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花(文学向原创中篇小说)(第一卷)
第一卷
一
自我记事起,就没有什么关于父亲的印象了。
我和母亲一直寄住在盐官市的外婆家。这是一片丑陋而毫无生气的老旧小区,住在小区里的大多是老年人和小孩,还有像母亲一样没有职业的人,成年人都外出务工,把小孩托付在老人家中代为照顾。
在您看来,我或许是没有什么童年的。我也曾试图混入小孩的团体和他们一起玩,但他们都嫌弃我长得丑,不愿意接近我。有一次他们头对头抓石子,我靠近他们在一旁看,他们立即调转了视线,用石头扔我,一边扔还一边笑话我,俨然我已经成为了他们的玩物,就像是经常成为射击游戏靶子的酒瓶。母亲注意到了,从远处跑来将我护在怀中,驱散了那群孩子。那一次痛苦的经历不仅给我留下了阴影,也给母亲额角上留下了一个伤疤。自那以后,母亲就不再允许我接近那群孩子了,外公书房里留下的那些大部头名著成了我唯一的消遣。
我自小便生得丑陋,这是无论如何掩饰也无法逃避的一个事实,无论母亲怎样安慰我,我都能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长相与其说像人,倒不妨说更像是猴子。每次看向家里唯一的落地镜,我都会憎恶镜中那个可憎的身影。我不知道为什么母亲那样一个美人会生下一个猴子来,想必是我那素未谋面的父亲本来就面目可憎,丑陋到即使我的母亲那样美丽也无法从基因上拯救我可怕的容貌。自然那时我只是一个孩子,尚且没有这些想法,但我每次走过那个落地镜时都会本能地避免直视那个镜子,有时不小心瞥到,也会让我心情变得低落。
母亲很美,比我在广告牌中看到的任何一个明星都要美,但她却似乎总是很忧愁。她每天总是在外公的书房里坐在书桌前,面对着信纸,却久久地凝视着窗外,时不时叹一口气,在信纸上写下一句话。有时好不容易写上半张纸的内容,她却要拿钢笔把写了的东西全部涂掉,将纸团成一团扔在一旁。每次我接近她时,她就拿一本书遮住自己写好的内容,把我抱在腿上给我念外公的书。
我拿去《简爱》时,她会给我读,拿去《巴黎圣母院》时,她也会给我读,但我清楚地记得有一次我拿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给她,她忧郁的脸上挤出一丝微笑,告诉我这本书不适合我,我留了个心眼,将那本书放回去前照着字典查出了那本书的名字叫《人间失格》,而作者叫太宰治。
那时我去找母亲给我读书,并不是因为喜欢那些书的内容,特别是时常出现在书中的爱情主题,书中描写的内容对我而言是那样遥远,就如同我素未谋面的父亲一样。我大概只是在享受在阳光下坐在母亲的膝盖上,听母亲轻声阅读那些我并不认识的文字。有时感受着阳光的温暖,注视着母亲有些花的头发,我听着听着便睡着了。
我曾在母亲的膝盖上偏头沿母亲时常凝视的视线方向看向窗外,希望知道怎样的景色吸引着母亲。但我只能见到一成不变的灰色水泥墙,看着便觉得烦躁,尚且不及书桌上那盆绿植让人心安。
在母亲读过的故事里,我为数不多喜欢的那些故事,母亲总是不太喜欢,比如《海底两万里》,母亲觉得太过荒诞,《基督山伯爵》,母亲又觉得太过阴暗,唯一我和她似乎都喜欢的《老人与海》,她也觉得对我而言那个老人的经历太过孤独。她很喜欢那些爱情故事,每次读完都会告诉我:总有一天我也能找到自己的真爱。虽然我不能理解那些作家笔下的爱情故事,但很长一段时间内母亲的这句话都是我唯一的慰藉。
还有一件事令我印象深刻。有一次母亲为我读《巴黎圣母院》,读到最后卡西莫多和艾斯梅拉达殉情时,母亲情不自禁地合上书哭了。母亲的泪掉到我的脸上,昏昏欲睡的我陡然惊醒。我问母亲为什么要哭。
“太悲伤了,为什么那个美丽的女子不能得到爱情,为什么她和卡西莫多最后的结局只能是殉情,难道他们的爱情注定是不被允许的吗?”
听着母亲的话,我回忆起了故事情节,想到那个长相丑陋的人难逃死亡命运,仿佛看见了自己的结局,一时也充满了恐惧,将头埋在母亲的怀里和她一起哭泣。
外婆对我和母亲很好,她总是一个人坐在客厅织一些衣物,从我和母亲秋冬季穿戴的毛衣帽子到客厅的沙发套都出自她手,甚至她还给墙上的挂钟织了一个套。母亲说外婆年轻时是一个织毛衣的工人,外公是一个军官,有一次外公代表部队与外婆所在的厂子谈了一笔订单,这是两人的初次相见。之后随着见面次数的增加,两人渐渐熟识,最终走向婚姻,在当时像他们两人这样的自由恋爱似乎非常罕见。母亲很仰慕两人的爱情,常常把他们的事迹挂在嘴边,但外婆似乎不愿意跟人谈起,每次我问外婆关于外公的事,她总是避而不谈,有一次她还当着我的面告诉母亲不要对我乱说。
家里没有别的什么收入,每月的开支都得从外公遗留下来的慰问金和外婆微乎其微的退休金中支付。母亲体弱多病,每天下午都得喝药。我有一次偷偷尝了母亲喝的药,很苦很难喝,但母亲总是面不改色地拿着汤匙优雅地把药送进小巧的嘴中,仿佛在喝什么稀世汤肴一般。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总是很憔悴,到我六七岁时母亲已经虚弱得无法长时间捧着《悲惨世界》给我朗读,所以不知从何时开始,母亲也不再抱着我给我读书,而是我自己搬一个椅子过来坐在母亲的身旁。
那些信纸,大多都被母亲团起来扔掉,往往好几天才能写出一封似乎能让她满意的信。这些信被她精心地收好,包在一个信封里,每到月底时母亲会久违地出一次门,寄出那封信。我并不知道那封信寄给谁,母亲也从未告诉我,有一次我偷偷瞥到信封上寄件人是梅雨婷,这是母亲的名字,而收件人是钱塘市的陆山。我从不知道关于自己父亲的任何信息,但母亲却给我起了“陆应平”的名字。我并不知道这个陆山是谁,即使那时我还小,却也总觉得这个人与我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每次母亲出门去寄信,外婆都在家里叹息,她总说母亲是得了相思病。那时我还小,不知道什么是相思病。有一次我问外婆这个病是什么,外婆却跟我说这是个治不了的病。听到母亲得了治不好的病,我顿时觉得天塌了下来。由于经常接触那些名著,我对于死亡有着朦胧的认知,知道与死亡关联的是永久的分离与悲伤,听外婆说母亲患上不治之症,我一度以为母亲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会死去,也许是今天,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在很近的将来,母亲的病症忽然加剧,然后痛苦地死去。那天我趴在母亲写信的书桌上,一个人无声地啜泣,一直哭,直到陷入沉睡。再次醒来时母亲已经回来了,我们大家围坐在矮小的茶几旁吃饭,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我忽然开口问母亲:
“妈妈,你会死吗?”
母亲拿着筷子的手顿住了,然后微微颤抖起来。
“为什么会这么说?妈妈不会死的。”
“可是外婆说你得了治不好的病。”
外婆听到这话,气急败坏地摔下碗,用筷子敲了我一下。
“你个小兔崽子瞎说什么,我什么时候说过你妈得病了。”
现在想来那时真是童言无忌,有些话或许就不该问,有些话该一辈子埋在心里。三个人之后还说了些什么我已经忘了,只记得那是一场令人不悦的饭局,平日里一直和蔼的外婆第一次训斥了我。
外婆对我的态度变化,约莫就是从那段时间开始的。那个月底,母亲同往常一样出门寄信。没过多久,外婆就气急败坏地从客厅冲进外公的书房,将一页纸拍在桌子上,重重地扇了我一巴掌。她没有理会我的哭闹,大声质问我:
“你是不是又跟你妈瞎说什么鬼话了?我那个傻女儿为什么还放不下那个混帐东西?天底下男人这么多,他到底给我的女儿灌了什么迷魂汤。我苦命的女儿呀,被一个混账给害死了啊。都是因为你这个小兔崽子,要是没有你就好了,你这个杂种!”
听到杂种这两个字从自己的亲人口中说出,我的心理彻底崩溃。我坐在地上哭,如同马戏团中遭到了一整天虐待的猴子。我不知道外婆为什么骂我,我明明什么也没有做,要是没有我就好了是什么意思?难道外婆也看不惯我的丑陋吗?自那时起,母亲就成了我唯一的依靠,我不再相信任何人。
外婆抹着眼泪出去了,她没有回到织毛衣的地方,而是回到了她的卧室,紧紧地关上了门。当天外婆没有做饭,我半夜饿的不行,自己在冰柜里找到了半包饼干。母亲直到第二天中午才回来,我不能想象这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竟让母亲越发憔悴。母亲的头发乱蓬蓬的,身上沾了许多泥土,脸上有被掌掴的痕迹。母亲一言不发地走进了卧室躺在床上。外婆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关上门去安慰母亲。
有一天晚上我感到口渴,起床倒水喝,恰好外婆也起来解手。外婆开灯的一瞬间我的身影出现在了落地镜中,她被我的身影吓了一跳,夸张地摔在地上。她一面“哎呦哎呦……”地叫唤着站起来,一面凶恶地骂我:
“你个小杂种,悄无声息地躲在这里是想要吓我吗?你的老子已经把我的女儿祸害成了这样,你还想祸害我吗?我今天一定要除了这口恶气,把你赶出家门,让你去找你的那个混账老子。”
我抱头蜷缩在沙发的角落,看着外婆一步步走近。母亲被嘈杂声吵醒,扑过来抱住外婆。
“妈,不要,求求您不要这样,应平是我唯一的骨肉了,没有他我也活不下去,他是我唯一的寄托了。”
“我为什么要留着他,留着他迟早有一天会像他的混账老子一样祸害别人!”
“您不要骂了,一切都是我的错,您要怪就怪我好了,都是我不争气。”
争斗之中两人跌倒过去,错位的柜子碰到了那面落地镜。母亲披散着头发抓住外婆的衣襟哭泣,外婆虽然怨恨地看着我,但也紧紧地抱着母亲,再不提赶走我的事。
我看到镜子从中间出现了一道裂口,然后慢慢扩大,渐渐地再看不见我的完整身影,这是我最后一次完整地看到自己像猴子一般丑陋的身影。所有的画面随着那面镜子碎裂了,碎裂的镜片镶嵌在框中,像花一样绽开。
二
那件事过去之后,母亲的身体越发虚弱了,在我看来,母亲的生命就如同风中摇曳的烛焰一般,随时都有可能熄灭。母亲终于再无法坐在外公的书桌前,整日对着窗外一成不变的景色忧愁。她只能每天都卧在床上,只在吃饭的时间披上衣服走出卧室,和我们坐在一起用餐。那本《人间失格》是外公最薄的一本书,如今被母亲拿去放在枕边,她就垫着那本书继续写着不会有回音的书信。
母亲写信涂改的更多了,她更加用心地构思着措辞,常常将废稿堆满了床,自己也淹没在纸团中。这段时间,大概每两个月母亲才能像往常一样写好一封信,但她显然没有多余的力气自己去寄信,只能将写好的信交给外婆。外婆每次拿到母亲的信,都会假意收下,出门前拿上她的老花镜,在楼道里拆开信封,咬牙切齿地看完母亲写的信,然后立即烧掉,在大街上逛上一会儿再回家。外婆的所作所为我偶然间见到过几次,但我再没敢跟母亲提起,主要是怕我的不当发言再次成为争端的导火索,自己也会因此真的被赶出外婆家。反正母亲寄出去的信也从未收到过回信,无论是母亲从一开始就没有写过这些信,还是信件丢失在了半路上,亦或是外婆烧掉了那些单向的信,对于结果都没什么影响。
我仍和母亲睡在一起,但我总感觉晚上从母亲那边传来的温暖越来越少。母亲总是会在晚上睡觉后咳嗽,每到凌晨三四点左右气温下降,她的咳嗽也越发剧烈,我也常常会被咳嗽声吵醒。天亮后闹钟响起,我收拾东西起床,母亲往往这时才能重新入睡。
我的年龄到了上学的年纪,被外婆张罗着送到了县城的公立小学。正如您所知道的,时间总能抚去一切,无论是美好还是伤痛的回忆,甚至是人们之间对彼此的感受。由于每天和外婆接触的时间变少,她对我的怨恨似乎也减少了几分,虽然每天仍然冷眼对我,但终究不再恶语相向。
有一天我从母亲夹克的内袋中找到了一张照片,我翻母亲口袋的缘由是什么我已经忘记了,大概是母亲写信的中性笔没墨了,叫我去她的口袋中找找之前买的笔吧。
我瞒着母亲细细打量了一番照片。照片中有一个面容丑陋的男人,身材矮小,裸露的双手和脖子上生着浓密的体毛,像猴子一样,也像我一样。这张照片我越看越不是滋味,即使是西装也无法掩盖男人的丑陋,我总觉得是在看长大后的自己。我也察觉到了这个男人和我可能有着某种联系,也许这就是母亲寄信的那位陆山,也许这就是我素未谋面的父亲。
趁着母亲不注意,我又将那张照片悄悄放进了母亲的口袋,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可能是外婆不知在何处看到我取出了一张照片,她竟始终耿耿于怀,过了两天不顾母亲的反对,将母亲的夹克翻了个遍,找出了那张照片。
“没想到你居然还惦记着那个男人。今天开始我就断了你的所有念想。”
外婆当着母亲的面烧掉了那张照片。母亲在床上尖叫起来,但母亲的声音很小,尖叫也显得那样无力。外婆不管竭斯底里的母亲,自顾自地走出卧室,母亲只能将头埋在被子里低声地哭泣,伴随着一阵阵的咳嗽。这一切被放学回家的我看到,觉得母亲真的受尽了委屈,竟连想念一个人也不被允许。我总觉得外婆对于丑陋的人充满了偏见,无论是我还是照片中那个男人。
之后的时间里,我总是会想起那张照片,想起母亲对那个男人的执着,想起自己同那个男人的相似。渐渐地我生出了一种念头:母亲如此倾心于那个男人,先不谈那个男人究竟有什么能够吸引母亲的特质,但我同他长得如此相像,岂不是说我也能像那个男人一样让母亲牵肠挂肚吗?
听到这里请您别笑,请您想想,谁还对自己的母亲没有几分依恋呢?我也只是和许多男性一样,深深地迷恋着自己的母亲罢了。况且不瞒您说,我的母亲真的是一位大美人,我这辈子见过的女人中,就数我的母亲最美。您也不能说这是什么卑劣的恋母情结吧?毕竟那时我才只是个小孩子呢,一个刚刚被送到学校的小学生,怎么会有什么龌龊的思想呢?您可一定要相信我,我这人最诚实了。不多说了,请允许我继续把这个故事讲下去吧。
总之那段时间里我越发关注起自己的母亲,每天吃饭时都注视着母亲,半夜被母亲的咳嗽声吵醒也注视着她,甚至每天上学时也总是魂不守舍,脑子里全是母亲美丽的面容。晚上睡觉时我也更加贴近母亲虚弱的身体,母亲似乎还以为我在找她撒娇呢。一个六七岁的小孩也正是处在撒娇的年纪,这个年纪的小孩总是很讨喜,母亲很高兴我愿意亲近她,每晚睡觉时也会搂着我睡,那时的我体会到的幸福在之后这么多年再也没有体会到过。
在我看来,外婆成为了一个标准的恶人,她不仅对我表现得冷漠,居然还否定了母亲一直以来所做的事,在我看来这无异于剥夺了母亲生存下去的意义。外婆烧掉了那张照片后,母亲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很长一段时间都表现得精神恍惚,身体也更加虚弱了,有时喝药时端着药的手不停地颤抖,许多汤药都会洒到被子上。不知是身体虚弱的原因还是失去了做事的欲望,自此之后母亲也不再写信了,每天喝着外婆从各处打听来的药方,静静地休养自己的身体。
外婆见自己的行动取得了显著的成效,显得颇为高兴,对我的态度也缓和了许多,家里的气氛仿佛回到了我和母亲刚寄住在外婆家、每天母亲抱着我读书的那段时间。一段时间里外婆变得健谈了许多,喜欢在饭桌上跟我们谈家长里短的杂事,尽管她总是收不到什么答复。
之后,我引发了火灾。
是的,我引发了一场火灾,也触发了我生命中第一个转折点。在我的生命中会发生这样可怕的事情,令我至今都难以相信,但我却又总觉得这是冥冥之中的天意。也许只是我记错了,并不是我引起的火灾。但那场灾难发生了,我也不觉得自己能够从中推脱出来。无论如何那场灾难都导致了一个可怕的结果,但对于自己可能引发了那个结果,我却并不后悔。
我被母亲的剧烈咳嗽吵醒,看着母亲的痛苦模样,我想让她轻松些,因此想给她倒些水喝。事实上我自己也口渴了,所以去倒些水是一个一举两得的举动。家里的热水壶恰好空了,于是我拿出了铝制的奶锅,从水龙头接了些水,放在了灶台上。我开启了液化气阀,在黑暗中摸索到了外婆做饭时引火用的打火机,引燃了灶台。这是我第一次接触灶台,但我无数次见过外婆做饭,自以为轻车熟路。奶锅里的水不多,很快就沸了。以我那时的身高,并不能看到锅里的情况,只是似乎从锅里传出了气泡产生然后破裂的声音。我伸手去端奶锅,但碰到了锅壁,我被烫得急忙缩手,不小心打翻了奶锅。奶锅与地板相撞,在寂静的夜晚产生了清脆的响声。我急忙扶正奶锅,摸索着打开了厨房的灯。锅里还剩了很多水,我将这些抢救出来的水倒进了杯子里,刚好一杯。
我没有在乎洒在地上的水,可能也没有关液化气阀或者是熄灭灶台的火,应该是这样的,否则火灾也不会发生。
我关上了厨房的灯,摸索着将水端向卧室,放在了一旁的床头柜上。我躺在床上等水变凉时,听见了外婆走出卧室的声音,想必是奶锅掉在地上的声音惊动了外婆,她穿好了衣服才前去查看。
“诶呦。”
外婆似乎摔倒了,发出了一声呻吟,母亲也彻底清醒了。黑暗中母亲似乎睁大了双眼,想要问我发生了什么。短暂的沉默过后外婆的尖叫从厨房中传了出来,母亲被惊到了,艰难地坐了起来,掺扶着墙壁缓慢地下床走向厨房。母亲扶着墙壁缓缓前进,我亦步亦趋地跟着母亲。
外婆的叫声越来越大,母亲走到客厅时,见到厨房里冒出的火光,吓得尖叫了一声,急忙叫我去浴室用盆打水。而她则继续走向厨房,希望将外婆救出来。嘈杂声惊动了邻居,我在用水龙头接水时听到了敲门声,便急忙跑去开门。门外站着王铁匠,他是住在我们对门的邻居。他只往房间里瞄了一眼,就大致理解发生了什么。他一句话不说,大步走进了浴室,打开所有的阀门,用花洒将自己淋湿,端走已经接满水的盆,泼向了灶台。做完一切,他又走进厨房,从母亲的手中接过外婆的衣服,将其拖出了厨房。
王铁匠进门后,只用了数分钟就扑灭了所有明火。做完一切后,他关上了浴室的所有阀门,并接连呼叫了警察和救护车。母亲灰色的头发被火烧得粘连在了一起,发出焦味,外婆则躺在一边,面部已经被烧成了焦黑色,一动不动。
我清楚地记得,是救护车先来的。几名医生对外婆的体征做了一番检查,断定外婆已经死了。母亲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坐在地上哭泣,王铁匠则一直安慰母亲。
警察很快也来了,他们对现场做了一番详细的检查,问母亲发生了什么。母亲自然什么都不知道,因为外婆摔倒前她一直呆在床上,并不清醒。因此对于警察的询问,母亲只能一边抽泣,一边将自己经历过的事告诉了警察。王铁匠是之后闻讯赶来的,自然更不可能知道些什么。警察没有查到任何可疑的线索,最终得出结论,是外婆半夜自己去厨房,点燃了灶台,之后不慎摔倒,火苗蹿到了外婆的衣服上,引发了火灾。
天空是无尽的黑夜时,外婆还活着。经过一番折腾,天已经蒙蒙亮了,外婆也死了。随着第一缕晨曦出现,救护车先行离开了,警察们认真地收集了笔录,留下了现场的许多照片后,简单安慰了母亲几句,也离开了。随着大家的离开,母亲再也控制不住情绪,紧紧地抱住了我,我闻着母亲烧焦的头发,感到母亲微凉的眼泪从我的脸上流下。
这场火灾并没有造成太多损失,只带走了外婆一个人的生命,留下了一片狼藉的现场。王铁匠的行动非常精准也非常迅速,但正是因为他的行动,厨房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甚至警察也完全忽视了我的存在,我就像一个局外人一样被搁置在了一旁,更像一个观众一样,透过一面屏幕看着眼前与我无关的一切。
三
外婆的葬礼是我的三舅公张罗着办的,我在外婆的葬礼上才第一次见到了我的亲戚们。母亲那几天一直躺在床上,无论是烧纸还是守灵,她都没有参与。她叫我听三舅公的话,舅公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就在舅公的指示下坐在灵堂里,给前来吊唁的人递香。
舅公是一个很好的老头,见到别人总是面带温和的微笑,热情地欢迎来客。他看我在灵堂里坐得累了,会叫我起来走走,或者给我搬一个小凳子来。给外婆献上的贡品每半天换一次,他总是偷偷地把换下来的贡品装进袋子里给我。他似乎并不在乎我的面容,别的亲戚见到我,都会嫌弃地走开,只有他会抱着我给别人介绍:
“这是我姐姐的外孙。”
他真的是一个很好的老头,可惜我只见过他两次,第二次是在母亲的葬礼上,葬礼也是他筹办的。其实要说的话,我还见过他一次,只是那时见到他,我已经寄人篱下,只在灵堂外看到了他的遗照。如果他知道了我就是害死他姐姐的罪魁祸首,想必也不会给我好脸色吧。
第一天来了很多亲戚,我感觉自己在不停地递香,手忙脚乱的,没有一点喘息的机会。来的亲戚我一个也不认识,什么姨母、舅舅、堂兄之类的,我只是在舅公的指示下问候每个人。
烧完香后这些人聚在外婆的家里,发生了剧烈的争吵,每个人都想要分一些外婆的遗产。一个女人摔了碟子,引来了舅公,这是我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一起生活的姨母。舅公阴沉着脸,重重地用拐杖戳着地面,骂道:
“我还没死呢,家里轮不到你们说了算!按照血缘关系,你们有哪个是我姐姐生的?活着的时候没一个人来看望姐姐,人死了后一个个怎么记起来分家产了,这时候想攀亲戚?晚了!我的姐姐唯一活着的骨肉是雨婷,她的钱理应全部给雨婷,你们一分钱也捞不着!”
当天晚上,那些亲戚就纷纷离开了,毕竟是工作日,他们也没有理由留在外婆家。第二天时我好不容易熟练了自己的业务,却没什么人来了。下午时下雨了,我躺在灵堂里,侧身看着外婆的照片,心中没有半点情绪。硬要说的话,我可能有一点窃喜吧,毕竟外婆死了,我终于能毫无阻拦地和母亲在一起生活了,再没有外人打扰我们的生活。
卧室的窗子开着,传出母亲断断续续的咳嗽声。舅公看着卧室的窗,叹了口气,独自走进了外婆家。由于没有客人光顾,白天的灵堂中只有哀乐的声音,竟显得十分寂静。我听着雨点打在灵堂上的滴答声,觉得很美妙,渐渐地雨下大了,盖住了母亲的咳嗽声,我也睡着了。
我是被饿醒的,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时,天色已经暗了。雨也停了,只有灵堂上的积水沿着篷沿滴落,形成了一个个小的水坑。我刚想叫舅公,却听到他在灵堂外和记礼簿的人说:
“我是一个中医,雨婷的情况我还看不出来吗?我的姐姐以为她是得了相思病,在我看来,虽说相思病也没什么错,但她现在主要是肺上的毛病。我给她留了方子,之后看看她养一段时间能不能好吧,如果一段时间后没有好转,怕她是命不久矣了。可怜了我这个外甥女,怎么就被那样一个混账勾走了魂,把自己折磨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以她的长相想找什么样的男人找不到,真不知道她为什么就盯着那个狗东西不放……”
之后的话我没听清楚。那时我实在饿得很,看了看外婆的贡品,想到反正我和她也不对付,干脆从桌上拿了一个面包吃。舅公听到了灵堂里的动静,立即停止了交谈,所幸我在他进来之前吃完了那个面包,在小凳子上正襟危坐,把包装扔进香炉里烧了。
雨滴掉到水坑里,我的腿上沾上了溅起的水珠,感觉有点凉。我看向水坑,再次看到了那张令人作呕的脸。葬礼上的那个水坑我至今记忆犹新。不过幸运的是很快就有新滴下的雨滴,打碎了那副图像,我也得以移开视线,再没看向任何水坑。
第三天外婆下葬了,第一天来过的一些亲戚在这一天重新出现了。母亲努力挣扎着从卧室里出来,加入了送葬的队伍。我在舅公的示意下打着魂幡走在队伍的最前端。风吹过幡,发出“沙沙”的声音,哭号和口号声回荡在我的耳畔。我并不想走在这个位置,拄着足有三个我高的幡,艰难地在风中摇摇晃晃地前行,也不想加入吊唁外婆的这个长队,最关键的是,我知道母亲走在队伍的后端,我想做的只是走在她的身边看她那副虚弱病态但是美丽的容颜。
葬礼结束后亲戚们都离开了,舅公对我们做了一些叮嘱后也走了。舅公知道我上了学,在离开前与我独处时送给了我一支新的钢笔。我也开始了仅维持半年的和母亲独处的生活。
四
我将那只钢笔当成了护身符,装进布书包的最里层,始终不愿意拿出来用,担心我使用不当对钢笔造成了损害,辜负了舅公的一片心意。但随着时间经过,因为我从来不曾使用那支笔,又将它放在书包的最下层,那支被我视为珍宝的钢笔也渐渐从我记忆中消失了。
母亲的身体在外婆去世后越发虚弱了。每天母亲都病怏怏地躺在床上,我甚至怀疑如果没有那个挂钟,母亲是否还会有时间的概念。
我每天放学回家时母亲都已经入睡了,桌子上放着不知从何而来的饭菜。我不敢再使用灶台,所以每次回家,无论饭菜尚且热着还是已经凉了,我都会原封不动地吃掉。有时母亲被我回家的声响吵醒,会问上一句:
“应平你回来啦?饭菜在桌上,你就自己吃吧。”
“妈妈你吃过了吗?”
“我已经吃过了,吃完饭后觉得累,就上床躺一会。你看看饭还热着吗?”
“还冒着热气哩。”
即使我口中的饭已经冷了,也仍会回母亲一句“饭还热着”。
外婆死后,我过上了梦寐以求的和母亲二人独处的生活,而且我感觉母亲越发溺爱我了。我和母亲使用同一条毛巾,用同一个水杯,睡同一张床。其实外婆死后,她用过的东西都空了出来,而她留给母亲的遗产买一些生活用具也自然毫无经济压力,但我借口说用这些东西会想起外婆,硬是赖着和母亲使用同样的东西。最关键的是,外婆死后,我胆子也变得大了起来,开始尝试着向母亲索吻,而她也总是毫不吝惜地亲吻还是小学生的我。
同样地,外婆死后,也再没人阻止母亲写信,因此她又重新开始写那些不会收到任何回复的信,而寄信的工作则落到了我的头上。我不会像外婆一样销毁母亲的成果,也不会打开母亲的信封偷窥里面的内容。倒不是说信里的内容我不感到好奇,而是信件封好之后,我如果打开偷窥,再用胶水粘好信封时会留下偷窥的痕迹。我唯一一次偷窥之后去寄信,工作人员从那个信封发现了端倪,狐疑地看着我,质问了我几句,也许我的长相本就容易引起怀疑吧。我被他们注视得心慌,把所有事实全盘托出,受到了严厉的批评,自此之后我再不敢偷窥母亲的信了。
寄过几次信后,我忽然记起了舅公送给我的那只钢笔。想到母亲每天要写字,如果是一支崭新的、贵重的笔,也许能给她带来一些灵感,减轻一些她苦思冥想的负担。
当我把那支笔找出来,递给母亲时,母亲攥着那支笔,流下了泪,用被子捂住自己的脸,蜷缩在床上哭泣。
哭过了之后,母亲似乎做出了一个很重大的决定,顶着红肿的眼睛,用嘶哑的声音请求我:
“应平,你可以帮妈妈去把梳妆盒和梳妆镜拿过来吗?”
这两个物件都在外婆的衣橱里,我是知道的,但是我从来没有打开过那个衣橱,一是因为我讨厌外婆,不想去触碰沾染了她的气息的东西;二是因为我知道那个梳妆镜的存在,我不想接触任何会使我看到自己丑陋的脸的东西。见我不动,母亲轻声催促道:
“怎么了,不知道这些东西在哪儿吗?”
“不,我这就去取。”
母亲下了很大的决心,我自然要帮助我最爱的母亲,所以我强忍着厌恶,打开了我本以为一辈子都不会打开的柜子。我将这些东西交给母亲,她就坐在床上,一件件地取出里面的东西摆在一旁,照着梳妆镜仔细地化起妆来。
我坐在床的另一角,注视母亲将化妆品覆盖在自己的脸上,每一个举动都使母亲看起来更加美艳、更加年轻。我不愿意移开视线,心中渐渐地生出了一种悸动。
化完妆后母亲叫我把那些东西放回原位,之后又叫我扶起她,慢慢移步到了外公的书桌前。母亲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角处挤出了一滴眼泪,但母亲很快地睁开了眼睛,优雅地旋开钢笔,吸了半管墨。她拿出一叠崭新的稿纸,再次深呼吸了几下,没有一丝犹豫地颤抖着手写完了信,没有涂改一处。她将信装进信封,看了看窗外。
“今天真是一个好天气呀。”
我也看向窗外,阳光正明媚,有一点微风,但是眼前仍然是那堵灰色的墙面。虽是夏天,但从这个角度看去仍然看不见丝毫生机。
“我们出去走走吧,好久没出门了。”
我被母亲的这句话震惊了,数年没有出过门的母亲竟然想要去散步。我看向母亲,发觉了她化妆的意义,是想精神地看看盛夏的景色吧。我为母亲感到高兴,感到窗外的灰墙也变得可爱了起来。
“外面的阳光真的是久违了,现在是夏天,外面应该很热吧?我该少穿点,只要别着凉就好。夏天是多么有生机的时节啊,我在床上也总是能听到呢,喧闹的蝉鸣和悦耳的鸟叫。对了,应平你还记得吗,之前我们来外婆家的那年,正有人往小区的花坛栽花呢。我去问过,那些园艺师傅在种茉莉花呢。好几年过去了,那些花已经长得很繁茂了吧,现在正是茉莉花香的季节呢,这个世界可真是美好呀……”
母亲一边穿着出门的便装,一边滔滔不绝地跟我说着话,同时哼起《茉莉花》的欢快小曲来。
我扶着母亲出门时,她示意我停下,想了想,又回头披上了外婆织的披肩。
出门后,母亲站在屋外,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她抬起一只苍白的手来遮挡住阳光,努力适应了一段时间,才慢慢睁开了眼。再次呼吸到屋外的空气,母亲显得十分喜悦,我感到母亲被我搀扶着的那只手上也多了几分力气。
就像在屋内时说的,现在的天气很好,阳光明媚,有一点微风,蝉鸣和鸟叫四处回响,远处花坛有一丝花香飘来,沁人心脾。我搀着母亲的手,感觉度过了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可以陪我去一下发廊吗?头发已经几年没有好好打理过了,有些杂,而且刚才化妆时,我发现自己多了很多白发,想去染一下。”
我们走进了沿街的发廊,店面很小,只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姐姐在看店。这很常见对吧,您应该也知道,无论是现在还是当时,高中生或者大学生,因为各种原因辍学,又因为没什么技术就只能去发廊做一个学徒,过上几年再找个合作人一起开一间属于自己的发廊。
“欢迎光临。”
那个姐姐热情地接待了我们。
“这个小孩是?”
“他是我的儿子。”
“真是不敢相信,姐姐您长得这么漂亮,我还以为您的年龄不大呢。”
被那个姐姐这样称赞一番,母亲显得十分高兴,这令我不免感到一丝嫉妒。
“你别这么恭维我啦。你看我的头发都白了,我现在已经是一个老太婆啦。”
“您别这样说,我给您染一下发,保准您重返年轻。要不我再给您烫个头吧?您比较瘦,卷发应该会很适合您。”
“我不太喜欢卷发,我还是喜欢自己更加自然的样子,头发染成黑的就好。”
“要不这样吧,我给您稍微烫一下,只让发梢有点卷,这样也是很自然的,而且以您的长相,这样也一定很好看,您的儿子也一定想看看,没错吧?”
那个姐姐看向了我,我瞬间成为了焦点,这不免令我感到手足无措,移开视线的同时随口答应了下来。见我答应,母亲也最终同意了那个姐姐的提案。最后付款时,主要的金额都集中在烫发上,那个姐姐的欺诈让我感到有些不快,但母亲似乎颇为满意她的新形象。
我们从发廊出来,母亲再次高兴地哼起了歌。
“难得出来一趟,我们去照张相吧。”
花坛对面的街道上刚好有一家照相馆,母亲看到了照相馆非常激动,想要拉上我去照相,也许是想要记录下自己久违出门的这一瞬间吧,也许她只是想记录下这美丽的景色,也许她是想记录自己化了妆又做了头发的新形象吧。总之我并不觉得她是想留下我的照片,毕竟我长得这样丑陋,无论是怎样的美景,只要有我存在总是有些煞风景。
我搀扶着母亲走进了那家照相馆,在母亲的坚决请求下,老板最终同意了母亲的请求,拿着照相机,随我和母亲来到了对面的花坛。
如母亲所言,花坛里种满了茉莉,此时全部绽放,散发出浓郁清新的花香,洁白无瑕的花朵拥挤地分布在花坛中,与周围的灰墙显得格格不入。微风吹来,这片花坛如同一片花海,成排的花朵如同浪潮般荡漾。
我和母亲根据照相馆老板的指示摆好了造型,母亲微微蹲下,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感到母亲的手在抖动,看向母亲,发现她的腿也在抖,显然这个姿势给她造成了一些压力。结束后,母亲看了看成品,感到并不满意,之后老板又换了几种常见的造型,母亲都感觉不满意,最后与老板协商,我和母亲就自由活动,他把握时机照相。最终母亲仔细地看过每一张照片,选了一张,在照相馆洗了一版。
那张照片中,我手足无措地站着,母亲端坐在花坛上面对着我,开心地笑着,手抚摸着我的头。母亲淡黄色的便装在洁白的茉莉背景下被称托得像个仙子,真的是美极了,当时我也感到自己仿佛在仙境中一般。
我还珍藏着那时的照片,我找找,对,就是这张,也给您看看吧。您看,我的母亲真的是个大美人,无论是谁,看到这张照片都会不可自拔地爱上她对吧。我之后遇见的女人,无论带给了我多少回忆,都比不上母亲啊。悄悄告诉您一件事,我觉得这并不是件值得羞耻的事,毕竟我的母亲这样美丽,但这些话让其他人知道了总会引起一些非议。即使是在我谈恋爱的时候,母亲也仍是我的幻想对象,无论是云儿,还是其他的女性,我都是以母亲的标准去审视她们的。
那天从照相馆出来之后就变天了,清澈的天空中出现了一些云,风也慢慢变大了,母亲也开始咳嗽起来,我就搀扶着母亲回到了家中。
母亲一直呆在家里,那天这样走动玩闹了一番,她已经累坏了,回到家时已经出了很多汗,衣服紧贴在她的身上。一回家,她就剧烈地咳嗽起来,我给她倒了些水,她喝了水才缓和下来。
她叫我去外公的书房里拿那封信,把一张照片装进了信中,叫我送去邮局。
我出门后,看了看那封信,最终决定悄悄打开信偷看。稿纸上最醒目的字赫然写着“最后一封信”。
五
陆山亲启:
兹际炎暑,茉莉飘香。时气候酷热,日长梦短,望您珍重,平素请务必注意防暑。自上一封信起已有半月余,寄去的书信,不知您是否已阅?寄出的信未曾收到过回复,不知是半路遗失了还是您从未写过回信,但究竟如何已经不重要了。如今我给您寄去最后的这封信,算是为我们的关系画上一段句号。
和您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无论是现在还是往后,都是我心中最宝贵的一份回忆,而这份回忆,此后将被我深埋在心底,伴我度过往后余生。
不知您是否还记得,当初我在学校读书时,有很多的追求者,您只是其中并不起眼的一位。说这些话我并不是想要贬低您,只是想要陈述我记忆中的事实。对于自己接受了您的追求,我也从未后悔过,不如说,我十分珍惜那一段时光。在一众追求者中,您用善辩的口才深深地吸引了我,那段时间您说的那些甜言蜜语让我深感幸福。我觉得在那时为了您我可以放弃一切,事实上我也基本做到了,我不顾所有家人和朋友的反对,义无反顾地和您在一起。我辍了学,和您在校外租了一间房子,过着虽然辛苦但是幸福的日子。我为一个作家代笔挣一些小钱,而您也在外面打工。我并不知道您在做什么工作,虽然您时常入不敷出,每个月基本上是我承担着两个人的生活开支,但我相信您也一定在为了我们俩的生活而努力。毕竟,我相信那段时间我们是真心相爱的,就如同我的父母一样。
在那段时光中,虽然我们都穿着最朴素的衣服,吃着最平淡的饭菜,所有杂事都亲自包揽,但我却度过了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我每天呆在家里,在厚厚的稿纸上写文章、通稿,而您早出晚归,也在为了我们俩的生活奔波。尽管我们相处的时间很少,但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您会给我讲最近的所见所闻,讲您跟朋友们的交谈,讲其他人的轶事,而我也会跟您分享一些文学作品,给您讲一些神话故事,这些时间总是短暂而快乐的。我在校期间主修文学,能将自己喜欢的事物与所爱之人分享,是人世间最大的快乐。到了闲暇时间,我们也会一起出去游玩,虽然在我们交往的两年中我们不过仅一起出去过四次,但每一次都让我深深地铭记。特别是您的一个朋友曾带着我们去钱塘市,不知您是否还记得,我支付了我们三个人的车费和伙食费,我们游玩了钱塘市所有的景区。当时也是盛夏,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政府门口的那片花田,开满了茉莉,远远地就能闻到花的馨香,那副场景至今我还记忆犹新。我现在所住的地方好像也有一片茉莉花坛,我过一会要去看看,感受一下夏天的生机。
我的家人一直很嫌恶您,我也大概知道他们为什么不喜欢您。您的面容并不出众,单是这一点就容易为您引来恶感,但我想我的家人们更多的是觉得您虚伪,一直在欺骗我吧。对您的性格我也大概有所察觉,同居期间您确实也经常瞒着我做一些事,与一些平行不端的人来往,但世上即使是最伟大的圣人也有着自己的缺点,不是吗?我一直相信自己能够包容、接受您的缺点。无论那段美好的时光究竟是否真实存在,究竟是否是您刻意编造的谎言,我都并不在乎。因为我的快乐是真实存在的,人生就应当始终追求自己所向往的事物,无论这样的美好是否真实存在,即使是水月镜花一样虚幻的美好,我也依然愿意去追求。我相信,世上所有人追求的事物大多都是虚无缥缈的,只是他们可能从未察觉到,终其一生去追求,至死也没有发现自己受到了欺骗,但任何人都不能说这样的追求是没有意义的,可见而不可得的美丽也依然扣人心弦。
我也要跟您说声抱歉,我总是会不自觉地发表自己的看法,就像这样,您曾多次表达出对我这种行为的不满,我终究还是没能改过来。
我也隐隐约约察觉到了自己的追求不可能实现,单就这一点我实际上已经比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更加通透了,但我宁愿自己一直无法发现,做一个幸福的愚人。我的家人一直觉得我疯了,但我其实时时刻刻都保持着清醒,清醒着才更让人痛苦。在某一天您忽然抛弃我离去了,丝毫不顾及我和孩子,我托了各种关系才知道您与钱塘市某位高官的女儿订了婚,即将借此步入政坛。我为您感到高兴,谁都希望看见自己所爱之人过上好日子。但我也感到了深深的背叛,我的心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刺痛。我并不愿意这样想,若是能一直傻傻地保持着期待,或许也不必这样难受了。我终究无法放下您,所以我开始给您写信,即使我从未收到过回信。我知道也许这样坚持下去,可能一生也无法收到您的答复,最好的做法可能就是将那段回忆留在心底,然后渐渐淡忘,但是我做不到。我的信念不支持我半途而废,我只能始终去追求,无论那样的美丽有多么缥缈,无论未来有多么渺茫,我也必须去追求,即使在这个过程中我会受到许多伤痛。所以我开始不断地给您写信,这就是我存在的意义啊。我知道自己可能受到了欺骗,知道自己的一切付出可能并不会收到回音,最终竟积劳成疾,损害了自己的生命,让自己成为了一个只能在床上度过终日,沐浴不到阳光的病人。但如果我听从了家人的话,放弃了这段感情,那么我也不再是我了。
……
应平今天送给了我一支笔,这支笔想必对他而言也是十分宝贵的事物,但他毫不犹豫地送给了我,让我在黑暗中隐隐约约看到了另一种未来。我终于认清了,我不必再执着于您,请您见谅,之后您将始终活在我的心中,因为我对您的感情是无比纯粹的,是我心中最美好的事物之一,我不会遗忘,但我再也不会去追求您了,因为有另一种美好的事物更加触手可得。我的生命中不仅仅只有您,还有应平,之后我也会昂首挺胸地生活,不是为您而活,而是为了应平而活,为我自己而活。
现在正是夏天,从窗口探进来的阳光十分温暖,让我冰冷的身躯再次感受到了温度。我努力地坐在书桌前,为您写下最后的这一封信。之后我会久违地出一次门,去感受盛夏的勃勃生机,去寻一寻在家里听到的蝉鸣鸟叫,看看周围葱茏茂密的大树。我要去外面沐浴阳光,即使阳光刺眼,我也要努力地睁开双眼,亲眼见证这个美丽的世界。我要出一些汗,我要开怀地笑,我要借此感受到自己还活着。最关键的是,我要去看看那个花坛,再闻一闻茉莉花香,再一次度过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我要用相片记录下那个时刻,然后将相片随信寄给您,希望您也能借此回忆起那个美丽的时刻。
最后,感谢您在我的生命中出现,感谢您留给了我那么多美好的回忆(即使那些回忆可能是虚假的),感谢您让我的生命中有了一些追求。
Farewell,别了,望您珍重。顺颂
崇安
梅雨婷
看完信之后,我感到心中很难受,把那张照片收进了衣服中,也就是我现在保存的这张照片。我想了一会儿,最终把这封信撕毁,扔进了外面的垃圾桶。虽然也有我重新封好之后会被别人发现我偷窥了这封信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母亲这样在乎“陆山”,给他写了那么多封信,也许其中就有一两封回信没有送到,如果母亲收到了这些回信,说不定会后悔写了这封信;或者他之后才会写回信,如果让他看到这一封信,也许就再不会写回信了。
那天是一个工作日,我骗了母亲,才能让她毫无顾忌地和我一起出门。我不敢在街上闲逛,害怕遇见学校里的老师,只能在小区里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来,过了一会儿才回家。
回到家时母亲已经回到床上睡了,热腾腾的饭菜放在桌子上。由于数年从未那样剧烈地运动,母亲可能受到了劳累,在床上咳得很厉害。我给她倒了些水,她喝完水之后有所好转,跟我道了谢。
到了半夜,母亲又剧烈地咳起来,喝了些水并没有起作用,我不知该如何是好,但所幸母亲很快就不再咳嗽了,安安静静地度过了一晚。第二天早上起来,我再没能叫醒母亲,想必是她昨天过度劳累,病情加剧危及到了生命,晚上咳嗽得太厉害,即使是想呼救也说不出话。
我最爱的母亲死了,因为我的缘故。如果我昨天没有和母亲出门,也许她就不必死了,从此我心里最爱的人也不在人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