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做工:》 (英国)保罗·威利斯 (八)劳动力,文化,阶级和制度 (上)
第一部分 民族志
第三章 劳动力、文化、阶级和制度(上)
考察完在学校这一国家制度中心怀不满的工人阶级子弟的背景和经历之后,我们现在可以更仔细地来观察劳动力的主观准备过程,这一过程导致了他们反学校文化中最为深远和独特的结果,也是其文化的核心逻辑和动力。
1
按法令规定,英格兰和威尔士所有地方政府,必须为接受全日制教育的在校生提供职业指导服务,并为毕业离校生提供就业服务。 (1973年英国《就业和培训法案》)
传统上,职业指导主要是为学生排除在从学业向职业转变的过程中的困难。这需要把学生个体的能力和天赋与可供选择的工作进行匹配。职业指导老师和官员们一般会将这个过程标准化,使用心理测试 “客观”测试学生的能力和资质,并依此提出建议,或上或下相应调整他的期望。
应当注意的是,职业教育就自身而言是失败的,因为它并未有效触及到大部分工人子弟。近三分之一的学校没有在职业培训上花时间,而且只有14%的学校把职业指导老师任命为部门主管。更有甚者,75%的三年级学生、28%的四年级学生和52%的五年级学生根本没有接受过职业指导教育。
但是在汉默镇男校,职业教育是很严肃、认真的事。职业指导老师都是全职教师,经验丰富,近来都取得了“顾问”资格。他可能是学校里最努力工作的老师;尽管人手不够——这意味着他经常不得不一次接待整个五年级的学生,他还是努力使用现代方式的语言:以孩子为中心的教学;为学生的人生所做的准备;工作经验,鼓励发展与工作相关的“自我观念”。
2
汉默镇的职业服务对英才模式进行修正,从而有助于强化这种方式。职业指导办公室的布告栏上贴着画有两个人物的图片。一个是邋遢的学生,另一个是洗漱干净的传统工人阶级子弟。图片说明上写着:“谁能获得工作?”这里意思很明确。如果无法掌控智力,那你至少可以掌控外貌;能力不是一切。
(给五年级提供职业指导的老师)“你们有些人认为你们只要走进来,凭你们的水平就能当上学徒。你们的水平!你们有些人都不怎么会写字、读书、做算术吧。可你们认为你们有权利当学徒……让我告诉你们吧,你根本没有权利,简直差远了,你根本没有权利做什么,你越早意识到这一点,你就会做得越好。我自己也没有权利期望得到一份好工作,尽管我受过所有的培训,我没有要求升职的权利……我必须辛苦干活儿,干活儿才能得到。”
老师一方面说“如果现在你不树立正确的态度,你就不会在工作中成功”,另一方面又更为实际地说“如果你现在不合作,你就拿不到好的离校评定报告”。
(给五年级提供职业指导的老师)“我之前就告诉过你,在学校养成的坏习惯很难改掉。如果你在这儿不满权威,对纪律抱着坏的态度,那这些都会被带到工作中去,工作时会显现出来,而他们没有时间来处理这些。现在是开始做出努力的时候了,让别人看看你现在怎么样了(……)(当你开始工作时)你会用一堆问题换回一堆更糟糕的问题,这些都是由你自己的态度决定的,你现在在学校的态度会让你的工作变得更难。”
3
然而,不管是用新的、进步的、修正过的,还是用传统的模式,“家伙们”总是排斥、忽略、颠倒、取笑或改变他们在职业指导课上学的东西。
那些表征层面的直截了当的训诫,包括认真对待找工作这回事、仔细准备面试、在工作中争取成就,甚至包括了解不同工种的简要信息——除了那些他们早就决定想干的事,都受到严格过滤。
[关于职业指导课程的小组讨论]
“文凭这些玩意儿,你不需要,你就是去找活儿干,然后他们就给你活儿干了。”
“他们就是想让你去工作……乔伊,他对乔伊说:“你想做个油漆工和室内装修工?”给墙上漆,你随便找个傻子也能给你漆墙!或是说:“你想做装修,或者写标语。””
“好像还得当个什么社会人物才能去给墙上漆……我想站起来对他说:“随便哪个傻子就能给墙上漆。”
[一次讨论求职指导影片的小组讨论]
“我纳闷为什么电影里从来不拍我们这样的孩子,看他们对这个的态度都是什么。他们什么样,我们什么样。”
“你在那儿看过所有电影了,对吧!他们都会拍些傻学生,“哦,是 的,我想做这个活儿”,“哦,轮到我了,是我出去赚钱的时候了”。”
“你看不到一个捣乱的学生(……)没一个是那样的。”
当然,他们的态度必须和他们对学校其他方面的排斥联系在一起来看待。如果职业指导老师能力挽狂澜、做到其他老师做不到的,那才会令人吃惊。
不那么令人吃惊的是,老师们却表现出对“家伙们”的宽容。
(就业指导员)“我同情这些孩子。比起一般孩子,我更喜欢你的研究小组里的这些家伙。如果我需要找人面试,我会立刻偏向他们。”
4
对“家伙们”而言,正如制度界定的那样,“文凭”就是知识权力的爪牙。因为他们反抗知识,所以他们也必然抵制和怀疑文凭并使其失去信用。
他们靠经验,至少是听来的经验与正式定义周旋。在一定程度上,他们真的认为自己懂的更多。不做功课、没有文凭照样能过活,因为真正有用的是“了解点世界”、“脑子清楚”、必要的时候“撒手”。
“家伙们”从心底里认为肯定有更简单的方法。文凭对他们来说似乎是对直接行动的偏离或替换。他们觉得他们总能“在岗位上”展示必要的能力,而且做一件事总比描述它或在考试中陈述它容易,或者比正式说明它容易。
[一次个人访谈](乔伊)
“我光靠这个[学徒]工资根本没法活,第一年或头两年每周大 概十英镑,每过一个生日就涨点工资,我可没法干下去。我属于精力旺盛的那种,我总是想:如果某个地方能够跳过,为什么要绕远路呢。我总是跳围墙(……)我现在对自己不拿任何离校资格证明很满意,如果我足够聪明,早晚会表现出来(……)或者我可以让他们明白我是块料。我会让他们看到我值得投资,然后可能送我去上什么课(……)我是说,面对现实吧,这很容易,真的太容易了,因为你要做的就是学会怎么开车床,一旦你会做了,所有的测量和别的就都是例行公事了(……)任何人都能当学徒。”
[一次个人访谈](斯派克)
“胆量、决心,不光是胆量,还有狂妄(……)我们比他们更了解生活。他们可能更懂点数学和科学,但那些都不重要。这些对谁都不重要。他们得去试,然后才意识到……他们二十岁的时候,可能才和我们现在懂的一样多。因为他们还得经历那些事。好吧,我是说我现在就已经经历过生活的不少阶段了,我已经有过得意失意,你尝过失望的滋味。我已经接受这些事,我已坦然处之。就是这样,对吧,但是“书呆子”们,当他们找到工作,他们,我该怎么形容呢……他们只不过是遵守规则,把工作做到最好(……)有些方面他们很聪明,他们在数学、科学和英语上很聪明,但是在生活方面不怎么聪明。在我看来他们是输家。”
5
因为个体加入违规生群体之后会经历一整套态度和观点上的变化,这些变化亦会或多或少提供一些稳定的看法:想和什么样的人一起工作,什么样的情形能使正在发展中的文化技巧得以充分发挥。
我们已经了解,车间文化与反学校文化具有一些相同的决定因素和明显的相似之处,而且车间文化在以多种方式影响着“家伙们”——尤其是通过父母在工人家庭中传承。事实上,在“家伙们”和家长的想法中,学校和工作之间经常有直接联系。这确立了不同环境间经验的延续。
我们可以把这看做经历和反应的连续底线,工人文化整体受其哺育,才得以长期应对敌对环境,并在工作中发展出特定的社会关系。
作为阶级文化的一部分,“家伙们”的文化提供了一套“非官方”标准,以此判断通常哪种工作环境和个体最匹配。在匹配的工作中,他必须能坦陈有关欲望、性意识、喜欢豪饮和尽可能偷懒的想法。在这种工作中,人们必须可以相互信任,不会有人“爬到”老板那儿告“外人”或“偷东西”的状——这实际上也是“书呆子”最少的地方。
事实上,这种工作场所肯定有老板以及“他们和我们”对立的局面,这样就总会出现告密者背信弃义的危险。未来的工作环境必须张扬男性气概。人们在这里不能“娘娘腔”,要“自己搞定”,瞧不起“笔头工作”而崇尚真正“干事”的人。
首要的直观标准是这份工作必须很快发高工资,可以搞点“诈取”和“额外津贴”好维持他们早已养成的抽烟喝酒的习惯,滋长那种“占优势”、“了解现实是怎么回事”的优越感。基本上,工作必须是同事都“不赖”、相互之间能共享一种文化身份的地方。
6
“家伙们”在文化上为某些工作所做的系统的自我准备,使他们不仅在学校功课方面,也在预期上与“书呆子”区别开来。
循规生和违规生之间的区分就是不同前程、不同满足感以及相关的不同工种之间的区分。这些差异不是随机或者毫无关联的。一方面,他们系统性地源自校内群体间的对立,另一方面,这也和离校后明显不同的工种分类相关。“书呆子”/“家伙们”之间的区别被看做未来熟练工/非熟练工或者白领/蓝领间的区别。
“家伙们”欣然地将学校内部文化景象中的区别移用到未来的工作区别中,尽管他们不一定接受对各工种的传统评价:
[一次小组讨论]
“我们想活在当下,在我们年轻的时候活得痛快,希望有 钱出去玩,想现在出去泡妞,想现在就有车,然后想想,这些都成真得五年,十年,十五年;但是其他人,像“书呆子”那些人,他们考试,他们工作,他们没有社交生活,没有乐趣,他们要等十五年才结婚,诸如此类。我觉得这就是不同。我们想的是眼前,现在就要找乐子,而他们考虑的是未来,将来对他们来说才是最好的时光(……)他们是遵守规则的人。他们是公务员那种类型,他们会比我们先买房子和其他东西(……)他们会是有钱人,我说他们会成为公务员,有钱人,而我们会是砖瓦匠那种。”
“我觉得我们……多多少少我们是干苦活儿的那种,但他们不是,他们会是办公室人员(……)我没什么野心,我不需要有……我只想拿不错的工资,那就够我活了。”
“我不认为这是明智之举,我认为对我们来说,对我们这种人来说,这更好,因为我们尝到了,我们尝到的不是好的生活,我们尝到的,你要知道,是你老了以后就不能过的特殊生活。我觉得我们就是太喜欢这种生活了,我知道我还是会这么做。我不觉得你现在可以把自己和这种生活割断,去当个学徒好好干……只是维生。”
7
出于自身考虑,循规生基本上接受从学校到工作是连续统一体的说法。尽力完成学校的官方目标是值得的。这是为工作做的最好准备。但是顺便说一句,应该注意到,虽然这是传统反应,但是如果工作不努力、缺乏理性和执着,那也无法实现或“赢得”成功。
[和汉默镇男校循规生的小组讨论]
“首先是你的态度。比如,如果你在学校表现得好,你离校时就能拿到好的报告(……)这有利于我们,因为我们必须面对现实:我们必须上学。我们也必须工作,不然你没法活下去。所以你多多少少要把自己培养成那样的人。但是我觉得那些没做到的人,你要知道,那些不在乎这些的人,他们工作时会想:“哦,我不喜欢干这个,我不干了。”而不是坚持下去。他们在工作上进展不会好。”
“你要知道,我觉得事情就是这样发展下去的,如果你一辈子享受做某件事,你就一直做下去;但是如果你不喜欢上学,那你就干不好工作。我觉得这种态度会延续到工作中去,你不会干得很好(……)[工作]就像上学,你离开学校之后,比如,我会去当个学徒,你当你的学徒,你够资格了,那接下来的一辈子就继续不断学习,我是这么想的(……)正如你知道的,他们有些人,他们实际上不需要上学,因为他们只是去当送奶工或者干类似的工作。”
8
总的来说,对于学校内发生的基本文化转移,“家伙们”发展出一套完整的非主流的生活期望态度,因此,他们并不怎么在乎对特定工作的选择。
所有这些都把工作选择变成了另一个层面的问题:“家伙们”并不是选择职业或特定工作,他们热衷的是一般劳动。
大部分人工作——或者是面对他们接受的“苦活儿”——是因为他们急需用钱,他们认为所有工作都令人讨厌,真正重要的是这些工作的环境能够让他们表达自我,尤其是他们的男性气概,允许他们干活儿时能搞点从反学校文化里学来的消遣和“乐子”。这些需求与任何工作的性质都没有什么关系。
[一次个人访谈](乔伊)
“工作就是个……挣钱的途径。挣钱有很多法子(……)各种工作最后的结果都一样,就是让你挣到钱,没人找工作是因为热爱那个工作(……)你不会白干活儿。我不觉得有谁会白干,你需要面包活下去(……)你干活儿的时候有一些区别,但是不大,最后这些达到的目的都一样,它们都能挣钱,它们其实都一样。”
[另一次访谈](斯派克)
“每种工作都是一样的。不,我这个可能说得有点过了,不是每种工作都一样,因为你的工作不同,医生的工作不同,律师的工作不同。都一样的工作是那些你必须苦干的活儿,当你就是个苦工的时候,所有的工作都一样(……)没有什么多样性,都是一样的工作。就是分室内和室外两种。”
这种认为所有工作环境都基本一样的观点在“家伙们”真正找工作时表现得最具戏剧性。对具体工作的特定选择真的颇为随机。下面对如何选择工作的描述相当典型。对“家伙们”而言,所有的工作都意味着劳动,选择付出劳动的地点并不重要。
[一次个人访谈] (斯潘克斯)
“你知道的,我不过就是把栓放进去,我干这个不是因为我一直想干管道工。起初我想做油漆装修工,然后想过砖瓦匠、电工、管道工(……)那是个星期五——我去学校,我老妈对我说:“你为什么不自己去委员会找个工作?”好吧,当我,当我去学校的时候,我想:“那我就去当个管道工吧,就这么着吧。”所以我就去了职业指导办公室,我说:“我能去委员会找个工作吗?”(……)我就打了通电话,骑自行车去那儿,他们说:“你得到这份工作了。”然后告诉我什么时候去上班(……)我就在去学校的两个小时内搞定了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