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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Shadow of the Past 第二章 往昔阴影

2023-01-08 22:56 作者:岁月翩跹知人否  | 我要投稿

别说九天,过了九十九天,议论都没平息。比尔博·巴金斯先生的第二
次消失,被霍比屯—确切地说,是整个夏尔—品头论足了一年零一天,
而被惦记的时间比那还久。它变成了讲给霍比特小孩听的炉边故事;待
到最后,等真相被大家忘得一干二净,那个总伴着一声轰响外加一道闪
光消失,又会携着一袋袋金银珠宝重新现身的“疯狂巴金斯”,已经成了
传奇故事中喜闻乐见的角色,长存不衰。
不过与此同时,街坊邻居的普遍看法却是:比尔博这人本来就精神不太
正常,最终彻底疯了,跑到乌有乡去了。他毫无疑问是在那儿跌进了池
塘或掉进了河里,悲惨地—但也得算及时地—送了命。而这主要得归咎
于甘道夫。
“那个可恶的巫师要是不来打扰年轻的弗罗多,他也许就会安分下来,
长点霍比特脑子。”他们说。而从一切表面情形来看,巫师都确实没来
打扰弗罗多,弗罗多也确实安分下来;但究竟长没长霍比特脑子,这就
不太容易看出来了。实际上,他马上就继承了比尔博那“古怪”的名声。
他不肯服丧哀悼;次年他还为纪念比尔博的“百十二岁”生日办了宴会庆
祝,称之为“重磅 [1] 寿宴”。不过这宴会没达到目标,因为他只请了二
十个客人,几顿饭的食物饮料照霍比特人的说法,都是“铺天盖地”。
这让一些人震惊;但弗罗多保持惯例,年复一年给比尔博设宴庆生,直
到那些人也都习以为常。他说,他认为比尔博没有去世。但当他们
问:“那他到底在哪里?”他只耸肩以答。
弗罗多像比尔博一样独居,但他有许多好朋友,特别是在比较年轻的霍
比特人当中(大多是老图克的子孙):这些人从小就喜欢比尔博,常常
出入袋底洞。福尔科·博芬和弗雷德加·博尔杰就是其中两位,不过弗罗
多最亲密的朋友是佩里格林·图克(大家通常叫他皮平)和梅里·白兰地
鹿(他的全名是梅里阿道克,不过没什么人记得)。弗罗多与他们一起
踏遍了夏尔,但他更常独自一人漫游。令理智健全的霍比特人大为惊诧
的是,他们发现他有时会去到离家很远的地方,顶着星光在山间林里漫
步。梅里和皮平怀疑他跟比尔博一样,偶尔去拜访精灵。
随着时间流逝,大家渐渐注意到,弗罗多也显出了“保养有道”的迹象:
他外表仍维持着那种刚过二十郎当岁的霍比特人模样,身强体健,精力
充沛。“有些人哪,就是运气好。”他们说。直到弗罗多接近五十岁这个
照理应该更显稳重的年纪,他们才开始觉得这情形很古怪。
至于弗罗多本人,经过了最初的冲击,他便发现:独立自主,成为所谓
的“袋底洞的巴金斯先生”,是件颇令人愉快的事儿。多年过去,他都生
活得相当快乐,没怎么忧虑将来。然而连他自己也没完全意识到的是,
未与比尔博一同离开的懊悔心情亦是与日俱增。他发现自己不时憧憬着
荒野,秋天的时候尤甚;而且还有陌生的奇景入梦,那是他从未见过的
崇山峻岭。他开始自忖:“也许有一天我自己也该渡河而去。”但对此,
他的另一半意识总是回答:“时机未到。”
于是,日子就这么过去,眼看弗罗多四十来岁的日子就要过完,五十岁
的生日渐渐临近—五十,他觉得这个岁数具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重大意义
(或不祥预兆);不管怎么说,比尔博就是在这个岁数突然撞上了冒险
的大运。弗罗多开始觉得心神不宁,觉得所有旧路都烂熟于心,了无新
意。他察看地图,好奇边界外的地方都是什么样子。夏尔出品的地图,
边界之外几乎全是一片空白。他开始到野外漫游得更远,也更常独行。
而他的朋友们,包括梅里,都焦虑地关注着他。彼时,夏尔开始出现陌
生的过客,而人们经常看见弗罗多与他们同行交谈。
流言提到,外面的世界发生了怪事;由于甘道夫那时已多年未曾露面,
音讯皆无,弗罗多只好尽可能自己收集消息。精灵过去几乎不涉足夏
尔,如今大家却常见他们晚上穿过林子,朝西而去,一去不返;不过他
们是要离开中洲,不再关心它的种种纷扰。然而,路上走动的矮人也多
得不同寻常。矮人前往蓝色山脉采矿时,总是取道古老的东西大道,它
横贯夏尔,至灰港为止。霍比特人要是想得知远方消息,矮人是他们打
听的主要对象,不过通常矮人寡言少语,霍比特人也不多问。但是,弗
罗多现在经常碰见来自遥远异域的陌生矮人,前往西方寻求庇护。他们
忧心忡忡,有些还悄悄说到大敌以及魔多那个地方。
魔多这个名字,霍比特人只在讲述黑暗往昔的传奇故事中听过,它就好
比回忆背景中的一道阴影,但是十分不祥,令人不安。情况似乎是,被
白道会驱逐出黑森林的那股邪恶力量,反而以更壮大的势头在魔多的古
老堡垒中东山再起。据说,邪黑塔已被重建,那股力量自此向外扩散,
又广又远,在遥远的东方和南方地区,战事已起,恐惧日增。奥克在群
山中成倍繁衍,食人妖也纷纷出动—不再蠢笨,而是变得狡诈,且装备
着可怕的武器。传闻中还隐约提到一些尚无名称的生物,比所有这些妖
物都要恐怖。
当然,这一切甚少传到那些循规蹈矩的霍比特人耳中;但就连消息最闭
塞、居家最安分的人,也开始听到奇闻,而那些为了办事而前去边境的
人,则目睹了怪事。在弗罗多五十岁那年春天,一天傍晚,傍水镇的绿
龙酒馆里发生了一场对话,显示就连夏尔的舒适腹地也为流言所波及,
尽管绝大多数霍比特人仍以一哂对之。
当时山姆·甘姆吉坐在靠近壁炉的角落,对面坐着磨坊老板的儿子泰德·
山迪曼;另外还有其他形形色色的乡下霍比特人在听他们交谈。
“这阵子咱可听说了不少奇闻,一点不假。”山姆说。
“啊,”泰德说,“你要是肯听,自然就听说喽。但我要愿意,回家就能
听说炉边故事和童话。”
“你当然能啦。”山姆回敬,“依我看,那里头有些还真不像你以为的那
样荒唐。到底是谁编出了这些故事?就拿龙来说吧。”
“谢谢您,免了吧。”泰德说,“我可不干。我还是个小孩儿的时候,倒
是听说过龙,但现在就没必要再信它们啦。傍水镇只有一条龙,还是绿
的。”他说,引来一阵哄笑。
“算你没错。”山姆说,跟大家一起笑,“但是那些你没准会叫作‘巨人’的
树人又怎么说?人家可说了,没多久前,就在北荒原的那一边,见过这
样一个比树还大的东西。”
“‘人家’是谁啊?”
“比如,我堂哥哈尔。他在过山村帮博芬先生干活儿,还去北区打猎。
他就见过一个。”
“是他说见过还差不多吧。你家哈尔总是说他见过这个、见过那个,也
许他根本就是瞎说。”
“但这个东西跟榆树一样大,还在走路—跨一步最起码也有七码远!”
“那我就打赌,不是最起码。他看见的就是棵榆树,多半就这么回事
儿。”
“但你可听好了,这棵是在走路。而且北荒原根本不长榆树。”
“那哈尔就更不可能看见这么一棵啦。”泰德说。旁边有人大笑有人鼓掌
—观众似乎认为泰德胜了一筹。
“就算你对,”山姆说,“你也不能否认除了我家的哈尔法斯特以外,还
有别人看到奇怪的人物横穿夏尔—请注意,是横穿:还有更多在边界上
被挡了回去。咱们的边界守卫从来没这么忙过。
“我听说精灵正在西迁。他们确实说了,要去海港,那地方比白塔还远
呢。”山姆含糊地挥了挥手。不管是他还是在座的任何人,都不知道过
了夏尔西部边界外的古塔,离大海还有多远。但这是约定俗成的:远方
某处有灰港屹立,间或有精灵的船只从那里扬帆启航,永不归返。
“他们扬帆航行,航行,行过大海,进入西方,离开了我们。”山姆说
着,字字句句半似颂唱,还悲伤又庄重地摇着头。但是泰德哈哈大笑。
“啊,那些陈年故事要是信得过,这就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而且我也
看不出它跟你我有啥关系。就让他们航行去好啦!但我敢保证,你根本
没见过他们航行,而且整个夏尔都没人见过。”
“这还真不好说。”山姆若有所思地说,他相信自己曾在林间见过一个精
灵,而且希望有一天能见到更多。他小时候听过的所有传奇当中,那些
提到霍比特人所知的精灵的,那些吉光片羽的故事和似曾相识的记忆,
总是打动他最深。“有人见过,我们这个地方就有。他们跟那个美丽种
族相熟,还能得到消息。”他说,“比如巴金斯先生,我就是给他干活儿
的。他告诉我,精灵正在出海离去。他对精灵是有点了解的。老比尔博
先生知道的就更多了,我还是个小屁孩的时候,跟他可没少聊。”
“噢,他俩都是疯子。”泰德说,“至少老比尔博早就疯了,而弗罗多是
正在变疯。如果你是从他们那里得来的消息,也难怪句句荒唐。好啦,
朋友们,我回家去啦。祝你们健康!”他喝干酒杯,大摇大摆走了出
去。
山姆默默坐着,不再说话。他有许多事要想。比如,袋底洞的花园有好
多活儿要干,明天如果天气转晴,可有他忙的。草长得很快。但山姆想
的不只是园艺。过了一会儿,他叹口气,起身出了门。
这是四月初,大雨过后,天空正在变晴。太阳已经下山,凉爽的朦胧黄
昏正悄然化成深黯的夜色。他顶着初现的星光穿过霍比屯,若有所思地
轻吹着口哨,走上小丘回家。
正在此时,长久不见踪影的甘道夫又出现了。那场宴会过后,他离开了
三年,后来他曾短暂探望过弗罗多一次,好好审视他一番之后便又离
去。接下来一两年,他经常出现,黄昏后不期而至,日出前悄然离开。
他不肯谈论自己所忙的事务和所行的路途,似乎对弗罗多的健康状况与
所作所为之类的小事最感兴趣。
然后,突然间,他不再来访了。弗罗多有九年时间没见过他,也没听说
任何消息,他以为巫师已经对霍比特人完全失去兴趣,再也不会回来
了。但是,那天傍晚,就在山姆步行回家,暮色悄然四合之际,书房的
窗户传来了一阵熟悉的轻敲声。
弗罗多意外又大为欣喜地迎进了这位老朋友。两人都仔细打量着对方。
“一切都好吧?”甘道夫问,“弗罗多,你看起来一点也没变!”
“你也是啊。”弗罗多回答。不过他私下认为,甘道夫显得更苍老,也更
忧虑憔悴了。他向巫师追问,想知道有关甘道夫本人以及外面广阔世界
的消息。两人很快开始深谈,一直说到了夜深时分。
第二天早晨,巫师和弗罗多吃完一顿迟了的早餐,便坐到了书房敞开的
窗前。壁炉里火光灿亮,但阳光和煦,南风吹拂;一切都显得清新,田
野间,树梢上,无不闪烁着春天的新绿。
甘道夫想着将近八十年前的那个春天,比尔博奔出袋底洞,连手帕都忘
了带。比起那时,现在的甘道夫头发或许更白,胡子和眉毛或许更长,
忧虑和智慧也给他脸上添了皱纹,但他的双眼一如既往的明亮,他还在
抽烟,而且吐烟圈时跟过去一样矍铄又快活。
此刻,甘道夫默默抽着烟,因为弗罗多正静坐着沉思,即便沐浴在晨光
中,他依旧能感到甘道夫带来的消息投下的深暗阴影。终于,他开口打
破了沉寂。
“甘道夫,昨晚你开始告诉我有关我这戒指的怪事。”他说,“然后你又
住了口,因为你说这类事情最好留到白天再讲。你觉得现在是不是最好
把它讲完?你说这戒指很危险,远比我所猜测的危险得多,那到底是什
么方面的危险呢?”
“很多方面。”巫师答道,“它的力量极其强大,强大到我起初根本不敢
去想,强大到最终能完全征服任何占有它的凡夫俗子—它会反过来占有
他。
“很久以前,精灵在埃瑞吉安制造了许多精灵戒指,就是你们说的魔法
戒指;当然,它们是各种各样的,蕴藏的力量有强有弱。那些较弱的戒
指只不过是这门技艺还没达到炉火纯青时的试制品,精灵工匠视它们为
小玩意—然而,依我看,它们对凡人来说仍然很危险。而那些主魔戒,
也就是那些‘力量之戒’,则是危险万分。
“弗罗多,凡人若持有一枚主魔戒,即可长生不死,但他不会成长,也
不会获得更多生命力,他只是苟延残喘下去,直到最后,每一分钟都充
满疲惫厌倦。而且,如果他常用这戒指让自己隐形,他就会褪隐 [2] :
他最终会变得永远隐形,受统御众魔戒的黑暗力量之眼监视,行走在幽
暗中。不错,迟早都会这样—若他坚强,或起初用意良善,就会迟些,
但无论是定力还是好意,都无法保持下去。迟早,那黑暗力量会吞噬
他。”
“太可怕了!”弗罗多说。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花园里传来了山姆·甘
姆吉修剪草坪的声音。
“这事你知道多久了?”终于,弗罗多开口问,“比尔博又知道多少?”
“我很确定,比尔博只知道他告诉你的那些。”甘道夫说,“他绝对不会
把任何他认为有危险的东西留给你,哪怕我保证过会照看你。他认为那
个戒指非常美,紧急时刻非常有用;而如果说真有什么不对劲或古怪的
话,他认为是他自己。他说那个戒指‘越来越占据心神’,而且总是惦念
牵挂着它,但他从没疑心过戒指本身才是问题所在。不过,他已经发现
此物需要时刻看住;它的大小跟重量似乎不是一成不变,它会以一种古
怪的方式缩小或变大,有可能突然间从原本戴得紧紧的手指上滑脱下
来。”
“对,这他在最后一封信里警告过我。”弗罗多说,“所以我一直把它挂
在链子上。”
“非常明智。”甘道夫说,“至于比尔博的长寿,他从来没把那跟戒指联
系在一起。他认为那全是他自己的本事,并且为此十分自豪。不过,他
愈来愈感到焦躁不安,心绪不宁。他说,像被‘拉开抻长’了。这正是那
戒指逐渐控制他的迹象。”
“这一切你知道有多久了?”弗罗多再次问道。
“知道?”甘道夫说,“弗罗多,我知道许多只有智者才知道的事。不
过,若你指的是我是否‘知道这枚戒指’,这个么,可以说我仍然一无所
知。还有最后一项测试要做,但我已经不再怀疑我的猜测了。
“我是什么时候开始猜的?”他沉思着,追溯自己的记忆,“让我想
想……白道会将黑暗力量逐出黑森林的那一年,就在五军之战以前,比
尔博找到了这枚戒指。那时我心头蒙上了一道阴影,但我还不知道自己
在担心什么。我常常疑惑:咕噜是怎么得到一枚主魔戒的?—它显然是
一枚主魔戒,起码这一开始就很明确。然后我听了比尔博那个如何‘赢
得’它的奇怪故事,我觉得难以置信。当我终于从他那里挖出真相,我
立刻明白,他毫无疑问是在想方设法证明自己理应拥有这个戒指,就像
咕噜说这是他的‘生日礼物’一样。这两则谎言过于相似,令我感到不
安。这个戒指明显具有一种有害身心的力量,会马上对持有者产生影
响。那是我头一次真正产生警觉,感到整件事不妙。我常告诉比尔博,
这样的戒指不要使用,最好闲置;但他对此非常反感,而且很快就变得
恼怒起来。我几乎是束手无策。我若从他手中夺取戒指,造成的伤害只
会更大;而且不管怎么说,我都无权这么做。我只能观察、等待。我本
来可以去咨询白袍萨茹曼,但不知为何总裹足不前。”“他是谁?”弗罗
多问,“我从来没听说过他。”
“有可能。”甘道夫回答,“他不关心霍比特人,至少过去不关心。然而
他在智者中颇有威望;他是我这一族类之首,也是白道会的领袖。他学
识渊博,但随着学识增长,他的骄傲也日渐高涨,不容任何干预。有关
精灵魔戒的学问,无论大小,正是他的领域。长久以来他研究这门学
问,探寻那些制造魔戒的失传之秘。但是,当白道会就这些戒指而辩论
时,他肯对我们透露的所有魔戒学问都在打消我的恐惧。因此,我将疑
虑埋进心底沉睡,但并未高枕无忧。我仍在观察、等待。
“比尔博似乎一切都好,日子也一年年过去—是的,一年年过去,他却
似乎完全不受影响。他一点也不见老。我心头再度蒙上了阴影,但我对
自己说:‘毕竟,他的母系家族就很长寿。还有时间。再等等吧!’
“于是我等了,直到他动身离开的那天晚上。他那时所说的话、所做的
事,使我心中充满恐惧,萨茹曼的全部说辞都缓解不了。我终于明白,
有种致命的黑暗之力在起作用。从那时开始,这么多年来我大部分时间
都花在发掘此事的真相上。”
“没有什么永久性的伤害,对吧?”弗罗多焦急地问,“他会逐渐恢复正
常的,是不是?我是说,将来能够安息?”
“他当下就感觉好多了。”甘道夫说,“这世界上只有一位神灵对所有的
魔戒及其魔力了如指掌。而就我所知,世间还没有哪位神灵对霍比特人
了如指掌。智者当中,只有我热爱有关霍比特人的学识。这是一门冷僻
的旁支学问,但充满了惊喜。霍比特人或许柔软如黄油,有时却会坚硬
如老树的根。我认为,很可能有些霍比特人能够抵御魔戒的力量,而且
时间远比绝大多数智者肯相信的更长。我想你用不着担心比尔博。
“当然,他拥有那戒指多年,还使用过它,因此戒指的影响力可能要花
很长时间才能消退到—比如,到他再看见它也无妨的程度。除此之外,
他会快快活活地活上许多年,只不过再也不是他放弃戒指时那样。这是
因为,他到头来是自愿放弃戒指的,这一点非常重要。不,亲爱的比尔
博对那个东西一放手,我就不再担心他了。我乃是觉得自己对你负有责
任。
“打从比尔博离开之后,我就极其担心你,同时还担心这群可爱、荒诞
又无助的霍比特人。如果黑暗力量征服了夏尔,如果你们所有人—那些
善良、快活、愚蠢的博尔杰家、吹号家、博芬家、绷腰带家和别的人
家,更别提还有荒唐的巴金斯家—全遭到奴役,这对世界将是个沉重的
打击。”
弗罗多打了个寒战。“可是,我们为什么会被奴役?”他问,“还有,他
为什么想要这样的奴隶?”
“老实告诉你吧,”甘道夫答道,“我相信迄今为止—注意,是迄今为止
—他彻头彻尾忽视了霍比特人的存在。你们应该谢天谢地。但是你们的
平安日子已经过完了。他有很多更有用的仆役,他不需要你们,但他不
会再度把你们抛在脑后。悲惨为奴的霍比特人,远比快乐自由的霍比特
人更令他愉快惬意。有这么一种东西,叫做怨恨与报复。”
“报复?”弗罗多问,“报复什么?我还是不明白,这一切跟比尔博、跟
我,还有我们的戒指,有什么关系?”
“这可大有关系。”甘道夫说,“你还不知道真正的危险,但你会知道
的。上次我来这里时,连我自己都不确定,但这次是明言的时候了。请
把戒指给我一下。”
弗罗多把戒指从裤袋里掏了出来。戒指系在链子上,链子又挂在腰带
上。他把它解下来,动作迟缓地递给巫师。他觉得它突然间变得异常沉
重,就好像不知为何,也不知是它还是弗罗多自己,不愿让甘道夫接触
到它。
甘道夫将它举了起来。它看起来是用十足纯金打造的。“你能看见上头
有什么铭文吗?”他问。
“没看见。”弗罗多说,“上面什么也没有。它相当光滑,从来没显出过
刮痕和磨损的迹象。”
“很好,看着吧!”巫师突然把它掷入了仍在发亮的炉火一角当中,这让
弗罗多大惊又痛心。他叫了一声,伸手去抓火钳,但是甘道夫拉住了
他。
“等等!”他用命令的语气说,从浓密的眉毛底下迅速瞥了弗罗多一眼。
戒指没起什么明显的变化。过了一会儿,甘道夫起身关上窗外的百叶
窗,拉上了窗帘。室内变得又暗又静,不过花园里仍然隐约传来山姆那
把大剪刀发出的喀嚓喀嚓声,这会儿离窗子更近了。巫师站在那里望了
炉火片刻,然后弯腰用火钳把戒指移到炉膛边,立刻拿了起来。弗罗多
倒抽了口气。
“它一点也不烫。”甘道夫说,“拿着!”弗罗多畏缩着摊开手掌接过,它
似乎变得空前地粗大、沉重。
“把它举高!”甘道夫说,“仔细看!”
弗罗多依言细看,这下终于发现戒指的外圈和内圈各环绕着一行细纹,
精细犹胜最精细的笔触。那些火焰般的线条似乎拼成一个个字母,组成
了一段连贯的铭文。它们闪着刺眼的亮光,却又显得遥远,仿佛发自极
深之处。
“我看不懂这些火焰文字。”弗罗多颤抖着声音说。
“你是不懂,”甘道夫说,“但是我懂。那些字母是遵循一种古老模式的
精灵字母,然而那种语言却是魔多的语言,我不会在这里念出口。不过
以通用语来说的话,大致意思是:
……邪暗深处,
统御余众,魔戒至尊,
罗网余众,魔戒至尊,
禁锢余众,魔戒至尊。
这只是一首诗中的几句,全诗在精灵传说中久为人知:
穹苍下,精灵众王得其三,
石殿中,矮人诸侯得其七,
尘世间,必死凡人得其九,
魔多翳影,王座乌沉,
黑暗魔君执其尊。
魔多翳影,邪暗深处,
统御余众,魔戒至尊,
罗网余众,魔戒至尊,
禁锢余众,魔戒至尊。
他顿了顿,然后用低沉的声音缓缓说道:“这就是‘主宰戒’,统御众戒的
至尊戒。这就是他在漫长岁月以前遗失,令他力量大打折扣的至尊戒。
他极其渴望得回它—但是绝对不能让他得回它。”
弗罗多坐着,呆若木鸡。恐惧似乎伸展出一只庞大无匹的魔爪,好似一
团从东方升起的乌云,森森逼近要吞噬他。“这戒指!”他结结巴巴地
说,“它,它到底是怎么来到我手上的?”
“啊!”甘道夫说,“说来话长。故事的开头要追溯到黑暗年代,那时的
事现在只有博学之士才记得。我要是把来龙去脉都跟你说清楚,那么直
到春去冬来,我们只怕都还坐在这儿。
“但是我昨晚跟你说了黑暗魔君,也就是强大的索隆。你听见的传闻都
是真的:他的确已经东山再起,离开位于黑森林的巢穴,返回了他的古
老要塞、位于魔多的邪黑塔。魔多这名字,连你们霍比特人都听说过,
就像古老传说边缘的一团阴影。每一次遭到挫败,蛰伏休整之后,魔影
总是改头换面,卷土重来。”
“我但愿这种事不要发生在我的时代!”弗罗多说。
“我也一样。”甘道夫说,“天下适逢其会的苍生都作此想,但这由不得
他们做主。我们必须决定的,只是对面临的时代作出何种应对。弗罗
多,我们的时代正在变得黑暗下去,大敌正在迅速壮大起来。我认为,
他的各项计划还远远不够成熟,但正在趋于成熟。我们将会陷入危境—
我们将会陷入严重的危境,哪怕没有这个令人畏惧的机遇。
“大敌还缺一样东西;这样东西能给他力量与知识,来击败一切抵抗,
攻破最后的防御,从而以第二度黑暗覆盖天下各地。那便是至尊戒。
“众戒中最美好的三戒,被精灵王族隐藏起来,他从不曾染指玷污。矮
人诸王拥有的七戒,已经被他收回三枚,余者已被恶龙所毁。他把九戒
给了骄傲强大的凡人,而他们因此落入陷阱,很久以前就臣服于至尊戒
的辖制之下;他们变成了‘戒灵’,是受他那庞大魔影统治的魔影,是他
最可怕的爪牙。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九戒灵已有多年不曾出动了。
但是,谁知道呢?当魔影东山再起,他们也可能再次出动。不过,好
啦!即便是在夏尔的早晨,我们也别谈论这样的事。
“如今的情况是:他已将九戒聚在掌握之中;七戒中没有被毁的,亦是
如此;三戒仍然隐藏,但他已不再为此忧心。他只需要至尊戒。他亲自
制造了这枚戒指,它属于他,他将自己先前的一大部分力量倾注其中,
以统御其余众戒。如果他得回这枚戒指,他将会再度号令众戒—无论它
们位在何方,就连三戒也不能幸免,而靠这三戒达成的一切都将暴露无
遗,他也将变得空前强大。
“而弗罗多,这就是那个令人畏惧的机遇。他曾相信至尊戒已经消亡,
精灵已经把它销毁—情况本该如此。但是,现在他知道它没有消亡,而
且已被发现。因此,他全副心思都集中于它,没完没了地搜寻它。这个
戒指是他最大的希望,亦是我们最大的恐惧。”
“为什么?为什么它没被销毁?”弗罗多喊道,“还有,如果大敌那么强
大,又如此珍视这枚戒指,那他怎么还能遗失它?”他把魔戒紧紧攥在
手中,就像已经看见黑色的手指伸长过来要抢夺它一样。
“戒指是从他那里夺来的。”甘道夫说,“很久以前,精灵抵抗他的实力
要更强大;并且也不是所有的人类都与精灵疏远。西方之地的人类 [3]
曾经援助过他们。那是古老历史中值得回忆的一章:尽管那时也有悲
伤,有聚拢的黑暗,但还有非凡的英勇,以及并未全然成空的伟大功
绩。也许,有一天我会把整个故事说给你听,又或者,你可以从最清楚
内情的人那里得知详细始末。
“不过,既然你最需要知道的是这戒指怎么落到你手里的,而这本身就
够说一个故事,眼下我就只说这些好了。精灵王吉尔–加拉德和西方之
地的埃兰迪尔联手推翻了索隆,然而他们也双双战死在那一役中。埃兰
迪尔的儿子伊熙尔杜将魔戒自索隆的手上斩落,并将它据为己有。于
是,索隆被击败了,他的魂魄逃走,隐藏了漫长的年岁,直到他的阴影
在黑森林中再度凝聚成形。
“但是魔戒却遗失了,它掉进了大河安都因,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是因
为,彼时伊熙尔杜正沿着大河东岸向北行军,他在金鸢尾沼地附近遭到
大山中奥克的伏击,几乎全军覆没。他跳入水中,但就在泅水时,魔戒
从他手指上滑脱,于是奥克发现了他,射杀了他。”
甘道夫顿了顿,又说:“就在金鸢尾沼地当中的幽深水潭里,这戒指销
声匿迹,淡出了众人的知识与传说。这一来,如今只有寥寥数人知晓它
的大部分历史,智者的白道会也找不到更多信息。不过我想,我终于能
续说这个故事了。
“戒指销声匿迹很久之后—但那仍是很久很久以前—在大荒野边缘、大
河岸边,生活着一群足轻手巧的小种人。我猜他们跟霍比特人同类,与
斯图尔族的远祖同源,因为他们喜欢大河,常在河里游泳,还用芦苇做
成小船。他们当中有个声望颇高的家族,人丁家财两旺,胜过多数家
族;这个家族由一位族中的老祖母掌理,她很严厉,又精通他们的掌故
学识。这一家中,心性最好奇、最爱打听事情的人,名叫斯密戈。他对
根基和起源之类很感兴趣,会潜入深潭,会在树木和生长的植物脚下挖
洞,还会在绿色土丘中掘出隧道。他总低头垂目,不再仰望山顶,不再
观看树上的叶子,也不再注目风中绽放的花朵。
“他有个兴趣相投的朋友叫狄戈,比他眼尖,但不如他敏捷,也不如他
强壮。有一回,他们驾着小船顺流而下,来到了金鸢尾沼地,那里生长
着大片的鸢尾花和开花的芦苇。斯密戈上了岸,在岸边到处翻找探查,
狄戈则坐在船上钓鱼。突然,一条大鱼咬住了鱼钩,狄戈还没来得及搞
清状况,就被拖出船掉进了水中,沉到了水底。接着,他觉得自己看见
河床上有个东西在闪光,于是松手放开钓鱼线,屏住气伸手向它抓去。
“他泼剌着水花冒出水面,头发里插着水草,手上抓着满把的泥;他游
到了岸边。等他把污泥涤除,看哪!在他掌中躺着一枚美丽的金戒指,
它在阳光下光亮灿烂,令他满心欢喜。但是,斯密戈一直躲在树后盯着
他,正当狄戈贪婪地盯着戒指时,斯密戈蹑手蹑脚走到了他身后。
“‘狄戈,亲爱的,把那给我们吧。’斯密戈将头探过朋友的肩说。
“‘为什么?’狄戈说。
“‘因为今天是我生日,亲爱的,而我想要它。’斯密戈说。
“‘我才不在乎呢。’狄戈说,‘我已经给过你礼物了,为这连家底都掏空
了。这是我找到的,我要留下它。’
“‘噢,真的吗,亲爱的?’斯密戈说着,一把掐住狄戈的咽喉,扼死了
他,因为那枚金戒指显得如此灿亮又美丽。然后他把戒指戴上了自己的
手指。
“始终没有人知道狄戈出了什么事;他被谋杀在远离家园的地方,尸体
被巧妙隐藏起来,而斯密戈独自返回。他发现,戴着戒指时,家人谁都
看不见他。他为这个发现大为欣喜,将其秘而不宣。他用此法来刺探各
种秘密,把所获知识拿来为非作歹。戒指根据他的状况赋予他力量,他
变得对各种害人的勾当都耳聪目明。一点也不奇怪,他变成了非常不受
欢迎的人,他显形时,所有的亲戚都避之惟恐不及。他们踢他,他则咬
了他们的脚。他行窃成性,常常嘀嘀咕咕自言自语,喉咙里发出咕噜
声。因此,他们叫他咕噜,咒骂他,叫他滚得远远的。他祖母为了息事
宁人,遂将他逐出家门,赶出了她的洞府。
“他孤独地流浪,偶尔为世间艰难而哭泣。他沿着大河一路往上游而
去,待到遇上一条从山里流出的小溪,便又顺着小溪前行。他用隐形的
手指在深潭中捉鱼,生吞活嚼。有一天,天气酷热,就在他俯身倾向水
潭时,他感到后脑勺犹如火灼一般,水面反射出一道炫目的强光,刺痛
了他泪汪汪的双眼。他为之讶异,因为他几乎忘了太阳的存在。于是,
他最后一次抬头张望,并对太阳猛挥了挥拳头。
“不过,当他降低视线时,他望见了前方远处迷雾山脉的群峰,小溪正
是从那里发源。他突然想:‘那片大山底下一定阴凉宜人,在那里太阳
也监视不到我。那片大山的根一定是货真价实的根基,里面一定埋藏着
自开天辟地以来都不曾暴露的重大秘密。’
“因此,他趁夜而行,爬上了高地。他发现那条幽暗的小溪是从一个小
洞穴里流出来的;于是他像条蛆虫那样钻进了山岭的心腹中,从此销声
匿迹,不为人知。那枚魔戒随他一起隐入阴影,就连它的制造者力量又
开始壮大时,也查不出它的下落。”
“咕噜!”弗罗多惊叫道,“咕噜?你是说,就是比尔博碰到的那个咕噜
怪物?这真是恶心透了!”
“我认为这是个悲伤的故事。”巫师说,“它可能发生在别人身上,甚至
发生在我认识的某些霍比特人身上。”
“我没法相信咕噜跟霍比特人有亲缘关系,不管关系多远。”弗罗多忿忿
地说,“这种说法简直太令人反感了!”
“可这依然是事实。”甘道夫回答,“无论如何,我对霍比特人的起源,
知道得比他们自己还多。就连比尔博的故事也暗示了这种亲缘关系。他
们的思维和记忆,两者的背景有极大的相似之处。他们异常理解彼此,
远超出一个霍比特人可能对矮人,对奥克,甚至对精灵的理解。不说别
的,就想想那些双方都知道的谜语吧。”
“那是。”弗罗多说,“不过并不是只有霍比特人才猜谜语,而别的种族
猜的谜语也都大同小异。而且,霍比特人不欺骗耍诈,咕噜却从头到尾
只想着诈骗,一味想方设法让可怜的比尔博放松警惕。我敢说,他提出
这样一个游戏,是贼心窃喜:有可能让他最后不费吹灰之力就收获一个
受害者,就算输了,于他也是毫发无伤。”
“恐怕你说得太对了。”甘道夫说,“不过,我想这其中还有别的,你尚
未意识到。即使是咕噜,也还没彻底堕落。事实证明,他作为一个霍比
特人,顽强得连智者一员都始料未及。他内心仍有一个小角落是属于自
己的。光明,那来自往昔的光明,仍能从中透入,就像透入黑暗中的一
道裂罅。我想,再度听见一个亲切的声音,忆起风、树木、草地上的阳
光这样一些早已遗忘的事物,他其实是很愉快的。
“不过,最后这当然只会使他那邪恶的一半愈发恼怒—除非能征服它,
除非能治愈它。”甘道夫叹息,“唉!这在他恐怕希望渺茫,但不是全然
无望—不是,尽管他拥有魔戒的时间那么久,久到他几乎记不得有多
长。这是因为,他很久都没有频繁戴它,因为他在一片漆黑中很少需要
它。他显然从来不曾‘褪隐’,他形销骨立,但依旧顽强。但是当然,那
个东西吞噬着他的心灵,那种折磨已经变得几乎难以承受。
“大山底下所有的‘重大秘密’,结果竟然只不过是空空如也的黑夜:再没
有可探索的东西,也没有值得做的事,只是鬼鬼祟祟地吃着糟糕的食
物,怨恨地回忆着过去。他全然是个可怜虫。他痛恨黑暗,但更痛恨光
明:他痛恨一切,其中最恨之入骨的是这枚魔戒。”
“这话怎么说?”弗罗多问,“这枚魔戒肯定是他的宝贝,是他惟一在乎
的东西,不是吗?而且,如果他痛恨它,为什么不扔掉它,或丢下它一
走了之?”
“弗罗多,听了这一切后,你一定得开始理解这一点。”甘道夫说,“他
对它爱恨交加,正如他对自己也爱恨交加。他没法扔掉它。这件事情已
经由不得他做一点主了。
“弗罗多,力量之戒会照顾自己。它会背叛它的拥有者而滑脱,但它的
拥有者永远不会抛弃它。他至多只会动念设想,要将它交给某人保管—
而这也只是在获得戒指的初期,在它刚开始捕获人心的时候。就我所
知,比尔博是有史以来惟一一个不仅动念,还真正做到的人;而他也需
要我鼎力相助。即便如此,他本来也决不会就这么放弃它,或将它抛开
不管。弗罗多,作决定的不是咕噜,而是魔戒本身。是魔戒离开了
他。”
“什么?只为了及时遇见比尔博吗?”弗罗多说,“找个奥克岂不更合
适?”
“这事并不可笑,起码对你来说不是。”甘道夫说,“这是迄今为止,魔
戒的全部历史里最匪夷所思的一件事:比尔博不早不晚刚好那时候到,
在一片漆黑中凑巧摸到了它。
“弗罗多,这当中不止一种力量在运作。魔戒正设法回到它的主人那里
去。它曾背叛伊熙尔杜,从他手上滑脱;然后当机会来临,它逮住了可
怜的狄戈,害他遭到谋杀;之后是咕噜,它吞噬了他。从他身上,它再
也榨不出利用价值:他太渺小,太卑贱了;只要它跟他在一起,他就永

远不会再离开地底深潭。因此,如今当它的主人再度苏醒,从黑森林中
传播出黑暗的思绪,它便抛弃了咕噜。未料它却被最不可思议的人捡到
了,那就是来自夏尔的比尔博!
“在这背后,还有某种力量在运作,凌驾于魔戒制造者的计划。我可以
再明确不过地说,比尔博是注定要找到这枚魔戒,而且这不是魔戒制造
者的意思。据此类推,你也是注定要得到它。而这或许是个令人鼓舞的
想法。”
“才不呢!虽说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弗罗多说,“不过,你是怎么
知道这一切的?有关魔戒,还有咕噜?你是真的都知道,还是仍然只在
猜测?”
甘道夫看着弗罗多,双目炯炯有神。“我见多识广。”他回答道,“但是
我不打算把我做的一切都跟你描述一遍。所有的智者都知道埃兰迪尔、
伊熙尔杜以及至尊戒的历史。不需要其他任何证据,单单那火焰文字,
就能证明你的戒指是那枚至尊戒。”
“可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弗罗多插嘴问道。
“当然就是刚才,在这屋里。”巫师针锋相对,“但我事先就料到会是这
样。我走过黑暗的旅程,经过长期的搜索,如今归来,就是为了这最后
一项测试。这是最后的证据,现在一切都再清楚明白不过了。我颇费了
一番心思,才挖出咕噜那一段,填补了历史的缺口。起初我或许是猜测
了有关咕噜的事,但现在我不是在猜测,而是确知。我见过他。”
“你见过咕噜?”弗罗多惊叫道,大为讶异。
“是的。这是明摆着的事,当然,要做得到才行。我很久以前就尝试
过,最后终于办到了。”
“那么,比尔博从他身边跑掉之后,发生了什么事?你知道吗?”
“不是特别清楚。我告诉你的,是咕噜愿意说的—当然,他可不是像我
跟你转述的那样说的。咕噜是个骗子,你得筛选他说的话。比如,他称
那个戒指是他的‘生日礼物’,一口咬定就是这么回事。他说戒指是他祖
母给的,他祖母有许多那类的漂亮东西。这就是个荒唐故事。我毫不怀
疑斯密戈的祖母是位女族长,是杰出独特的人物;但说她拥有许多精灵
戒指,肯定是无稽之谈,至于把精灵戒指拿来送人,根本就是谎言,不
过这谎言里包含着一点点真相。
“谋杀狄戈一事始终折磨着咕噜,他为此编造了一套辩护之词,当他在
黑暗中啃咬骨头时,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对他的‘宝贝’诉说,直到他
自己也几乎信以为真:那天就是他的生日;狄戈就该把戒指给他;它出
现在那时候,显然就是要成为礼物;它就是他的生日礼物,等等,等
等。
“我尽可能捺着性子听他胡说八道,但是真相至关重要,到最后我不得
不动真格的。我用火威吓他,一点一滴从他口中挤出了真实的故事,同
时也挤出了许多啜泣和咆哮。他认为自己遭到了误解,受到了亏待;然
而,当他终于把自己的过去吐露给我,他说完了猜谜游戏和比尔博的逃
脱,就再也不肯多说了,只是闪烁其辞。他怕的不只是我的威吓,还有
别的—那更令他恐惧。他咕哝着说,他将要夺回自己的东西;大家走着
瞧,看他会不会容忍被人践踏,被驱逐进洞,再被抢劫;咕噜现在有了
好朋友,非常强大的好朋友;他们会帮他;巴金斯要付出代价—这是他
的主要念头。他痛恨比尔博,诅咒他的名字。更有甚者,他知道比尔博
来自何处。”
弗罗多问:“可是,他是怎么发现的?”
“哦,要说名字,那是比尔博自己告诉咕噜的,真是蠢到家;而咕噜知
道了名字,一旦出到外界,就不难打探出比尔博的家乡。噢,对,他出
来了。事实证明,他对魔戒的渴望战胜了对奥克、甚至对光明的恐惧。
过了一两年后,他离开了群山。你瞧,尽管他对戒指的渴望仍然束缚着
他,它却已不再吞噬他。他开始复苏,振奋了一点。他感觉自己老了,
老得可怕,却不那么胆怯了,并且饿得要命。
“他仍然恐惧、痛恨光明,不管是太阳还是月亮的光;我想他永远都会
这样。但是他很狡诈,他发现自己可以避开日光和月华,凭着苍白冰冷
的双目,趁着死寂的黑夜轻巧飞快地赶路,捕食吓坏了或不留神的小东
西。新鲜食物和新鲜空气令他逐渐强壮大胆起来,不出所料,他设法进
入了黑森林。”
弗罗多问:“你就是在那里找到他的?”
“我在那里看见了他。”甘道夫回答,“不过,在那之前他跟着比尔博的
踪迹,流浪到了很远的地方。要从他口中确切得知任何事都很困难,他
说话经常夹带诅咒和威胁。‘它口袋里有什么?’他说,‘它不肯说,不
肯,宝贝。小骗子。这问题不公平。是它先骗人,是它。它破坏了规
矩。我们本该掐死它的,是的宝贝。而我们会的,宝贝!’
“他基本上就这么说话,我估计你也不想多听。那些日子我听得耳朵都
长茧了。但是他在咆哮间也说漏了线索。我从中归纳出,他轻手轻脚,
最后去了埃斯加洛斯,乃至河谷城的大街小巷,到处窃听和偷窥。这下
可好,有关那些重大事件的消息,在大荒野传得沸沸扬扬,许多人听说
过比尔博的名字,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而我们返回比尔博西边家园的
归路也不是什么秘密。咕噜的耳朵很尖,很快就应该获知他所要的讯
息。”
“那他为什么不继续往下追踪比尔博?”弗罗多问,“他为什么不到夏尔
来?”
“啊,”甘道夫说,“我们这就说到了。我想咕噜试过。他启程朝西往回
走,一直走到大河,但之后就改变了方向。我很确定,他不是因为路途
遥远而心生退意。不,是别的什么东西把他引开了,我那些帮我猎捕他
的朋友都这么认为。
“起初是森林精灵追踪他,那时他的足迹还很鲜明,这事对他们来说轻
而易举。他们追踪足迹穿过黑森林,又折返,却始终没有逮到他。整个
森林充满关于他的传言,连鸟兽都在讲着可怕的故事。林中人类说,外
面出现一种新的可怕东西,那是一种会吸血的鬼魂。它会上树找鸟巢,
它会爬进洞穴寻小兽,它会悄悄潜进窗内找寻摇篮。
“但是,足迹在黑森林的西缘转向,朝南游荡而去,出了森林精灵的地
盘便消失了。接着,我犯了个大错—是的,弗罗多,这不是我第一次犯
错,但恐怕事实会证明这是最糟糕的一次。我当时放任这事不管,我放
过了他。因为那时我还有许多别的事要考虑,而且我仍对萨茹曼的学识
深信不疑。
“唉,那是好几年前了。在那之后,我为这个错误付出了代价,度过了
许多黑暗又危险的日子。等我重拾追踪,也就是比尔博离开袋底洞后,
踪迹早就模糊难寻了。幸亏我得到了一位朋友—阿拉贡的帮助,他是当
今世上最了不起的旅人和猎手,否则我的搜寻将是一场空。我们一同寻
找咕噜,走遍了整个大荒野,毫无指望,一无所获。但是最后,就在我
放弃追踪,转向他途时,咕噜被寻获了。我的朋友冒了极大的危险,将
那悲惨的家伙带了回来。
“咕噜不肯说他到底都干了什么,只一个劲地哭,骂我们残忍,喉咙里
频繁发出咕噜声。我们逼他说时,他便哀号畏缩,绞扭着那双长手,不
停舔着手指,仿佛指头很痛,仿佛忆起了某种旧时折磨。但恐怕这一点
是毋庸置疑的:他曾一步接一步、一哩又一哩地南下而去,缓慢又鬼
祟,最后到了魔多之地。”
房间陷入了一片死寂。弗罗多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就连窗外的一切似乎
也都静止了。山姆那柄大剪刀的声音,现在一点也听不见了。
“是的,就是魔多。”甘道夫说,“唉!魔多吸引一切邪恶之物,黑暗力
量正集中全副心神,将他们召聚此地。而且,大敌的那枚魔戒也会留下
自己的印记,使咕噜暴露在召唤之前,不能抗拒。还有,那时所有的种
族都在窃窃私语,提到南方的新魔影,和它对西方的憎恨。他那些会帮
他复仇的正派新朋友,就是这么来的!
“这个悲惨又可厌的傻瓜啊!在那片地方他会得到许多教训,多到他吃
不消。他在边境偷偷摸摸刺探,迟早会被抓住,送去审讯。恐怕情况正
是这样。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待在那地许久,且正在回程上,身负某
种为祸的使命。但如今那也无所谓了,因为他已经干下为祸最深的事
了。
“唉!没错—通过他,大敌得知至尊戒再度现世了。他知道伊熙尔杜死
在何处;他知道咕噜的戒指是在哪里找到的;他知道那是一枚主魔戒,
因为它使人长寿;他知道那不是三戒之一,因为三戒从未遗失,也不容
忍邪恶;他还知道,那也不是七戒或九戒之一,因为它们的下落都已明
确。他知道,那就是至尊戒。我想,他也终于听说了霍比特人和夏尔。
“夏尔—现在他若不是已经查出它位于何处,就可能是正在寻找。弗罗
多,事实上我担心,他甚至可能觉得,巴金斯这个长久不受注意的名
字,已经变得十分重要。”
“这太可怕了!”弗罗多喊道,“这比我从你的暗示和警告中想像出的最
坏情况还要糟糕得多!噢,甘道夫,我最好的朋友,我该怎么办?现在
我真的害怕了。我该怎么办?比尔博有机会时,居然没有一剑刺死那卑
鄙的家伙,真是太可惜 [4] 了!”
“可惜?正是‘怜惜’之心,使他手下留情—怜悯,还有宽容,若非必要决
不下杀手。而他也获得了丰厚的回报。弗罗多,你要知道,他之所以没
怎么受到邪恶侵害,最终还得以脱身,正是因为他起初取得魔戒的方式
—心存怜悯。”
“对不起。”弗罗多说,“但是我吓坏了,我对咕噜也感觉不到丝毫的怜
惜之情。”
“那是因为你没见过他。”甘道夫打断他说。
“是没有,我也不想见。”弗罗多说,“我没法理解你。你的意思是说,
你,还有精灵,在他做了那么多可怕的事以后,还放他一条生路?可
是,不管从哪个角度看,他都跟奥克一样坏啊!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敌
人。他该死。”
“该死!我敢说他的确是。可是,许多活着的人都该死,一些死了的人
却该活,你能把命还给他们吗?若是不能,就别急着断人生死吧。即便
是极有智慧的人,也不能洞悉万物的结局。要说咕噜在有生之年弃恶从
善,这我不抱多大希望,但机会还是有的。而且,他跟魔戒的命运息息
相关。我内心预感,在尘埃落定之前,他还要扮演某种角色,不管为善
为恶;而到那时,比尔博的怜悯可能会决定许多人的命运—尤其是你
的。无论如何,我们没有杀他:他非常苍老,非常悲惨。森林精灵虽说
是囚禁了他,但也尽量靠着发自他们智慧心灵的好意善待他。”
“就算这样,”弗罗多说,“就算比尔博无法下手杀死咕噜,我也希望他
当初没有保留魔戒,我希望他从来没有发现它,而我也从来没有得到
它!你为什么让我保管它呢?你为什么不叫我丢了它,或者,或者毁了
它?”
“让你?叫你?”巫师反问,“我刚才那番话,你全没听进去吗?你说这
些话,简直没动脑子。要说丢掉它,那显然是大错特错。这类魔法戒指
能设法被人寻获,若是落在恶人手里,可能会造成严重的恶果,而最糟
糕的是,它可能会落入大敌手中—事实上,它一定会的。因为这是至尊
戒,他正竭尽全力找寻它,召它回到自己手中。
“当然,我亲爱的弗罗多,这对你来说十分危险,我也为此忧心忡忡。
但是,有太多事危如累卵,我不得不冒些险—不过,即便是我远在他方
的时候,夏尔也没有一天不是被警惕地守护着。只要你一直不用它,我
想魔戒是不会在你身上留下任何持续影响的,不会作恶,不管怎么说时
间也不会太长。你一定要记住,九年前,我最后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对
这事几乎没什么把握。”
“但是为什么不毁了它呢?就像你说的那样,早就该毁了它!”弗罗多再
次喊道,“如果你警告过我,哪怕捎个信给我,我就把它给毁了。”
“你会吗?你要怎么做?你试过吗?”
“没有。但我猜可以把它砸烂吧,要么就熔掉。”
“那就试试看!”甘道夫说,“现在就试!”
弗罗多又把魔戒从口袋中拿了出来,端详着它。此刻戒指平滑光洁,他
辨不出任何字迹或花纹。金子看起来又美又纯。弗罗多觉得,它的色泽
何等美丽又鲜艳,形状何等浑圆无瑕。它真是个美妙绝伦的东西,是不
折不扣的宝贝。他取出它时,本来打算动手把它扔进炉火烧得最炽烈的
地方;但现在他发现自己做不到,除非战胜内心强烈的挣扎。他掂量着
手中的魔戒,迟疑着,逼自己回想甘道夫告诉他的一切;然后使劲横下
心,一抬手,仿佛要将它丢出去—却发现自己又把它塞回了口袋里。
甘道夫苦笑一声:“你瞧,弗罗多,连你也已经对它万分难舍了,更别
说损伤它。我也没办法‘叫’你那么做—除非强逼你,但那会摧毁你的心
智。不过说到砸烂魔戒,强力毫无用武之地。你哪怕拿沉重的大铁锤来
砸也没用,它连个刮痕都不会有。你我的手都无法销毁它。
“当然,你这小小炉火,连普通的金子都熔不了。这戒指刚才已经被烧
过,却丝毫无损,甚至都不烫手。整个夏尔没有铁匠的熔炉可以改变它
分毫,就连矮人的铁砧和熔炉也办不到。据说,龙焰可以熔化、烧毁力
量之戒;但是,拥有足够炽热的古老烈火的恶龙,现在世界上一只也不
剩了,何况从来都没有哪只恶龙能伤这枚至尊戒分毫,就算黑龙安卡拉
刚 [5] 也不行—因这统御之戒乃是索隆亲手打造的。
“要毁掉它只有一个办法:找到烈火之山欧洛朱因深处的‘末日裂罅’,将
魔戒丢下去—如果你真的想摧毁它,一劳永逸地让它脱出大敌的掌
握。”
“我真的想摧毁它!”弗罗多喊道,“或者说……呃,我希望它被摧毁。
我生来不是探险的料。我真希望我从来没见过魔戒!它为什么来到我手
上?我为什么会被选中?”
“这样的问题没有答案。”甘道夫说,“你可以肯定的是,这并不是因为
你拥有什么他人没有的优点长处,至少力量和智慧方面都不是。但是你
被选中了,因此,你必须运用起你所拥有的全部体力、心志和才智。”
“可是这些我也没有多少啊!你既睿智又强大,要不你把魔戒拿去吧?”
“不!”甘道夫叫道,霍然而起,“有了它的力量,我就会拥有过于强大
可怕的力量,而魔戒也会通过我获取一股更强大、更致命的力量。”他
双眼炽亮,容光焕发,如同内里有火燃烧。“别引诱我!我不想变得如
同黑暗魔君本人一般。而且,魔戒是借由怜悯来侵入我的心—怜悯弱
者,渴望得到行善的力量。别引诱我!我不敢拿走它,就连妥善保管、
不予使用,我都不敢。想要运用它的渴望将会强烈到我无力抗拒。我会
有急需它的时候,我面前的道路奇险重重。”
他走到窗前,拉开窗帘,推开了百叶窗。阳光再次流淌进房间里。在外
面,山姆吹着口哨,沿着小径走过。“现在,”巫师转过身面对弗罗
多,“决定在你。但我始终都会帮助你。”他扶住了弗罗多肩头,“你担
负它一天,我就会帮你担负一天。但是我们必须尽快采取行动。大敌正
在行动。”
一室寂静良久。甘道夫再度坐下,抽着烟斗,仿佛陷入了沉思。他似乎
闭上了眼睛,其实却是从眼皮下紧盯着弗罗多。而弗罗多目不转睛地凝
视着壁炉中的红色余烬,直到它们充斥了他的视野,他仿佛俯瞰进无边
无底的火焰之井,想像着传说中的末日裂罅和烈火之山。
“好啦!”甘道夫终于开了口,“你在想什么?你决定好怎么做了吗?”
“没有!”弗罗多回答,从冥想中回过神来,惊讶地发现天一点不黑,还
能看见窗外那阳光明媚的花园,“又或许,我决定了。你所说的话,我
若没理解错,我猜我必须保管魔戒,看守它,起码现在是这样,无论它
会对我产生什么影响。”
“你若抱着这样的目的,那无论它会产生什么影响,都会是缓慢的,邪
恶也不例外。”甘道夫说。
“但愿如此。”弗罗多说,“但我希望你能尽快找到另一个更好的保管
人。与此同时,我似乎成了个危险人物,会危及所有生活在我附近的
人。我不能既保管着魔戒,同时还留在这里。我得离开袋底洞,离开夏
尔,离开一切上路。”他叹了口气。
“我若是能,当然愿意拯救夏尔—虽然过去有些时候,我认为这里的居
民愚蠢迟钝得无法言表,还觉得来场地震或者恶龙入侵,可能对他们有
好处。但我现在不这么觉得了。我觉得,只要夏尔还在,安全又自在,
我就会发觉流浪更容易忍受:我会知道,还有那么一个地方,它是稳固
的安身立足之地,纵然我自己再也不能立足彼处。
“当然,我有时也曾想到离开,但想像中那就像度假一样,会是一连串
像比尔博那样的、甚至更棒的冒险,再平安地收尾。但这一次将意味着
流亡,是一场从危险奔向危险,吸引危险紧追在后的旅程。而且,如果
我要离开以拯救夏尔,我猜我必须独自上路。可是我觉得自己非常渺
小,非常无依无靠,以及—绝望。大敌是那么强大可怕!”
他没告诉甘道夫,可就在他说这些话时,一股想要追随比尔博的强烈欲
望在他心中熊熊燃起—追随比尔博,甚至有可能再找到他。这个念头异
乎寻常地强烈,甚至压倒了恐惧:他几乎可以马上就奔出门,再一路奔
下小径,帽子也不戴,就像很久以前比尔博在一个类似的早晨所做的那
样。
“我亲爱的弗罗多!”甘道夫惊叹道,“就像我以前说过的,霍比特人真
是叫人惊奇的生物。你可以在一个月内学会他们所有的为人处世之道,
然而过了一百年,必要时他们还是有办法令你大吃一惊。就算是从你那
里,我也几乎不敢期望得到这样的答案。比尔博没有选错继承人,尽管
他几乎没想过事实会证明这有多重要。恐怕你说得对—魔戒在夏尔已经
藏不住多久了。为了你自己,也为了他人,你必须离开,而且必须隐姓
埋名,不再叫巴金斯。这个姓氏在夏尔以外或在大荒野中,都不安全
了。现在我给你取个旅行用的名字,你出发之后,就叫‘山下先生’吧。
“但我认为你无须独自上路。若你认识任何值得信赖,愿意陪伴你,而
你也愿意带着一同去冒未知之险的人,你就无须如此。不过,如果你找
同伴,要审慎选择!还要留心你所说的话,哪怕对方是你最亲密的朋
友!敌人耳目众多,刺探有道。”
他突然住口,仿佛在聆听什么。弗罗多也意识到,屋内屋外皆是一片反
常的寂静。甘道夫悄悄来到窗子的一边,然后一个箭步跃上窗台,伸长
手臂朝下抓去。只听一声号叫,接着一头卷毛的山姆就被提着一只耳朵
揪了上来。
“好啊,好啊,天佑吾须!”甘道夫说,“这是山姆·甘姆吉对吧?说说你
这会儿是在干什么?”
“老天保佑你,甘道夫先生,老爷!”山姆答道,“我啥也没干!至少我
刚才只是在修剪窗子底下的草坪啊,您懂我的意思吧。”他拿起剪刀展
示,作为证据。
“我不懂。”甘道夫冷着脸说,“我可有一阵子没听见你的剪刀声了。你
听壁角听多久了?”
“听壁角?老爷,真抱歉,我不懂您的意思。袋底洞没有壁角啊,这是
事实。”
“别耍活宝了!你都听到了什么?为什么要偷听?”甘道夫双眼精光一
闪,眉毛根根倒竖起来。
“弗罗多先生,少爷!”山姆颤抖着喊道,“别让他伤害我啊,少爷!别
让他把我变成……不合天理的怪物!我老爹会受不了的。我发誓我没有
恶意,少爷!”
“他不会伤害你的。”弗罗多强忍着笑说,尽管他自己也吓了一跳,还相
当迷惑,“他跟我一样明白,你没有恶意。但是你快点起来回答他的问
题,从实招来!”
“那个,少爷,”山姆说,又有点紧张犹豫,“我听见不少我不太明白的
东西,什么大敌、戒指,还有比尔博先生,少爷,还有恶龙,跟一座火
山,还有—还有精灵,少爷。我之所以会听,实在是忍不住,你懂我的
意思吧。老天保佑,少爷,可我实在太喜欢这类故事了。而且,不管泰
德怎么说,我都相信这些故事。精灵!少爷,我要能看看他们,那就太
好了。少爷,你走的时候,就不能捎上我去看看精灵吗?”
突然间,甘道夫大笑起来。“进来!”他吼道,双臂一探,把惊得目瞪口
呆的山姆连同剪刀草屑之类,一股脑全从窗户拎进了屋里,再把他放在
地上站稳。“带你去看精灵,啊?”他说,逼视着山姆,脸上却掠过一丝
笑容,“这么说,你听见弗罗多先生要离开?”
“我听见了,老爷。这就是为什么我哽咽了,那一声看来被你听见啦。
我想忍住的,老爷,可是它一下子冒了出来,我实在太难过了。”
“这事无可挽回,山姆。”弗罗多悲伤地说。他骤然明白,逃离夏尔可不
仅仅是跟熟悉又舒服的袋底洞告别,还包括更痛苦的别离。“我必须离
开。但是—”他说到这里,紧紧盯着山姆,“—你如果真的关心我,就会
守口如瓶。知道吗?如果你没严守秘密,哪怕泄漏出你在这儿听见的一
丝半点风声,那我就希望甘道夫把你变成一只癞蛤蟆,再让花园里到处
都是草蛇。”
山姆腿一软跪倒在地,颤抖不停。“起来,山姆!”甘道夫说,“我想到
了一个更好的办法,既能堵住你的嘴,又能恰到好处地惩罚你偷听—你
将跟着弗罗多先生一起上路!”
“我,老爷!”山姆叫道,跳了起来,就像一条狗听见有人邀它出去散步
一样,“我要上路了,去看精灵,去见世面!万岁!”他大喊,接着眼泪
夺眶而出。
[1] 重磅(Hundred-weight),英语中可用该词指112这一数字。此处是
双关。—译者注
[2] 褪隐(fade),意思是“逐渐消逝”。在这故事里,持有这些魔法戒指
的人类,最后都变成了戒灵。他们的肉身形体消失了,却并未死亡,以
一种幽灵般隐形的方式存在、为恶。—译者注
[3] 西方之地的人类(Men of Westernesse),Westernesse即“西方之
地”,指努门诺尔。“西方之地的人类”则指异于普通人类,具有精灵血
统,拥有超长寿命的努门诺尔人。详见本书附录以及《精灵宝钻》。—
译者注
[4] 可惜(pity),可译为怜悯、同情、可惜或遗憾。下文甘道夫的整段
原文都是用了pity,最直接的译法是“怜悯”,但为顾及中文的通顺,采
用了几种不同译法。—译者注
[5] 黑龙安卡拉刚(Ancalagon the Black),首代黑暗魔君魔苟斯造出的
有翼恶龙中最强大的一条,在第一纪元末的愤怒之战中被埃雅仁迪尔所
杀。见《精灵宝钻》。—译者注

The Shadow of the Past 第二章 往昔阴影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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