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晚风
盛夏七月的余火尚存，唯有八月雨后的晚风就着山间古道，携来丝许蕴染泥土芳香的凉意，掠走一天下来甚嚣尘上的疲乏与困顿。
你我说好别过之后，事实上在最初很长的一段时光里仍未能真正让你的影魄在我脑海中遁入幕后。我太习惯于那些称作我们的时代：在许多个日影拖沓的下午游走在街上时，目睹你心爱的有趣物事，依旧习惯性地买下来，待你来我家消磨百无聊赖的夜晚时送赠你解闷；仍然在你每个月事来临之前备好止痛药与暖宫贴，系上一束花瓣洁白的小雏菊，沿着满眼渐转金黄的法国梧桐遮蔽的砖石道，顺路轻轻放至你门前托架上时，才猛然想起早约定好的不再多有牵连。
更有甚者，我曾在给自己烧汤时失口叫你：“馨馨，帮我在冰箱里拿根葱。”然后才发觉你并不在。我自然很清楚自己精神正常，仅仅是习惯了过往用你当厨房下手的日子。
我们仍时常碰到，在市场、超市，乃至药店、街头。尽管我知道，我们即便貌离也难以逃出神合，相互间早已修炼至仅凭一眼对方的穿着、走向、神态，便能知晓其从何而来，将往何处。
有一次买菜回来时，看着离小区已然不远，你还是忍不住前来分担我满贯的双手。我亦想搂你最后一回，以充实怀中多日无依的寂寞。
你拒绝了：“不要，我又有了男朋友，不应还再如此。”
我松开手：“对不起。”
不管你曾对我多放肆，但相敬如宾是我一直以来待你不变的本色。
你和家乡镇上一个从小玩得很投缘的男孩子好上，说起来他还是你的四代远亲，彼时我惊讶怎么他小你三岁时，你还一脸不满地怪我如何拐弯抹角隐喻你年纪大。
你说我怎么看起来亦不甚欢喜，可事实上我可以问心无愧地肯定我们是无关风月如秋水澄澈、安稳至风摇五岳无以复加的绝世好友，但如你所说，一颦一笑、一步一动间却皆似经年情侣，唯独多一分勘破世情的淡然与冷漠，少一分动辄激吻烈抚、用充实肉体弥补心灵上空乏的不安。
但仍旧有不愿你为他人占据，有朝一日嫁为人妇的私心。不愿因为我也是男孩子必须对你避嫌而被迫疏离——也正因了我这样刻薄，此时才必得以告别为句读。
这几年友谊日益增厚，我们间的相处也越来越随意，客套话越来越少，对你愈渐直言而不加遮掩。你曾和闺蜜笑谈：“他看问题太透，聪明胜我十倍，什么事情都被洞若观火，相处起来了无意趣！”
神奇而默契的是，我亦不止一次在研讨新闻报道来龙去脉时和朋友说你聪慧百倍于我，含糊其词瞒得了别人瞒不过你。
临别时我还是对你断言和他是行路于泥沼之上，耽于爱恋，愈陷愈深，彼时还欲解脱时，必是一个刻骨的了断——因了这是你真心喜欢的男孩子，他大约也实在爱你。
你明显的不很高兴，说我怎么总让你有被迫重新审视自己，而后打冷颤的感觉。
我再度为失言向你道歉，你热恋其中，我本不该如此。
可此时距你和上个男友分手，依稀恰恰一月之遥。我曾说你“喜好选择最远最少人问津的路，心之所悦，不问西东，忘乎所以地记录与追求的，不过是一次纯粹的感动”，但我始终没敢说的是，你包法利夫人①式对激情与浪漫的追求，一如浮士德自献灵魂般，是无休止流离与永不餍足的滥觞。
你很快随他去了远镇上学，我们也才真的不再藕断丝连。
于是就这样一隔四年，除了每年生日时简短的一声祝贺以外再无联系。期间的你过得如何，不来告诉，我亦不主动打听。单看这样，我们已然疏远至极，形同陌路。
同学问我怎至如此，你也一何薄情太过。我笑笑，不是的，若非如此地理上的相隔，沟通上的阻绝，我们便一直耽误彼此，她的男朋友就会沐浴在醋坛中，我也定然没有今日的成家。至于余者，我对馨馨若是没有这一点信心，也早和她好不了这么多年。
忽而就在又一个夏季的晚上，时隔四年奥运会再度开幕的日子，我接到了你的电话。彼时暴雨倾盆，落水如注，窗外不时有亮紫色的闪电刺破漆黑的夜空，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阵隆隆低吼的雷声。
看到黑色虚化背景下赫然浮现的“馨馨”二字，我亦陌生得犹豫了三秒才点下绿色接通图标，这是已经换过的新手机上第一次迎来你似旧清澈温柔的音声，可这软柔间又似带着丝丝遍历风雪的苍凉，一如在二月的原野，残冰终雪下潺潺细流的水谷之上，揉碎初生的嫩草，掐出幽凉的汁液。
“志辉，我快到海城了，雨好大……”
你竟不敢说下去，还是我说：“高铁吗，几点？”
“嗯，八点四十五。”
“老地方，我去接你。”
你很迟疑地问：“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你心里想着不可以的话也不会打电话来了是不。”
“谢谢你！”
我苦笑，每每你越是对我礼貌，我愈为你我间难以填补的沟壑痛心，可转念一想，我待你又岂非如此，而你若不能用这样的言辞，又该用什么来表达对我的欣喜。
大雨滂沱，我驱车至高铁站，这样的日子里即便路上人车稀少，亦不敢开得很快。
候车楼到站前的落客区约莫百米之遥，你一向瞻前不顾后竟也没带伞，就这样一身湿透地出现在我车前。
“你没带伞怎么也不说！我可以进去找你的！”我极少数地朝你吼，忙把你塞进车里。
“凶巴巴的……”你委屈兮兮，“我真的有带的，下车匆忙忘在座位底下了，怕如今你嫌弃我还来不及，怎么又好意思烦你既来接我又还进去找我的……”
“说的什么话！你我，一如往昔。再说这种无情无义的话我就真嫌弃你了。”你大概不能知晓我此刻见到你平安归来是有多么欣喜。年岁渐长，琐事劳心，在过去几年里似乎已再少有这样如孩童般纯粹的欢愉。
大夏天的，我没带得额外的衣服，只得开起30度的暖气，任你从纸巾盒里抽出一张又一张纸。你的确是美，即便舟车劳顿亦难掩姿色，一袭洁白的短袖，大雨浇得你如贵妃出浴般冶艳娇婉。在海城我承认见不到几个像你这样的女子。
其实，这四年来，我们相互没有对方抚慰心灵的日子，不是也这样步履蹒跚地跋涉过来了么。或许在多少个星光稀疏，夜色泻满平川的晚上，我曾对着台灯泪流似黛玉面上彩线难收的珠，你亦多少次在茫然之际，抬手即将要拨通我的电话时顿生退委，可如今不也都好端端的回来了嘛。
前年我室友与他自小学相好的女孩子分手，一度陷入低谷。我想起高中时的你我，彼时是你的拥抱和一以贯之的盛情挽救，助我提早离开了她的阴霾，也才有了今日之我。我虽能安慰他可更自恨不是女孩子，否则定要将你的春风向天下更多在情路上磕绊的人儿吹拂。
我告诉你，我已有了妻室，即便当初学生时候并不待见安安静静的女孩子，可最终仍选择了一个这样的女子冀望携手余生。如今尚是琴瑟和鸣，她亦待人和顺宽厚，可她纯真的脸容之下总似藏有一对有心事的眼眸，像只安静而警觉的猫，我也总担心她不幸福。这些年还未尝与她过多提及你，只怕今夜此番出来，已是对她的大不敬。
“希望她不会成为烟鹂②。”你说。
你又自责拖累了我，不敢随我回家。我发现你一改昔年的爽直豪横，变得退缩自艾，我害怕你彼时有英气的灵魂在现实中死去。
“与其送你回那荒废这么多年的家，还不如光明磊落地随我回去，也好让她见一眼知道我们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隐瞒。”
你也告诉我，我说对了，你和那个男孩子的确经历了刻骨铭心苦苦挽留的气数将尽，这三年多的同居过得也还算差强人意，尽管情爱的森林越来越贫瘠，参天大树上枯黄的枝叶在一阵阵风中簌簌抖落坠入泥土，可最后仍不能舍得下他。
他侮辱的话语迫使你对自己打下消极的标签，只不知你是否还能忆起彼时那一个个天光微明的早晨，盘腿坐在椅子上，喝着特仑苏③咬着芝士面包，懒洋洋读《岳阳楼记》时企盼“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馨馨；在夜深人静，斗转参横，满间教室尽是笔尖划过粗糙试卷的沙沙声下，偷偷看《魔道祖师》时抄下“得失在己，毁誉由人”送赠给我的鬓发凌乱的你。
你小心翼翼跟在我身后踱进家门，她待你该也算周到，捧出干净喷香的衣裳领你去洗浴更衣，你悄悄告诉我说只习惯由我服侍，我也只能悄悄告诉你：
“如今我有了妻室，也不应还再如此。你好好洗个澡，我煮面给你吃好不好。”
我感到愧对妻子，并非她未曾吃过我做的饭，只因你我的关系似比她更要源远流长。
餐桌上，她劝你亦该珍藏起年少轻狂的贪玩与放纵，好好寻个人家。但我知道你何尝在情至深处时没有这样小小的愿望，可终是岁月太长，狂澜只在一瞬，让要强的你违背自己的本心，无异于使苏武④折节。
可这是你我的第一顿我不能尽言的晚餐，于是我说：“想来她有她的道理，机缘到时，自能修成正果。”希望聪明的你不会以为我如今不再与你共负一轭。
你说其实当初也隐约想过会走至这样的尽头，可依旧不悔当初，因了世上从未有完美无缺，不可因噎废食，投鼠忌器。
大雨在餐匙流转之际渐渐消歇，三秋桂子的清甜萦满泥土的芳香飘然入室。我连同崭新的床单被子送你回家，到那依稀熟识的一树渐转金黄的法国梧桐荫下，枝杈间的水珠在风中抖落，正此起彼伏奏响砖石大道的乐章。
你接过床单被套，把整张脸都埋进去深深地吸气，末了，轻声说，晒得挺香的嘛。
我说：“好好睡觉，一切都会好的。明天向午⑤我就差人过来给你打扫屋子。”
你笑着，答我说：“谁说我不好了？”
你说很想抱抱我。
拒绝之际还是轻轻搂了搂你：“无论如何，厚待自己。你，就是最好。”
我们真的不似以往联系紧密了。几多久后，你告诉我，你要结婚了。
婚礼之上，你特意精心为我斟满一杯酒，酒面拱出杯沿，映着天顶的九层缀花灯，如透镜般澄亮。
精致妆容下的你愈发倾世：“彼时你的杯为我而空，今日一定要为我满回去。”
我轻轻说：“祝你幸福。”
八月的晚风吹过，九月的冬衣当奉来温暖。
①包法利夫人：法国作家福楼拜（1821～1880）小说《包法利夫人》中的角色。浮士德：德国作家歌德（1749～1832）创作的诗剧中的人物，浮士德用自己死后的灵魂与魔鬼交换生前在尘世的无尽享受。
②烟鹂——张爱玲（1920～1995）小说《红玫瑰与白玫瑰》中角色，是外表文静、安稳持家的标准妻子“白玫瑰”的代表，但实则却因过于标准而缺乏激情，得不到丈夫的真爱，过得一点也不幸福。
③特仑苏：蒙牛公司生产即饮牛奶名。《岳阳楼记》：北宋政治家范仲淹（989～1052）作品。《魔道祖师》：墨香铜臭（袁依楣）小说作品。
④苏武（前141～前60）——西汉外交家。他天汉元年（前100）奉命持节（古代使臣奉命出行，执符节以为凭证）出使匈奴，被扣留。匈奴多次威胁利诱，欲使其投降；后将他迁到北海边牧羊，扬言要公羊产乳方可释放他回国。苏武历尽艰辛，留居匈奴十九年，持节不屈，至汉昭帝始元六年（前81）方获释归汉。见班固·《汉书》。
⑤向午——临近中午。文中“我”极为贴心，预留给馨馨可以睡晚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