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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里奇谈2019新年篇评委试水文《下坠》

2019-01-31 12:42 作者:乡里奇谈--狂奔の玉米  | 我要投稿

下坠

 作者:觉姐姐的小猫

比赛主题链接:cv1896092

我走在离家的路上,脚步很轻快;像是我的每一步都踏在空气上。一颗颗石子都有着不同的灰度,那和我们家的画一样,姑且都有些洛可可的意味。这一天的工作啊——工作!我才记起我是有工作的。工作还没开始呢,月下的世界没有什么颜色,就像我工作的时候看见的一样。

我尤且是记得这条仄仄的小路的,这里的温度一直不适合觉。觉是一个喜欢温暖的种族,觉不爱没有人的空旷的地方——而这里除了野草、石子和瘆人的冷风,很难说有什么东西——但是现在我没得选,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如此回忆着,似乎办公室和地灵殿之间还是有很多道路,不至于到荒草一片的样子。这月亮的光也剪影似的,促使我加快点脚步,我感觉到脚底的一阵虚无感,这种虚无感令我紧了紧身上厚厚的棉袄:这样我的身体清楚地感觉到一重边界,不至于在空气里和风儿调笑。月亮的存在是那么安定,我偏好冰冷的月光洒下来的感觉,因为我的心智一般在月下特别清晰透彻,能想起很多。我感觉手指间传来冷意,我明白这个晚上的工作将会在寒冷的浸泡中进行。这可能是月光的副作用。

我想起姐姐在我入行之前的话:恋,你可要工作了!你也是地灵殿的一员,我和上面的人、周围的所有人说说好话,你调到我们部来工作。干我们这一行常常发生意外,做好心理准备。前不久就是有一个谁,13637号,可怜的小女孩,直接掉下去摔成了两半,本来还能再赚几十年的钱。

我当时出声嗤笑姐姐:这样子的蠢人,也配混个生计么?排卡片这样的活儿就只有我做的最好。我在部里的编号可是1号,你都只是2号。我就算不认识那些稀奇古怪的卡片上的动物,我也知道把它们排到哪里的空格里,你还记得家里的暖炉和宠物猫宠物鸟么?那可不都是我的钱买的吗?——于是姐姐气得第三只眼都闭上了好一会儿,一天都没上班,我加班抵姐姐的活。

远远地我看见了部,部里已经人头攒动。我们部像是一个大村子,映照着惨白惨白的月光,不显什么黑白以外的颜色。这个村子里有一户户的办公室,我和姐姐的在最中间,像是指挥部,我也知道姐姐一直有所谓的总管的工作。我们部的工作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其实就是排卡片,至于为什么排卡片,在我们部里甚至都衍生出了相关的研究(比起研究更强调信仰)。我们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排卡片,但是我们都知道我们必须排卡片,而且也没有一个人强迫我们这么做。前年发生了塌方,所有的卡片都散开了,我们十几年的心血全部变成了无序的混乱,当时我们庆祝了一晚上——没人想让工作结束,我们都还想着养家呢。

啊,说到养家!姐姐可喜欢我们的宠物猫了,尽管她总是偷别人葬礼上的尸体。我们有好几次差点被罚款,当时姐姐那种如丧考妣的不堪,我到现在还记得:毕竟一个人支撑了这么久全家,我工作似乎还没能让她放下包袱。明明我做也行的。我们每个人都热爱生活,热爱工作。

我走过大门,打卡进入。机器发出“嘀”的声音,一个机械的男声报出“1号,欢迎回到岗位”。一路上我和周围的同事们都来不及打招呼,赶紧走进了挂着“1号、2号”牌子的办公室。我戴上眼镜,于是原本只有黑白的世界变成了彩色,我看见姐姐粉蓝色的衣服和姐姐苍白的脸,姐姐的脸色像是月亮的亮面。办公桌上一个个凹槽反射着同样苍白的灯光,办公室里是和家里一样的、洛可可式的地毯和墙饰,我想起这些都是姐姐买的,觉得姐姐应该是有很多心事的人。

姐姐在输血,她今天的心率很低,也许昨天也一样。我不太清楚,不过姐姐还能工作。我看见姐姐戴着和她脸型不太符合的大眼镜,背后的支架上有一袋血,大气压把血液慢慢注入姐姐的体内——姐姐输的血当然是我的,毕竟所有人类的血,都会在姐姐身上产生严重的排异反应。我能感觉到这边的同事们都不喜欢姐姐,因为姐姐一直在思考,一直在抱怨,一直在观察别人。其实工作的时候不需要这样,万般皆下品,惟有工作高嘛。

姐姐现在颤抖着她的手开始排卡片了。我也坐下开始排卡片,但是我发现今天的卡片上不见了奇奇怪怪的远古动物,而变成了一个个人物。过去的工作都在给动物们排序,我问姐姐今天这是为什么,姐姐摇了摇头,背后的血袋也晃了晃。在恢复了我的视力以后,我才能好好投入工作,我发现卡片上很多人的样貌都很让人熟悉。究竟是谁呢?我盯着其中一个女孩子想着,她闭着眼睛,看上去像有些没睡好。

我开始考虑把她放在桌子上的哪一个空格。这时我就开始想,这个女孩子有着什么样的故事呢?我如果不知道她的生平,应该也就没办法排出顺序。之前的原始动物可有姐姐的百科全书来帮忙,可是不会有百科全书记载一般人。我能参照的只有月光——这冰冷的月光照在卡片上女孩的脸上,把女孩的脸变成了和姐姐相近的惨白。

我问姐姐,人物的卡片怎么排?姐姐说她也不知道,也许需要我们给自己一个理由。说着我发现,今天的卡片背面似乎有一个开关,上面写着“人物介绍”。看来这就是关键了——我按下开关。

“咔咔……”

我听见地板开裂的声音,接着是如同心脏爆裂一样的响声。于是我们从办公室里连带着卡片,就这样坠了下去。我看见吊灯一寸寸离我们远去,在这时一段女孩的记忆导入了我的脑海——震耳欲聋的响声中,女孩的故事缓缓铺开。



古明地遥一直想着,这样寒冷的冬天她可从来没有经历过。她只能感受到雪花飘在手上化开的寒冷。她总是在想,为什么人们会感觉这么害怕?说到底,谁又能说清她是谁,她可能是一个没有来历的孤儿,可能是村里的心理咨询师,可能是一个15岁零3个月的女孩,可能是魔鬼。我是谁,我不知道,她这样想着,觉得雪花反而暖和了一点。

或许是雪融化在手上太多,手已经没办法感受到寒冷了。

也可能是雪花本就不是冷的,之前的寒冷不过是幻觉。

人们总试图作出一些解释,比如解释她被放逐的原因。比方说,她是因为能够凭言语读懂人心而被放逐,可是为什么圣德太子被尊为圣人?比方说,她是因为她使人们感到不舒服而被放逐,可是为什么人们不反抗满目疮痍的生活本身?最后审判者说,我们要放逐古明地遥,因为古明地遥是古明地遥。他们控诉说,这个小女孩怀着魔鬼的手段帮助了人们。古明地遥当然没有办法反对,她甚至欣然了,因为得出结论貌似让人们很安心,这对她来说是好事。可是如果她被放逐,又有谁来解决他们的心理问题?

毕竟古明地遥是惟一的“读心者”,她能通晓人心。仅仅依靠人们的诉说,她就能察觉到隐藏在人海深处的情感。不错,人们对她的恐惧她早就意识到了,这种情感是根植在所有人心灵最深处的东西。但她不在乎。

她即将接受审判,随着最终日期的接近,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看不见是一种非常糟糕的事。如果自己看得见,她就能知道那些审判她的人脸上挂着什么样的愤怒,她就能知道自己平时心念着帮助的人是否出现。她期待着那些被帮助的人都来,她期待自己是被他们看着放逐。

当她最终踏着雪走出村庄,她还是试图回头看(尽管看不见)。这时有一个声音说:向前看。她转过头。过了一会儿,她又忍不住回头看,这时有一个声音说:向前看。她转过头。如此往复几次后,她就看见旁边站着一个人了。

那个人自然是我。我看着遥的发色从白色变为粉红色,然后我拿出空白的卡片,冲她微笑。她发色转变到一半的样子就被我加在了卡片上。啊,还有她恢复到正常人1.5倍的视力。



我帮姐姐组装好她输液的血袋,重新戴上眼镜。我听不到了,不过不打紧,我们还有助听器呢,觉专用的。卡片又乱掉了,姐姐貌似有哪里摔骨折了,正发出令听者都疼痛的声音。呻吟着的姐姐慢慢戴好助听器,终于我和姐姐都能继续交流了。灰尘到处都是,呛得我们都不断咳嗽,我这才逐渐从女孩的记忆里完全挣脱出来,意识到我们刚刚在下坠。地上都是刚刚血袋里溅出来的血,我看到不远处半具骷髅——肯定是13637号的一部分,真可怜,这个高度估计只有撞在脑袋上会死。

说起来,另一半哪里去了?我总感觉哪里不对劲,说不出的违和感。

我决定不管它,在这个时候,我感到眼镜似乎也失去了作用,这里太暗了。在我们上方,吊灯坏掉了,月光从破碎的窗户里渗进来,穿过破了一个大洞的上层地板,照在这边地上几张散乱的卡片上,除此之外就没有照明。这仅仅的亮光使我有点冷,我看见地板上换了装饰,新的一层是中世纪风格的红砖。我觉得在我们办公室下面还有这样的一层,说明早有人考虑到我们下坠的可能。也许在中世纪就有人预料到了,几百年后会有一对觉姐妹下坠?

助听器掉了下来,我顿时听不到声音了,因此我重新戴上它,用胶带把它固定在耳朵边上。震耳欲聋的响声使上面来了人,他们向下面大声问道,卡片怎么样了?姐姐回答说,卡片都在,只是进度被打散了。上面的人似乎放心了,于是工作继续。

我和姐姐仍然不知道怎么排那个女孩的卡片。其他人的卡片倒有些相近——有的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我们按照时间顺序排列,就像是他们每一个人不是人类,而是一个个独立的动物种类。此外,我还看到了不少妖怪,有些应该是著名的大妖,不过这些我就不怎么认识了。姐姐负责排列那些我没办法用直觉搞定的卡片,我们一起把卡片放在桌上的凹槽里,只有所有的卡片都到了正确的位置,我们的工作才能告一段落。之前的下坠使我开始想,今天我们要晚多久才能下班。

我继续工作。过了也不知多久,休息的铃声在部里响起来,我才察觉到姐姐正看着我。我问姐姐,姐姐你在看什么呢?姐姐说,恋,你认真工作的样子真好看。我喜欢你这样子。我说,其实这也没什么,毕竟都是为了家里,尤其是姐姐和姐姐的猫。姐姐说,等什么时候有了足够的积蓄,我们就结婚吧。我说,不。姐姐问,为什么呢?我说,因为姐姐会比我先死,或者我比姐姐先死,无论哪个都不舒服。姐姐问,一起死呢?我说,那谁来先动手呢?姐姐于是凝视着血袋不说话,一直到休息时间结束。而我还在想那个女孩的事情,我觉得,女孩确实和姐姐长得很像。我想,人们为什么要赶走那个女孩呢?明明只要维持好表面的和谐就可以一直享受心理咨询服务,这样看来人完全不是理性的动物。话说回来,其实姐姐也可以给别人心理咨询,不过没人来就是了,如果有人来的话就能赚到一笔额外的外快,大概能付猫粮鸟食的钱?

月亮的寒意更重了,我感到光线也变暗了些许,红砖变成了黑砖,苍白的姐姐的脸变成了惨白——没有血色。卡片上的一个个人都看不清了,于是我好像觉得他们活过来,在黑暗里窃窃私语,满腹牢骚。我仍然尽力要排好卡片,而对面的姐姐很明显有些神经衰弱,我觉得如果我们结婚一定是姐姐先死。我真狡猾啊,我想,先走的最痛快,后走的最痛苦,这完全是我骗姐姐的说法。其实结婚实在是一件小事,姐姐总喜欢把这类事放大;如果现在就办婚礼的话,我也应该可能接受,接受和不接受有对半开的可能性。

好冷,什么时候能下班?我想念家里的暖炉了。我似乎在喜爱买暖炉以前就有了对暖炉的喜爱,可能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时候,我就知道冬天需要暖炉。我说过,觉不喜欢不温暖的环境,所以部里的生活我和姐姐不太适应,尤其是排卡片的时候手会特别冷。我抓过来卡片上的那些阴影,看着它们从黑暗里被放逐到月光下,人物的脸都惊慌失措;再一看桌上,已经排好了接近一半的卡片,每一张都安放在合适的凹槽里。我突然就在这时发现了我们工作的实质。这和儿童游戏有什么区别呢?过家家一样的游戏性质的工作而已,没人来告诉我们我们为什么要排卡片,我们却乐此不疲,每个人——我是说每个人,都沉浸在其中。但是我又想到,有多少工作不像是儿童游戏呢,茫茫人海里又有几个人做的工作比儿童游戏高档些?我突然想到了那个女孩,我才明白,她的工作(心理咨询师)是一个很高档的工作。

“咔咔……”

地板上露出裂缝来。看来中世纪的人们也有豆腐渣工程?建造这样不坚固的楼层,这份工作可能比儿童游戏还差远了。

我在这个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却是姐姐——除了姐姐,当然还有我的血,觉的血很贵的。我扑到姐姐身上,紧紧拥抱住她,在我们的喊叫声中我们下坠。眼镜滑下来,我的世界重新变成黑白相间,在我的最后一瞥里,我看到那半截女孩的骨骸。我才从记忆的深处翻出来什么:那个女孩长得好像卡片上的女孩,不知道我是怎么觉得骨头像有血有肉的人。重力的牵扯下我还有心思倾听姐姐的心跳,很快,说明我的血很奏效。

但这次,女孩的记忆片段发生了偏折……



古明地遥总在想,过去的时候一切其实都很美好,很有序。她坚持每天早起,然后听书——她让每一位来客为她读一小段书,然后帮他们解答心里的困惑,收点费用过过日子。她是城里最富盛名的心理咨询师,在这个灯红酒绿的时代里,她是出尘的“读心者”。虽然看不见,但从人们的一言一行里她能读出端倪来,因为她懂得观察人心。她知道有些人对她图谋不轨,但她依然过着有序的生活,因为有人需要她。

而现在的生活呢?古明地遥觉得一切都不再那么有序了,世界变得越来越大,每天来的客人诉说的问题却越来越单一。古明地遥试图回忆过去的生活,但却只能看到残垣断壁,现在的人们都在匆忙和无聊,所谓的无意义像是时代的冻疮,可以短暂治好却又不断复发。她的工作似乎并不重要,因为人们都不太关心自己的心灵。她常想,“知人知面不知心”不如改成“不知人不知面知心”——真理往往不怎么好念好记。

渐渐地她的“读心”能力消失了。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时,她也意识到自己必须离开。交不起房租的她流落街头,在寒冷的冬夜里,她不断祈祷自己能够快些离开这座城市——在这里她似乎能看到一群群僵尸一样的人,尽管她看不见。她又一次开始恨自己看不见了,她并非拒绝去看,只是她不能看。相反她很想看见这个城市究竟有多少个像来找她的人那样的人。不会只有她自己一个了吧?

她摇摇头不再想,她看见月亮挂在天上,散发出惊人的冷气,就像这寒冷的风从月亮上刮来。她被这样的风摧残着,肉体渐渐失去知觉,灵魂却如同水晶般清晰起来。月光的浸润加剧了身体与灵魂分裂的痛楚,这种痛楚并非完全不适,倒像是化蝶的阵痛。

月下,她几乎要停止心跳,几乎要血液结冰。

“不是吧?”她听见有人在说。期许的口吻。

“不是吧?”疑惑。

“不是吧?”恨铁不成钢。

“不是吧?”催促。

她看见自己重新站起,看见心脏前溢出殷红的鲜血,鲜血凝聚成一颗独眼和诸多的红线。她往右看,看到了我。

 

姐姐的身子很重,我想是因为我的血很重,她压在我的身上痛苦地扭动着。我发现眼镜和助听器都好好的,才稍微放下心来。在我能动弹之前我一直在不停地咳嗽,咳到后来连气都喘不上,像是过载的风箱接近崩溃——这一层满是灰尘在咽部的异物感和刺痛感达到极点的时候,我无法发声了。姐姐也一样。于是我找到我常备的交流装置——一套不大不小的机器,有两个终端,上面分别有一个接口。我把我连着觉之瞳的血管拔下来一条,趁血还出的不多赶紧连在机器上,姐姐暂时动不了,所以她的血管也是我扯断的。在连上机器以后我就放心了,我们通过机器得以直接用意识沟通(话是这样说,机器对我的效果明显不如对姐姐的好)。

这次血袋倒是没有漏血,但连续两次下坠可苦了姐姐。我们的工作当然是更加不方便了,因为越下面越暗,这次我们的楼层变成了罗马风格的设计,月光是更难照到了。但是即使是那样的一丝微光,我却感觉比之前还冷上了几倍,为此我感觉手脚僵硬,不禁抱住了姐姐。姐姐貌似还没能从之前发生的事情里回神,她的脑子里空荡荡的,什么意识都没有。

我看见地上躺着一本书,打开一看,发现是13637号的日记,这本日记就这样躺在暗无天日的罗马时代。打开来看,日记却全部是空白的——就好像过去不值得被记忆一样。我勘察了这一层的周围,勉强找到了几支蜡烛;上面的人又来了,我喊不出话来,只能挥舞蜡烛,于是上面的人扔下来好几盒火柴。当我意识到他们并不关心不断破裂的地板的维修费时,我悄悄松了一口气,同时我还意识到,在这样的深度已经不会有人来检查我们的进度了。

这时我感觉到姐姐醒了,于是我用意识和她交流——这是一种非常难以描述的交流,可能只有觉才明白,敞开所有的交流意味着什么。总之,姐姐姑且醒了过来,而且在我告诉姐姐,这里已经深到连上面的人都鞭长莫及的时候,姐姐明显比之前更加高兴了。我们都同意,我们的工作只是为了养家,那么既然在这里不被所有人看着(我们的办公室在整个部的中央),那么休息当然是可以的。我们闲下来,在这个罗马风格的楼层走动,偶尔才排几下卡片;我甚至和姐姐开始聊起宠物鸟的事,在之前姐姐从来不许我和她工作时间里聊这个。

姐姐似乎活了过来,在之前的时候,姐姐都好像被束缚在工作里,连表情都没有多少。现在的姐姐很像家里的姐姐,我还记得我们一起逗我们的宠物猫玩。我想到家里从来没有来客,只有我和姐姐。我想到姐姐喜欢和我一起读书,我听姐姐讲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我想到我们俩靠在一起在暖炉边上取暖。我想到我和姐姐工作回家,互相帮对方用创可贴贴上被卡片尖端划破的伤口。我想到姐姐在我小时候和我一起睡的那几个晚上,我好怕黑,是姐姐安慰我让我安睡。现在这些过去的姐姐都回来了,我看见姐姐的面色从惨白变成了有点精神的惨白。于是我们很高兴地聊起了生活的琐事——通过机器,当然。

可是意识的链接效率很高,很快我们又觉得无事可做了,我们又排起卡片——卡片在下坠的时候都再一次散开了,我和姐姐有些忘记了它们原来在哪。我望向月亮,月亮离得好远,像那个始终印在卡片上的女孩一样远。但是即使是那么远,我还是感觉到冷,而觉是最受不了冷的。我戴不戴眼镜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在这么深的地方,一切都非黑即白,比如我们的桌子是黑色,姐姐的皮肤是白色,等等。月亮是白色的,那么白,像雪,又像冰。我摸了摸姐姐的血袋,惊讶地发现血袋还有点温度——我想,大概是因为血只有离开了体内才会变热,毕竟人们只说过“冷血动物”,却没有说谁“流出一腔冷血”。

可是在月光下,我的血也总会变冷的吧?

我们稍微在心里沉默了一会儿,继续排卡片。我们几乎排完了所有的人,编好了属于我们自己的编年史。在过去的几千年里,历史上的人物悉数排齐,黑色的卡片镶嵌在黑色的桌面的黑色的凹槽里,带着黑色的光芒黑色的人物黑色的表情黑色的嘲讽。最后一切凹槽都被填上了,我们感觉到有些累又有些满足。我想,虽然是儿童游戏,起码总能赋予什么一点意义不是?儿童的眼光里,这个卡片游戏就是他们的全部了,排卡片也就是建构“意义”嘛。姐姐想,的确是这样的。

我最后想,姐姐我来讲个故事吧。姐姐微笑着在心里想,好。

我想: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盲女孩,她叫古明地遥,和我们是一个姓。她虽然看不见,但是却心地善良,乐于帮所有人的忙,所以她决定当一个心理咨询师。我有些忘记她住在哪儿了,可能是村子里也可能是城市里,总之她过了一长段快乐的时光。人们很依靠她解决生活里的种种问题,而她也就这样过自己的日子。渐渐地她发现人们的心灵变得透明了,从人们说话的语气和交往的每个动作,她就能推演出别人的私密的心事。

姐姐想了想,还有这样的女孩?后来呢?

我想着:后来因为不知道什么原因她离开了自己的家。在冬天外面很冷,她最后的结局没有人知道,可能死了。

姐姐想,我觉得不一定呀?我们部不是还收容那些无家可归的人嘛,说不定现在她和我们就在一起工作呢。

我想,也许吧?我们这个部,和外面可是不相连的呢,某种意义上,进了部里工作也就等于失去了和外界的交点。说不定她被所有人抛弃了,或者她感到自己不再被需要了,于是她就“遗世而独立”了呢。

我突然发现,姐姐离我好近,近到连呼吸都感受得到。原来在刚刚讲故事的时候姐姐也觉得冷啊,我这样想着,抱住近在眼前的姐姐。我想是因为我的血的原因,我感到姐姐身上还有一些仅存的暖意。好冷,地底都是这样的吗?

姐姐呼出冰寒而甜丝丝的气息,在心里想道,恋,我们在这里办婚礼吧。我想,我不是说了不吗?姐姐想,再不办婚礼就来不及了。我于是没有再抗拒,我心里想着姐姐和血袋里的我自己的血的事情,突然感觉眼镜、助听器和链接着机器的血管都特别特别重。最后我就答应了姐姐,我想,如果姐姐喜欢就办吧。

姐姐很高兴,用她的嘴唇碰我的嘴唇——我感觉像是冰碰上了冰,但是我却从原来的纠结里释然了。我想,我为什么会有拒绝姐姐的想法呢?除了姐姐,我还有谁可以依靠呢?姐姐除了我又能依靠谁呢?

“咔咔……”

姐姐冲我一笑,想着,还好我们的婚礼已经结束了。接下来就算下坠到更深的地方我也不害怕了。恋,你觉得我们还能继续这样下去吗?比如在这里工作?

我想,这大概是不行的,姐姐。这里太冷了,我们一起回家的话,就不会冷了。可是我们还能回家吗?

姐姐想,肯定可以的。

我突然想,姐姐,我们排好了那个女孩的卡片吗?

我们都看向桌面上,那一张孤零零的卡片就那样摆在桌子的角落里。月光像冰一样覆盖在上面,我只能看见女孩狡黠的笑脸和紧闭的双眼在月光里翩跹。随着地板的开裂,我们排好的卡片全部被震出凹槽,宣告我们的工作全是无用功(第三次了)。

我开始思念地灵殿了。在此时,吸引我的不是暖炉也不是宠物猫宠物鸟,而是我和姐姐一起画画的场景。我记得本来那些墙上的画就是一般的店里的画,后来我和姐姐一起创作呢。在月光下,姐姐用她冰冰凉的手牵住我的手,我们一起把画改成我们喜欢的样子——不要钱,所以我有心思感受姐姐身上的味道。姐姐会不会当时就策划好了这次求婚?我不知道,但是下坠着举行的婚礼前所未有。

于是我们下坠——在地板第三次破碎的时候,我和姐姐都早就做好了准备。

我看见了很多东西,比如最下面的一层没有装饰,像是一个原始人的岩洞;比如13637号的另外半截骨骸连带着她“13637号,古明地遥”的身份牌躺在地上;比如我黑白两色的视野里,女孩卡片正面的粉蓝色和背面的黄绿色;比如地灵殿的暖炉的光亮;比如眼下宛如梦境的冰冷的世界的出口。

 

加分项选择:梦中的婚礼,本来无一物,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忧郁蓝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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