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费洛蒙

“你得有辆车。”朋友说。
“什么?”他被晒得发昏,从桶里拿了冰镇啤酒在脖子上滚过。
“听我的。”朋友舔舔嘴唇,把嘴里暗红的嚼烟汁射到地上,打出子弹孔般的凹坑,然后伸出手指摸起黄浊的烂牙,“你得有辆车。”
“好吧。”他耸耸肩,把啤酒扔过去。
“这是好事儿。”朋友塞过来袋东西,里面是披针模样的叶子,晒干了,卷成一团,“我是说,买车。”

”我听不懂你的故事。“女人打断男人的叙述,她头顶有绿眼的苍蝇在飞。
他摸着桌沿,那地方早发黑了,污腻腻的,碰上去只像是腐烂的臭水。
炒鸡蛋依然没来,咖啡也酸得发苦,让男人几乎怀疑杯里浑浊的液体是胖厨子用没洗过的隔夜袜子滤出来的。
“算了。”女人妥协得突然,风扇呜呜作响,差些盖过她细弱的声音,“我太无聊了。”
“什么都好,张嘴继续说吧,别停下来。”
“我买了车。”男人朝她笑,全无尴尬,“然后开始在路上瞎开。”

哪里都无所谓,他想,只要车还在开,事情就可以被暂时抛在身后,只有鼻尖有时还会残留些过去火药的辛辣味道。
眼前的路是笔直的,从荒地与沙漠中间穿过。正午时候见不到别的车,让男人觉得自己航行在没有星星的黄色宇宙中。他索性放开双手,胎儿般蜷缩在座位上,目视方向盘左右摇摆。
这让男人觉得掌握了生命。
“嗨!”有人呼喊,“请停一停!”
他手忙脚乱坐起来,先找错了地方,踩上油门,听到引擎轰鸣,才换到刹车上。
轻点,他告诉自己,把车子停稳。
“我要去西边。”走过来的是个女孩,小麦肤色,晒得汗津津发亮,“顺路吗?”
“顺路。”他觉得这不算撒谎,本没有地方可去,男人现在至少有了一个目的。
“多谢啦。”女孩把包甩在后面,猫一样蹭到副驾驶,她穿窄身短袖,露出来的腰肢丰盈又美好。
空气里有奇异的甜香。
男人抽动鼻子,他闻过不少稀奇的物件,却对这种陌生。
是香水混合汗液的味道?他问自己,或者是沐浴用的柑橘味浴盐,电视经常广告的那款。
那帮油腔滑调的西装客是怎么形容的?男人在迷乱的回忆里翻捡着一句并不重要的广告词,阳光正把大峡谷雄伟庄严的侧影投射在女孩胸前。
“你很香。”他这样说,突然的。
女孩咯咯笑起来,香气就随着她在扭动,在激荡,在回旋。
“你都是这样搭讪的吗?”她偏着头问。
“你很香。”男人捏紧方向盘,重复了一遍。
他需要把稳些,至少不能再像刚才那样松开。
“我会用香皂。”女孩叽叽喳喳说起来,“自己做的,跟着姑妈学,放小苏打,有精油当然更好……”
“等一等。”男人停下车,抿着嘴巴,打开门,走到后备箱,摸索一阵,寻出个空瓶子。他不记得用这瓶子来装过些什么,可能是腌黄瓜,也可能是私酿的劣酒。
管他的。男人想,把瓶子举起,放在阳光下端详。瓶口有些脏,他吐口唾沫,把那里上下抹得亮堂,随后回到车上。
女孩的脸在泛红,他猜是太阳的缘故,于是把遮光板放下。
“怎么了?”她问。
男人很酷地没有说话,而是单手虚握,在女孩头顶做出掬起泉水的姿态,然后推着空气灌入瓶中。
“你很香。”他最后还是这样说。

“好吧好吧。”女人摊开手,她培根吃了一半,剩下一半被刀叉劈得烂碎,“你让我恶心。”
男人没有继续往下说,他看到女人嘴角垂下来一缕粘稠的浊黄色液体,费力探过身子,轻轻擦拭干净。
“妈的。”女人含混不清地嘟哝着,她有些咳嗽,眼神疲惫,“我怎么觉得有点浪漫,恶心又浪漫?真是见鬼。”
“你听懂了?”男人慢条斯理吃着才端过来的炒鸡蛋。
“该死,我当然听懂了。”女人捶打着桌面,歇斯底里,“那个男人他妈的想要把那股子香味装进瓶子里!天杀的!”
“他想保存起来。”男人说,肩膀在抖,“那值得纪念。”
“哼。”女人喉咙里堵着东西,“我在听。”

那天晚些时候,男人在汽车旅馆里抱着女孩。他们赤身裸体,打开窗户,月光像是探照灯般打着在女孩沾满水珠的柔软酮体上,折射出绮丽的虹光,几乎让男人有些嫉妒。
就好像那是别人窥探过来的无礼目光。
他的手指滑过大片大片光滑的脊背,最后落在女孩发梢。
那香味,男人还能闻到。
“你很香。”他把脸埋下去,鼻翼翕动,小心的模样几乎像在朝圣。
“是香皂的味道吗?”女孩的腿轻轻蹬着男人。
男人没有说话。
女孩转过身子,眼睛在黑夜里闪闪发亮。
“你的瓶子呢?”
他把瓶子从枕头下拿出来,递给女孩。
女孩拔开塞住瓶口的木头——男人没有阻止她——朝里面轻轻吐气,她吐得很慢,直到面颊涨红,女孩才重新封住瓶子。
她还想说什么,但随后男人吻住了她。
在温柔的月色下。

女人没有对故事发出新的评价,她方才突然的怒气像河一般流走了,现在大张着嘴巴,萎缩发黄的牙床上有灰白的褶皱。
男人用叉子轻轻敲在盘子上,唤起女人游离的神智。
“那么……”她的嘴唇向外翻着,活像两条肿胀的香肠,“是该点餐了?”
“你已经吃过了。”男人把她高举着的手拉下来。
女人面色苍白,她挤出一个别扭的笑,像在抱歉。
“他们随后回到了路上。”男人吃完鸡蛋,把餐巾方方正正重新叠好。
收音机里正放着Rupert Holmes乐队的《Escape》。

男人和女孩去了许多地方。
他们看过瀑布,雨一样的水汽滴落在年轻的脸上,女孩在他怀里尖叫,如同不会倦怠的飞鸟,翅膀铺开便有香粉随着羽毛落下。
这味道同之前有些不同。男人从背包里拿出新瓶子。
“不行。”女孩按住他,“只能有一个瓶子。”
男人默默看着她。
他无法拒绝。
他们也曾盖着毯子睡在星空下,男人生起篝火,温暖的橘色把女孩脸庞映出红润的颜色。半夜里有狼把男人的靴子叼走了,女孩先是被惊得跳起,看到男人的狼狈模样又笑起来。
这次味道要复杂许多。
但只能有一个瓶子,男人默念。
他们之后睡回了车里,当然,没穿衣服。
某天,男人开到岔路口。
“我需要走这里。”女孩指着一边,虚着眼睛不敢看他,“要一起吗?”
那时候香味是浅淡的,像是晨间稀疏的远雾。
为什么要问呢?男人不明白。
他没说话,车子替他做出了回答。

“讲完了。”男人新要了份布丁,他头发花白,牙齿差不多落光了,吃得艰难。
“我能要这个吗?”女人注意力早不在故事上。
“医生说最好不要。”男人很遗憾。
女人赌气般偏过头去,她头发剃得干净,不然男人会觉得这时候一缕头发垂落在耳边会是很动人的景致。
“好吧好吧。”他很快投降。
女人发出满意的惊呼。
“对了。”男人从身后的包裹里拿出一个空瓶子,瓶口是木塞,上面系着褪色的蝴蝶结。“想闻闻看吗?”
女人迟疑了,她像是某种畏缩的啮齿动物躲开了男人最初的视线。
男人把瓶子放在女人面前,随后拘谨又礼貌地退回合适的距离。
开始是迟疑的,随后女人便大着胆子摸上去,眼神明亮,晶体内浑浊的雾化物在那一刻被蒸发干净。
木塞并不难拔,即使是孱弱成女人这般,轻轻拧转便旋开。
她的瞳孔在燃烧。
男人是这样觉得的,他随即对那双喷涌出磅礴火光的灼灼双目露出悲哀的微笑。
“你知道里面只是二氧化碳吧?”女人摸着男人的手。
“不是的。”男人说得认真,“不止是那些。”
她咯咯笑起来,变回那个正午阳光下的女孩。
男人再次闻到香气,用他衰老的鼻子。
是费洛蒙的味道。他在最后想起那句似是而非的广告词。
只像是林间燃尽的朽木,女人的眼睛黯淡下去,她的俏丽笑容停留在一个并不完美的角度。
苍蝇从微微张开的唇齿缝隙里飞进去,它最先嗅到了别的味道。
女人死了。
男人站起身子,把苍蝇赶开,拿起木塞与空瓶,重新放回包裹里。随后他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地站在尸体旁。
应该说些什么。
香气还没有散尽,他想了想,走回座位坐下。

“想听故事吗?”他对死去的女人说。“一个以男人和车为起始的故事。”
但他明白,他已经不再拥有一辆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