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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志·风中古卷》(27)(结局)

2021-08-14 12:45 作者:绚梦幻音  | 我要投稿

       璃石岭下,玉刃关前。夜色孤寒荒静,幽幽远响偶尔回转,分不清风声抑或鬼哭。旧日的关城已被焚为废墟,漆黑垮塌的半身支离在平野。数日之前的激战早已散去,所有活下来的人,都已离开。

       方圆四里的砂砾地上,枕藉的尸骸结成荆棘。素文纯深深地踏了进去,极力迈开双腿,跋涉着前行,无论看到什么,只是 头也不回。

       绝大部分是楚军的尸首,四下流淌的血髓已经干凝,整个天地间充斥着浓浓的腐臭。有几片尸体被焚烧过,变成焦黑的炭堆;还有的点点片片斑驳白骨,夜出寻食的食腐犬在远处埋头耸动,隐隐听得见“吃吃”低叫,有似怪笑。

       许多人被洞穿胸腹,肢体不全,却仍保持着紧握长戈,或卡死敌人脖颈的姿势,僵硬如石。

       “公子、公子!”寇倚风跟在素文纯身后,被落下老远,想大声叫他,刚张开口,却被恶臭熏得发不出声音。

       她顾不得许多,只得不停踢开,趟开,面前的尸骨向前追去,一番埋头奋力之后,凉夜风中汗如雨下,好容易靠前了几步路,忽抬眼时,却望见一幅凝固了般的景象。

       穹天之下,星月如霜,无数死亡荆棘的堆丛中,一根粗壮的木桩立在那里。月如幽寒的钩镰,低得几乎就好像挂在那柱头;柱上悬挂着什么,高高离地。素文纯公子在那里停住了脚步,屹立不动地抬头仰望;他长长的乱发,寒白的单衣,反照月色,寂静一时。

       “公子......?”寇倚风不知他在看什么,不觉间自己也出身,不再急切地向前跟进。她看着他的身影,看着这望不见边际的暗夜沙场,忽而心头抽痛,捂住嘴,默默地落下泪来。

       素文纯独立在月下,仰首望着孤木柱上吊挂的那具遗骸。虽已遍布刀痕,仍可见俊健的线条,年轻壮美的肌骨,仿佛犹蕴藏着未尽的生命力量。他的头颅不知去向,一条臂膀也已残缺;暗色的血污尽了胸膛与肩膀,但那血污之间——那条昂首攀缘的豹的纹身,依旧隐现在皮肤肌理,盘绕腰背,爪按肩头,状似即将跃出浓雾,凝寒月色下,光泽洁白。

       “豹隐于山野,以成其文章,是雄杰而未出也。”——许多天前的一个星夜,镇国公府无人理会的角落里,他曾与他杯酒结交,同望着远天星辰,静静思量各自心中的孤愤。

       素文纯举着头,幽深的双瞳黑暗无底,尸骸上的豹纹倒映眼中,也被那黑暗淹没无迹。夜风忽然凌厉地卷过,死寂却好像更加死寂。

       他看着,看着,直直地倒了下去。


       素文纯自踏勘玉刃关战场时昏厥,之后接连昏迷了三日,其间几度短暂醒转,或是惊悸,或是呕吐。寇倚风忧心如焚,带着他远离璃石岭山区南下楚国腹地,途中又是盗寇横行、兵乱如潮,只得避人而行,尽量挑拣清净的林泉山野赶路。然而公子昏迷移动不便,野道又难容马车平稳通过,纵使心急也于事无补。这三日来,她几乎昼夜不眠,除了照顾、守护文纯,还要刘鑫采集草药与适合的食材,再加上,还有许多要紧的消息,必须每时每刻,沿途打探。

       到第四日清晨,公子的状况似乎渐趋好转。倚风将他妥善安置在帐篷,而后独自到大路上去问路,却意外地探知了一个消息,不禁令她精神一振,顿时便急于想让文纯公子也知道。

       她脚步轻快地奔回昨夜支起营帐的灌木丛中,却瞧见帐篷的门帘敞开着,里面是空的,文纯公子却独自坐在一旁的溪流边,静静地翘首,看起来已完全清醒。

       公子竟已能起身了,倚风心中更是欣喜。她刚要开口去叫,却忽然怔住——不觉周身一紧,发根都乍立起来。

       只见素文纯面对着溪流侧坐,仰面凝望着天空西北那道银灰色的裂痕。大病三日令他消瘦得有些脱相,就连双手也骨节尖出,皮肤之下都透出青色的血脉;而此一刻,他瘦细的十指紧紧握住那柄“断意刀”的刀把——刀尖,对着他自己的胸前。

       单薄的亵衣在晨风中拂动,领口都已被锋锐至极的刀尖擦破。他固执地注目那天裂,好像在挑战什么参不透的谜题,良久良久,幽瞳未曾有一丝闪动......突然,双手高举起了利刃,锋尖离身二尺,瞬间便要一力刺下!

       这一刻的寇倚风,化作了一道疾风。

       她使出平生最极致的速度飞扑到公子面前,双手死死扣住了他的手腕。惊人的怪力情急爆发,她劈手夺过断意刀,一下掰断了刀把,素文纯的手腕上也留下两道深青的淤痕,整个人被拖得跌倒在地。“你干什么!”少女惊怒地大喊道,撇开断刃,双手死握住素文纯双肩,眼中绽出了惊急以至于悲愤的泪光。

       四目相对,素文纯的双眸却只如潭幽黑,苍白的眼底,隐现着微微血色。他的薄唇紧紧闭合,脸色萧萧而冰冷,一如他以往做每一件事时那般决绝独断,不留余地。

       任性,这真是举世无比的任性。十六岁的少女望着他,不停地摇头,眼前这个比他年长数岁的男子,却完全是一个她前所未遇,无法开导与劝喻的孩子。

       “公子,公子......你不能这样,我们要回去,要一起回去......”寇倚风抓住素文纯不敢放开,连声说着就不禁抽泣起来,不知所措的泪水颗颗不停地滚落。忽然,她想起了什么,不禁目中闪出光亮,抓着文纯双肩摇晃,急急言道:“公子,我听到了消息!陆廉,那个陆廉!果然如公子所料,他被唐国国主杀死了!”

       她将这句话反复说了几遍,不停摇晃着素文纯的肩膀,好半晌后,他霜雪般冷素的脸上,干凝幽黑的眼睛终于眨动了一下,瞳仁移转,对上了寇倚风的双眸。

       陆廉日前死于唐国,这便是倚风一大早从路人口中探听来的消息。这消息就连离乱世中的草民也都闻知,是因为唐国国主公孙豫特意传话布告天下,他不纳叛国之臣,更不会包庇熟知楚国军政内情的逃犯——因为楚国如今已是大夏王管辖的地盘,而他自己,绝对绝对没有觊觎夏王土地的兴趣和野心。

       楚王已死了,且死得国破家亡。陆廉也死了,且死得身败名裂。

       “侮辱过主人的人都死了......你看,欺负我们的人通通都死了!”寇倚风摇着文纯,含着泪,扯出一个劝慰的笑容,“我们一起回清江里去吧,好不好,公子?可以回去了,你说过的,我们回去找主人,找......找你的阿姊!她......现在还在那里呢......在那儿等着我们呢!”

       素文纯听着,慢慢地垂了眼帘,垂了头,慢慢地放松了紧紧纠结的十指。

       “去......找她。”他低低地吐出了三个字。这是哪苍白的嘴唇间数日来说出的第一句话,就像是灵魂从什么遥远的地方,又重新回到人间。


       素文纯的步履踏入楚都,那里已经分不清内城与外郊,坊里与街道,房屋与废墟。乱影流动,烟尘凝颓,脚边蜷缩着衣衫褴褛的哭泣之人,不知是男是女,是老是幼,是天生的难民抑或新破落是亲贵,是在乞求还是在谩骂与诅咒。

       山河破碎,人命流离。《风魔语》一页一页地应验,笔笔墨痕,郁结万血。

       他散披着长发,怔怔地走着,消瘦的身体时而晃动难支,依仗寇倚风的扶持,蹒跚前进。

       踏过从前的璃石大街,他与阿姊第一次相遇的地方,废木焦土瓦舍,临街店铺被砸烂的钱箱。当日的繁华残影,哄笑残声,朦胧间火红的衣裙温凉玉手,转瞬深入乱世,永不回头。

       这是一个寥落的凌晨,入秋一月,寒意开始盘上衣襟。天色不过刚刚擦白,一切还不能看得很真切;他走到城市的中央,眯着纤长眼缝,举头望去——楚宫殿宇三千巍峨,几柱焚烧留下的黑烟环绕中,“登仙阁”飞扬在浅银色的云雾之巅。

       她,就在那里。

       数百间殿宇的外层宫殿早已被洗劫一空,蜿蜒宫道如同荒芜野路。内宫城却被里面的人紧紧锁闭,周遭六道高大沉重的檀木宫门,经历了都城寇匪的无数猛力撞击,依然坚固地挺立,只留下一些炭痕和漆皮的划伤。

       素文纯主仆在正西向的“颢容门”前叫门,内里明明有人在值守,却硬是不肯开启门锁。叫过三次,寇倚风不再说话,只突然愤怒地倾身猛推,古老的门枢吱嘎作响,墙砖缝隙中的泥土如雪而下,转眼间门内的粗木大门断折,整个门扇轰然倒下,高大的内城宫门洞开于文纯公子的面前。

       几名内守卫的执戟士大惊巨愕,乱叫着奔逃而去。内宫城中也大略是空荡无人的,素文纯望了一眼,垂首步入深宫。

       这般直行到“登仙阁”下的玉阶平台上,才看见一群内监的身影。他们恭恭敬敬排成四排俯跪,向着自外而来的白衣公子叩首行礼。为首的是曾经贴侍楚王身边的李吉,他将腰弯得与地面平行,碎步靠近到素文纯面前,仰起头来堆笑:“文纯公子,小人候着已多时了。”

       他的笑容坦然、自然,仿佛看见任何改变亦不足多怪。“小人知道,公子非比凡俗,隆元殿的那天夜里,小人便知道了。大王也好,公子也好,总归有人会回到这里,总归,会需要小人看守着此处,伺候在此处。”他伶俐地说着,重新深弯下腰,谨慎地退步让开道路,“公子啊,宫廷的丝竹器乐也备着呢。公子得胜而归,是愿听什么曲儿?”

       素文纯没有理睬,只抬头望着那栋高耸入云的宫殿,开步登上玉阶。白色的衣襟漂移出视线,李吉自己干干的一笑,言道:“那便是《景韶华》吧。”他说着,回身冲着俯跪的阉宦们一个招手,有两排人便爬起身来,端起各色精美的乐器,合奏起这支含有已故楚王名讳的曲目。

       丝竹靡靡,是喜庆欢乐之音。空荡的旧宫殿飘扬回声,惊飞了墙头晨醒的乌鸦。

       素文纯独自拾级直上,撑着虚软的脚步,跨过总共一百八十级的台阶。登顶之时,整个楚宫,整个清江里城都在脚下,那一间永未竣工,从不曾有外人窥看过的极致宫殿,两扇虚掩的镂金殿门,在凉风中微微翁张。他伸手推开它们,迈进了高高的 门槛。

       登仙阁中,满布了纵横盘绕的嫣红。红纱,红绸,红色的飘带和丝线,缭绕雕梁,盘环玉柱,一条条垂下,一道道铺展,如同幽深的密林,无尽的层云,随风轻轻地各自飘荡,温柔而浓艳,将闯入者的视线割断成无数碎片。素文纯拨开飘垂的红纱,向殿阁最深处探索,不知绕过了几多纠葛攀缠,终于,在这牵系满阁的红色线条汇聚凝结的中枢之处,看见了他一直在寻找的人。

       那个几番九死一生的梦魇深处,惊鸿一瞥的,嫣红的人。

       阴邈赤裸着霜雪般的身体,被无数条红纱紧紧缠绕,屈身俯卧在地上。捆缚着她的长纱牵结于宫殿的角角落落,不知所由,难分难解。她长发披散,素面无妆,丰满的女子躯体,纤秀的腰肢,柔美无方的曲线,玉一般光润的手与足——一切尽皆坦白地袒露,柔红薄纱横斜掩映。登仙阁,就如同一整朵缠绵绽放的嫣红花朵,而她被黏在花蕊中心,被紧紧拥抱,牢固地挽留,窗外日升月沉,只这般孤身等待,等待着王的临幸——

       素文纯狠狠抓破了身边一道垂及地面的红绸,指甲溢满了红丝,仿若溢血。

       阴邈睁开双眼,水痕滑动的绝美瞳眸,看见了充斥天地的红之间那一袭单薄白衣。她看见他消瘦面庞,如玉蒙霜,浅白的唇,冰冷的指尖,太过年轻而充满脆弱的眼睛。

       这是她捡来的孩子,是她指掌教导过的阿弟。是她倾心信任,寄予厚望的绝世智者,是她苦心孤诣,编织守护的乱世传奇。是个离家多日的少年,倔强得令人日夜悬心,却又难免无限期待。是个历劫归来的孩子,伤痕累累,渴望着抚慰,又绝难抚慰。这是肆意颠覆了一国江山、鼓荡乱世杀伐的疯子。这是今日,来救她的男人。

       她含着盈盈泪光,现出笑容,向着他伸出犹被束缚的手。

       素文纯微张了双唇,向前迈步,忽然脱力跌倒。“阿姊......”他喃喃念道,万般委屈难诉。阴面极力地伸着手,碰触他,揽住他,将他揽入自己柔软的怀中。

       “阿弟,阿弟。”遍身束缚的女子手掌拢住少年的后脑,指尖轻轻地拍动。“解开我......”沉柔话语,伴着泪滴悄悄涌出,她瞑目,微笑着说。

       “解开我。”

       瘦硬苍白的手指滑过光洁裸背,颤抖着扯开紧缚的红纱。满阁红影,风舞波动,升腾零落。

       故王宫中最高的宫殿,云腾一点缥缈,下临荒乱废都。天光渐亮,东方嫣霞涌起,开启乱世新的黎明。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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