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卷 欲劫心生(上)
第一回 绝望
念双道:“你们走之后不久,当地就来了许多高手,那是辅国将军萧斌的人马。他见你们已经离开,便也跟出了建康,一路向东来追你们。可是追到一半,他们却转向了毗陵郡附近的一个小村。那小村里住的人,看样貌服色,应该全是胡人。他的人马刚一进村,二话不说,见人就杀。很快就把那小村中的人杀得差不多了,然后又转到另一个村里继续杀人。那村中,同样也全是胡人。我看情况不对,这才急着过来找你们。”
众人听完,无不震惊。林儿急道:“他们杀人没有理由吗?”念双无奈地摇摇头。
林儿又看檀羽,才见檀羽的表情从震惊变为了绝望。只听他道:“他们这是有恃无恐。”
“有恃无恐?”
“那萧斌与始兴王一者是皇帝和潘淑妃的亲生儿子、一者是其养子,二人本是兄弟关系。如今始兴王做了新任廷尉,又得皇帝的重任,主持南徐、南兖、扬三州的土断,手握生杀大权,而毗陵郡正是属于扬州管辖。所以无论萧斌犯任何事,始兴王都必然要袒护于他,他也才敢这样有恃无恐地屠杀胡人。”
“他为什么要屠杀胡人?”
“南朝实行的是军户制,身在军户的子弟,世世代代都可从军领军饷。这本是因当年我们阿公所领的北府兵战力最强而制定的军制,然而几代人之后,吃皇粮的军户战力越来越弱、却成了横行无忌的米虫。我曾听一个老船夫说过,阿公当年做过丹阳尹,毗陵郡附近的胡人,都是阿公征北俘获的降卒和部曲,随阿公在此修筑城池,后来也成了这里的军户。汉人军户一向恨胡人军户抢了他们独占的皇粮,必欲除之而后快,所以萧斌屠胡是有这样的基础。不过我相信,萧斌这时候来屠胡,不是冲着这里的胡人来的,而是冲着我们的阿公来的,是冲着我们来的。”
林儿这才了然,同样是无奈地摇着头:“原来我们这次所做的事,全都变成了他们杀人的理由,我们也成了杀人的帮凶。天哪!为什么会这样!”
这是一声绝望的哀叹。平时一向自信的她,此时声音已经颤抖。她想过人心之险恶,但没想过竟会险恶如斯,已经到了灭绝人性的程度。
檀羽此时紧闭住双眼,他的声音已被刺激到几乎失声,他只能用干巴的喉音续道:“一定是荀万秋。上次他到牢里来向我挑战,说他要杀很多人,让我去救这些人。可是两个多月过去了,他都没有任何动作,我心里一直在担心着他会突然袭击,果然,这就来了!如果我所料不错,这场屠杀就是出自他的阴谋,他要借着毁阿公之名而逼迫我们做出反应,我们檀家的身份终于还是成了他们攻击的对象。难怪他并没有出来阻止我让始兴王上位,原来始兴王的上位,正是他想要的!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后面的高长恭见羽、林二人俱是绝望之色,忙上前安慰道:“师父、师叔,别这样,你们一定要振作起来啊,这时候,你们不能垮!”经他提醒,识乐斋诸人便都纷纷上前安慰二人。
林儿首先回过神来。她定了定自己的心情,方道:“既然恶因是我们种下的,就要由我们去解除。要不这样,大队人马还是按计划,乘船沿淮河而上,前往北朝的义阳郡。我和阿兄、木兰、二郎、阿双、双妹六个人留下来,希望能挽回这场悲剧。事情完成后,我们就走陆路与你们会和。”
高长恭忙道:“可是这样会不会太危险?”
林儿道:“有木兰他们四个保护,我和阿兄的安全应该没问题。只要大队离开了,我们几个轻装简行,行事会更加方便。阿兄你说呢?”
檀羽还没完全恢复过来,听得她的安排,只是淡淡地点点头:“让公主和玉娘也留下来吧。如果要走陆路回北朝,必然要经过南朝的重重关卡,到时可能还需要公主的帮忙。玉娘的易容术也能帮我们隐藏行迹。”
林儿点头同意,于是安排道:“兰陵,我和阿兄不在,这一路就由你负责大家的安全。到了义阳后你们先暂时在那里安顿,等我和阿兄过来之后,我们再一道前往丁零。”
“师叔放心,你们也要注意安全。”
那边兰英又上来和檀羽说了半天话,两下依依惜别,于是羽、林、寻阳、木兰、韩均、双妹、仙姬七人重又下船,羽、林、寻阳、仙姬四人坐于凤行屋上,由念双驾车,其余三人骑马环伺,八人即向毗陵郡方向去。而识乐斋其余诸人则收锚启航,往北方去了。
马车上,檀羽一个人缩在角落处发着呆,林儿、寻阳、仙姬三女则肩并肩坐在旁边。林儿此时亦是目光呆滞,无奈地道:“上次在汉中,我们辛辛苦苦拿到库部供货权、打败了南朝联盟,以为可以高兴一下了,结果立刻就发生了一连串的悲剧。这次也是一样,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却没想到突然发生这样的事。为什么我们走了这么多地方,就从来没有安生过?”
寻阳道:“林儿你有没有觉得,两次由喜而悲都是同样的两个人在主导,就是那个荀万秋和司马飞龙。上次是他们引三郎的人马到仇池,这次又很可能是他们怂恿辅国将军去杀人,仿佛他就是故意要和我们过不去。”
林儿闻言,沉吟道:“是啊。现在想想,好像这次我们回来南朝之后,所有事情都是被安排好的。记得我刚到南朝第一天,就莫名其妙碰到那个陆修静,然后就卷入了和他的比试。可是这三场比试,说实话,并没有多么困难,开始得草率,结束得也很简单。现在想想,倒像是那陆修静故意输给我们的。至于后来的华林园之辩,我们虽然赢得艰难,但归根结底,还是天师道的两大核心——王玄谟和萧思话——没有到场的缘故。试想,即便他两人的实力只与刘劭相当,那我们无论如何排阵,也不可能有丝毫胜算。然而,这么重要的活动,那二人居然跑到江州去传道,这不是很诡异的吗?”
寻阳道:“照你这样说,会是那荀万秋安排了这一切吗?可他和陆修静不是死敌吗?两人在太原斗得那样厉害,陆修静怎会听他安排?还有王玄谟和萧思话,又岂是荀万秋这样一个小小的御史能指挥得动的?”
林儿听她这几问,摇摇头表示不解,又侧头去看檀羽。檀羽这才说道:“这荀万秋肯定用了什么非常手段,这个人的实力,绝不是他表面所显示出来的那么简单。虽然没有证据,但我的感觉告诉我,陆修静的出现一定是他的安排。他利用陆修静是天师道元老这个特殊身份,出来压制住刘劭、徐湛之、江湛三人,让他们不能在华林园之辩开始之前,对我们下黑手。所以我们才能顺利进入到华林园之辩,并帮始兴王拿下这个位子。一旦始兴王上位,荀万秋就可实施他蓄谋已久的屠杀计划。”
林儿道:“难怪,当时和那陆修静进行医术比试之前,陆修静曾说让我痛快地接下他的挑战,否则会有更凶狠的后招。那时候我也没细想,现在看来,这话绝对是别有深意的。他祭出这三场比试,不是来对付我们,而是来帮我们,不让天师道三兄弟出手。阿兄,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就这样认输,就得任由他们杀人;如果去阻止那萧斌、甚至将他抓住,那就要让始兴王判自己的兄弟死罪,这又怎么可能?这个荀万秋已经算得如此确切了,我们无论怎么做,都已经注定了失败啊。”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她说的没错,真正的失败,不是一时的挫折或苦难,而是从根基上动摇你的信念,让你觉得,自己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
定襄的郝惔之,现在的荀万秋,每次都是躲在背后,从不在人前露面。每一次,他都会先让羽、林二人尝到一丝成功的喜悦,但立刻,他就会用事实将二人打回痛苦的深渊。他似乎每次都是计算精确,恰巧能在二人的做法中找出漏洞,并一击致胜。
这就是这世上最可怕的对手!
林儿想到这里,不自觉得打了个冷战,对于荀万秋的威胁,她显然还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此时,却听檀羽忽然神秘地道:“看来,要想救人,就只有用强了!”
第二回 挖坑
林、寻二女见他眼神中透出的杀气,不由得一凛。林儿忙问:“用强?阿兄想做什么?”檀羽道:“武力威胁始兴王,让他公正判决。”
林儿当即一惊,急道:“武力威胁?这不是那李宝之流才会用的招式吗?为什么阿兄会想到用这样的办法?”
檀羽抬眼看向林儿,见她眼中流露出明显的不安,忙过去握住她手,然后小心翼翼地道:“林儿别着急,先让我把话说完。记得我刚回南朝时,就发生了沈庆之屠杀南东海郡平民的事。而在屠杀之后,却没人能判他有罪,包括皇帝。也正是因为那件事,我才决定要动摇刑狱体系,并建立起新的朝廷治理体系,以使得在遇到这样的事情之后,能有人站出来为此事负责。所以这才有了后来的华林园之辩。沈庆之的事,荀万秋也是亲身经历者,他当然也就知道我要改革吏制的初衷。因此,他这次利用萧斌性格莽撞、又是始兴王兄弟的特殊身份,就将沈庆之的故事重新演绎,其目的,必是要让我感到自己所作努力的彻底失败。”
“失败的关键,还是在于我错误地把找到一个合理的制度看得太重。所以,正如林儿上次说的,做错了事,就要勇于承认,世上又有谁能绝对正确?做错了就只有尽力地去弥补。现在,始兴王是由我们推上去的,虽然我们并不知道他会有把柄被荀万秋抓住,但既然我们已经肯定他不可能进行公正的判决,当然就只有使用武力来强行要求他这样做。”
“可是阿兄,”林儿还有些犹疑,“如果没有按我们的想法做事的,就要用武力去威胁,那以后谁敢坐这个位子?就算这个人本心是善良的,可他只要有把柄被别有用心的人攥着,他就永远无法公正地判决啊?别忘了,我们这一路上所碰到的人,哪怕如独孤尼、步六孤俟这些身居高位者,都有可能是因为被人握着把柄,才会与人同流合污的。天下哪有几个干净的人啊。”
檀羽被她一问,心中不由得一颤,只能摇着头道:“是啊,其实荀万秋这次的做法,就是让我明白了,当这个世上的人心已彻底崩坏,一切变法都是浮云。或者说,我此次在南朝的所有实践,只证明了一件事,光是依靠制度,根本不足以匡正乱局、更无法治愈人心。当初在东安寺,慧严方丈告诉我要用圣王之道来治国,然而现在我们却发现,这个世上根本不可能存在一个圣王,即使有,也会被旁人抹黑。这样的话,我又要怎么样做,才是对的呢?”说话时,他又陷入了一阵深深的迷茫中。
寻阳见他表情,忙安慰道:“羽郎,也许事情没想像的那么糟呢。这次之所以失败,关键是因为那荀万秋有意挑战。如果羽郎解决了这事之后就离开南朝,荀万秋没了对手,他也就不会去试图破坏这一制度了吧?”
林儿也道:“是啊,也许是我太偏执了,任何的制度背后,其实都有许多不为人知的肮脏内幕。所以,我们眼下的任务是救人,至于制度的事情,还是交给萧道成他们这些后来人吧?阿兄刚刚说要‘武力威胁’,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不以你的辩才去直接说服始兴王呢?”
檀羽经她二人一番宽慰,这才定了定心神,方又说道:“现在这种环境下,光靠辩才实在没有把握。即便我当时说服了他,他一转身被荀万秋这些人从旁一阻挠,又怎知他不会变卦?”
林儿点点头,便掀起马车的帘子,向外面说道:“你们四个联手,应该能够威胁始兴王了吧?”
却听念双道:“阿羽异想天开,始兴王可不是新蔡公主,此事谈何容易。且不说那始兴王身边众多年轻一辈的高手,上次洞玄观里我就险些被他们所害,就是始兴王自己,也是惯战的沙场悍将,岂是我们几个就能轻易威胁的。”
林儿“啊”了一声:“那可怎么办?阿兄这计还是行不通啊。”
檀羽却道:“其实,我们还有一路强援,可保此战必成。这一路强援,就是武当山,这也正是我把公主留下来的原因。因那刘义宣是公主的叔辈,又欣赏公主的种花技艺,有公主在,我们就能试着去说服刘义宣、刘秉等一众高手,前来助我。”
林儿赞道:“原来阿兄早就打定主意了,害我白担心一回。那我们等这边的事了结,就迅速前往武当山吧。”于是众人便快马加鞭,一路飞驰。
走了小半天,就快到毗陵郡的地界时,已是午夜。
此地的繁华不可与建康相比,一路走来,几乎看不到什么灯火,就行屋和几匹马的声音在四野传播。如此月黑风高,果然是杀人的天候。
正走时,念双忽然勒住马,低喝道:“前面的山岗有嘈杂声音,大家小心。”众人忙勒马停下。羽、林二人在车上侧耳细听,却没有任何声响,便知这是因念双的六识远胜他二人之故。于是林儿问道:“能听到是什么情况吗?”念双道:“像是军队在行动,没人说话,时时有金属锄地的声音。应该就在眼前这座山岗的背面。”
林儿抬眼看时,原来眼前正有一座不高的山岗。于是她跳下车来,对众人道:“把马和车放在这山脚,我们徒步翻过山去吧。”
一行八人便下马下车,拴好马,向山岗上走。那山极矮,很快即到山顶。从这里向远处看,才知前方是一个谷地。此时谷地中正有许多人在活动,八人连忙蹲下身来,让长草掩住他们的形迹,这才小心翼翼朝那谷地中看去。一看之下,众人俱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原来,谷地中正有数百人,在挖一个大坑。坑的旁边,则不断有独轮车满载着尸体,倒进那坑里。
这就是所谓的万人坑!
第三回 七十
林儿一双手紧紧掩住了嘴,吃惊之余,便觉腹中一阵作呕,那是尸体的腐臭飘到了这山上的缘故。旁边寻阳、仙姬、双妹诸女俱是被惊得不自禁地流下泪来,她们何曾想过,自己有生之年,竟会看到这样阴暗的场面。
念双小声对檀羽道:“这应该就是萧斌的人马。看来,这萧斌还没到肆意妄为的程度,毕竟这些胡人也都是军户,他杀了这些人,还是希望掩藏行迹,不让世人知道。所以他们就在这里挖个深坑,把尸体掩埋,以为可以神不知鬼不觉。阿羽赶紧想个办法,把他们的阴谋揭露出来啊?不能让这些人死不瞑目。”
檀羽努力稳定住自己的情绪,他能猜到那萧斌此时的想法:屠杀胡人的事闹大了不好收场,所以只有不公开为世人知晓,始兴王掌控的廷尉府才可以睁一眼闭一眼,对这事不闻不问。因此,其人就想到临时制造这样的一个万人坑,将一切秘密埋到地下去。
檀羽在震惊和悲愤之余,终于下定决心,他一定要让世人知道,制造这个万人坑的罪魁祸首是谁,绝不能让这样的阴暗永埋地下!
他仔细思索良久,方道:“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屠杀这么多人,只有军队才能做到。可是据我所知,毗陵郡附近没有大规模驻军,如若在平时,那萧斌带兵到这毗陵郡,难免不会引起旁人注意。此次,他本是带兵来追击我们,却秘密在中途变道。他正是利用这次正当出兵的机会,干出这等肮脏的事,又不引世人怀疑。而要想让世人知道这事是他干的,就要首先让大家知道,我们几个此时也在毗陵郡,那么大家就会自发地联想到,萧斌的人马必然也在毗陵郡。那么这场屠杀,他就难脱干系。走,我们立刻前往毗陵郡!”
说罢,他便拉了林儿、寻阳,快步下得山岗,一行人小心转过山岗,往毗陵郡去。
诸女虽都已见识过战争的残酷,可对于刚才那人间炼狱的场景,依然无法释怀。林儿和寻阳毕竟以前经历过赵郡战乱,有此心理准备。仙姬这个山里出来的女子,却从小都只知道跳舞和欢乐,何曾有过这样的经历。此时她正一个人躲在凤行屋的角落里不住地打着颤,眼里全是惊惧神情。
林儿和寻阳见她如此,忙一左一右坐到她身边。林儿安慰道:“玉娘一定要坚强起来,记得那次我们在去伊吾城的路上遇险,玉娘主动代替我引开敌人的追击,那时候的你多么勇敢。”
仙姬却道:“刚才的场景像极了我小时候的样子。那时候,羌人和汉人互不认同,打伤打死的情况常常发生。我从小只要一听到汉人欺负羌人的事,就睡不着觉,怕得要命,还老做噩梦。没想到现在汉人也一样欺负其它胡人,他们大家为什么不能和和睦睦的呢?”她一边说,手心里就不自觉地冒冷汗。
林儿听她如此肺腑之语,这才明白过来,不禁神色黯然地道:“现在才明白,当时阿兄力主汉羌和睦,是多么不容易的事。”
檀羽却道:“可我们的力量还是太弱小了,根本改变不了什么。如今五胡乱华、神州陆沉,今日屠汉、明日杀胡,千年以来中原大地就从未出现如此胡汉并立之局面,也难免会天道不彰、世事沉沦,再被野心家一煽动,仇恨和杀戮就会自然地出现。面对这样的局面,我也不知该如何处理胡汉之争,是应该将胡人赶出中原,还是平和的相处,我想不到答案。”
这次的事件,让檀羽仅存的一点信心都已荡然无存。他比会做噩梦的仙姬还要感到悲凉,他就像处在一个让人憋闷的空间里,稍微探出一个头来,就被人轻易地摁了回去。他根本找不到出去的路。这是一种无法改变的绝望。
在这神州陆沉岁月里,真正让人绝望的,不只是肉体的屠杀,还有已死的人心。
此时,他很想抓住一个人,问问他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办。可他抬起头来,看到的却是同他一样绝望的林儿诸女。没有谁能告诉他未来在何处。诸女可以逃到丁零去,可他这个已晋为君子的人,也要逃避吗?当然不行。可是不逃避,路又在哪里呢?
这个问题,在他心中反复回荡。他反复地思索着他曾遇到过的人中,谁能替他解开这个郁结。可他想不到。他的师尊李孝伯会选择激进的方式,李灵师伯则会以权谋对抗权谋,眭夸和东安寺的慧严方丈都过于出世,他们都不会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案。那么,谁能给出这个答案呢?天下这么多能人,难道真的没人能回答吗?他不相信。
马车内的四人,就在这痛苦不安中来到了毗陵郡的无锡城,天已蒙蒙亮了。众人将凤行屋和马匹藏到了无锡城外一个僻静的地方,又吃了些随身携带的干粮当作早饭,这才快步往那城中走去。
一边走,檀羽一边安排道:“上次在宗正寺大牢中,我遇到过一个叫陈妙登的女奴。她说她父亲因为得罪了毗陵郡的官员而被杀头。这件事情应该是最近才发生的,二郎你先去城中打听看看,到底这个官是什么人,我们正好可以顺便帮那陈妙登出口气。”韩均应了一声,飞身而去。
众人也随之进了无锡城。此时天已大亮,街上不少人,开店经商的不多,提笼遛鸟的倒是不少,看来毗陵郡倒成了这些军户的纨绔们舒服玩乐之所。羽、林这一行人都是生人,甫一走进无锡城,就招来了不少疑忌的目光。
刚走不远,韩均就回来了,报告说:“陈妙登家本是毗陵郡附近的买卖人,她有一个阿兄,那天到无锡来给人送货,却被一个人骑快马撞飞出去,当场就丧了命。无锡城的参军过来一勘察,就说那个人当时骑得并不快,是陈妙登的阿兄自己宿疾发作,导致死亡。陈家人哪里会服气,就去郡守那里击鼓鸣冤。可那个撞人的是本地主簿的公子,郡守显然是要袒护他的。结果陈家人去告状,状没告到,却把自己家告了个家破人亡。那郡守找了点事,就把他家的男人都杀了,女人则发配做了奴隶。”
众人闻言,俱是唏嘘。木兰最看不惯这种不平事,当即忿道:“让我去杀了这些郡守、主簿,给那陈家人报仇!”她这含光女侠,就是专做这些打抱不平的事。这回碰上了,自然不能放过。
谁知檀羽却道:“光是使用暴力,解决不了问题。就像之前林儿说的,这一任郡守走了,下一任郡守又来,一样会做这些不法的勾当。现在的关键是这毗陵郡仇胡的问题,这是由来已久的。要解决它,你们有什么好的办法吗?”
林儿嘟囔道:“我觉得,这些汉人根本就是闲的。你看这城里的人,尽是游手好闲之徒。他们自己懒惰,然后去说是胡人霸占他们的财富。这些人都是蛀虫,一般来说,蛀虫都是色厉内荏的。只要让他们知道怕的,他们以后就再不敢胡作乱来了。”
檀羽道:“说得没错,让他们惧怕无疑是个治标的好办法。这位公子不是喜欢骑快马吗?那要不让他和木兰阿姊比比骑术好了。木兰你去找两匹快马,拉着这个公子去那些已经被屠的胡人村子转一圈。相信以你的骑术,够他喝一壶的。”
木兰坚定地道:“放心,若不叫他以后看见马就怕,我就退隐江湖!”
檀羽又道:“二郎也去把那郡守抓来,让他两个今晚就在那万人坑旁边过夜,也算是为那些无辜百姓守灵。林儿,我们去找个酒垆,让他们知道,我们来了。”
说罢,众人便各自行动。檀羽让双妹去问到了这无锡最大的一家酒垆,众人径直走了过去。
这时候刚是一群纨绔遛完鸟,到酒垆喝酒的时间。檀羽等人走到时,就见人来人往,好生热闹。众人便也随着人流往里进。
刚到门口,一个酒家保却突然拦住诸人,表情轻蔑地道:“你这几位中有一位不能进。”念双当即上前,喝问道:“为什么?”酒保指了指旁边一个招牌,道:“自己看吧。”
那牌子上写着:胡人和驴不得入内。
他说的是着西域打扮的仙姬。念双见那牌子,勃然大怒,过去举起那牌子,就朝旁边一根柱子上砸去。只听一声巨响,牌子立即被砸得粉碎,空中飘起一阵呛人的木屑。
第四回 君子
念双砸那牌子,几乎使用了全力,酒垆的柱子也险些被他砸断,震得整间房子不停地晃,连多年的老灰也被抖了下来。
酒垆里的酒客听到门口的声响,便纷纷出来围观。见是几个人正在捣乱,喝骂声顿时响起,就有好事者去州衙叫人。
刚才的小二早已被吓傻了,只等掌柜出来时,才上前与念双理论:“哪里来的胡虏,吃了熊心豹子胆吗?知道这酒垆是谁开的?”
念双见他一副不屑神情,二话不说,上前就给了他两个耳光。那人还没反应过来,嘴里已被打掉四五颗牙,痛得他直接捂住了口,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恨恨地用手指着念双。
围观人群见此异状,立即就有人大声叫道:“胡虏造反了!胡虏造反了!”
如此一叫嚷,远近的路人都围了过来。这无锡城中本来多的是市井闲人,见这变起突然,自然都过来帮腔。群情激愤之下,就有不少人挤上来要对念双动手。
念双的武艺自然远在这些人之上,可他却没想到这人个个都如不怕死的亡命徒,毫不畏惧他的武力。他虽然脾气大,但还没到不顾一切的程度,见这样的状况,反而有些不知所措,被人群逼得连连后退。
此时,檀羽方才上前,将念双让到身后,顶住围上前来的人群,高声叫道:“尔等休要猖狂,檀羽在此!”
华林园之辩中的核心人物,这些人虽然远在边陲,但此事早已传遍大宋朝野,其人怎会不知檀羽的名字。檀羽这厉声一喝,登时令众人都停顿了片刻。
就有人小声嘀咕:“檀羽是谁呀?”“是那个帮始兴王舌战的红玉先生吗?”“好像是哎,你看他腰间好像也配了块红玉?”“他不是帮始兴王的吗?那他怎么会是胡虏?”“不知道,有点奇怪。”
檀羽高喝一句后,便冷眼看着人群。待人群讨论了一阵,方才说道:“今天这事,是我檀羽的人干的,一人做事一人当,和汉人或胡人都没有关系!尔等要找人寻仇,只管认准我腰间这块红玉,记住了吗!”他最后一声厉喝,震得一群南朝纨绔都不自觉地退了半步。檀羽又是冷声一笑,便一挥手,叫己方众人离去。
众人快速退出毗陵郡,也不敢耽搁,就取了凤行屋,往西飞驰。他们知道,萧斌的人马此时就在左近,正虎视眈眈等着他们。檀羽既已在毗陵郡露面,萧斌自然要以最快速度赶过来。所以他们绝不能逗留,稍不留意,就再难走脱了。
一路走,寻阳忍不住担心道:“羽郎,刚刚你为什么要说事情都是你干的啊,如果这话一传开,不论胡人、还是汉人,都要当你是仇人呢。”旁边林儿却笑道:“小嫂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他,他就是想把所有仇恨都揽到他一个人身上,这样才能冲淡胡人和汉人的仇恨呀。”前面赶车的念双听到他们讨论,在外面大声讥道:“拿自己当标靶,也只有阿羽这种蠢人才干这种事。”
檀羽奚落道:“你们一个个的,都知道我那样说不对,却没人来阻止我。说明蠢的不是我一个啊,蠢的是我们识乐斋的所有人。”众人闻言,俱都会心地大笑起来。
如此一路不停,飞奔了大半天,才见后面木兰和韩均骑快马赶了上来。檀羽忙问毗陵郡情况如何,木兰道:“那纨绔子原来是个怂货,我拉着他才骑了两里,就晕得狂吐不止。不过我也没饶了他,就这样绕着无锡城转了二十几圈,让他把肠子肚子全吐了出来,恐怕以后难免落下一身的毛病了。然后我才将他放到那万民坑旁边,和那郡守绑在一道,那地方阴森恐怖,今晚怕是够他们受的,想来以后做一辈子噩梦是跑不了了。无锡城此时已经闹翻了天,郡守失了踪、萧斌带人接管了城防,正四散寻找我们。我估计,咱们这样一闹腾,那萧斌也该收敛一点了吧。”
檀羽叹道:“但愿吧。不过像他这样的热血莽夫,天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来。二郎再辛苦一趟,留下来观察局势变化,有什么情况随时来武当山报我。”
于是众人也不耽搁,便飞速赶往襄阳武当山。木兰上个月刚和黄龙来过武当山,也算轻车熟路,当先带着众人往那武当山去。
武当山就是后世著名的道教圣地。此时的武当,还只是求仙学道者的栖隐之所。然而此地毗邻南阳,从来都是人杰地灵、天地护佑,多少仙家隐士出身于此,也让这里有了更多的灵气。
此时业已入冬,山中的天已是极冷。刚行至山区,天上便飘下来几片雪花,把本已冻住的路面,又铺上了一层白色。众人从建康一路飞驰而来,虽然已经准备了厚厚的衣物,可行至此处,林儿、寻阳诸女,仍不自觉地打寒战。众人坐在马车上,也就互相挤在一起取暖。
山间的松树在眼前掠过,那松枝上挂满了一颗颗雪球,一阵寒风吹过,便将雪球吹下来、飘到行路人的衣上、马车上。诸人虽来自天南海北,这样的场景见得也并不算多。檀羽隔着车窗,望着这满世界白茫茫的一片,没有几丝杂质,忽觉这不正应是自己当下的心境吗?
只听他道:“林儿,要不我们从头开始吧?”
“从头开始?”
“嗯。你看这外面,多像一张白纸,上面什么都没有,万物仿佛都被掩藏了起来。可是,等到明岁开春,所有生灵又将重新焕发生机。我们此次虽然失败,可怎知不是下一个轮回的开始?从中原一路过来,我们为匡正乱局,做了那么多,我们已经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接下来,只要我们认真总结,相信下一次我们一定能成功的啊。”
林儿听到他恢复了初始时的信心,不由得连连点头,说道:“阿兄这样说,我哪有不同意的道理。跟阿兄在一起,最幸福的事就是,任何的愁郁、不安、彷徨,都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消失。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阿兄是一个君子啊。‘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作为君子,就不应该抱怨什么,如果一件事没有做好,只能说明自己还没有找到解决问题最佳的办法。”檀羽说完,微微地一笑,诸女也就随着他这一笑,把之前的不愉快,都抛到了脑后。
如此又奔了一天,众人总算找到了武当山的入口。那是在一个山涧的终点,两座小山夹住的一个很窄的通道。通道处是一个石牌坊,上书“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十个字,再往里,下得山岗,就是这传说中的武当。
在牌坊旁边有一个门房。门子见有马车来,忙过来询问:“各位有何贵干?”木兰在马上答道:“这位兄台,我前几天刚来过的,想进村中找刘秉兄长。”门子看了看诸人,又问:“马车上都是什么人?”木兰道:“都是我的朋友。”她一边说着,那边檀羽、林儿四人也下了马车来。门子瞧了一眼诸人,当即说道:“那个男的不能进去,其他人可以进。”他手指的,正是檀羽。
众人见状,无不大奇。檀羽忙问:“为什么单我不能进?”门子指了指牌坊后面,道:“你们自己看吧,这个人的画像就贴在这里,是不能进的。”众人依言看过去,果见檀羽的相貌正被赫然贴在那里。
檀羽讶道:“这倒是怪事一件,我檀羽怎么还上了这武当山的禁入榜?这位兄台可否去禀报一声,我和刘秉兄长也算得是朋友,他一定会让我进去的。”谁知那门子却道:“抱歉得很,这画像正是大公子贴的,就算我进去通报了,他也肯定不会让你进。”
木兰奇道:“上次我们来还没这个,这刘秉到底在搞什么鬼?阿羽,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檀羽哪想到自己倒在这里吃了闭门羹,一时也没了主意,只能回头去看林儿。
林儿想了想,方道:“阿兄,要不这样吧,让阿双和二郎陪你在这外面等。我们几个女子先进去。”
“你们中没有擅辩之人,能行吗?”
“阿兄放心吧,我们那时连九句村都敢去闯,这武当山肯定没有当时凶险。我一路过来时也在想,要说服南郡王,光靠辩才大概是没用的,还得依靠本心去打动他,我觉得我能胜任。”
檀羽听得她言,信任地点点头。于是林儿便与其他四女一道,走进了武当山。
(按:那句“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出自后世的孟浩然,但作者实在太喜欢这句诗了,所以只好让它也穿越一下。)
第五回 伐木
过了那牌坊,又绕过一个小山岗,就见到了刚才过来时看到的那条山涧。此时天候太冷,山涧早已封了冻,只有点点碎冰留在光秃的石上。林儿和寻阳、仙姬三女相互扶持着,避免不小心摔倒,就这样亦步亦趋地往前走。
走不多时,就见一片松林。灰白色的树干,与眼前的白雪相映成趣,便将天地间的一切,都变作了白色。木兰道:“穿过这片松林,就是武当山的西门。”林儿点点头,就与众人走进松林中。
刚走不远,就听见了有砍伐树木的声音。一个男子的声音在说话:“快,还有五十下,加快速度。”木兰听到人声,当即说道:“这是刘秉。”
林儿大奇,忙率众人循声走过去看,果见一个小女正抡着一柄大斧,在一下又一下的伐树。看她年纪不大,身材瘦小,那柄大斧足有她半个人大,拎起来也相当吃力。小女只能紧咬着嘴唇,将一张小脸憋得通红,这才随着旁边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一下下抡动大斧。
这个小女,自然就是智容,旁边的中年男子,就是她的大舅、刘秉。
那二人自然也听到了他们过来的脚步声。智容一回头,却首先见到了寻阳,原本还一脸不满的她,立时喜笑颜开,高叫一声:“小师娘”,就要丢了斧头冲过来。然而旁边的刘秉却丝毫不为所动,沉声喝道:“还有四十八下!”智容显然很怕刘秉,只能“哦”了一声,又悻悻地抡起大斧继续砍树。
寻阳拉着林儿的手,极是心疼:“智容还这么小,就让她抡这么大的斧,这刘秉真是残酷。”林儿道:“练武自然少不得受这些苦,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要不我们坐在旁边等吧。”便拉着寻阳靠在旁边一棵松树坐了下去。
那边智容仍在刘秉的监督下,使出全身气力去抡那大斧。可是越到后面,体力越是透支,连举起来都很困难了。刘秉却毫不在意智容的痛苦,拿了根木棍站在旁边,见智容稍微把手放下来一点,就拿那木棍去抽她。智容吃痛,却又不敢缩手,只能将满眼的泪水噙在眼眶中,仍旧艰难地完成着刘秉的任务。直到后来,她的嘴唇都被咬出了血,涨成紫红色,眼看就要昏过去。但即便如此,她终于还是完成了最后五十下的任务。
待到完成任务那一刻,智容终于再难支撑,就这样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这边木兰、双妹二女见状,飞一般地奔了过去,将她扶住。林儿过去为她揉捏几下手部合谷、曲池诸穴,智容才终于缓过气来。
智容微睁开眼来,看见了寻阳,终于眼中的泪水全都涌了出来,弱弱地又叫了声“小师娘”。寻阳就过去替她拢了拢散乱的头发,让她尽情地哭泣。
诸女就这样坐在地上,看着智容将自建康回来之后的许多泪水全部哭出来。
林儿问木兰、双妹道:“你们当年学武时,也是这般辛苦吧?”
木兰道:“辛苦总是难免的。不过我和双妹都是自幼习武,筋骨比较柔和、通畅,所以一开始不会这样艰难。智容以前跟着她阿娘东奔西跑,也没有做过什么重活。入了学馆后更是一心向学,十几岁却中途转来习武,所以才会这样艰难。”
林儿点点头,这才对智容道:“习武的辛苦在所难免,智容是阿兄的弟子,就要有锲而不舍的精神,一定要把最难的这一关坚持过去,好吗?”
智容听得她言,回头问寻阳:“她是谁?”寻阳道:“她是你的师叔啊,羽郎的胞妹林儿。”智容道:“那夫子呢?他怎么没来?”寻阳道:“刘兄长贴了一张羽郎的画像在门口,说羽郎不能进武当山。所以他只好在外面待着了。”说罢,众人便俱向旁边的刘秉看过去。
刘秉此时正靠在一棵树上想心事,见众人看他眼神,便道:“不错,画像是我贴的,为仪不能进武当山。”众人忙问原因。刘秉道:“上次黄龙那小女来,我就知道为仪过不多久也会来,所以贴了个画像,不让他进来。没想到,真被我猜中了,这才没几天,他就来了。以他的辩才,让他进武当山,肯定又要引起不必要的纷扰。武当山好不容易清静了几天,我可不想又卷入到人世间的是是非非中去。”
林儿这才明白,武当山一向远居边陲、恬淡无为,本就可以逃离世俗的纷争。可是,因为楚江郡主的原因,他们不得不出现在世人面前。想来这刘秉也是感到了疲累,所以这才阻止檀羽进村的。
“可是,”林儿突然有些黯然地自言自语道,“树欲静而风不止,恬淡的生活谁又不想要呢?我们识乐斋梦想着去丁零隐居都已经多少时候了,可我现在却还在这南郡、离丁零最遥远的地方。就像武当山,虽然恬淡舒适,可也正因如此,郡主才会受不了寂寞而逃出村去,这才被身为南朝皇子的刘骏骗了贞洁。南郡王也会时不时地在赏花大会上露面。说到底,还是因为这份恬淡无为,实是一种逃避,而非主动地归隐。可逃避,就能解决问题吗?”
刘秉被她这话说的愣了一下,突然警觉起来,忙问:“你们几个来,到底有什么事?”
林儿见他如此神情,索性开门见山地说出来意:“南朝现在乱成了一锅粥,胡人被辅国将军的人马屠杀。为了救这些人,我们只想到了一个办法,就是用武力去威胁辅国将军的兄长始兴王刘浚,让他能公正地对待这件事。我们的能力不够,所以才来武当山请求各位大侠援助。”
“不行!”刘秉听完,斩钉截铁地道,“我就知道,你们这些人一来,肯定没什么好事。南朝的乱子是为仪自己捅的,那就让他自己去解决。武当山绝不会出力!”
林儿一早也猜到了他会如此决绝,所以并没有想要用一席话就将他说服,只是道:“如若我们解决得了,又何必千里迢迢来打扰各位呢。我知道,天底下没有什么事是轻易能完成的,所以我会用自己的真诚来打动各位大侠的。”说罢,她便拉着寻阳站起身来,继续往武当山中去。
那刘秉还是第一次见林儿的面,虽然以前也已听说过这位水心仙子独特的魅力,可今天第一次见到,仍让他感到了不自觉地另眼相看。
此时,他看着林儿诸女的背影,忍不住心中嘀咕着:“这个小女比起她阿兄,又多了一份笃定。这两兄妹可真是一对龙凤,这上苍怎么这么巧,恰把这天地间的精华都降落到了檀家?唉,你们这一进去,武当山又将是一番多的周折了。”
一边想着,他又去叫智容:“休息好了就继续,下一课是练气……赶紧把你的功夫提高吧,我们要做的事还很多。”
第六回 石像
出了松树林,迎面便见到了一个大的木门,那就是武当山的西门。这武当山建在一处开阔的平地上,其中几百户人家,都是先秦卫国的后人。其人忙时务农,闲时习武,一直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若不是二十几年前,南郡王刘义宣击杀北凉王沮渠蒙逊,他们仍然不为世人知晓。然而当时二人相斗的场景究竟为何,世上却没几个人知道,包括刘秉。
林儿领着众人进入村中,正要往前走,却见旁边不远处有一个蓝色的花圃,煞是诱人。花圃的正中央,是一座坟墓。坟墓之上没有墓碑,只镶嵌着一只玉制的凤,也不知这是谁的墓。
林儿的眼光很快被那花圃中的蓝色小花吸引住了,拉着寻阳便过去蹲下检视,一面问道:“这是什么花呀?真漂亮。”寻阳捡起一只花来看了半天,却皱眉道:“从来没见过。”林儿道:“这倒怪,不知有没有人可以问一声。”
说话时,木兰便在旁边找了一个过路的中年人,拿林儿的话去询问于他。那人便道:“我不知道,这个墓自打武当山有的时候,便在这儿了。据说这是先祖婆婆留下的规矩,历任村长都要在这墓旁边种植这种蓝花。可这蓝花叫什么名儿、从何处来,也没有人能够知晓。”
林儿心想:说起先秦时的卫国,据牛盼春说,我与阿兄的前世就是卫国人。说不定,这个所谓的先祖婆婆,与我的前世应该是有所关联的呢。
林儿心里这般想着,方才站起身来,继续往村中走。
走过一片空地,众人的视野这才放开来。原来这武当山是建在四周一圈山峰中间的平地上。整个村子呈圆形,在正中间,是一个巨大的祭台,林儿极目四望,祭台上一个石像,正是武当山的先祖婆婆。祭台周围就是刚才一路来时见的山涧,将整个村子分成了若干块。而在山涧之上,便是一条条吊桥,将不同块联结在一起。而林儿诸女此时所站的,便是其中之一。
木兰道:“村长鲁爽住的地方在正北面,我们从左边的吊桥过去就行。”谁知林儿却道:“先不急,我们先去和先祖婆婆打个招呼。”众人大奇:“怎么要和一个石像打招呼?”林儿却笑而不答,只是往中央祭台走。
诸女也就随着她到了祭台正中央的石像前。林儿抬眼细看,便见一个身穿百折长裙、腰配一枚宝玉、清韵高雅的绝美女子,仿佛隔了千年飘然来到自己面前,她不由看得有些痴了。
“这个先祖婆婆怎么长得像寻阳公主?”旁边的仙姬一边端详着石像,一边小声嘀咕。
诸女受她提醒,俱都回头去看寻阳,两相比较,果在眉宇间寻到许多相似之处。双妹道:“还真是耶,这个婆婆和公主一样的纤弱动人,而且不是说婆婆也爱种植花草吗?说不定她经过了几代转世,真就成了公主呀。”
林儿也在看寻阳,这才察觉仙姬所言不假。她心道:“这个石像如果真是卫国传下来的,难道小嫂也是卫国穿越而来?那也巧得很,怎么小嫂就和阿兄有了这样缠绵的情意?或者真如双妹说的,这也是冥冥中的天意吧?”
唯有寻阳还有些不可思议,对这意外的巧合,正默默地想着什么。
正此时,却听旁边有人说话:“难怪兄长说他见到了先祖婆婆,当面一看,还真是这样啊。”
林儿诸女闻言,纷纷回头去看,却见几个人正走过来。为首一个中年男人,宽额虬髯、面容方正、一身的沉稳气质。在他旁边则是一个五十岁朝上的儒士,边走边笑,适才说话的也正是他。
见林儿回头,那儒士便道:“听说水心仙子来了,还以为会径直去找阿爽,原来竟来了这里,倒是有趣得紧啊。”林儿正要答话,那中年男人先问儒士:“四叔,这个就是你说的水心仙子?好像没什么特别之处啊?”儒士道:“阿爽你可千万别小看了她,前日里洞玄观的一幕,我至今还在回味呢。那气势,兄长在她这年龄时也不曾有过。”中年男人点头道:“气势倒是不好说,可她一进来,先是拜祭先祖婆婆,这倒是让我欣赏。”
待他二人对话的间隙,林儿才终于找了个机会插言道:“请问几位是?”中年男人道:“你不是来找我的吗?我就是鲁爽,这里的村长。这位是我四叔,张畅。”
林儿见他这样说,倒也不再客套,直接说明来意:“武当山长既已知道我的名字,也知道我是寻你而来,那还望村长答应我们的请求吧?”鲁爽道:“听兄长说,你们要想去威胁始兴王?始兴王与我武当山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我们凭什么要帮你们?”林儿道:“凭你们也是天下的子民啊。你们要帮的不是我,而是帮南朝的百姓。诸位都是习武之人,自然也应该有侠义道上的精神吧?”鲁爽道:“无故屠戮百姓虽然的确可恨,但却还没到要我们去大开杀戒的程度。我武当山的人,习武只为强身健体,于世间之事并不关心。所以这忙,我们恐怕帮不了,还是请回去另寻高明吧。”林儿“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转头准备要走。
木兰见林儿模样,奇道:“主母就这样走了?”林儿道:“不走啊,我想先在这村子里转转,看看村中的情况再说。”木兰道:“村中的情况?什么情况?”林儿道:“看看村中人是否真如武当山长说的,习武只为强身健体。”
她刚说完,后面鲁爽怒道:“怎么,女公子不相信我说的话?”林儿忙转身道:“我看村长你雄姿英发,正是壮年时节,却说出刚才那老气横秋的话来,心中自然有些怀疑,所以才要去村中求证。”
鲁爽听到她的回答,先是一愣,旋即转而说道:“也罢,你既要去村中,可否先替我办成一件事?”
“什么事?”
“我妹楚江,自从被父亲带回村中,便再不思生意,每日只想着寻死。女公子号称水心仙子,有回春的妙手,可否替我治愈楚江已死的心?”
“村长放心,自当办妥。”
第七回 蓝花
当下,便由张畅带着诸女来到一个房舍门口。张畅道:“楚江就在这屋里,因为担心她哪天真个自杀了,所以阿爽在她身边派了四个小女日夜看守。”林儿点点头,道声:“双妹和我进去”,便走进那屋中。
屋中陈设十分简单,只一张榻、一张案、以及角落处拉了块布帘,想必是如厕之用。看起来,楚江现在果然已经相当危险,所以鲁爽也不敢在她房中放任何有危险的东西。
再仔细看时,才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正蜷缩在榻的角落,双手抱足、将头深深地埋在两腿间,两脚赤裸着、还不住地打着抖。在她旁边,是两个身着劲装的小女,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想来是生怕她出什么事。
林儿一阵叹气,心想:“这女子的心死了,要再救活,真是难啊。”旁边双妹则小声道:“那些玩弄女人的男人真是可恶。小姑还记得上回在北凉我们救过一个被强暴的女子吗?后来我去看过她,情况就和这个郡主差不多呢。”林儿道:“那个女子的情况我也知道,我曾让美女试着去安慰她,可惜她的受创太重,也只能恢复个五六分,要完全康复,实在太艰难了。”双妹道:“可村长的任务是治愈这个郡主,小姑能完成吗?”
林儿摇摇头,表示走一步看一步吧,就来到榻沿边上,轻轻唤了声:“郡主,你好。”然而一唤之下,楚江却没有半点反应。林儿无奈,又就手过去拉她,结果刚一触手,楚江竟突然将她手重重一甩,然后恶狠狠地抬起头来,大叫了一声“啊!”林儿乍一见她抬头,原来她的眼中全是血红,充满了狂怒之色,吓得林儿连忙退后两步。双妹只道楚江会对林儿有危险,赶紧闪身挡在前面。
那楚江见她二人模样,当即有如嘲讽似的,竟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直欲穿透九霄的云一般,震得整个屋子嗡嗡直响。林儿也被她震得下意识将两耳捂了起来。
楚江见她捂耳,又是一声冷哼,便不再出声,再次将头埋进了两腿中。
这一番异状之后,林儿这才定了定神,在旁边跪坐下来,然后一面思索如何才能让楚江好转过来。
只听她道:“我知道,楚江郡主当年和我现在差不多,都只十几岁,正是柔情似水的年纪。那时候,你认识了皇子出身的刘骏。刘三郎不仅出身显贵,而且勇武过人。他在你面前,既显示出了强大的掌控力,又对你十分温柔。这样一个男人的魅力,哪是一个小女能抵抗的,你很快就被他彻底征服,并为他生下了智容。”
她说得并不快,一边说,一边观察着楚江表情的变化,想着如何才能把楚江从心里的深渊中解救出来。楚江没有抬头,可是随着林儿的话一句一句说出来,很显然,她的内心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毕竟,林儿所说的,都是她曾亲历的事,桩桩件件,一一回想起来,她不可能没有一丝的反应。
林儿明白,当一个人遭遇巨大的打击之后,她会把自己那一段不安的记忆彻底封存起来,不愿去回想。而要想治愈其内心的创伤,就必须首先将她内心封存的记忆重新开启。
于是,她继续说道:“后来,他虽然背叛你,你恨她入骨,出来把他的丑事说了一箩筐,但其实你自己都不知道,这叫因爱生恨,你本心里还是爱着他的。所以,当上次在阿兄的宅子里,你听到他说他仍然爱你,你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就将全身心都交给了他。然而谁又想到,那刘骏身上流着的,是南朝皇族懦弱而顽固的血液,他始终无法为你放弃一切,你这才终于知道了他以前所说的一切都是假的。这让你哪里还受得了,于是就只能将自己彻底封闭起来……”
“啊!啊!啊!”
林儿还没说完,就见楚江忽然抬起头来,对着天大声地狂叫。这叫声,是要阻止林儿继续说下去。
林儿见她此状,当即醒悟,刚才那些话已经让她的心理面临崩溃的边缘。她心中封存的记忆,无疑是最毒的毒药,稍不注意,就有可能侵蚀她最后仅存的一点真心,从此陷入癫狂。她的这几声狂叫,正是她自心中生发出来的最后的抵御。
想到这里,林儿连忙住了口,让楚江尽情地叫着。连叫了三四十声,她的声音才略微小了一点,她眼中也由适才的血红,变为了模糊。原来那些狂叫,已令她的五官受到冲击,不自觉地便挤出许多泪来。
林儿见她声音变小,忙安慰道:“我不说了我不说了。要不我们出去走走吧?我知道,你都有好久好久没有见到过太阳了。”
谁知楚江听到她这话,连忙向边上躲去,两手更紧地抱住双脚,生怕有人真的把她带了出去。
林儿心想,她这是害怕见到世上所有她熟悉的人。因为,她被她最爱的人伤得如此之深,才令她的心理变得如此脆弱,她有意识地封闭和保护着自己。
林儿看她模样,苦思良久,这才小声在双妹耳边嘱咐了几句。双妹点点头,便出了门去。
不多时,却见双妹捧着一个大花篮走了进来,花篮中装着的,便是刚刚她们在西门处见到的那些小蓝花。
林儿叫双妹把蓝花一朵一朵地铺在了楚江的榻上,然后柔声道:“郡主你看,这蓝花多美啊!我听说,武当山自古以来的传统,历任村长都要在那无名氏的墓前种植这样的蓝花。不出意外,你在幼时也应该帮你父王种植过吧?”
楚江听得她言,这才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看见了床上铺满的蓝花,她的眼中顿时闪过了一丝异色。
这样的神色,当然被正自敏锐观察的林儿捕捉到了。她心中一喜,便知这蓝花能奏奇效,忙补充道:“我猜你自小就一定很想问,这墓的主人是谁,为什么要在其墓前种这些漂亮的蓝花呢?可是,武当山的人都没有给你答案,对不对?”
楚江被她这样一引导,竟不自觉地微微点了下头。
林儿轻轻一笑,续道:“说来也巧,小女的师父是江南医侠,对巫医的史事自然了解不少。所以我知道,这种蓝花,是专门用来克制一种叫血矮栗的毒物。把它培育出来的,是一个十来岁的女子,不知道楚江你有没有兴趣想知道这段故事呢?”
楚江听到她这样问,呆呆地看了林儿几息工夫,不置可否。
林儿却自然知道,她的心扉已经开了一条细微的缝。只要能这样一点点地使力,终究能打开她的心扉。于是她又是一笑,便慢慢地讲起了古代秦国一个叫做孔沁的女医的故事。
这一讲,直讲到了天色将晚。林儿的口才并不算很好,但她的心态平和,说起事来自有她的魅力。楚江静静地听着,并不去打扰她。可孔沁之于她的大匠兄长孔仪那特别的感情、那种奉献的爱,却深深地打动着楚江的内心。显然,这是她从来没有听到过的。
直听到孔沁跟着孔仪去寻找家传的三柄名剑,最终被一道强光所照,楚江这才忍不住问了句:“她为什么要去冒险呀?寻找徐福以后有的是机会,也不至于从此天人两隔啊?”
林儿见她终于被自己讲述的故事感动,欣慰地点点头,然后道:“其实,所谓的爱,可以是一生的守护,也可以是一生的付出。当你爱一个人,并不一定要与他终身相守。很多时候我们所爱的,都是那个记忆中的美好而已。每个人都有优点和缺点,当你拼命爱着他时,你看不到他的缺点,可当你恨他时,则看不到他的优点。所以,那个人其实并没有变,变的,只是你对他的感觉和要求罢了。”
楚江听到她这番话,不由得有些痴了。隔了半晌,才听她喃喃地说了句:“我们爱的,都是记忆中的美好?”
林儿见状,便转身唤双妹:“叫她进来吧。”双妹当即出去,从门外领进来一个人,正是楚江的女儿智容。
林儿把智容拉到自己身边,然后道:“你记忆中那个美好的‘刘骏’其实早已经死了。现在还活着的,是智容,她是你记忆中那个美好的象征。你为什么不能把你全部的爱,都交到她的身上,而要去想‘刘骏’那个已经不存在的人呢?”
楚江甫一见到智容,先是一愣,待林儿说完,竟就飞扑过来,将智容紧紧抱住,然后嚎啕大哭起来。智容还有些不明就里,看到娘亲哭,也就跟着哭了起来。
林儿看她母女模样,心中终于一块大石落地,然后静悄悄地退出了房中。她知道,楚江已经被她救回来了。
此时,她心中却有另一个声音正在回荡:阿兄,我也是爱你的呀。可是,我们又什么时候,才能相守终身呢?
第八回 归宿
门外,鲁爽闻得讯息,早已赶了过来。当他听到屋内楚江大声的哭泣,就知道她的心扉已经被林儿打开。这个水心仙子,真的完成了这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啊。
鲁爽心中感佩之心立生,不等林儿说话,便即说道:“女公子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鲁爽也不是知恩不报的人,我这就去请示义父,与你们一道出村行动。各位请随我来。”说罢,他便当先带路,领着林儿诸女来到了另一处房舍,想来这里就是南郡王刘义宣的居所了。
鲁爽在门外一躬身,唤道:“义父。”可是连唤了几声,屋内都没人回应。鲁爽一阵好奇:“我中午过来问安时还见义父在房内练功,怎的现在却不在?莫非去了花圃?”说着,他又领诸人来到一处大的花圃。
这花圃甚大,众人还没走到,便已闻见了花香四溢。此时已是寒冬,满眼都是白色,可这花圃中仍有不少耐寒的花正自盛放,足见其主人花了多少心血。见到此景,大家便都对这位南郡王对花的痴爱程度有了全新的认识。只寻阳并不对此感到诧异,因为她在裴大善人家时,就已见识过了。
可是,众人又在这花圃转了一圈,仍是不见南郡王的踪迹。鲁爽道:“真是奇怪,也不知义父他去了哪里。今天天色晚了,要不这样,诸位先在村中住一晚,明天再来找义父吧?我已经差人去请檀公子进来了,兄长挡他在外面,实在有违我武当山好客的传统啊。”林儿道:“也只好如此了,多谢村长的安排。”
诸人又回到村子正中央,便见檀羽三人已经到了。檀羽过来接住林儿,兴奋地道:“好林儿,我都听说了。谢谢你,谢谢你,我本来就一直想要来消解楚江心中的仇恨,今天这任务由你帮我完成了!”林儿微愠道:“阿兄跟我还说这么客气的话,真是的。”檀羽忙道:“好林儿,别生气啊。快说说,你是怎么做到的?”
林儿想了想,这才说道:“这个我倒要感谢司马飞龙。是因为他的那个九句村阵法,让我明白了人的情志的奥秘。自九句村后,我就和美女时常探讨这个问题,也逐渐学会了如何利用情志来治病。”
“楚江的问题,在于她心里有着满满的爱。可因为她特殊的身世,既得不到母爱、也得不到父爱,她自己心中的爱,也得不到表达的方式。于是她把这些情感都错误地用到了刘骏身上,这也最终造成了后来的悲剧。而要想让她恢复过来,也只有让她真正找到真爱的对象才行。我刚刚说要让她和我出门去走走,却见她没有任何阻止、只是更深地将自己封闭起来。我立即明白过来,其实她心中最爱的,还是武当山这片她从小生长的土地。正因为爱得太深,所以她才无法去面对这里的人和事。于是我就让双妹去摘了小蓝花进屋,并给她讲述小蓝花的故事,从而成功打开了她的心扉。”
檀羽听她叙述,突然大呼一声:“对啊!”林儿被他这一声呼,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
檀羽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来,兴奋地将林儿紧紧地拥抱了一下,这才说道:“林儿你真是这世上最伟大的天才啊。其实仔细想想,不光是楚江,我们每个人不都是对自己的家乡有着深深的爱吗?那是每个人心中最柔软的部分啊。一个游子,无论在外乡遭遇怎样的不平事,只要回到家乡,他都会感到满足和温暖。一个人最大的悲哀,就是不知道他的家乡在哪、没有真正的归宿感。”
“林儿,我这次真的明白了!”檀羽越说越兴奋,“这就是我一直在努力寻找的那剂良药啊!要治愈崩坏的人心,和治愈楚江的心,难道不是一样的吗?现在南朝之所以出现仇胡的乱局,本质上,正因为普通百姓奈以生存的土地被世家豪族大量兼并,百姓没办法,只能背井离乡,去了自己不熟悉的地方生活。而他们去的那些地方的原住民,又因为和新搬来的人抢夺生活的资源,所以也就产生了各种难以调和的矛盾。所有问题的关键,正是因为他们失去了家乡、失去了归宿感。没有了归宿感,也就没有了心灵的依托、没有了快乐的源泉。因此在南朝,上下都会流行天师道,这正是因为各个地方没有了自己特色的地方文化,于是某个地方的人只要一喜欢某个东西,各地的人都会争相模仿。这也是天师道能够在过去数年内迅速崛起的重要原因。”
“所以,要想匡正中原乱局、治愈崩坏的人心,真的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为这世上的人找到他们心中的那个‘家’,找到他们的归宿感啊。”
檀羽此时满脸的兴奋,前些时因屠胡的悲剧而打击的信心,终于又恢复了过来。自他从牛盼春那里得到“匡正中原乱局”的任务后,这许多年来,他从河东到仇池、再到南朝,经历了多少艰辛、多少磨难、多少危险,其目的,就是想要找到治愈崩坏人心的那剂良药。如今,在林儿的一番思考和帮助下,他终于找到了!
自宗正寺大牢之后,已经晋升为君子的檀羽,此时对于“家”的理解,已远非之前可比。以前的他,虽然也在赵郡大乱中,因为热爱自己的家乡而不顾一切,虽然也在上邽时,悟透了懦弱的源泉正是因为没有家的归宿感。但那时候的他,都是出于个人的理想和情志,没有更多地将之引申到整个天下。直到来南朝后的一连串遭遇,让他逐渐明白了“家”对于这世上每一个人的重要性。这也是他能进阶为君子的原因。
如今,通过林儿的这一番对楚江的治疗,让他终于明白了,这样的治疗,适合于这世上的每一个人。这就是他一直苦苦寻找的心药。找到了药,接下来,就是如何具体实施治疗了。
此时林儿见他如此表情,知道他已找到了完成人生重任的法门,也是兴奋不已,握着他的手连连点头,然后又是嗲声道:“我帮阿兄完成了这样重要的任务,阿兄怎么感谢我?”檀羽想了想,却为难起来:“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什么都可以为你做,可是要让我拿出点特别的东西来,还真是想不到啊。公主,快帮我想想呀。”说着,他又回头去看寻阳。
寻阳轻轻一笑道:“这就是羽郎和别的男人的差别。你看阿文兄虽然没有羽郎聪明,可他又送林儿雕像、又送玉石,羽郎却从来没送过阿姊和我什么东西。”
檀羽听闻她言,尴尬地挠挠头。寻阳这话还真是说到了他的致命点上。
旁边林儿见他模样,也是一笑:“好啦,我们别为难阿兄了,他这个人就这样,嘴巴上说得好听,实际啥也不做。这一点我老早以前就知道了,小嫂以后你可有得受了。”寻阳却道:“这世上本来就没有完美的人啊,就像林儿说的,我们喜欢的都是记忆中的美好。我记忆中的羽郎就是这样的,所以也就没什么了。”
檀羽听二女如此理解自己,高兴得过去拥住二女,将今天了悟至道的喜悦与她们尽情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