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墨一梦(中上)
剑,已出鞘。
井公子长眉一蹙,随手将那短剑抽出身来,取了袖间锦帕细细擦拭。他有些漫不经心,仿佛方才不过顽童一闹,推搡嬉笑。
然而这实在有些可怖。
少年怔怔杵在一旁,一时竟不知是福是祸。
林正眷......竟是要死在她独子剑下了!
许是井公子剑下亡魂无数下手狠辣,林老夫人哼也未哼毫无动静,颤颤巍巍便要作势倒下。少年未加思量快步近前,将将抢身接住。
他见过不少腐尸烂肉,却从未见过将死之人。
况且这人,还在他怀中苦苦挣命。她的眼睁得很圆,她的唇仍想呼救。喘息起伏断续间,伤痕愈显可怖。少年怔怔抱着这人,忽觉怀中渐湿。
血,许多的血,黏稠滚烫溢在衣上。他见了这血忽地一愣,探指循迹轻抚伤处。
短剑薄刃,最宜一击致命。
她的瞳孔渐渐地散了,仍旧费力凝神望向远处,望向她的独子。他循目抬眼望去,方觉井公子亦在看她。他面上无悲无喜、不悔不愧,好似抽魂离壳毫无生气。
他究竟为何出手?
少年出神相望苦思不解,却忽闻怀中人挣声语道:“我有一言......愿换吾儿性命......”
“什么?”
林母已是行将就木气若游丝,所言之语含糊不清,是以少年只得俯身侧耳,只盼她能死前悔过吐露些讯息。不料林母见少年信以为真俯身相近,忽地探头张口咬去!
“哎呀!”
少年避之不及险些被咬,急忙将她推落地上起身走开,可怜那林母本就临死一搏,一时失手已是气喘吁吁无力回天,生生撞在地砖上不知死活。
“啧啧......贵客何须多此一举,且就如此随她去罢。”井升泰眉眼含笑倚在井旁,摇首复道:“被这一闹,也不知你可还有意下井一观。”
少年何等冰雪聪明,岂能不知方才林母诈言一搏乃为其子?眼下其母伤重难活,他竟仍有心思邀人赏骨,果真败类。因而少年也不作多言,瞥眼一旁轻笑道:“井兄好兴致!只是不知令堂剑伤甚深,如何处置?”
“这有何难?照旧埋到院后花坛积肥,或是喂了山中虎狼,着实不必忧心。”井公子懒懒洋洋启唇应答,转身便提步下井矣。
好个歹人!
少年暗叹一声提步跟随,待井升泰全身入井后方缓身入内。他双手紧握铁阶屏息落足,愈往深处愈难分辨。且这井壁湿滑水珠渐渗,若是失足便不堪设想。
井深不过十尺,却似百丈之遥。
少年虽不惧夜畏黑,一路缓缓而下仍是心惊胆战忧思未平。他腰负长剑武艺傍身尚且如此,更不知被拐女子如何受得!落地之时他忽觉烛火将近明明灭灭,照亮身遭一侧。
他疾身回转抬眼望去,原是井升泰手持烛台含笑相迎,口中语道:“阿晴,见过贵客。”
阿晴?
少年疑思间转眼望向周遭,他乍见光亮一时不适,竟未看清身旁之物。
一具骸骨,身着布衣旧袍立在洞口。
她的身形是那样地瘦小,不过豆蔻年纪。森森白骨绸布缕缕遮掩,偏偏又被摆成迎客送人姿态,说不出的可怖可怜。
她眼眶空空,看不清恶人毒肠。
见少年怔怔望向洞旁白骨,井升泰嗤笑一声语道:“此乃早年劣作,贵客实在不必惹眼多看,还请移步进内一观。”
“好......”
少年面上带笑提步跟随,实则双拳紧握指尖嵌心,一时心绪潮涨愤愤难平。
原来此处洞口通道仿照“井”字构建,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应各有八条道口,或通或堵各不相同。少年提步跟随间心中默记地势情形,方知此人心计。
他竟是生生将她们拘在长道内留人性命,只为存骨洞中随取随用!
且看砂石黄土壁上,抓痕长迹片片如霜。
可怜红颜多薄命,徒留恶淫满人间。
人骨穿线支架饰以钗裙,放置道旁为人观赏。过客行步匆匆长路悠悠,不知佳人芳魂归歇何处。
每每行至一骨近前,井升泰便对着少年推心置腹大吐苦水,言他取骨艰难修饰繁忙,却始终难得佳骨美人。且见他打量窟旁扮成奴仆模样的白骨,长叹一声言道:“美人在骨不在皮,可惜我劳苦奔波十余载,却难得沉鱼落雁一流人物!”
“若有一人骨肉匀亭却是男子,井兄可还愿动手取骨么?”
“男子?”
少年此答出人意料,是以井升泰沉思半晌方大笑应道:“贵客果然好眼力,竟一语惊醒梦中人!只是我所见所闻之人皆是粗鄙难堪,实在不配取骨雕琢。”他顿了一刻,复道:“愚兄且就斗胆以你做例,贵客虽说样貌清秀少年英姿,终究还是一副男子气概,比不得寻常女子骨相温婉柔和的。”
“原来如此,不知井兄挑选佳人,可有条件?”
“这是自然,好比阿丽......便是你身边手持书卷这一具,我见她眉眼相称甚是和谐,身长腰窄步履翩翩,自然可知其骨秀姿与众不同。待我将她裹挟至此割皮去肉,果然取得好骨架。”
少年应声颔首,抬眼却见井升泰腰间系着一串碧铜叉钥,走动时毫无声响。但此处洞窟皆为土石,何来锁口?似是见少年目光所及,井升泰豪爽一笑,将“阿丽”手中书卷取了下来。
原是卷《地藏经》。
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
他接过经书粗略一翻,方知荒唐可笑。井升泰罪孽之深,岂能渡亡?不过是猫儿哭鼠假慈悲罢了!但他面上仍是从容平静,将那书卷轻轻放至骨架脚边。
白骨其下,铸有铜台。
“小兄弟,劳烦你拿这钥匙,与我共开暗门。”井升泰自腰间解下钥串,仔仔细细挑了个半月铜钥递与少年。
双钥合而为满月,分则各入铜台锁孔。
二人同时将铜钥插入锁孔,少年侧目而视,照葫芦画瓢将钥匙左转三圈,后右转一度。不料那铜钥被这一转,竟生生脱手没入台里。
“这?”
“贵客不必忧心,此乃避人隔探之计,一会子出来即可收回。”井升泰语罢便抬步走向通道里处,少年一时不知深浅险些错开。眼前通道幽幽,少年跟着井升泰左拐右拐,已然失了方向。他从未见过如此回环道路,往往复复毫无规律。
莫非“井”字道间,另有害人假路?
他虽想标记刻画以便日后离去,可惜烛火光辉暗淡摇曳,加之井公子步伐甚急未有停留,一时竟无时机。
“到了。”
井升泰忽地一停,随手将烛台摆在墙上。
墙?
少年揉了揉眼,惊觉此处陈设布置乃是砖石瓦房,金碧辉煌。道口尽头建有长亭水井,溪水潺潺流芳无尽,兼有佳人围拥。
只是这些头簪珠玉身披霞帔者,皆为白骨。
井公子撇下少年自行登上石阶,所至之处烛台次第亮起,随风微晃。他看也未看道旁美人累骨,径自走到井前。
少年忽觉不妙,快步踏上石阶行至井旁。
井中,赫然是具剔了半边的女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