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旧时——裸者(二)
来串门的是谷威,一名青年男性,高出陈文一个头,这里的“头”是谷威的头,他的头比一般的头长出半截。
本来是陈文先敲门打扰的谷威(陈文想出去走走),现在谷威倒是成了打扰陈文的客人。这层楼每次有新人入住谷威都会去拜访一番(其实有新人到了他并不会第一时间知道,只是他经常串门,遇见不熟的就知道他/她是新人了),了解一下他们的背景,交上几位新朋友。因为陈文不是这个星球的居民,谷威的兴趣便呈指数型增长,一时半会还没有减少的意思。他说他父亲是“正常人”,他的母亲是“改造人”,俩生出了一个“混种人”。谷威有些许变异,但是对生活产生不了什么影响。他对陈文的身世很感兴趣,像发现了新物种,迫切想知道它的诞生有什么奥妙。
“我说,两个‘正常人’生出的 ‘正常人’,之后变成了‘改造人’,如果是这么称呼的话(原文为英语)。”
谷威坐在桌子旁(凳子只有一个,他坐的凳子是他自己搬过来的),脸拉下了十几厘米,轻轻敲了一下桌子,满是惊讶和惊喜。
“其实很少有‘改造人’会被安排到这么高的楼层,他们大部分都非常危险……有很多改造过程中产生的残次品会被进化群收容起来或处理掉,侥幸逃出来的就归我们管。我们的任务就是:收留能够收留的,处理掉实在稳定不了的,人性化不少。这些他们跟你说了没?”
陈文不好意思说没有,但是他确实没有去问。安德鲁看上去脾气不怎么好,一股没有耐心回答这些次要问题的样子。他给人一种不喜欢他的差事的感觉,但是他就是最佳人选。
“嗯……我不是那么好奇。”陈文放下手中的笔,双手交叉摆在大腿上,右手手环沉甸甸的,压得手腕疼。
“是吗?”谷威神情黯淡了许多,不一会儿又好转了,“你怎么进来的?”
“嗯?被‘带’进来的?你问这种问题……有其他进来的方法吗?”
谷威礼貌地微笑着,他的脸因微小的动作产生了变形,皮肤皱在了一起,不过还在勉强能接受的范畴。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看上去还是,有‘威胁’,懂吗?并不是很符合分配标准。我不是说没有你这种人来,只是很少。你听得懂我的意思吗?我看你带着翻译器,语言之间会有‘鸿沟’,倒是很有意思。”
陈文不是很确定他的解释内容会不会触犯史维斯或者这里的“监管者”(只能暂时这么称呼)的利益,一点点小细节,按常理分析问题也不大。
陈文把手环露给谷威看,说道:“抑制器,他们认为这样足够消除大部分‘威胁’了。”
谷威凑近擦了擦手环,坐回了座位。
“我感觉到了,希望他们能推广这种技术,效果显著。”
“你这话是在夸赞还是在嘲讽这个东西毫无安全性可言?”
谷威的脸皱在了一起,他的肌肉组织看似异常松散,疑惑和生气应该没什么两样。
“反语?我听别人说过。我不说反语,制造交流障碍的东西。”
“行吧(Fine)。”
谷威该是见了陈文塌下的脸,笑着安慰道:“没关系,文化差异,可以理解。”
“确实……”陈文抓起床上的笔,摇了几下。
谷威站起身,拿起了凳子。
“你有休息时间吗?就这个时刻而言(他指着窗户)。”
“我还不知道。”
“那我们在等几天,我们有很多聚会,到时候再拉你一个。”
陈文不喜欢聚会,更别说是在这种地方。他上一次参加聚会还是什么时候?自己都不记得了。聚会就是一个没事找事,简单问题复杂化的麻烦东西。杂七杂八的人都来参加,嘴巴和眼睛都要管好,一点都不自在。
“到时候再说吧。”
“到时候叫你。”
谷威带上门离开了陈文的房间,空间里顿时宽松了不少。陈文还打算四处转转呢,现在得考虑一下了。说不准下一个人又是一个狠角色。
※※※
聚会在两天后的谷威的房间举行,他邀请了陈文,被一个陈文很忙的理由推辞了 。
有一位新人在昨天住进了这层楼,他长得跟现代人没什么区别,身高也和陈文差不多,唯一的特色就在于他满头的白发。听谷威说他会把自己的思想对外公开,但对普通人(没有特定的大脑变异的人)完全没用,算是一个意义不明的能力。
隐私的存在让陈文串门成了一个问题,他的隔壁是一个老年女性住户,陈文实在不好意思仅仅为了多过一扇门去打扰她。房门的隔音效果良好,他听不见谷威房间的议论声,窗户没有玻璃却也能隔音。陈文一个人坐在床上,拿着撕下的小纸片,迟迟不知如何下笔。
聚会应该开始了,在谷威邀请他时那里已经站了几人,现在估摸着也过去了半个小时。他猜那些人讨论过了各自的神奇经历,他们来自哪儿,因为什么来到这个地方。几个人总会有抱怨环境的,说什么这里没有白天,完全封闭,只有寥寥几株植物,一间间牢房似的房间把他们困在这里。他们也有可能在展示各自的 “能力”,虽然高楼层更多的是接近 “普通”的人,但既然陈文能到这里,那就代表他们“普通”的纯度不高。那他们会有什么奇怪的能力呢?谷威在聚会结束后应该会告诉他吧?实在不行,陈文丢丢小面子问问谷威也不是不可以。陈文有纸,他现在就可以把想法画在纸上。会有人有金刚狼的同款爪子吗?亦或者能够催熟植物的手法?拥有一个无限收纳袋?陈文自己是不是还有什么能力?除了瞬移和治愈伤口,在他兴奋的时候还有其他的躁动诱导他,那又是什么呢?
谷威敲响了门。
陈文把门打开,坐回了床上。
谷威笑容可掬(可掬的那种),貌似聊得很欢。
“朋友,你的卷纸借我们一点?”谷威凑近陈文瞧着纸上画的东西,“有意义的线条。”
纸上只是涂了几条四不像的曲线。
“在桌子上,你去拿吧,整卷都可以拿走。”
“其实,我们还需要笔……”
“我也没什么好画的。”
陈文把笔交到谷威手里,谷威再把桌上的纸卷抱了起来。他轻飘飘地道了谢,轻飘飘地离开了房间,最后轻飘飘地关上了门。谷威房间里有人在好奇陈文是谁,但是门关得太快,陈文没听见更多的话。
“之后再问吧……”陈文低声抱怨了一句。
※※※
一觉醒来之后,纸卷还是没有回到桌子上,谷威房间的门半开着,陈文房间的光照了进去。陈文简单地清理了一下身体,在凳子上坐了一会儿。窗外,灯光交错辉映,像萤火虫在夜色中闪烁,燃烧在孤寂的空旷中。
门开了就代表谷威允许他去他的房间,等着他把纸卷拿回去。这会是陈文与谷威建立友谊的第一步,谷威允许他进入的房间,代表愿意暴露自己的隐私……
“一览无余的房间啥有隐私可言?”
陈文朝门坐着,没有起身。他开始了胡思乱想,企图分散注意力,晚点踏进谷威的房子。
“我没有笔,写不了字……是的,他说:‘门开着就随便进来’。”
“你真是一个小机灵鬼,陈文。你还记得。”
“希望往事也能历历在目。”
“你还记得什么?”
“伤痛的过往……我还是去拿笔吧……”
陈文站起身,抓着自己的腿毛,松松软软非常舒服,毛发根部的触感如同枕芯中的棉花。
“你说,他是不是在试探我,‘随便进来’其实只是客套话?”
“你只是拿回自己的东西,如果连纸都守不住……还真是废物……”
陈文感到一股热流在体内蔓延,但马上,苦涩的感觉令他颤抖,陈文的思想又冷静了下来。
“我只是拿回自己的东西,我迫切需要的东西。”
陈文打开了门,光线照亮了半间屋子。他的影子落在了桌子和地上,成为了一名山岭巨人。
床上的人不是谷威。他一头白发,像是谷威提起过的那位新人。桌子上没有纸卷和笔,而新人对着墙睡着。自然而然的猜想:新人把纸卷放在了手边上。
陈文脱下鞋子,他的脚垫能降低走路发出的噪音。他描摹着未来的脚印一步一步向前。在新人的侧方,陈文发现了纸卷和笔,它们被放在了手掌上。
“要不之后再拿?那他什么时候才醒得过来?打扰别人睡觉确定好吗?如果我能轻一点拿……”
陈文等着身体中的另一个声音说话,但是抑制剂阻碍了他的思考,他没有精神构造另一个自己。
他努力贴近床脚,提起右手,悬在纸卷上方。他只要放下手,握住纸卷就行。这是一个简单的步骤,新人还在睡觉,不会怎么打扰到他,即使打扰到了,解释一下后问题就解决了,他要做的,是放下手,拿起纸卷……和笔。他的手缓缓降下,把笔推到纸卷边,抓住了它们。一只手也抓住了它们……那一刹那,陈文看见了实验室的容器,绿色的液体塞满了他的眼睛,刀剐的痛苦在脸部、四肢、躯干上麻痹他的神经。身着白色大褂,佩戴黑色圆框眼镜的科学家门围在容器外,目睹新的实验体降生。他们只需要再做一件事……
哇。感觉多么真实……
也逃脱不了虚假的本性……
陈文期待的心灵沟通根本不可能发生,他的大脑是多么“普通”,普通到自己都无法掌控。
新人的敏感体质使他经常被小动静吓醒。陈文陈述了他的意图,新人也不好说什么,道了谢,接着继续睡觉。陈文“全身而退”。
坐回床上后,陈文开始复盘,进行他那日常的自言自语仪式。
“我觉得尝到了苦味。”
“是吧,我也尝到了。”
“我肯定可以看到什么……我好奇啊,你好奇吗?”
“好奇吧?那就把手镯取下来,我们再试一次。来吧,别害臊。”
苦涩的气味粘满了陈文的鼻腔,他累了,想睡一觉。
他躺在床上,尾巴在左腿上缠了几圈。黑色的天花板在发光,照彻内心的灯火按揉他的眼脸,柔和,不再刺眼。
一定是个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