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墨杯 | 主题九 “岁月沉淀”
“拾墨杯”TIME格子社周年纪念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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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她年轻时,风情万种,举手投足便能引来万千目光”为开头
“她依然风光无限”为结尾,写一篇be
*勿上升

A篇
【左航】十八与
她年轻时,风情万种,举手投足便能引来万千目光。
/
十岁那年的一场大火,把我原本姣好的面容烧了大半,被夫人捡回去细细养了几年,疤痕才慢慢淡去。
那是个冬日,夫人将我带回楼里,待我的手慢慢回暖,找了个大夫为我医治。
“我们楼里的姑娘从七八岁便开始学艺,你如今已是晚的。”她一边为我上药,一边把我的后半生安排好。
我也不想逃,有个冤种愿意收留我还给我发工资,我跑什么。我应下,起身行了个大礼,她把我扶起就出去了。门外围着不少姑娘,眼里皆是好奇,但目光落在我涂着膏药的脸上后,又暗自窃喜。
“我这张脸虽不算风华绝代,可却比她好了不少。”
一身青衣的姑娘小声开口,引来众人的附和,直到夫人下了门禁才慢慢散去,我关上门,脸上的药膏慢慢风干。
/
十六岁,我第一次见到左航。
他是朝堂上的新贵,最近风光无限。我依旧以面纱示人,自从之前差点被茶杯碎片划伤脸后我还特地把面纱加厚一点。
当然,砸杯子的是左航。
武将嘛,难免粗鲁一点。他也算前朝元老,只是因为那一双异瞳,惹人忌惮,新帝登基后才被重用。
据我所知,世间有着异瞳的无非两种人,一是通灵师,二是与通灵师结契的人,通灵师与生俱来的异瞳会转移到契约人身上。
但是左航怎么看也不像一个通灵师,那他是结契了?通灵师世间难得,不说万里挑一,起码我是没见到除我以外的第二个。所以我觉得,应该是天生疾病吧。
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身份的?回忆里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仔细算来也不过是四年前。十二岁,夫人因为我抓坏了阿音的脸找我谈话,然后我就躲在门外听她怎样利用我。
“半人半妖的树精,死不了,你只管拿钱办事。”
那时我才知道她收留我是为了拿我做咒,保她会音楼生生不息的咒。院子中间的那棵梨树就是我,我被困在四四方方的院子里,永远出不去。
某天我眼睛干涩,再睁开眼就成了异瞳。她倒是轻易接受,丝毫没想过我是通灵师。她没说什么,只是不准我再出房门,直到我生辰的前一天。不知她使了什么方法,我又变成了黑瞳,只是院子里的那棵梨树上多了几条红绳。
/
“将军喝茶。”讨人厌的阿音又来了,她一向喜欢攀高枝。别误会,我也不想叫她叫得这么亲密,但会音楼少有有名有姓的,大多都是一个小字叫到老。
我是个例外。
我名江枝南,倒也应了我树精的身份。我又听到她在夸左航的异瞳,我回头瞥了眼。
是挺好看的。
但他不太抬头,每次见他都是低着头,实在不像一个将军。哦,又想起他砸杯子了。
我接的第一个客人就是左航。自从我将阿音的脸抓坏后她就盯上了我,事事都要和我抢,因她是夫人的女儿,没人敢为了我得罪她,所以在她把我从位置上挤下去后也没人把我扶起来,倒是左航饶有兴致的扫她一眼,然后在她含情脉脉的眼神里将茶水浇了她一脸。
茶是我倒的,不烫。
她又梨花带雨的哭起来,然后左航就把杯子砸了。这事惊动了夫人,不过她是个见钱眼开的主,见女儿没什么事又心疼起茶杯。
青吴罗浮杯,挺值钱的,起码比她女儿的脸值钱。她不敢直接要,就哭天抹泪的旁敲侧击,左航听得不耐烦了把银票一甩,她立马带着阿音走了,还指了两个丫鬟收拾碎片。
“你们会音楼的姑娘都这么矫揉造作吗?”
“。别把我们和她混为一谈。”
我很不高兴,莫说我,整个楼里都找不出比阿音更有病的人,整个人跟精神分裂一样。
“好好好。”他含笑转移了话题,“你们院子里的那棵梨树倒是枝叶繁茂,不像我府里的怎么也养不活。”
为了这树,夫人还专门找了个巫师,有事没事就围着树做法,不知道有没有效,肯定圈了不少钱。
“是夫人每天浇水,就是不知道树上的红绳是用来干嘛的。”
左航眸色一暗,敲了敲杯壁。我立马续茶,又在心里懊悔,早知道多看两眼《做会聊天的女人》,也不至于尴尬的气氛在我们周边蔓延。
好在他没待多久,将茶一饮而尽准备离开却喝到了茶叶沫子。
“将军赎罪。”我直直跪下,责问自己为什么要逃课,摇钱树不会生气要砍了我吧。
“起来吧。”他好像不甚在意,拿起那把和我差不多高的剑,临走前和夫人说了什么,然后我的日子就好过起来了。
/
第二次见左航是现在,阿音在一边用那令人作呕的甜腻嗓音发嗲,我在旁边陪新来的苏公子。
苏公子看起来体弱多病,只是点我说说话,左航似乎被烦的不行了,点名要我过去。
我怎么过去,人家苏公子还没死呢。
“阿南,过去吧。”他起身要回府,我本想送他到门外,却被夫人拦下,无奈转身。
“左将军。”我规规矩矩行礼,阿音不乐意,但由不得她,被夫人拽着,迈着凌乱的步子走了。
“你们很熟吗?”我愣了一会儿才知道他问的是谁。
“不熟,第一次见。”
“呵。”他冷笑,“不信。”
我还以为他能说出什么狠话,自顾自的斟了杯茶放到他面前,回了句哦。他被我噎得说不出话,一杯一杯的喝着,然后又急着找茅厕。
“将军慢走哦。”我微笑挥手告别。回应我的是一个着急忙慌的背影。
粗香燃了差不多一半,左航还没回来。我怕他迷路想去寻他,结果看见他在梨树下发呆。
“将军在看什么。”
现在是秋天,树都落叶了,实在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
“树上的红绳,能送我吗?”
“那是夫人做的……”但我不想拒绝他,就偷偷拽下一根,“收好,别让夫人发现。”
/
第三次见面,左航的蓝眸越发亮了,已经是不容忽视的存在,他也不总低头了,心情很好,看来是在朝堂上顺风顺水。只是我没想到,他要给我赎身。
“夫人不会同意的。”要是换作十二岁时,也许我会开心,但过了四年,我清楚的知道夫人不会放我走的。
“有钱能使鬼推磨。”
我依旧摇摇头,他不知道。
我逃不出去。
最后,左航果然没谈拢,背影都透露着一丝生气。看样子发生了争执,夫人甚至提早歇业。
/
从那之后,左航很长一段时间没来过,听说是去边关打仗了。
我的眼睛愈发疼了。我日日拿铜镜看,依旧是一双黑瞳,没有任何异样,可皮囊下,仿佛蛊虫在往眼睛里钻,钻心的痛。
这一仗打得极为漫长,直到秋末,我得到左航凯旋而归的消息。
他回来的这一天下着雨,他来找我,手上还系着那根红绳,是刺眼的红。他说他要带我回家,带我去江南。
/
府里的布局和会音楼是截然不同的,不过相同的是,院子的正中央又是一棵梨树,形成一个“困”字。
又是一个拿我做咒的。不过念在他做了我这么久的摇钱树的份上,帮帮他也不是不行。
只是,可能因为水土不服,我的身体越来越虚弱,日日着梦魇。左航又把自己关在书房,府里没有主事的人,偏逢战乱,曾经的将军府一时衰败。
直到下一年的秋天,皇帝急诏,他又走了,再也没回来。
我把所有人的卖身契都烧了,放他们离府,独自一人守着这诺大的府宅。某天我路过书房,才想起来这间房好像被遗忘了很久,推开门,一地狼籍。
但在桌子上,方方正正的摆着一本日志。被牛皮纸包着,许多零落的散页盖在上面,似是不想被发现。
/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院子中央的这棵树是为保我真身才移栽的,因为他没有人寰,有了人寰做保才能使世家世代兴旺,他没有利用我。
而所谓人寰,就是随便找个人,在意识还清醒的时候把人活埋在树下,怨气与邪气对冲,虽然有效,但是禁术。所以大多使用此咒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左航确实与通灵师结契,不巧,那个通灵师就是我。他误打误撞拿走了用我血染红的绳子,许愿,结契。
解除契约的唯一方式就是两人取一,换句话说就是必须死一个。他走后不过三个月,我就能起身了。当时我还以为是好兆头,特地去寺庙拜了拜。
谁知,这只是我的好运。
夫人不同意我来江南原因有二,一是我走了不能再保她荣华富贵,二是京城是我土生土长的地方,灵气自然比这里充沛。也正是因为那棵梨树,我才没被榨干。
否则契约、困咒,加在一起足够压死我。
不过现在,左航死了,独留我一人守在江南。或许我们合该如此,按照命运之书的誊写一分不差的相遇,然后分开。
好像我这一生都是苦的,仔细算算,真正快乐的日子不过两三年,之后迎接我的便是深渊。从细小的裂缝开始,一步一步引诱我,到最后发现,即使发现自己身处泥泞,却不再想离开。
/
我可能生来冰冷,这一辈子也没流过泪。十几年后,我依旧待在江南,当初的将军府被我卖了,树也被我亲手砍断。
现在,我在一个小渔村生活。本质上我是喜欢小孩子的,他们不会因为我面纱掩盖下的面容而心生厌恶,只会想我今天又为他们准备了什么好吃的。
如果左航也在,他会很高兴的。
/
她依然风光无限。

B篇 *民国
【左航】过春
“她年轻时,风情万种,举手投足便能引来万千目光。”
这是那辈人对她评价最多的一句话。
民国十五年夏末,北伐将胜,沪城词清讼简。
大到日日清闲的上流大款,小到闲暇无事的黎民百姓,甚至是乡农也趁农闲来城里转转,为的就是一睹百川戏园新兴优伶的风采。
传闻这位优伶,花腔哀婉,音色清绝,嬉笑怒骂都藏在唱腔里,颦笑间最摄人心魄。
只要有她出演的曲目,当天戏园便是一票难求,座无虚席。
“阿玲帮我拿碗雪梨汤。”我刚唱完最后一幕,还未去妆,来后台喝些东西润润嗓。
“来了来了。”阿玲端着碗过来,“阿盼姐姐唱得真好,妆台上的花又快堆不下了呢。”
我用调羹将雪梨块拨到碗边,语气带上三分讥诮:“都是些喜欢沾花惹草的老爷们送的烂俗玩意儿,有什么好夸耀的。”
喝罢,眼里又生出一丝惋惜来:“只可惜了这玫瑰,那么新鲜的花,只能放墙角烂掉。”
阿玲在旁边托着腮:“可不吗,处理起来还不方便。阿盼姐姐碗给我收拾吧。”
润完嗓子,我随意将脸清洗一番,又换上简单的衣服,开始清理那一堆花。
艳丽夺目的红玫瑰一侧,安静地搁置着一束白花,清香馥郁。
“阿玲,这、”我一时手足无措,这哪里像是老爷们的做派。
阿玲走过来一看,惊喜道:“这是木香花,我老家院子里都种这个,很香的。”
接着,她又捧起来看了看,闻了闻,才依依不舍地放回去:“好久没见了,这是好东西啊。”
花下压着一盒糕点,我打开一看,原来是绿豆糕。
天气黏热,绿豆消暑最好不过了。
我忍不住从心里发出一声笑:“用心了。”
其实,今天的曲子里,我扮的角儿便叫木香。
不知道是哪家风流公子,肯花费这番心思。
第二日登台,我多下了几分功夫,算是对那一盒绿豆糕的答谢。
妆台上那一束不寻常花与点心也日日不断。
而就在今日,一下台,阿玲就跑过来:“阿盼姐姐,今天的玫瑰花好大一束,但是……”
我本满怀期待的心一沉,“你意思是,今天没有糕点配花了?”“是。”
唱了一天精疲力尽,我不想多说话,坐下来摘掉头饰珠坠。
望着镜中那张浓妆艳抹的脸,我没由来的烦躁,手边正巧摸到商业大亨李先生送的花,又想到他那副丑恶嘴脸,气上心头,一扬手干脆扔了。
奉承讨好的男人中,我最厌恶的就是李先生,死缠烂打,自命不凡。
我又那么讨厌玫瑰,讨厌这么糜烂的花。
耳边突然传来一道清朗的男声:“居小姐若不喜,也别扔啊,多可惜。”
我满脸惊异地回头,眼前站着一位年轻男子,约莫大我两三岁,眉眼天生带笑,给人十足的亲切与热情。
他微微弓下身:“在下左航,冒昧闯进后台打扰,还请居小姐见谅。”
想起自己妆还未卸,我有些慌乱,不敢看左航的眼睛:“无碍,左先生有什么事吗?”
“居小姐的戏名震沪城,我仰慕已久,特意来送些礼物。居小姐前几日应该都有收到,只不过今天有事来晚了。”
说完,他掏出一个熟悉的盒子,正是我心心念念的绿豆糕。
我想说的话刹不住车,跑了出来:“原来是你啊。”
左航轻笑道:“看来居小姐很喜欢?”
我与阿玲相视一眼,点点头,迎上他的视线。
如果没猜错的话,他大概是城南左家的二少。
左家是正经的书香门第,祖父辈的人均前清考中进士,家世显赫。沪城人尽皆知左家不问世事,偏出了个不着调的二少爷。除逛窑以外,听曲逗鸟样样精通,市井朋友更是结交了不少。
听说这位二少前几个月定亲,结果以“旧式包办婚姻不再符合伦理纲常”这个理由生生退了。
这么说也难怪,送礼都如此别出心裁,除他以外也不会有第二人了。
左航的笑像是止不住,唇角勾起好半天。
而他这笑,也不是我熟悉不过的,看精美器具般满意的笑,而是不带目的的欣赏,甚至可以看出喜悦。
“居小姐若是喜欢,不妨说些爱吃的,明天我去沁莲斋专门挑。”
我没有回答也没有拒绝,只是将点心盒揽在怀里,并措辞礼貌地请他早点回去。
左航走后,阿玲扯扯我:“阿盼姐姐,你不应该点头的,万一他像那个李先生一样缠着你不放怎么办?”
做我们这一行,要想保身就得酒水均不沾。
可是刚才看着左航,明明“不必了”三个字已经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是因为刚才他站在这,从始至终都与我们保持距离;还是他与我说话时,眼神毫不乱转;还是看到他的那一刻,那种不知从何而来的信任感吗。
可这些话总归是说不出来的。
我看着阿玲未长开的脸,试探道:“阿玲,明天能和你换个场序吗?”
“可以啊。阿盼姐姐是还想见他吧。”
我没有猜错,左航不但来了,还来的格外早。
我刚脱下戏服,后台门便被人打开。
“我说怎么今儿出场早,原来是次序调了。”左航看着我笑。
我平日里爱穿蓝色,这身旗袍又是倒大袖,我知道我现在看起来像个女学生,和台上的俏佳人可不同。
不出所料,左航夸赞起我的穿着:“居小姐还是素雅些漂亮。”
我羞赧一笑,邀请他坐下。
他今天带的是早桂,应该是途中折的,清甜的香气里还有外面尘土的味道。
食盒打开,那气味一模一样。
“沁莲斋一向赶早,你看,上午刚开的早桂,下午桂花糕便出炉了。”左航将盒子放在我手里。
“多谢左先生。”我捻起一块,小小咬上一口,眉目舒展开来。
香甜不腻,清凉可口,实属珍品。
我只客气这么一下就大快朵颐。
左航支起下巴看着我,“看来居小姐对吃食还是情有独钟的。”
我没有否认,而是问他我今天唱得好不好。
“那是自然,我隔座还有位先生和我说,他一天不看您的戏便坐不住。”
这是恭维话。
又一块桂花糕落肚,我轻轻掸去指尖碎屑,道:“左先生,您送的糕点很好。不过,若是您也这么问我,我只会说很好,不会扯上别人。”
左航又是笑:“居小姐的性子真是捉摸不透,这是责怪我呢,还是不把我当外人呢?”
“不把您当外人,才这么与您说。”
左航脸上滑过片刻惊异,继而转为喜色:“那是在下的荣幸。”
我余光一直暗暗观察,确保他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窃喜后,心底一松。
既然不当外人,那也算是朋友。
好久没有哪个男人这么面对面和我坐着,不碍身份,说些再寻常不过的话了。
他与我扯家常,问到什么时候开始的唱戏。
有点不记得了,我原本不是沪城人,七岁时老家发了大水,冲走了爹娘,跟村里人逃难来这的。后来在街头卖唱,因为唱的有些模样,便有好心人把我荐来百川戏园。
“那你喜欢唱戏吗?”左航又问,不加刻意的敬称的话听起来真的很舒服。
“喜欢。”我没有半点犹豫。
如果不是喜欢,仅凭一点天赋,又被扣上三教九流末端戏子这一头衔的我又怎么会唱出如今这番成就。
“也难怪你的戏别人没法比,听着分外使人动情,看来是注入了感情在的。”
“嗯。”我点点头,发自内心地喜欢这种真诚的夸赞。
前台还在谢幕,喝彩声隔得不远,越发衬的后台安静。
我们聊了许久。
左航有一句话我记得尤牢:“你天天给人家唱戏,有没有听人家给你唱过?”
简简单单的问题令我细数了不少过往。
然而最后是没有。
左航下巴微扬,信誓旦旦“下回等你清闲了,我带你去看。”
我眯起眼,估算接下去的演出场次。
“下个月初九。”
见他满口答应的高兴样子,我心里也跟着明朗。
“阿盼姐姐最近爱笑不少。”
这日阿玲同我一起上妆,随口嘀咕道。
“话也多了,对吧。”我顺着她的话讲。
“对啊。不过这样也好,您从前可太寂寞了。”
是寂寞。追捧的人一多,真心的人就少;戏园规矩又是养尊处优,我名气打响以后,昔日好友疏远的疏远,反目的反目。
与左航相识前,我只有阿玲可以说说话。
好在现在和她与左航见过数次面,戒备也放下了不少。
“左先生是个能相与的人。”阿玲曾这么和我讲。
我知道她是放心的意思。
毕竟我看见左航第一眼,就满心满眼这么觉得。
离上台还有段时间,我盯着妆台上的胭脂盒发呆,轻哼着一会儿唱的词。
后台破旧的木板门突然嘎吱一响。
我和阿玲都以为是左航,忙站起身。
来者摘下黑帽,稀疏的头发与脸上的油光令我狠狠噎住,许久未有的恶心感涌入喉间。
阿玲迎上前一步,将我别到身后:“李先生您有什么事吗?”
对方咧开嘴,一口牙被烟熏的发黄:“好些日子没见了,是吧居小姐。”
我暗中拉住阿玲往后一块向后退,陪着笑脸道:“是,李先生今儿怎么有空,还劳烦您亲自过来。”
男人笑容满面,大步走上前,一双手搭上我肩头,一张口喷出的酒肉臭气几乎难以忍受:“就是来看看你,老在台下太没意思了,居小姐花容月貌,还得近些欣赏才有味道。”说罢,那手就朝我脸覆来。
我偏头避开,拼命克制住干呕,道:“李先生莫要碰,这脸上都是脂粉,可洗不干净。”
他这才放开我。
我正正衣冠,故作无事发生。
李先生擦擦手,并不急着走:“说来,不知上会和居小姐说的解约一事,考虑的怎么样了?”
他指的是我与百川戏园的卖身契将到限期一事。
我这时有些沉不住气了,打算拿上次的理由搪塞,他又给我当头一棒:“这事儿我可是和你们班主也提过的。”
我攥紧衣角,足足尬笑半分钟,才答道:“李先生见谅,百川戏园培养我这么多年,如今有些起色,就急着解约,岂不成了白眼儿狼。”
男人面露不快:“这唱戏吃的就是青春饭,戏园里有的是年轻小旦,难道没了你就开不下去了吗?再说了,来我府上当三姨太吃喝不愁,我定不亏待你,不比干这行快活?”
他语气里有愠怒之意,连这些话一起,听得我脊背有点发凉:“先不提这事,戏快开场了,还请李先生快些去前面入座。”
阿玲忙帮腔:“是啊,阿盼姐姐马上要登台了,今儿可是出好戏,李先生莫要耽搁了。”
一番话下来,终于送走了这尊大佛。
还没上台我便筋疲力尽,瘫在角落,整个人心烦意乱的。
阿玲气得不轻,骂骂咧咧的:“当他娘的三姨太,成日花天酒地,一个大男人缠人算什么本事?”
我捏捏眉心,刚刚蹙太久了。
“阿盼姐姐放心好了,班主肯定不会让您走的,咱们虽然是戏子,也不是做小的命。”
阿玲还小,小脸稚气未脱,一掐都能出水似的。
身逢乱世,我们这些人都是浮萍。献媚讨好是存活的手段,是我们的擅长,也是招牌,却唯独不是喜好。
只是时间一长,本该是被逼迫的无奈与苦楚,外头的人就看不见了,成了理所应当。
戏子哪里来的贱?只是困在里头,那笼子就叫贱。
下个月初九很快就到了。
为了和左航出去,我试了半天的衣服。
最后穿了一件月牙色盘扣旗袍,还是阿玲帮忙挑的。
我们约在百川戏园后门,左航提早了一刻钟。
他一身长衫,颜色与我相似,儒雅笔挺。
见到我第一句话是问我等了多久。
“刚出来呢。”我笑着递上手绢,“你怕不是跑来的,额头都是汗。”
左航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擦汗时只用了手绢一角。手里还拎着食盒,大概是又去沁莲斋了。
我们看戏的地方不是百川,而是一个普通会馆,外地来的戏班子临时搭台唱的。
我起先还纳闷,一看曲名,竟然是越剧《西厢记》。
一回头,左航的表情仿佛就等着给我解释。
“左航,你这是、”“你不是说过,你是老家发大水逃荒来的吗?我问过阿玲姑娘,她说你是鄞县人,那便带你来重温故园的名曲喽。”
原来真的有这般细腻周到的人!我掩面错开喜悦,心底抚开一阵温柔的弦。
左航把食盒放到座位中间:“我没来这里听过,所以不知道他们唱的能不能和你比,你将就着听。”
我摇摇头,轻声与他道谢。
“谢什么,快尝尝这红豆糕,还热乎的呢。”
正好来时外面风大,我打开盒盖,先将手放上面烘了烘。
“冷吗?”左航伸出手将我包在里面,手背突然滚烫的温度使我一顿。
好在他马上意识到不妥,松开了。
这出《西厢记》很精彩,原汁原味的越剧对本地人更好入戏,我的思绪随着故事一同悲喜,看到长亭送别处,不知不觉已是泪盈满眶。
“倾盼、倾盼?”左航喊我,声音凑在耳边,痒丝丝的。
我还没醒神,下意识往那边看,险些与他相撞。
我们此刻距离不到一尺,他的眼里隐约可以看见我的倒影,睫毛清晰可数。
“怎、么了?”我结结巴巴地问道。
“没,”左航双眼眨巴着看向一旁,似乎有点紧张:“就是看你哭了,想问怎么了。”
我松懈下来,半开玩笑地嗔怪他:“你怎么不专心看戏啊?”
左航摸摸鼻子,没有回答。
我不知怎么,突然难过起来:“是听不懂,还是听不进去?”
他被我问住了。
我叹了口气,心想,大概就是这样吧。
台上悲欢离合都唱尽了,台下又怎么会懂。或许看戏看的就是这笙歌婉转,曲调悠扬,而这滋味,总归是无人会品的。
他们是看客,他们听的只是曲而已。
左航注意到我的失落,欲言又止,长衫下摆的布料都快被揉皱了。
气氛僵硬住,我灵机一动,捏起一块红豆糕塞到他嘴里:“多好吃的点心,可别浪费啊。”
左航边吃嘴里的边拣衣服上的碎屑,含糊道:“不是有你在吗?”
“你也吃点。”
看完戏已经很晚,左航说要送我回去,我没拒绝。
街上人不多,都行色匆匆的。
左航走在我前面,他肤色白皙,路灯光柔柔地印上一道,侧脸越发显得立体。
说真的,他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男子。
轮廓俊美无双,比女人还要清秀,又不失英气。尤其是那双眼睛,总莫名让我想到十五的满月,又圆又亮。
“是这里吗?”
前面是条小巷,左航停下来问我。
我点点头。
巷子里只有一盏灯,闪烁着微弱的灯光。墙后面住了人,好像有几个男人的声音,粗鲁的叫骂里混杂了碰撞声。
我有些害怕,步子不自主放缓。左航注意到了,走过来向我伸出手,是要拉着我走的意思。
我冲他笑笑,大方牵了上去。
他的手掌像会馆里一样宽大温暖。
走了一半,刚好到路灯下,墙那头传来一声重重的瓷器破碎响,我们被吓了一跳。等我反应过来 ,我已经被左航抱怀里了。
我抬起头,是他放大了不知多少倍的清俊的脸。
他喉间滚动了一下。
我们之间的手还没松,隔着指尖我仿佛可以听见他骤然加快的心跳,连呼吸都变得急促。
四目相对,数不清的不知名事物在眼神中交替流转。
不出意外的话,他应该是要吻上来。
果然,他不被察觉地俯下身,快碰到时睫毛颤了颤,好像下一秒就会后悔似的。
在最后一刻,我主动仰起头,遂了他的愿。
他浑身一僵,下一秒,修长的手指滑入指缝,转为十指相扣,虚虚地搭在腰侧。
因为是第一次,我嘴唇都在发抖;
他应该也是,因为他也在抖。
阴湿的巷子里,孤灯下,我们心跳紊乱,鼻息纠缠,至死不休。
我感觉我的身心在这一刻与他彻底沉沦,踏入太虚幻境,在迷乱与情动中渐渐失去理智。
也不知道吻了多久,我只记得在一片闷热中,他含糊不清地一遍遍重复着“我爱你”。
他说的每一遍我都点了头。
而他,仿佛是要把这辈子所有的“我爱你”都说尽了。
天气慢慢转寒,来看戏的客人穿着厚棉袄,坐在原先的位子上都变得有些挤。
百川戏园的班主待我不薄,如果没有场次或者轮休,去哪管得很宽。
于是我一有空就和左航出去。
他对吃食很讲究,这点与我不同,他不仅是爱吃,还有造诣。他口味又偏川渝,比较嗜辣,和他一块儿,我总能尝到些新鲜菜。
十一月月底,我们说好去吃涮铜锅子。
我下了妆就去找他,地点是茶楼。
我带着疑惑询问了茶楼伙计,来到他的包厢门口,里面有人在说话。
听出是男声,我悬着的心落下一半。
这门到底敲还是不敲呢?
正想着,迎面走来另一个店伙计,扯着嗓门喊:“这位小姐,您是找人还是要预定包厢啊?”
包厢瞬间安静下来。
门打开,是一位陌生的男子,他看见我,先是吃惊,接着拱手作揖并道:“小姐,请问您找谁?”
我不明所以,随口应着,往里面探头探脑。
左航这才出来,当着人家面,像往常一样环住我的腰:“来找我的。今天就到这吧,仲尧你早些回去。”
叫仲尧的男子朝我微微颔首,拎着公文包大步下楼。
“他是谁?”我好奇地问。
“朋友。”
“我是不是,打断你们了?”
“没有,本来就谈得差不多了。”左航宠溺地刮了刮我鼻子,“走啊,去吃铜锅子。”
铜锅店生意兴隆,比外面暖和多了。
左航点了一桌子菜,我们中间是热腾腾的锅,大团的热气把人挡得严严实实,我只能看见他不断往锅里伸的长筷。
连他脸都看不着,这饭吃着有什么意思?
我一不做二不休,拿了碗筷酱碟坐到他那边去。
左航停止下菜:“倾盼你夹不到吗?”
他这会儿怎么迟笨起来?我心生不悦,低头摆弄葱蒜酱不理睬。
左航还算聪明,一看这样就明白了,夹起一块鱼肉蘸蘸料,拿手托着下面递到我嘴边。
我故作冷淡,浅浅一瞥:“干什么?”
“张口。”
“我偏不。”
“难不成还得我嚼碎了喂你?”
我忙一口咬进嘴,嗔怪道:“说的什么话,害不害臊?”
左航看着我只是个笑。
“你这般看我做甚?”
“不做甚,就是觉得你今天衣服真好看。”
我下意识抬手捂住盘纽,言语带了些刻意:“那是自然。”
左航拉开我的手,指着那两枚扣子:“你不是最喜欢缠丝盘扣吗,怎么缝成一字了?这可是男装常用的款式。”
心思被戳穿,我还不太想承认:“这都被你发现了?”
“你那么多件旗袍穿下来,我还能不明白?是不是专门为我改的?”
“我哪有?”“你就是。”
被他一语道破。
我别过头去专心吃东西,不再理会。
“好了好了,咱专心吃饭。”
左航放软腔调,不断往我碗里夹菜。
刚出锅的毛肚蘸上他秘制的辣酱,香气勾人,我是最禁不住吃食诱惑的,没吃几片就把脾气甩脑后了。
“倾盼,”“怎了?”
“在你眼里,我和吃食还有唱戏比,能排第几位?”
我咬着毛肚欣赏左航此时的不苟言笑,越看越觉得有趣。
他还挺急:“你倒是快说呀。”
“吃食哪能和你比。”我义正严辞。
“真的?那,那唱戏呢?”
看他一脸期待,我偏要逗他:“那当然是唱戏排前头。”
这下轮到他不做声了。
我放下筷子,“左航?”
他转头看我,
我凑上去在他嘴角亲了一下。
“不过我最爱的是爱你。”我冲他俏皮地眨眨眼。
他没遭住。
我原以为我和左航足够低调,除阿玲外不会有人发现,谁料人算不如天算。
还是姓李的那位。
他那日气冲冲地来闯进百川戏园,第一句话就是问我和左航多久了。
我从容不迫地站起来,与他视线相平。
左航真的给了我好多安全感,我现在一点都不怕面前这个男人。
“你是嫌我哪一点比不上左航?放着好好的三姨太不做,居然去和一个小赤佬鬼混?”
我觉得好笑:“李先生这番话,听着怪提辈分的。怎的,我和左航一块儿还需向您汇报吗?”
他瞪着双浑浊的眼珠子半天说不出话。
“李先生今日来若是只为这件事,那便请回吧,我可没福分当什么三姨太。”
男人却突然笑了,弯下腰慢慢靠近我的脸。
我警觉后退:“李先生这是何意?”
“居倾盼,你可知,那左航是什么人?”
分明是问句,“什么”二字咬音却格外重。
我不吭声。
“他结交的那些朋友,也不是什么正经人,这点你可要搞清楚。”
我有些不耐烦:“李先生不是做生意的吗,怎么别人的家长里短都那么了解?”
“总之你好自为之,这些人早晚要闹出动静来。”
我不以为然:“如今北伐胜利在望,世道安稳,李先生莫要说些反调的话。”
男人笑容越发狂放,“安稳?居小姐,你可别太天真了。”
见我不解,他上前拍拍肩膀,弄得我闪身躲开:“别看现在风平浪静,这沪城啊,马上要变天了……”
说完,他收手而去。
那次过后,我总是放心不下。
一想到上次在茶楼里看见的那个举止文雅的男子,我就觉得李先生是空穴来风;可是无风不起浪,他倒也不至于编这么个理由来威胁我。
我还特意去问了左航。
他听完我的问题先一愣,接着捧起我的脸作咬牙切齿状:“这是哪个野男人告诉你的,可不许再与他见面了。”
我踮起脚都没法与他一般高,便抓住他肩膀道:“可他要来找我怎么办?”
“告诉我,我去教训他。”
男人啊,这点好胜心真是天生的。
我由他摆弄我的脸,不再提此事。
我们一同去逛沁莲斋,左航给我指点哪个馅好吃。可是红豆糕太甜,糯米条子粉多,块糕更是一点味道也没有。
我咽下最后一口,气呼呼地质问左航:“你是不是带我来了别的点心铺?”
“不是啊,就是这家。”
我顺着他的视线向上看,“沁莲斋”三个大字就在我们头顶。
“可是和你带给我吃的味道不一样。”
“因为是我带给你的,所以才觉得稀罕觉得好吃吧?自己可就没那味道了。”
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我不再叫嚷,而是乖巧地接来他递的糯米条。
今天是腊月廿四,南方的小年。
街坊四邻忙里忙外准备年货,杂食铺子门口围满了孩童,连满大街的黄包车也挂上了红绸子。
眼瞧着沪城热热闹闹,我和左航倒有了几分岁月静好的意味。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又要过年了呢。”
“是啊。”我心里藏了话,局促不安地望他一眼,想想还是说出来。
“左航,明年中旬,我在百川的卖身契可就到头了。”
说这话时我紧张的不行,手都抓不住东西。生怕他明白不了我意思,但又羞于让他明白。
幸好他是聪明人。
“来年初夏,我请人做媒,早日下婚书,再择吉日把你娶回家。”
看他信誓旦旦的样子,我竟像个已过门的新妇般羞涩起来了。
“可是,左老爷他……”“祖父那里我自会去说,你安心等着即可。”
“这下可好,娶了个戏子,你又得被世人诟病了,可别拖累了你们左家。”
“那又怎样,和你过一辈子的人是我,干他们何事。话又说回来,要不是你契约到期就是自由人,我娶你还打算以百川戏园名伶的身份呢。”
我捂住他嘴:“行了行了,别说那么大声。”
天冷,蚀骨的风里带着潮意,刮进皮肤隐隐作痛。
左航细细焐着我的手,一点边角都不放过。
“对了,正月你们家应该管得严,戏园又不关门,我们大抵有些时日不能见面了。”
“嗯,你放心,元宵一过我便来找你。”
“好。”
我们就这么约定好了。
这大概是沪城开放以来最热闹的一个年。
光是戏园,日日人满为患,除了熟悉的面孔外,还有不少政圈的人大驾光临。
这些人不只是稀客,也是惹不起的角色。
听说初七的时候,隔壁戏园有人打起来了,还误伤一名戏子。消息传过来,百川人心惶惶。
班主叮嘱我们只管好好唱,不要做出格。
至于左航,似乎遇上了什么事,约定的时间一推再推,待终于见面,已是遍地春暖。
但依旧匆匆而别。
我们在公园门口相拥,我将脸埋入他的胸前,感受那久违的心跳与温度。
“我很想你。”我忍着哭腔,尽量保持平静。
“我也是。”他哄小孩儿似的拍着我的后背。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左老爷是不是发现我们了?”
左航摇头,“他没有,是因为别的,不过不方便告诉你。”
“很棘手吗?”
“……嗯。”
联系正月里的所见所闻,一种前所未有的害怕与担忧涌上心头,我感觉我快要哭出来了。
“过些日子可能会有点乱,不过你不要怕,好好唱戏,别的千万不要去管。”
我在他怀里用力点头。
“我爱你。”左航说道。
我盯着他,与他眼中的那个我相视而笑。
他最后一次吻上我,却比任何一次都要用力,不管不顾的。
喘不上气,快要闷死了我也没有喊停。
其实我心里是清楚的:左航,从来就不是外人眼里无所事事的败家纨绔。
然而,就在我们见面的一个月后,国党领事人在沪城突然爆发反革命政变,国共合作破裂,并且大肆屠杀共党群众,城中上下转眼间一片乌烟瘴气。
国党的军队在满城搜索,不时响起的枪声,抄家闹出的动乱,满街纷飞的报纸闹得人人心神不宁。
戏园观众急剧减少,班主也担心演到一半军队冲进来抓人的事情发生,故干脆减少场次,我们我们一下子都清闲下来。
我整日无聊,不是坐着发呆便是看着外面操心。
思绪远远飘走,寄托了思念与担忧,不知道能否穿越喧闹混乱的街角,送到他的窗头。
我甚至学着教堂里那些修女一般祷告。
天上的那位主,会怜悯我这个名不副实的信徒吗?
五月初,我应约去裁缝店拿补好的戏服。
本来下这么大雨不打算去了,无奈明早就得穿上登台,我也只能硬着头皮出门。
黄包车在一个偏僻的街角转弯,路过一套灯火通明的大宅,里面人影攒动,像是起了争执。
“师傅,这是谁家啊?”过了下一个转角,我随口问。
“哦,这是城南左家,一直没什么声响的,今儿怎么——诶姑娘!”
还没说完,我已经跳下车,还险些滑倒。
钱已经放座位上了,我只顾跌跌撞撞地往回跑。
远远的,我看见两个背枪的男人从屋里出来,雨太大模糊了视线,但依稀可以辨别出中间架着第三个人。
那个人穿着月白衫,背影说不出的眼熟。
我不敢相信,凭感觉双手撑墙慢慢往外探,眯着眼却什么也看不见。
屋里传来哭声,那两个人回头向里看,目光扫过我这儿,我吓得一个激灵,又因为墙上都是雨水,右手没抓牢,半个身子就这么往前栽去。
额头磕到墙角,发出闷重的声响。
更要命的是我不小心喊了出来。
“谁在那?!”
我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爬起来赶紧跑,鞋子踩进水坑,鞋袜湿成一团。
身后的追赶越来越近,我完全顾不上别的,只知道一个劲儿往巷子里钻,心跳快得要蹦出来。
大雨倾盆,豆大的雨点在脸上胡乱拍着。也不知道跑了多久,我渐渐什么都看不见,四肢也开始酸软无力,整个人都要散架了一般。
“砰!”一个没留意,我脑袋结结实实撞上了墙。
头晕目眩之际,我发觉这是个死胡同。
“人呢?”“肯定在这附近,跑不远的!”
声音顺着雨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我进也不是退也不得,将要崩溃的一瞬间膝盖又碰到一个木箱。
我擦擦眼里的雨水,才看清楚这一片的情况:墙不高,堆放着很多杂物,还有个大木箱。
来不及多考虑,我手脚并用,也不知道踩着什么东西,反正爬上了箱顶。接着,我深吸一口气 ,纵身一跃。
悬空的失重感与溅起的淤泥和想象中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唯一没预料的是落地那一刻再次滑倒,后脑着地,我两眼一黑便晕了过去。
其实迷迷糊糊间,我是醒来过好几次的,意识到自己躺在床上,也有人来喂水和葡萄糖。
但只要一清醒,头部撕裂般的疼痛就促使我又昏睡过去。
也不知道躺了多久。
乱七八糟的梦都是关于左航,好像每一个都有固定的指向,但就是看不真切,也没有勇气承认。
在最后一个梦里,那个月白衫的挺拔身影被风刮断了。
我也因此惊醒。
“居小姐!居小姐您醒了?先生!先生居小姐醒了!”
眼睛太久没睁开,被头顶那盏灯刺得酸胀生疼。
这是在哪儿啊?
“倾盼你可算是醒了,快,快让我好好看看。”房间另一头闯进来一个黑色身影。
我茫然地看着他,看到的只有模糊一片。
他又是搭额头又是摸脸,嘴里叽叽咕咕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他摸我的脸,他是左航吗?
见我拼命眨眼,他又关切地问:“倾盼,你眼睛不舒服吗?”
是烟味、
他不是左航!
我的心猛然一缩,全身像是被针扎了般一阵刺痛,伴随着一声惊叫弹开。
“你滚开!别碰我!”
他为何还要过来?!
我几乎忘了呼吸心跳,只知道扑腾手脚逼他离我远点。过度的恐慌和拉扯使脑袋又疼痛起来,我完全没了力气,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左航你在哪儿啊,我好害怕……
然而,我的反抗引起了这个男人的不满。他派两个人按住我,说出来的话阴鸷又凉薄:“你这是做甚,不认得我了?”
我这才看清楚,是李先生。
这个身份更加让我厌恶,我眼里由害怕转为怨恨,咬紧牙关一字一句把话摆明:“你最好立刻放我走。”
“放你走?是你自己翻墙昏倒在我侧院的,用人救了你,我现在可是你的大恩人。”
记忆泛上心头,我一下子忙乱起来:“左、左航呢?”
“左航?你还想着他呢。”男人仿佛听了大笑话,笑得直不起腰。
我手心攥紧床褥,恐惧层层叠加,“你把他怎么了?”
“我?我可没干什么。”
“左航他到底怎么了?!”
我忍无可忍,声嘶力竭地朝他大吼。
如果眼神可以杀人,他早已被我千刀万剐。
“左航?他呀,他被查出地下共党身份,任凭严刑拷打不招供,昨天刚被处决。”
我雕塑般愣在原地,手脚冰凉,一个没坐稳向后跌。
左航、处决?
他是……死了吗。
我闭上眼睛,心痛得发抖,几乎要晕厥过去。
《牡丹亭》中,杜丽娘可为情死,亦可为情生;《桃花扇》那位秦淮名妓,虽终身漱石枕流,好歹栖霞山一斩情缘,从此无憾。
可是左航不是戏中人,没有后人用笔替他还魂。
人死了就是死了,就如桃花扇上那一树桃花,待血腥气散尽,斑驳的英烈不再有人知晓,成了画师笔下的精品。
我捂住胸口,生怕哭狠了背过气去。
“居小姐,这下看清左航是个什么人了?是共党,是逆党叛贼。因为他一人,整个左家连夜被抄,左老爷那么一大把年纪,哪里受得住这般打击?活生生给气昏死过去。看看,还是个不孝子。”
他故作怜悯状,盯着我额角的纱布啧啧摇头:“再看看你,为了他把自个儿整成这副样子,早些依了我,风风光光地当三姨太多好。”
我平生最恨这三个字眼,操起枕头拼尽全力掷去,双眼微红:“我就是死也不会当你的三姨太!”
无奈头晕目眩,枕头软塌塌地偏移位置,未伤他分毫。
他单膝跪上床,一手掐住我脖子:“一个月后,我亲自去百川戏园,给你解约。”
我不管不顾地咬住他手腕,所有的痛恨从齿间发泄。
男人吃痛撒开,反手就是一耳光。
“管家!”
进来一个穿前清马褂的上年纪的男人。
“明日去云锦布行,令他们半月内制成嫁衣,再给百川班主送些彩礼,让他好生准备嫁妆。”
管家低声应下,关门前看了我一眼,眉宇间满是同情。
男人甩手而去,并落下一句:“你老老实实给我养着。”
我不可能这么听话。
一蹶不振两天以后,我将接下来要做的清楚规划。
逃出去,回百川。
每日三餐前都会有用人送药,盯着我喝完后再出去,这时屏障后面细碎的说话声就会清晰可闻。
都是些用人嚼舌根的话,我却听出了不少有用消息。
比如从去年年底李先生就常带奇怪的人回家,还有专门的房间供谈话;生意越做越大,近几日接了几笔境外来的……还有说法是打算把二姨太送走,以此笼络人心。
再联系之前那些话,我越想越不对劲:他一个普通商人,是怎么提前知道要变天,又是怎么得到境外通商权?这可是需经过上面严格批准,指定商贩才有的特权。
整个沪城商圈,又有谁能与他匹敌,甚至还得送出自己的女人?
只有一种可能,他有政圈人相助。
政商勾结,还不是为了利益,而且无论哪方获益都是不小的。对任何一个商人而言,都是极大的诱惑。
但这说出去可不好听。民国成立以来,对此事一直严查严打。
如果找到证据,我不但可以离开这里,还能让姓李的那位拉下台。
机会说来就来。第二日,那个男人来看望,我装成伤势大好,又对他百依百顺。
他果然很高兴,准许我可以下床。
再根据准三姨太的身份,我能在府里随意走动。再加上毕竟有老本行撑着,获得进入书房这一资格可以说是轻而易举。
唯有在拉拢管家这方面,我花了不少功夫。
他是良人,我第一眼便看出来了。也正是因为这份忠良,使他违背内心,为这户人家尽心尽力。
好在良知换来清醒,他最终还是答应替我完成计划里的最后一步。
管家偷取证据的那个晚上,我浑身解数让那个男人多留一会儿。
他肮脏的大手碰到我脸颊的那一刻,恶心与不适翻涌上来的那一刻,我有点恍惚。
左航是很喜欢揉我脸的,他总是先用屈起一根指头碰碰,再两手一起捧。他的手很暖和,刚好可以把我脸包住,力道也不重。我喜欢他一边揉脸一边笑,嘴角跟抹了蜜似的,怎么看都甜。
久违的悲痛一股一股回流,我别过脸,眼泪还是抑制不住往外流。
“李先生先回去吧,我有点累。”
管家,应该也得手了。
后面的事一帆风顺,管家托报童将证据秘密交给沪城最值得信赖的报社,他们自有定夺。
在一个月限期的最后三天,李府来了人。
就在第二日,一则加粗标题的新闻登上沪城报刊,引起全城轰动。
李家倒台,树倒猢狲散。所幸我还未被他们公之于众,故以用人身份被遣散。
踏出李府那一刻,我从未觉得沪城的空气那么新鲜。
有人特意找我,看样子是等候许久。
他约我在一间破旅馆见面,露出脸的那一刻我感受到了久违的亲切。
是左航的好友,曾一面之缘的仲尧先生。
提到左航时,他眼里阴云笼罩:“对于左航同志的牺牲,我们都很悲痛,他是一位很忠诚很优秀的党员。”
我苦涩一笑:“我知道。”
“他被捕的那天,我也在现场,他掩护我逃跑,说能保一个是一个,而他却留下来孤身面对那些特务。”
我眼眶红了,低头找手绢,也趁机掩饰快要掉下来的泪水。
“临走前,他从他的日记本里撕下一页,让我转交给您。”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型牛皮纸袋。
我接过来,故作轻松道:“你们这些人真讲究,一张纸也要这样装起来。”
“烈士遗物,必然是要好好对待的。”
“那,他葬在哪儿啊?”
“秘密杀害,尸体被国党处理了,我方也不可以公开党员资料,便在郊外修了个衣冠冢,无字的。”
“好,好。”我抱着纸袋,努力扯着笑。
“居小姐,我马上要去山东了,组织也需秘密迁移,所以就此跟您告别。也望您不要过于悲痛,节哀顺变。”
“嗯,祝您一路顺风。”
当晚,我借着旅馆的灯光,取出左航留给我的东西。
不是特意写的,没有长篇大论,字迹不算公正也不潦草:
“乱世烽火,明哲保身,心存大义者甚多,乃救亡图存之曙光。”
我一字一字慢慢抚摩过去,努力勾织那个人认真伏案的模样。
看啊,这便是左航,
那个别人口中,资质平庸,一事无成的左家二公子。
回百川那天,我没有告诉任何人,而是径直去找班主。
班主正对一沓纸琢磨着什么,一抬头见是我,神色惊异。
“阿盼你这是……”
“我是来找您续约的。”
“这回,我想签个终身。”
班主一向睿智,很快反应过来。也没多问关于我这一个月,而是笑着去拿纸。
“阿盼,我早便知道你会回来。”
“百川与倾盼而言,是家亦是归宿,倾盼这辈子都不走了,留这里为百川效忠。”
“对了,你那彩礼啊,没处退,我寻思着全补给你好了,当作是续约的酬金。”
“不了,留给百川吧。”
班主正好写完一份,抬头看我一眼,笑了。
“还得是我们阿盼。对了,我有打算把你们往西洋戏剧那行训练,这样就算等这些陈年老戏不吃香了,我们也能经营下去,有新的看头。你看如何?”
“那是极好。”
我接过契约书,刷刷签下自己的名字。
后来,她以百川戏园名伶的身份二次登台,一曲《桃花扇》重新出山,再次名震沪城。
再后来,话剧与电影盛行,在众多戏园倒闭之时,百川拿出由戏曲改编的话剧重振旗鼓,并经久不衰,成了那一辈人心中老沪城的记忆。
而她,也依旧是头牌。
世事流转,无人再记得曾经叱咤商圈,最终身败名裂的李先生;
也无人记得左家放荡堕落的二公子。
唯独只有她,
她依然风光无限。
特此注明:文中的仲尧原型及名字为革命烈士邓恩铭(1901—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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