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序猿Ｓ是唯一写程序中不穿格子衫的。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镇口的程序猿酒店里当伙计。掌柜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产品经理，就在外面做点事罢。测试经理，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看着程序猿亲自跑起程序，看看自己的系统和程序猿的是否一致，把所有功能点一遍，然后放心。

　　程序猿Ｓ是唯一写程序中不穿格子衫的。他对人说话，满口模板、反射、协变，教人半懂不懂的。S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S，你的程序又崩溃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温两碗拍黄片，要一碟Brainf**k。”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今天又要加班！”S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release前夕加班不能算加班…加班…发最终版之前晚点回家而已，能算加班吗？“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快速迭代”，什么“敏捷开发”，什么“知乎”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Ｓ知不可以和产品经理聊天，便只好和测试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是学计算机的吗？”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学计算机的，我便考你一考。这个函数，知道怎么写声明吗？”我想，进度都赶不完的程序猿，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S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写罢？…我教你，这个函数的声明有四种写法，你知道么？”

　　有几回，产品经理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Ｓ，他便实现他们的需求，一人一个。实现完后，产品经理仍然不散，眼睛都盯着他的手提电脑屏幕。Ｓ着了慌，伸开五指将屏幕罩住，说道：“我不能帮你们实现得再多了。”有产品经理说道：“就这么个功能你怎么需要写这么多代码？”S直起身又看一看屏幕里的代码，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产品经理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Ｓ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的程序员也要这么写代码。

　　有一天，大约是发版本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忽然说，“Ｓ长久没有来了。还欠我十九个需求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酒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得了颈椎病。”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随意答应别人提的需求。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答应了公司产品总监的需求。产品总监的需求，答应得的么？” “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加班，后来是改需求，又加班了大半夜，再继续改需求。”“后来呢？”“后来得了颈椎病。”“得了颈椎病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过劳死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发版本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空调出风口，也须穿上加厚的格子衫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来一碟Brainf**k。”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Ｓ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他见了我，又说道，“来一碟Brainf**k。”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Ｓ么？你还欠十九个需求呢！”Ｓ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实现罢。我从发版本之前，到现在还是第一次下班。”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Ｓ，你又答应了产品的新需求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没答应，怎么会加班到现在？”Ｓ低声说道，“改bug，改，改……”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盛了一碟Brainf**k，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不一会，他吃完Brainf**k，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Ｓ。到了年关，掌柜说，“Ｓ还欠我十九个需求呢！”到第二年的发版本的时候，又说“Ｓ还欠十九个需求呢！”再到年终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Ｓ的确过劳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