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不休》中的“三我差”视角刍议
《不止不休》中的“三我差”视角刍议
by 乌合之子 20230326
关于《不止不休》的现实时代意义已经有很多朋友谈过了,所以我想从知觉美学的角度来谈谈自己的看法,也就是电影中的“三我差”的对话与对抗,以及由此所产生的观影美学体验。
《不止不休》是一部很难从叙述视角上被归类的电影,它既可以是(伪)纪录片,也可以是自传,甚至可以是漂流瓶叙事。在我看来,最重要的就是如何理解电影中的“正方形镜头”。
在电影的一开始,给出了很短的“正方形镜头”的伪纪录片风格采访画面,画面里似乎有人在扛起摄像机以旁观者视角采访着潮流的人群,该画面只持续了不到一分钟,就切换到韩东找工作的场景。

仅仅只从这两段叙事块来看,无疑是相当割裂的。按照本雅明的说法,观众在对接受视听作品时,就因为动态画面的随时变化而处于不自知的分神状态,如果镜头逻辑无法在有限的时间里衔接,就会产生对作品理解的阻距感,并干扰后续的观影体验,更别说这是《不止不休》的第一个镜头。
随着电影的不断推移,正方形镜头也时不时作为转场画面而出现,仿佛作为韩东故事的某种注脚,告诉观众这不仅是个人叙事,同时也是时代叙事。韩东的故事,似乎也是被不知名者采访之后撰写而成的“非虚构”。韩东的背后,在这个正方形镜头的不断强化下(尤其是画面精度有一种刻意做旧的噪点)告诉观众,他正是2003年北漂群体的代表性写照,他是群体里的一员,而不是群体的观察者。
然后电影中最奇幻的镜头出现了,韩东趴在京城时报的办公室里,对着电脑不断赶稿,抬头是电视正在播出的杨利伟于太空中的记录镜头。
此时韩东也尝试着将手中的笔悬空,笔并没有落下,而是复刻了太空中的笔的悬空漂浮。
此时,作为记录者的韩东,与作为被展示者的杨利伟形成对照,二者以相似的构图呼应起来,韩东手中的笔也被给到了特写,划过整个报社的半空。
于是,一个疑问油然而生:韩东到底是群体里的一员,还是群体外的观察者,又或者是他就是群体的典型聚焦呢?

赵毅衡在《广义叙述学》中谈到,文学作品里的叙述者永远都是“框架-人格”二象性,人格化特征越强,就越靠近第一人称叙述者(内视角),反之则靠近第三人称叙述者(外视角)。在《不止不休》中,借助记者这一身份的双重性(既是观察者,又是亲历者),不断在两个视角中摇摆,同时由于全片有大量手持DV的视效,观众不断在韩东这一角色的视线内来回穿梭,对晕3D的观众就不太友好,会产生强烈的晕眩感,比如本人就在观影过程里,因为这种拍摄效果一度非常难受,这种相似的眩晕体验,我在娄烨的《兰心大剧院》里也相当强烈。
电影过半之后,观众才发现,嵌入《不止不休》中的仿佛的第三人拍摄的镜头画面,都是韩东拍摄的。尤其是2004年新年到来之际,他与女友和张博在跨年时,用录音笔采访路人与张博的画面。
那么问题就来了,如果秉持着这样的认识,之前出现的正方形镜头也应该是韩东拍摄的,但韩东在故事四分之一时才找到京城时报的实习记者工作,并且跟着江川进行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矿难跟随采访,根本没有时间拍摄那些具有时代群体象征的镜头。
而随着电影不断向后发展,韩东与另一位记者小哥甚至剥离了自己的生活,变成一个纯粹的观察者,在之前镜头中隐藏的采访者也逐渐露出水面,就是韩东本人。作为另一个象征符号,记者小哥的功能性角色更是坐实了这一身份。
第一人称叙述者也并不只是单纯从讲述者的视线出发,还存在着“二我差”现象。所谓的二我差,就是作为叙述者的“我”与作为人物的“我”尽管在共用同一个“我”,但依然具有结构与时间的差异,故事越是逼近叙述时刻,这两个我就越发会有发言权争夺的现象,并形成主体冲突——即到底是当时的(未知未来的)“我”,还是贯穿全作的(回忆叙述的)的“我”的不同所产生的冲突。简单来说,就是叙述自我与经验自我的冲突。
“二我差”的写作方式可以说广泛散落在各种自传作品中,读者可以很清晰地分辨出处于过去的、未知的“我”,和处于始终的、全知的的“我”的对抗张力,最根本的原因是自传就是“事后追述”。在影视作品里,对某种可能真实的记录是通过进行时的方式完成的,观众与角色在同一个时序空间共享对未知的体验。而事后追述则将第一人称埋进了旁白,作为对当时经历感受的复现,自然是不同的体验。而体验本身又无法通过互动的方式被呈现。
米勒在《解读叙事》中就谈到“那一片刻是无法描述的,因为当它在场时,根本感觉不出来。它只是时候才存在,这就像孩提或者成年时期的心理创伤只能是在事后,通过弗洛伊德所说的‘追悟’,方成其心理创伤”。
所以我们就可以发现,《不止不休》不仅是通过韩东记录着他视角中的2003年的北京以及背后时代群体的变化,还让自己成为一种事后追述的状态回瞰自己的人生,作为逆时序的历史事件,就是那些正方形镜头。
导演的剪辑设置达成了双重效果,观众在首次观影时,会将正方形镜头判定为个人(韩东和女友)与时代(北漂一代)的相互映射,直到观影终焉,现在的“我”与过去的“我”于乙肝报道事件中交错,形成了两个我并存的场域。
不过,还不仅如此,对于韩东来说,是他的回忆;对于观众来说,则是第三个“我”的重现。尽管故事的讲述者是导演的剪辑手法刻意导向的结果,但故事的(现实)受述者却是确定的,那就是电影院中的观众。
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同样的,一切解读都无法离开时代的视域。2003年的韩东的经历,与20年后的当下思潮也形成了一种跨越时空的“我”的对话。观众作为故事的受叙者,在《不止不休》中也同时承担着复数种观影身份的转换,并在转换之中获得别样的美学体验。
从镜头语言上看,电影在不断提醒观众“摄像头”的存在,其中既有“正方形镜头”的老片段拼接,也有韩东的暗访画面(相反的,观众会发现没有任何给江川的暗访画面的镜头)。为了营造暗访的私密性,电影里多次出现窥视画面。这些画面都让观众将自己与电影中呈现的20年前的现象拉开心理距离。

韩东的经历是个人叙事,是一个没有文凭的初中肄业生寻找工作,看似从实习转正前路一片光明,又因为自己执拗的“撤稿”被开除,但依然在用自己的眼睛观察并记录的故事。在这个私人故事中,观众得到的是移情,是假设“自己处于韩东的境遇”上面对他所在的工作困境,以及采访对象的人生抉择的无奈与坚持。
而韩东采访的人,不管是河流污染还是矿难,最后直面乙肝问题的则是时代叙事。这并不是个人在社会里的自由选择,而是群体在社会中被制度性对待的问题。这时观众得到的情绪公示是“共情”,搭建共情桥梁的,正是韩东在水站被乙肝携带者推出门外之后的呼喊(或自言自语)。
在韩东的话剧式的呼喊中,观众会隐约发现韩东的说话对象是多重的:
站在故事内文本的对话对象来看,是韩东作为“前记者”对水站内的乙肝病毒携带者的话语,希望他们能够站出来,不再躲在阴影之中苟活。
但在“二我差”的视角来看,是“过去-过去”的跳跃视角,是过去的“我”的口吻,讲述过去的“我”的故事,是作为叙述自我的韩东伪装成过去的经验自我的韩东的一次复述。这份“去标签”的话语,是说给自己听的。
而站在观众共情上看,会被韩东的说服能力所“破防”。韩东对这些乙肝携带者所说的话,呼应的是“这世界上有哪件事与我们完全没有关系”的宣传语:
不管是低学历者,还是乙肝携带者,包括之前出现的矿难家属,在纸媒时代下都是少数群体,也都是失语者。他们只能被看见、被报道、被采访,每一次“被”都不是出自自愿,都意味着只有自己的身形而不是声音出现在公众视野下。
大部分观众能被共情的,并不是乙肝群体的生存境遇,而是以韩东的少数群体困境作为媒介,反观自身,并认为这并不是个人叙事,而是时代叙事:韩东遭遇的低学历歧视与当下的失业浪潮形成共鸣,时代洪流下被裁员的人们,就像乙肝病毒携带者一样,不能被讲述,一旦被提及就会被冠以“贩卖焦虑”的帽子。
在故事的最后,三我差的冲突在一个慢镜头的浪漫化的呈现出得到化解,那就是被抛到空中的京城时报,在半空中缓慢翻转,直到出现由韩东为第一作者的头版文章。作为观察者、亲历者与时代者的不同的我的记录都在此戛然而止。
这是一个不亚于电影中段悬在半空中的笔的浪漫感的镜头,它在结尾将粗粝的现实题材全部转化为感性语言,也用慢速的画面想象完成对过往时代的追述。周才庶就说:“自传的叙述者执行的是一项既贴近事实又渲染事实的任务,在此既有一种虚幻的完美想象,又有一种被经历的残酷现实,叙述者用语言编织这个想象和现实。”
不过停止的,不只是三我差的故事,还有纸媒时代。准确的说,是以电视与报纸作为主要信息媒介的时代。因为只有纸媒时代下,才会出现对过往事件的记录,才会有大量的失语者存在,如果不去报道,他们就会永远活在阴影之中,也才会出现韩东式的反思与探索。
但是网络时代的到来,彻底改变了三我差的主体对抗。画面定格的瞬间,不仅是在半空中漂浮的报纸,同时还有电脑前不断震动的QQ消息。网络时代下的每个人都可以借用互联网讲述自己正在经历的故事,失语的少数者也能发声。江川的话“我们不能改变什么,只能记录下来”,听起来也更像是一个对网络时代下的寓言,而不是对记者的职责。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