我废话。”

“皮尔斯真是你的儿子吗？”

电话另一头沉默了一会儿。

“你问这个干什么？谁跟你说了什么吗？”菲利普的语气软了下来。

“我只想知道答案。”

“...他的确不是我的亲生儿子。”

“他是你从虎爪帮手里买下的拐卖儿童是吧。”

“对。”

尽管早就知道真相，但从菲利普口中听到这件事的那一刻，肖恩还是感觉透不过气来。她尊敬菲利普，一直觉得他即便有坏脾气，却不是个坏人。但此刻，那个原本高大的人卑微到了地下，仿佛一只可悲的蝼蚁。

“你真恶心。”肖恩愤愤地说。

“你没资格跟我说这样的话。”菲利普的语气中却没有半点凶狠。

“我替你做了这么多事，已经还完你的恩情了，我不欠你的了。”肖恩的语气中只剩下了平静。

“...既然如此，再帮我做最后一件事好吗？”

“容我拒绝。”

“拜托了，这件事很重要。完成这件，我保证就像你说的，两不相欠。”

肖恩深吸了一口气。

“说吧，什么事。”

“帮我把皮尔斯送出城。”

“你说什么？”

“从南边恶土出发，绕开边检，穿过边境墙，他的亲生父母会在终点等他。”

“他的...亲生父母？”

“我能为皮尔斯做的不多，拜托你帮我完成这件事。”

肖恩的心猛抽了一下，手中的烟掉在地上，她浑身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