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运】黎烈文《海上哀音》
海上哀音(代序)
——闻芥川龙之介之死
屈指今天已是来到伊东避暑的第十天了。早起天气还是同昨天一样坏,下着丝丝的细雨,凉气袭人如深秋,三面高山被黑云笼罩着,满呈忧郁的模样。对面深碧的海面,银浪翻腾,想到今天游水又没有希望了,更觉愁闷。午后在温泉中泡了一会,冒雨拿着钓竿走到松川河口钓了半天鱼,鱼虽多,一条也不曾钓着,怏怏的转回寓里,房主人递来一份东京朝日新闻,打开一看,使我吃了一惊的便是那用大号字刊载的芥川龙之介氏自杀的消息。
芥川氏的作品在我国早就有人介绍过了。实在的,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在新思潮派的三柱(菊池宽,久米正雄,芥川龙之介)中,我最景仰的是芥川氏。不但如此,在现代日本诸多作家中,我最爱读的也就是芥川氏的作品。
芥川氏创作很谨严,在日本现代一般的作家中,从量的方面说,芥川氏要比较算少的。但因此他的作品差不多篇篇都成为有价值,简直有世界的价值。他不曾像菊池宽一样滥造出许多无聊的通俗的长篇,这是他的幸事,同时也愈成其伟大。
我这次来伊东,本打算要把他最近的一篇创作河童译出的,但不幸已经译成的六七页原稿,遗落在东京,正想要写信托东京的朋友寻出寄来,而作者自杀的噩耗便突的传到了这偏僻的海隅。啊啊,这凄凉的从海上传来的哀音;它是如何亲切而又沉重的打动了我脆弱的心啊!
据朝日新闻所载,芥川氏似乎在两年前便已有了自杀的动机。最近因为患了强度的神经衰弱症,同时又感着家庭间复杂的忧苦,便越发促成了他的决心。他数月来便冷静的从事于死之准备。本月十六日他逛了一夜妓楼,从某艺妓听到了她们阴惨的生活状态,他深深的感到了“为生活而生活”的人类的丑恶,他的厌世之心因此更加强了一层。他回家后便写了遗书的别记《给某旧友的手记》,他写出自己决定自杀的心的过程和走向死的赞美。在他的别记中可以认出一种寂寞的人世观。这以后他便专等着机会的到来。到二十三日他便决定了以那晚为死期。这天他终日闭居书斋中,写完了他文坛生活的绝笔,为改造杂志执笔的西方之人和文艺的啊太文艺的啊两文。随后又写了好几封遗书。晚饭时他出来同他的夫人文子和三个孩子一块儿快乐的谈笑了一会,随后又回到书斋闭居了。
吃了晚饭回到书斋后的芥川氏,像是在耽读着圣经。到一点钟时,他便吃了那预先备下的作为自杀手段的许多麻醉药,然后静静的走到楼下寝室。当他换了睡衣,进床睡时,同三个孩子一块儿熟睡的他的夫人偶然醒来了,他便低低的告诉她照例吃了一点睡眠药。他睡在铺上还读着圣经。一会儿便握着圣经熟睡了。他是如何的从容就死呀!
第二天(二十四日)早上六点钟他夫人醒来时,便看见他呼吸很促迫,脸色像铅一般的青,在辗转苦痛着。她顿时大骇,等到把医生请来时,已经迟了,清晨七点钟,这位三十六岁的青年有为的作家便抱着无穷的厌恶和诅咒与这浊世长辞了。
从芥川氏个人说来,能够这样安静的永眠了,也许是他的幸福;然而从日本文坛说来,这是如何巨大的损失啊!夸大点说,也许是世界文坛的损失罢!
鼓吹艺术至上主义的芥川氏,会是这样突然的自杀,这实在有点出人意外。久米正雄说他的自杀是他的人生观使然,也许对罢?现在除掉由久米氏发表的遗书的别记《给某旧友的手记》外,我们还没有机会读到他的遗书的全部。
在这里有一个疑问,便是他在那篇《给某旧友的手记》一文中,他表示着曾经想要和他恋着的某女人一块死。这某女人有人说是他的一位秘密的爱人,甚至因此疑他的自杀是为着恋爱关系的。但据久米氏说这女人就是他的夫人。总之,不管他自杀的动机怎样,芥川氏之死,总是值得悲悼的。并且会给与日本一般容易受死之诱惑的青年以一个很大的影响这也是可以断言的。
我提笔写到这里,我不禁有一个凄凉的神秘的预感。
这蓬莱小岛的山水真是特别富于死的诱惑啊!当我绕到伊东的第三天的晚上,一个人穿着睡衣出去散步,在漆黑的海边的一颗岩石上独坐了好久。那晚稍微有点风,黝黑中只看见雪白的浪花不绝的在脚下汹涌,嗥鸣。周遭却死寂的一点人声都没有,在我面前只是一片迷茫的大海。我那时忽然有一种临对伟大和崇高的感想——我简直的觉得那海是无上的伟大和崇高。同时便觉得人类的渺小,人生的飘忽,这蝼蚁般的生命实在毫无存在之必要。当时简直有一种投身入海之觉悟——的确在那片刻中我是受了死的诱惑了。也许是我那晚命不该死罢,正当我有了这样决意的时候,忽然后面有细微的足音,同时一道亮光射到我的身边。回首一望,原来是三个携着手电散步的少女。暗黑中我不曾看得清她们的面容,但是从她们那轻盈的体态看来,我想到她们一定是非常美丽的。在一刹那中我的死的决心忽然摇动了。我觉得人类究竟还是美丽的,正如那大海中的星星渔火一般,虽然渺小,然而究竟还是美丽的。于是我终于不曾跳进那汪洋的大海。我竟还留着我的生命到现在读芥川氏的自杀的消息。
可是我的感情是时时变迁的。那晚上虽然想死而又没死,但以后却说不定会有决然就死的时候。这是当我听到芥川氏自杀的哀音时,对于自己前途的一个凄凉的预感!
我敬祝芥川氏在死的国里能够得到最大的满足!
一九二七,七,二七烈文于日本伊东海岸
《河童》,商务印书馆,出版时间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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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较仓促了(土下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