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回《攻防·后篇》
梁山泊,深夜。
梁山泊西侧的鸭嘴滩边聚集着许多艘小船,杨志、武松、鲁智深以及自二龙山追随而来的士兵们正全副武装,准备趁着夜色与布阵在西岸的官军开战。
战士们陆续登船。杨志正要踏上船舷,突然看到了岸边的人影,于是便停下了脚步。
“等一下——”
杨志轻声向武松示意,随即沿着浪头向岸边走去。雪白的浪气伴随着杨志的呼吸声在夜月下飘散开来。
“怎么了,燕青?”
燕青正独自伫立在严冬的岸边。大概已经在这里待了很久,他的脸已被冻得如同冰冷而惨白的石像。

燕青无言地望着漆黑的湖水。
杨志想起了第一次见面时,还是个孩子的燕青。当初杨志因吹毛剑而成为杀人犯流落到北京时,曾和燕青见过面。但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的燕青,既有让大人都甘拜下风的聪慧,又有专属于孩子的自信,还有天真烂漫的开朗。
现在的燕青,既像是那时的孩子顺理成章的长大,又好像在某些地方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杨志拍了拍燕青的肩膀。
“听说你的绰号是『浪子』?真可惜,梁山泊没有那种风流场所,等战争结束后,再去喝一杯吧?到时候,我会把二龙山的人也介绍给你。”
燕青不解地看着杨志。
“你看起来很开心啊。”
“我吗?”
燕青点了点头。
“记得第一次在北京见到你时,你迫切而哀伤。本想恢复军职,可生辰纲又被吴用他们夺走,这导致你落草为寇。可如今,你却和他们成了同伙。”
黄泥冈灼热的风景在杨志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那时似乎连坚硬的青铜都能融化的炽热阳光之下,是为了重拾武士的骄傲,复兴家族的荣光,出人头地,飞黄腾达而拼命努力的自己。
而现在,寒风凛冽,天空中闪烁着繁星。不知哪里有夜鸦在鸣叫。
“命运真是不可思议,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杨志从斗笠下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船上传来了武松的声音。
“杨志,该出发了!!”
“这就来!”
杨志举手回应,随即转头对燕青说道。
“但是,我只知道一件事。”
杨志的身后,一颗星星落在了湖泊彼端。

“这世上,没有比梁山泊更好的地方了。”
不久,杨志一行人乘坐的船便消失在覆满整个湖面的黑暗之中。独留燕青一人,在湖畔伫立。不一会儿,燕青突然跑了起来,向深夜漆黑的湖水奔赴而去。冰冷的湖水刺痛着他的皮肤,但他仍然义无反顾地向湖水深处跑去。很快,燕青就游不动了。水里黑漆漆的,怎么游都游不到对岸。
不久,燕青游累了,就这样仰面浮在了湖面上。

青色的皓月,在夜空中缓缓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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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乌鸦骚动的特别厉害啊。”
梁山泊北岸的北山酒店里,掌柜李立一边在灶上烧火,一边用凄苦的声音喃喃说道。
“这样的夜晚,真容易让人想起‘那个’……”
“嘿嘿,想起了哪个漂亮妹子吗?”
酒店门前正打算栓门的小二打趣地回应道。
李立斜了小二一眼。
“可不是什么妹子——”
与此同时,屋顶传来了一声凄惨的鸦鸣。
“我出生在江州的浔阳江畔。二十五岁的时候,搬到了揭阳岭。说起来,这一切都是‘那个’的错……”
埋在炉灰里的炭火,依稀照亮了李立的脸。小二头顶的窗户哗哗地摇动着,不断发出令人胆寒的响声。

“那是在隆冬时节发生的事,一个下着雪的夜晚,我独自一人在浔阳江边散步。突然,河里传来了一阵奇怪的水声,听起来像是有大鱼要跃出水面,我就瞟了一眼……结果,从水中浮起了一个年轻的女人……”
“果然还是漂亮妹子的故事嘛!”
“那女人像根棍子一样,直挺挺地从水中站立起来,笑着向我招手。她的脸色苍白惨淡,毫无血色……那张脸,即使过去这么多年,我也记得一清二楚。连她的眼睛里都是一片惨白——或者说,她根本没有眼睛。那家伙不是人类,是水鬼,是投水自杀的女人的亡灵。我吓得一路奔逃。但不管怎么跑,那个女人始终都浮在水面上。我拼命地往河堤跑去,一直跑到离岸边很远很远的地方,觉得终于该没事了的时候,我回头看去——女鬼的脸,正紧紧贴在我的身后。那个女人,就这样在我耳边低声细语”
“……”
“救救我——”
房顶的乌鸦再度吵嚷起来。
“掌柜的,不要吓我啊!!”
“那晚也是如此,乌鸦一直发出这样奇怪的叫声。”
李立抬头望着房梁,理了理散乱的衣领。小二被吓得脸色铁青,无言地拴上了门。
突然,酒店的大门被人重重地敲响了。李立和小二的身体像被冻结一般停止了行动。门栓从小二的手中掉落在地,一路滚到墙边。门下不知什么时候渗入了水,现在已经积成了水洼。
“掌柜……”
敲门声突然停了下来。大门,慢慢地摇晃着被打开。
“快,快关上!”
冷风从门外吹了进来。大门的缝隙间,伸进了一只雪白的女人的手。然后,女人用微弱的声音低声呼唤——

“——救救我……”
小二惨叫一声,在大门旁骤然晕倒过去。
酒店的门前,站着一个全身湿透、面色苍白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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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是柳絮。
时间已经过了半夜,穆弘二人还是没有回来,柳絮意识到,他们两个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所以便决定先独自前往梁山泊。然后,柳絮就这样在严冬的湖畔彷徨前进,终于到达了李立管署的北山酒店。
听完事情经过的李立,立刻带着柳絮,驾船往吴用那边赶去。途中经过了水寨。船只浮在湖水上,岸边是用木板连接形成的浮岛。发觉到李立的船从旁开过,阮氏兄弟从水寨中走了出来。
“喂,发生什么事了?”
“这个女人来报信——”
李立把船靠近水寨,尽可能简洁地说明了情况。
“那两个人,还活着吗?”
阮氏兄弟首先感到惊讶。离开曾头市后行踪成谜的两人——张横被曾头市抓去严刑拷打,之后下落不明,穆弘更是自始至终消息全无。没想到,那两个人不但能活着回来,还发现了在北冥工作的官军工兵。
兄弟三人无言地对视一眼。
“李立,你先赶去聚义厅吧”
“嗯,那你们呢?”
阮小五和阮小七纷纷跳进了水寨中的小船。
“他们,还活着吗?”
阮小二抬头望着北冥的天空,低声嘟哝道。
“要好好的活下去啊——”
穆弘和张横,是违背了晁盖的命令前去曾头市报仇的同伴。为了救出被抓的张横,阮小二曾经突入曾家,但是最终却没能救出伙伴。
“这一次,我们一定要救出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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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顺回来了。
温润的江南之行宛如一场春梦。
梁山泊的风很冷。
如果真是梦就好了——张顺暗自想道。
张顺和安道全在太湖边上分手,约定在楚州的船上碰头。但是,在约定好的地方,却没有出现安道全的身影,如约而来的,只有王定六一人。
据说,王定六在途中被一行黑衣匪徒袭击殴打至昏迷,等到醒来时,安道全已经不见了。毫无疑问,安道全正是被那些人抓走的。他们是什么人,有什么企图,有关他们的一切,二人都毫无线索。
“说的话我也完全听不懂……”
王定六听到了那些黑衣人的对话,是完全没接触过的语言。张顺回到苏州后,与戴宗、侯健合流,搜索了一阵。最终,众人决定让张顺先行回到梁山泊,向吴用报告求医的情况。
久违的梁山泊让张顺的心情格外沉重。
张顺坐在船头,无言地叹息着。这时,湖水的另一边突然出现了新的船。
“是张顺吗?”
迎着月光驶来的小船上,出现了阮氏兄弟的脸。发现张顺的三人立刻把船靠了过来。
“找到医生了吗?”
阮小七急切在船上寻找着医生的身影。
“我要先跟吴用先生汇报情况。”
“啊,那件事等下再说吧。诶——你大哥还活着!”
“哥哥他?”
阮小七讲述了从李立那里听到的故事。
“我们现在要去拆毁堤坝,救张横他们出来!如果你也一起的话,可是能顶上一百个人的!”
“但是,我必须先向军师报告情况。”
“又要舍弃你大哥了吗?”
张顺默默地移开目光,望向洗濯船舷的波浪。月亮的微光摇动着水底的波澜。
在夏天,在那个炎热的夜晚,张顺目送着向曾头市奔去的哥哥。面对邀请自己同行的兄长,张顺苦谏许久,但是,哥哥一句也没听进去。
“你是我引以为傲的弟弟!”
束缚了张顺的,正是哥哥的话。
“给我好好的活下去!!”
那就是,哥哥最后的话。
第二天,张顺向吴用汇报了哥哥一行人的动向。如果再早一点报告的话,说不定就能够阻止哥哥他们前去自投罗网。但是,他却一直等到了黎明。
张顺仰望着头顶的星空。

「哥哥他,还活着!」
在此之前,张顺从侯健那里听说了关于曾头市之战的大概情况。哥哥被敌人俘虏,从那以后就下落不明。但目前已知的是,哥哥被曾头市的混蛋们严刑拷问,已经处于半死不活的状态。
哥哥对自己的死亡,从来没有过多的顾虑——他一直都有着随时赴死的觉悟。所以,哥哥说不定早已不在这人世之中——张顺一直这样默默地在心里安慰自己。
而那个视死如归的哥哥,还活着。
张顺抬头看着浮现于夜空中的梁山山峰,然后,将视线转向了黑暗中横陈的北冥。
星空之下,乌鸦依然鸣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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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阮氏兄弟告别后,李立用最快的速度来到聚义厅,与吴用会面。
北冥有敌人出现——这个消息,不出意料地震撼了整个聚义厅。
梁山泊北岸广阔的泥沼之海,是难攻不落的天然要塞。如果制压了那里,就等于折断了梁山泊的翅膀。在嘈杂的聚义厅中,只有一人泰然自若——是吴用。
总觉得哪里很奇怪——吴用一直都这么认为。
这样想的,不只吴用一人。呼延灼和林冲,自初战以来也体会到了类似的感觉。与关胜一战之后,已经过去了十天。在这期间,每天都会发生小规模的战斗,但最终都分不出什么结果。关胜总会在发起进攻后迅速撤退,或者在交战时突然停止攻势——他一直不断地重复着这种令人费解的战术。
一定有什么其他的企图——吴用的思路也很清晰。
「就是为了,“这个”吗?」
关胜将梁山泊的注意力集中吸引到西岸,在此期间,又秘密在北冥进行水利改造工事。
吴用严肃地站起身来。需要立刻下达防卫的指示,更重要的,必须拯救穆弘和张横。如果北冥被攻陷,梁山泊将会陷入前所未有的危险处境。
“立刻迎击——”
话音还未落地,位于聚义厅后的瞭望台上,便响起了喧嚣的铜锣声。
紧接着,警卫兵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
“南边起火了!!”

聚义厅里的人们纷纷惊讶的跑了出去。
此时,南冥的边缘已经被染成了朦胧的红色——“南冥鹏森”在烈焰中燃烧着。
“不会吧!?那可不是简简单单就能点着的森林喂!!”
被称为“南冥”的森林迷宫,有着数百年,甚至上千年的树龄的常绿大树都有很多。连砍倒都不是易事,更何况将之燃烧。但是,现在的南冥的确已经燃烧起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
继北方来敌之后是南方的凶报。新的消息不断传来。
“关胜军夜袭驻扎西岸的部队。双方正在激战当中!!”
霎时之间,喧嚣声充满了整个梁山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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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候,在北冥堤坝边的攻防战也悄然拉开了帷幕。
阮氏兄弟和张横他们一样,穿过东侧的杂木林靠近堤坝,游进了现在充满湖水,宛如一片新湖的北冥。月光照耀着湖面,湖水静默地反射着皎洁的月光。但是,越过堤坝的四个人立刻便被哨兵发现了。宣告有敌人侵入的角笛被吹响,北冥立刻涌起了猛烈的波浪。在波浪彼方出现的,是无数的水牛战船。被巨大的水牛牵引的船只上,满载着全副武装的士兵。水牛凭借着在水中独有的力量,在浅水中步行,在深水中游泳,拉着身后的战船,向阮氏兄弟所在的堤坝一路突进过去。
“跳过去!!”
阮小七猛踢堤坝。与此同时,水牛船上的士兵立刻撒开大网,向着阮小七袭来。张顺跳进水里,从水中潜入水牛船边,跳上船用匕首砍下了为首士兵的头颅。同时,张顺感到背后有网扔来,于是再度跳进了水里。但是,无数张大网已从四面八方投来,漫天无际。突然之间,水中升起了无数的竹竿,将正要包住张顺的网子撑了起来。被竹竿扎起的渔网没有网住张顺,而是被搅成一团落进了泥水之中。
“『混江龙』!!”

手持竹竿的半裸男人们依次从水中浮了起来。李俊,还有那些生于水中的江州男儿们——他们也相继跳上水牛船,将官军士兵们斩落水中。
“你们去救那两个人!”
李俊向阮氏兄弟和张顺喊道。
张横和穆弘在北冥的某处被敌人生擒了。四人将堤坝交给李俊,再次跃入水中。
水的彼方,出现了火焰的光影。不知是渔火,还是海水中的鬼火,无数的火焰从北冥深处一齐燃烧起来。
“是官军的船队!!”

由水牛牵引的轻舟组成了官军的主力船团。其数量,至少有三百艘。在先头的船上站着一位身披黑铠的将军,船队渡过湖面,似乎打算就这样一气呵成地向梁山泊攻去。
看到水牛船队迫近的阮小七,立刻改变方向,向从另一个方向出现的战船游了过去。
“小七!!”
在阮小二出声呼喊的同时,梁山泊的湖面上也出现了新的大船团,其数量和敌方相当,也有三百余艘——梁山泊所有的船只已在此刻集结,以北冥为目标一拥而入。
在领头的船上,出现了童威、童猛的身姿。
“一只船也不要放进梁山泊!!”
为了龙舟赛的胜利历经过多年锻炼的江州水手们拼尽全力划动着手中船桨。
梁山泊水军也分为两派,江州帮和石碣村,其中有跟从李俊等江州三霸而来的黑道成员,也有从周边的渔村投奔梁山泊的渔民。江州帮善使快速的赛船,而石碣村的男人们善划渔船。阮小七游近的一只渔船,跳上去握住了船桨。

“快划!要落在江州人后头了!”
阮小七的渔船一马当先,向官军的船队飞驰而去。官军的水牛船见梁山泊军来势汹汹,立刻调转方向,往北冥划回。
另一边的梁山泊水军也不甘示弱,一口气攻向前去,桨手们不断提速,追赶着官军。
“你们的船,太笨重了!!”
阮小七擦掉了飞溅到脸上的水沫。
“为什么要让牛拉船啊?”
“简直脑残!”
水手们像赛龙舟一样划动船桨。不久,梁山泊的船队就越过了北冥的边界线。
李俊望着堤坝的方向,突然叫出声来。
“等下——不能追!!”
在李俊的声音传达到冲在最前方的阮小七那里之前,官军后方的黑铠将军已然抬起了手。
伴随着一声如同地震般的轰响,水面像是被赋予生命的怪物一样颤抖起来。湖面上瞬间波浪飞腾。到底发生了什么,李俊也搞不清楚,但他能感觉到,梁山泊军的船速在快速上升。与其说是加速,不如说水面上的船只都被北冥的某种强大力量吸引过去。
“水流的方向改变了!!”
流向北冥的湖水开始逆流,水流以惊人的态势向北冥的方向涌去。官军的船也好,梁山泊的船也好,都在瞬间被激流吞没。领头的阮小七的渔船,在正要向殿后的官军袭去的同时,也毫无招架之力地同前方水牛战船一起被巨浪冲走了。
“打开了水门吗……”
李俊立刻反应了过来。敌人为被堤坝包围的这个北冥,做了两道水闸。一道进水,一道放水。随着水闸的开合,就能够自如地操纵湖内的存水量,并且控制水流的方向。
“快调头!!”
李俊呐喊道。梁山泊的船队拼命地试图掉头,但无奈水势实在太强,船舵被折断,船桨也被巨浪冲走。不管是多么熟练的船工,都已无法控制彼时的船只。小船向树叶一样被水流翻弄,吸入北冥的无穷漩涡之中。伴随着水面缓缓地降低,船只逐渐失去了支持船身的浮力。梁山泊的舰队,如同失去平衡的巨物一般纷纷搁浅。
“那些家伙的目标,就是这个吗……!?”
即使是李俊,也对搁浅的船只毫无办法,只能放眼眺望着远方的北冥。官军从一开始就打算将梁山泊水军诱入北冥,然后放掉积水,让船只在泥海中搁浅。
“童威、童猛,快点!!”
积水被抽出的北冥已然变回了原本的泥沼。搁浅的梁山泊船只无法划动,大船陷在泥里,小船即使能在浅水中勉强地前进,但也会逐渐沉入湿地的泥浆之中。从沉没的船上跳下的水手们,一边挣扎着,一边被淤泥吞没。
梁山泊水军,全灭——这样的噩耗,在『混江龙』李俊脑内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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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冥鹏森的火焰,在一瞬间蔓延开来。
从正南水寨出阵的部队和南山酒店的朱贵一同尝试灭火,但是火焰却如同将吞噬一切般旺盛地燃烧着。恰逢冬日树木枯萎之时,火力冲天,气势惊人地恐怖。明明时值隆冬,周围的空气还是像煮沸一样滚热。风中混合着火星和煤烟的味道,令人呼吸困难。
朱贵一行人为了阻止火势的蔓延,砍掉了近处的树木。然而就在众人眼前,一棵巨大的松树应声爆炸。热风将人们吹飞,爆炸的气浪袭向朱贵的身侧,与此同时,其他的大树也在一瞬间轰响着燃烧起来。
“没办法了,掌柜的!”
一旁的伙计抓住了朱贵的袖子。朱贵看向熊熊燃烧的森林对面。降落的火星点燃了头发,烧焦了衣袖。
“掌柜的,咱们快逃吧!”
朱贵一把甩开了伙计的手。周围一片火海。森林已经没救了。但是,他还有一件必须要确认的事——这不是自然发生的火灾。焚烧这个“南冥”的,是被人为点燃的火焰。有人在森林的各处布置了火药,因此才会不断地起火爆发。
「到底,是谁在做这种事情!?」
朱贵那早已被热风扭曲的视野边缘,有什么东西在缓缓地移动着。

在燃烧的森林彼方,出现了一支红色的军队。其中的士兵个个身穿红色铠甲头盔,头戴将整张脸牢牢盖住的面具,手套,靴子,全是清一色的赤红。他们手携火箭,穿过燃烧的烈焰,在降落的火星之中,与鲜红的火焰融为一体。
这支无言的而真红的军队,其本身就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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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用走出聚义厅,为了在第一时间做出战略指示而来到了驻扎于金沙滩的本营。
很快,吴用就在那里收到了两份急报。
“北冥出现了操纵水牛船的漆黑舰队。”
“南冥出现了率领火箭兵的真红军团。”
吴用沉默地点了点头。
“是凌州的二奇将。黑甲的,是『圣水将军』单廷珪,红铠的是『神火将军』魏定国。黑色的士兵,是水神——河伯的后裔,通晓水流,红色的军团,是火神——祝融的后裔,操纵火焰。”
他们来了,或者说,总有一天会到来。
“关胜的目标,自始至终都不是北京,而是这个——梁山泊。”
吴用终于醒悟。关胜不是为解北京之围而攻打梁山泊。
“围魏救赵”——那是假装攻打魏国的首都大梁,让围困赵国的魏军撤兵的计策。但是,关胜不但打算救赵,还准备连魏也一起毁灭。
他本就是为了毁灭梁山泊而攻打梁山泊。
风声愈加猛烈。随风一并传递而来的,有从南方滚滚袭来的浓漫黑烟,也有从北方传来的哭嚎叫喊之声。西边传来了武器碰撞的轰响。天空被烟雾覆盖,已经看不见星星了。
所有人都一言不发。
水神,火神,以及——武神。三位神明,同时向梁山泊发起了进攻。
烟雾覆盖了天空,整个金沙滩都弥漫着绝望的气息。
吴用的羽扇在风中轻轻摇动。

“——比起这些,现在应该做的是反击才对。”
吴用从容的话语在整个金沙滩上回荡。白色的衣袖在风中轻轻飘动。
“李云、陶宗旺、蒋敬何在?”
很快,传令兵们立刻奔走开来。大家都做好了对吴用的计策洗耳恭听的准备。
“李应殿在这里吗?”
“我在。”
“李应殿,库存里还有多少盐:”
“储备了一年份的用量。”
“请全部运出来。”
李家庄的大地主『扑天雕』李应,和柴进一同担任梁山泊的出纳,负责管理粮食库存。但事实上,那些只是表面工作,二人真正的职责,是掌握“酒店”,和操纵“鸡狗”。如今,柴进出远门未归,一切都由李应掌管。
“运出来做什么?”
吴用没有回答,只是露出了轻松的微笑。

“好吧……但是,可不要随便浪费啊。”
李应取出了盐库的钥匙。吴用无言地看向身旁的朱武,朱武沉默地点了点头。
“时限是?”
吴用取过放置在桌上的七星旗,交到了朱武手中。
“到天亮为止。”
吴用仰望着烟雾笼罩的夜空。
“关胜,会在黎明时分发起总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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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进!”
在身着真红盔甲的将军发出命令的同时,官军开始向仍处于烈焰之中的森林进军。士兵们全身披挂红铠——那是不可燃的铠甲。为了阻挡烟雾和火星,士兵们携带的头盔上全部附着面具,口鼻之前挡着防止吸入灰尘的布条。
只有红衣将军一人,丝毫不在意飞舞散落的火星,在迎面吹来的热风之中坦然地露出面容。

『神火将军』魏定国。人如其名,他是可以自如地操纵火焰——被誉为上古的火神祝融氏再临的凌州二奇将之一的怪物。
魏定国和『圣水将军』单廷珪一起,接受了关胜的密令,前往梁山泊。单廷珪负责制压“北冥鲲湖”,魏定国则放火烧毁“南冥鹏森”。失去了南北两面天险的守护,梁山泊迟早会陷落。关胜为了帮助两人的奇袭,在西岸积极作战,吸引梁山泊军的注意力。
红色的军势在热气蒸腾已然形成漩涡的森林中前进着。这里是迷宫之森。但是,如果树木被烧尽的话,不过是普通的荒野罢了。
魏定国能如同操纵活物一般控制火焰。他在几天的时间里,到处安置了燃油和火药。该如何布置,又该如何燃烧,他都一清二楚,了如指掌。
魏定国坐在马上,缓缓闭上双眼,兴奋地吸入炙热的烈风。侧耳倾听,从北边和西边也传来了战斗的声音。就在这时,军队行进的步伐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
魏定国睁开了眼睛,前方有士兵跑了过来。
“将军,我们迷路了……”
“什么?”
魏定国皱起眉头。
“迷途之森明明已经被烧掉了,为什么还会迷路?”
士兵指了指前方。刺骨的寒风吹过,驱散了周围弥漫的烟雾。
“那是什么?”
风吹散覆盖天空的黑烟和云层,月光再度洒满大地。沐浴着蓝白的光辉,还冒着细细白烟的焦土之上,浮现出一片巨大的影子。是岩石——一片片比人还要高出几倍的巨大岩石,像树林一样散布在道路的各处。魏定国回头看去,背后也有,左边和右边也有。他们在不知不觉中,走进了岩石的森林。
“前进!”
魏定国再次发出命令,率领全军向前行进。但不久之后,官军再次回到了同一个地方。无论是向右还是向左,最终的结果都一样。在堵住去路的巨大岩石之间迂回,每次都会回到了同一个地方。
“不是吧!?”
魏定国瞠目结舌。
“这是奇门遁甲——八阵图!!”

那是由孙武设计,诸葛亮完成的幻影之阵。以巨石堆制而成,是传说中的魔阵。阵中凶风吹过,遍闻剑鼓之声。阵势有八方之门,按遁甲分成生、伤、休、杜、景、死、惊、开。除了生门可以逃出,没有其他能活命的办法。
魏定国接受的命令,是在黎明之前制压梁山泊南岸。单廷珪压制北岸,关胜控制西岸,到黎明时分,一齐总攻。
“进军,全速前进!”
魏定国咬牙再次下令,率领全军快步前进,在通过的岩石上立起蜡烛做为信号。不久,前方出现了一片开阔的平地。士兵们在一瞬间放下心来。但就在这时,从四面八方的岩石阴影中,滚木箭石如雨落下。还没看到敌人的身影,士兵们已经一个个呜咽倒地。
“‘伤门’吗?”
魏定国立刻下令改变前进的方向。回到蜡烛标记的岩石处,深入另一条道路。没走多久,就有新的巨石堵住了进路。
“走到头了吗……不对,有埋伏!!”从巨大岩石的阴影之中,有伏兵突袭而出。但是,官军刚准备迎战,那些身姿又出现在了另一座岩石的背后。从背后消失的同时,忽左忽右地出现,又再度消失。
“这是‘惊门’!”
魏定国再次率军回到先前放着蜡烛的地方,并选出八名携带火箭的部下,向他们命令道。
“有人在阵中的某个地方指挥!只要找到那家伙,即刻射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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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八阵图的中央,有一块突出于夜色的巨大岩石——那便是七星坛。
向天耸立的巨大岩石上,一个手持七星旗的男人站在那里。是『神机军师』朱武,月光照在旗子上,七颗金星散发着炽热的光辉。

八阵图是呼应森罗万象的道理,不精通奇门遁甲之术完全无法控制的究极阵势。自诸葛孔明以来,再没有人能够操纵自如。
『神机军师』朱武将九天八卦阵进一步改进和发展,再现了失传的幻之石阵。为了守护南冥,朱武用巨石在森林中配置了阵型。在火焰烧尽森林之后,这座石阵赫然出现于此。
燕青坐在在离朱武稍远的石头上,无言地眺望着眼前的战斗。风很冷,头发也还没有干透。
八阵图这种东西,最早是在说书的地方听说的。
“天下三分”——蜀国军师诸葛孔明在鱼腹浦配置了石阵,闯入其中的吴国将军陆逊迷失了道路,无论如何也无法逃脱。
燕青看着本应只存在于演义故事中的东西,现在就出现在眼前,玩弄着现实中的敌人,不禁感到不可思议。
朱武在高处注视着敌军的动向,用旗帜向隐藏在石阵中的八支部队不断发出信号。官军都带着火箭,所以看得很清楚。
燕青从怀中取出弩箭,搭上弦,从背后瞄准朱武,然后向着他脚下的黑暗一箭射去。一道小小的火焰突然消失了。朱武回头向后看去,燕青耸了耸肩。
就在朱武站立的巨岩之下,一名手持铁弓,搭上火箭的士兵,被弩箭射穿在地。
雪花开始飘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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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派往南冥的八个火箭兵,一个也没有回来。魏定国再次发起了前进的命令。
“如果进入‘死门’就会全灭……”
身为通晓兵法的武士,这种常识魏定国还是知道的。
“去找‘生门’!”
这一次,魏定国亲自领队向前挺进。八阵图的八门之中,能活着离开的路,只有那唯一的“生门”。真红的军团再次在迷宫中开始前进。不久,魏定国看到了远方大开的石门。他们的正前方,没有石柱。
“得救了!!”
士兵们一口气奔向前去。但是,在那之前,梁山泊的大军傲然地阻住了官军的去路。
“要找出口吗?问我『九纹龙』就知道啦!”
史进挥动三尖两刃刀,跃马向魏定国冲去。

“准备现身说法吗?倒也不错!”
魏定国猛踢马镫,向史进攻去。同时,从四面八方射出了无数的箭矢,中箭的士兵们相继扑棱倒下。官军争先恐后地向来时的方向奔逃而去。
“这里是‘死门’!!”
没错,这里正用“生门”的幻影作为引诱,以此将敌人全歼的“死门”。
魏定国躲过史进三尖两刃刀的斩击,拨转马头,又一次回到了八阵图中。
“出口——到底在哪里!?”
连接迷路的同时,雪势也在不断地增大,很快,魏定国的眼前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遇火不燃的盔甲,对冰与水的防御却很弱。冰雪的寒冷渗入骨髓,士兵们一个两个地接连倒在雪中。
“不要慌乱!”
就在魏定国大声斥责手下的同时,士兵们抬手指向了远处空中的一个光点。
“看!!”

相连的岩石彼方,薄暮的天空中耸立着一个人影。几丈高的石头上,关胜手握偃月刀,傲然挺立其中。看到在降落的大雪中,被清净的白光照耀的神明身姿,士兵们纷纷双手合十。
“啊——是关菩萨!!”

关胜举起青龙偃月刀,顺着天空向一个方向指去。阵中的人们立刻像从梦中苏醒一般,纷纷向那边奔去。
「那就是,关胜?」
燕青不禁屏住了呼吸。
从七星坛望去,关胜的身姿还很遥远。但是,燕青的确看到了。
旁边的朱武也低声呢喃起来。
“应该只有我一个人能——他是怎么做到的?”
八阵图是朱武运用了自己所有智慧的精髓而创造的谜题。在这个世界上,应该只有『神机军师』一人能够破解。但现在,关胜就在朱武面前,引导着官军从“生门”逃脱。
“好冷啊……”
朱武的肩膀上,隐约堆积起了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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霏霏大雪静静地降落在北冥。
“马上就要天亮了。”
单廷珪站在水库边的旗舰跳板上自言自语道。
眼下,所有舰队都已待机,随时等待出击的命令。一切都按照计划顺利地进行着。
将敌人的战力分散到南北西三方,并将北冥和南冥的防守无力化,最后在黎明时分,同时从三面发动进攻。这就是关胜最初的策略。按照他的指示,单廷珪彻底摧毁了梁山泊的水军。即使是守护着梁山泊贼徒的水,在『圣水将军』面前也只能摧眉折腰,无能为力。
为了向梁山泊突进,单廷珪开始再次向北冥蓄水。与刚才作为陷阱诱饵的水牛船不同,这次,单廷珪使用的是大型的战舰。不需要水牛牵引的话,水深必须达到一定水平才行。不过,冬天的夜晚很长,在黎明时应该能够蓄积足够的水。
单廷珪登上旗舰,凝视着水量渐渐增加的北冥湖面。
雪花遮挡了冬日的天空。
不久,地平线上出现了一缕光芒。太阳升起,照亮了整个湖泊。
“出击!!”
单廷珪的声音响彻着整个湖面。
彼方的水面上,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
“将军,快看那个!!”
旁边的士兵大声叫了起来。水手们也纷纷站起身,一齐指向对面,一瞬间,冠军便陷入了骚动之中。
“那是什么啊!?”

远处有什么巨大的建筑仿佛要将梁山泊和北冥隔离开一样,放射着闪烁耀目的光辉。
那一瞬间,单廷珪的脑海中袭过对岸卷起了巨大波浪的错觉。但是,眼前的所谓波浪一动不动,就在湖上形成一条直线凝固住,坚实地高高耸立着。
“是堡垒吗?”
与此同时,单廷珪的耳边传来了细微的呻吟声。
“在做梦吗……一夜之间,绝不可能建起这样的堡垒!”
在水面上凭空竖立的纯白墙壁,闪耀着美丽的光辉,阻止了他们的侵入。
“是冰——冰之墙吗!?”
单廷珪立刻停止出军,下令全舰待命。
不仅有眼前一夜而成的冰墙阻挡,猛烈的风雪也遮蔽了官军的视野,出航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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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算赶上了。”
『青眼虎』李云在冰墙一侧的岸边感叹道。
“从一开始我就说来得及。我的计算,不会存在分毫的误差。”

『神算子』蒋敬咔哒咔哒地弹着算盘。在他旁边,『九尾龟』陶宗旺正靠在锄头上打着瞌睡。

在不到一夜的时间里,建起将梁山泊和北冥隔离开的冰之长城,这是属于他们三人的功劳。
『青眼虎』李云,虽然使枪弄棒的技术并不高明,但是,他出身于继承墨家流派的工匠之家。作为一族杰出代表的年轻人,李云领会了墨家的真传,在他的指示和设计下,经过蒋敬的精密计算,原本就精通土木工程的陶宗旺率领农民组成的工兵部队进行了实际的建筑。
在水中放置浮桥,上面盖上草叶,周边覆上雪块加固,再浇上水使之冻结。在低温的情况下,往半融的冰水上撒盐,结冰的速度就会加快。这是只有在冬天才能使用的方法。
冰城的堡垒像石头一样坚硬。如果是在光秃秃的南岸,就不能采用这样的方法建城了。
“那里地的基比较温暖。怎么办?”
听到蒋敬的疑问,李云眯起了蔚蓝色的眼睛。
“南边可以采用吴国湖沼地带的筑墓法——在湿地造墓的技术。”
『青眼虎』李云从不直接参加任何战役。不战之战——那才是他的战斗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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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岸激战的两支军队,也被阻隔在暴风雪中。
天亮以后,暴雪变得更加猛烈。狂暴的北风挟裹着纷飞的雪花,吹倒了两军的旌旗,马匹疯狂地嘶鸣着。
天亮后不久,单廷珪派来的使者,到达了宣赞指挥的西岸军营。
“不会吧?”
宣赞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他们的策略应该完美无缺,但这计划,却被一夜间出现的冰城阻挡了。
宣赞沉默地向南边的天空望去。魏定国那边还没有派使者过来。关胜也还没回来。
夜明之前,关胜一个人向南冥去了。
“如果黎明之时我还没有回来的话,立刻率领全军撤退——”
那个时候,关胜向宣赞下达了这样的命令。
“撤退?”
当时,宣赞还没有明白关胜的意图。但是,关胜作为执行万全之策的那一方,一定也是预测到了可能发生的不利情况吧。关胜常常是这样的。不知为什么就是知道,能够预见战争发展的各种可能性。宣赞常常觉得,关胜莫非就是开启了上帝视角的神明,并以那样的角度思考着战局。
“撤退——”
宣赞仰望着被雪花封闭的天空,无奈下达了全新的命令。

正与关胜军战斗的呼延灼和林冲,也收到了吴用发出的撤退指示。
很快,两军便撤退的无影无踪,只有暴风雪愈加猛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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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啪嗒啪嗒地吹动着窗户。
“暴风雪来了,哥哥。”
宋清坐在床边,借着烛光用稻草编织着草鞋。
宋江睡着了。
在战争的喧嚣之中,只有这个房间安静得像另一个世界。宋江的鼾声太过微弱,即使是一旁的宋清也几乎无法察觉。
窗外因为下雪显得格外地明亮。
宋清缓缓移开视线,注视着哥哥平静的睡容。烛光在他消瘦的脸颊上摇曳着。但在那里已经找不到从前的影子了。但是,对宋清来说,这是他来到梁山泊以来,不,是自从宋江做官离家后,第一次如此正视哥哥的面孔。
宋清站了起来,轻轻地把被子盖在瘦的只剩骨头的哥哥肩上。然后又坐回椅子上,拿起织了一半的草鞋。
“瑞雪兆丰年,哥哥,明年一定会丰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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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猛烈的暴雪中,张顺一行人抵达了李立的酒馆。张顺和阮氏兄弟袭击了官军的水寨,救出了穆弘,但无论怎样也没能找到张横。
“没事的,那家伙可是不死之身啊!”
穆弘对张顺说道。
不久,李俊也回到了岸边。梁山泊水军三百余艘船只,不是搁浅就是沉没。对被困泥海中的一千多个水手,李俊和童氏兄弟拼命援救,总算把牺牲控制在了最小限度。
阮小五在坐满浑身污泥的水手的雪地间来回地走动着。
“小七呢?”
对阮小二的询问,李俊沉默着摇了摇头。
冲在最前方的阮小七的船,和官军的船一起,在北冥的彼方消失了。
以童氏兄弟为首,浑身湿透的男人们燃起了篝火。大家都没有说话。张顺也脱下了被水浸透的衣服。突然,夹在张顺怀里的一张油纸字条从衣间掉了出来。李俊拾起字条,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这是什么?”
张顺把与皇甫端、安道全相遇,以及被黑衣人劫掠的事情简短地告诉了李俊。
“戴宗哥哥他们调查的结果是,那艘来自异国的船只上的男人们正在召集名医。安医生肯定是被他们掳走了。哥哥他们已经去调查船只的去向了,并让我先回来向先生报告。”
“这个图案是……”
“这是我按照那艘船上的男人们所说的画出来的,这个图案……应该和他们船上挂的旗帜一样。”
油纸上花着兽头龙身的怪物图案。
雪水打湿了油纸,墨汁眼看着就要被渗出的雪水冲散消失了。李俊着迷地凝视着油纸上逐渐模糊的图案。
“怎么了?”
“这是……”

突然,李俊感到一阵眩晕。头痛得像要裂开一样,视野也变得扭曲起来。在李俊旋转到迷失的视野当中,一个个影子接连浮现又消失。
蔚蓝的大海、白色的宫殿、密林、野兽、战斗的人们、喷涌而出的鲜血——满天的繁星,还有微笑着的慧凤。
“你是谁?”
在黎明的岸边,慧凤问道。
“你从哪里来?”
海浪的声音此起彼伏。
“我……是谁?”
李俊紧握着手中的油纸。
自己到底是谁?从哪里来?
这个兽头龙身的怪物应该知道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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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半年,穆弘终于回到了梁山泊。
穆弘刚一踏入布满积雪的岸边,便看到了柳絮在浪花彼侧等待已久的身影。
不久,乘坐载着出征西岸的士兵的船只返回,穆春从船上跳了下来。
“哥!!!”
穆春刚准备一把抱住哥哥,忽然发现哥哥身边有个陌生的女人,于是便停下了脚步。
“哥,她是谁?”
穆弘把双手揣在怀里,只看了一眼柳絮,便转身对穆春说道。
“打个招呼!这是你——嫂子。”

皑皑白雪落到了梁山泊的每一个角落。
栈桥上,李应正带着杜兴眺望着远处的冰筑长城。
“杜兴,那东西挺贵的。”
李应拿着记录出纳的笔记本,面露难色。为了让水迅速结冰,仓库里几乎所有的盐都被搬了出来。如果去黑市购买,至少也要花好几千贯。这一战所消耗的梁山泊仓库存储,也必须重新筹措。
“老爷,钱没了再赚就好。”
杜兴在一旁安慰道。
“之前那笔借款已经拖的差不多了,杜兴,你去收回来吧。”
“嗯,利息也应该提高一些。”
暴风雪越来越大。在呼啸的寒风中,伤员和战死者被木板抬着运走。其中能听到人们哭泣的声音。人们既没有做出满怀希望的表情,也没有摆出心安理得的样子。但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挂着一丝战斗中从未有过的明朗。
只有燕青一个人,呆呆地望着远处。
「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地方——以及不可思议的人。」
他似乎明白了卢俊义所说的那种“痛快”的心情。
与此同时,燕青忽然意识到自己先前差点忘记了自己来到梁山泊的初衷——卢俊义如今的处境让燕青的心里泛起一阵不安。
与朱武同行的史进,拍了拍伫立在一旁的燕青的肩膀,无言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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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雪持续了七天七夜。战斗结束之后,雪花仍在不停地落下,梁山泊几乎要被大雪吞没了。
北冥的水已经被完全冻住,船只想要出航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但是,被冻住的只是表面,混杂着泥水的底层并没有结冰。如果有人经过,冰面就会破碎,即使是水牛也不可能越过。
南冥和西岸的积雪厚度已经超过了一丈,无论士兵还是战马都难以通过。
战争,因为冬天而陷入了胶着状态。
官军退到了郓城县郊外的一寒村。
这天早上,郝思文访问了关胜的本阵。关胜正在看书。
初战之后,郝思文率领另一支部队离开了前线,打算设伏狙击从北京撤退的梁山泊军。但是,郝思文报告的却是令关胜意外的情况。
“攻打北京的梁山泊军,消失了。”
围困北京的梁山泊军不见了踪影。这是从北京府传来的报告,绝不会有错。但是,从北京到梁山泊之间相通的道路当中,无论大道还是小道,哪里也找不到梁山泊军的踪影。
关胜并没有表现出一点吃惊的样子。
“从一开始,说不定就是幻觉。”
“幻觉?”
“应该是有什么机关。你去调查一下。”
关胜抚摸着手中的胡须,只说了这么一句。
郝思文行了一礼,随即便离开了营帐。关胜则低下眉眼,继续看书。
不久,他忽然抬起眼睛,看了看窗外飘落的雪花。
“这个冬天,会很漫长——”
关胜嘟囔着,再度将目光转回了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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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青站在雪中。梁山的半山腰,有个突出的悬崖,那里有一所小亭子。燕青扶着栏杆,眺望着眼前这纯白闪耀的、被雪花封闭的世界。
“这里是,晁盖殿在梁山泊中最喜欢的地方。”
燕青回头看去,吴用正自己站在身后。
“雪停了以后,就能看见湖对面的小村子了吧。那里是晁盖殿出生的村庄。”
吴用用手指了指大雪的彼方。
“先生出生在哪里呢?”
“我也一样,在那个村子的尽头,那个家里只有藏书的旧房子里。”
“哪个房子?”
“已经不在了。”
燕青用胳膊撑着栏杆,向着吴用指示的方向眺望着。飞舞散落的雪花,乘着风投下各种各样的影子,仿佛有一座座小小的村落,一幢幢古旧的大房子从雪中浮现出来。燕青好像看到了自己的故乡。
“先生——”
“怎么了?”
“我在记事之前就被主人捡到了,一直把主人当做自己的父亲一样亲近。所以在那个时候,叫了他‘爸爸’。因为仆人的孩子们,都是这样称呼自己父亲的,所以,我觉得也这样叫主人好了。但是,在这样叫了之后,大家似乎都很吃惊的样子,感觉所有人都为我倒吸了口气。现在想来,真是越级的无礼举动。但是,主人笑了,还说‘以我的岁数,应该没有你这样大的孩子’。那时我五岁,主人还不到二十岁。在场的所有人都笑了,但是我却很伤心。怎么说呢……唉……”
燕青的睫毛上,落下了一片小小的雪花。
“『浪子』的浪字——说不定就是流浪的‘浪’吧?”
“所有的人,都是在这片天空下出生,并在这片大地上死去呢。”
两人在亭子中并排伫立,一起望着纷纷扬扬的落雪。
“先生真是……有趣的人。”
燕青凝视着眼前纯白的湖面,微微地笑了。
湖边打桩做工的声音,隔着飘舞的大雪,从遥远的彼方传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