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狗心》(九)

2023-01-13 22:13 作者:消融の雪球  | 我要投稿


  博尔缅塔尔大夫想跟沙里科夫算账没算成。第二天一早,害怕“算账”的波利格拉夫·波利格拉福维奇便从家里溜了。博尔缅塔尔极为恼火,骂自己是驴,没把大门钥匙藏好,喊着说,这是不可饶恕的错误,末了,咒沙里科夫给汽车撞死。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坐在诊室里,两手抱头,手指埋进头发,无奈地说:
  “想想都知道,街上会闹成什么样子……想想都知道,‘从塞维利亚到格林纳达’,我的上帝。”
  “他也许在公寓管委会。”博尔缅塔尔暴跳如雷,跑了。
  在公寓管委会里,他和施翁德尔狠狠吵了一架。施翁德尔坐到桌旁,立即写了起诉书,打算递交哈莫夫尼奇区人民法院。他边写边喊,说他不是普列奥布拉任斯基教授养子的看守,再说,这个养子波利格拉夫是坏蛋,昨天装着去合作社买教科书,从公寓管委会骗走了七卢布。
  费奥多尔拿了三卢布赏钱,从上到下把整幢公寓都找了一遍。哪儿也没有沙里科夫的踪迹。
  弄清楚的只有一点:沙里科夫是清早戴着帽子、围巾,穿着大衣走的,从餐橱里拿了一瓶花楸露酒,还拿了博尔缅塔尔大夫的手套和自己所有的证件。达里娅·彼得罗夫娜和济娜毫不掩饰自己的兴奋和快慰,她们希望沙里科夫别再回来。这才想起沙里科夫昨天还问达里娅·彼得罗夫娜借了三卢布五十戈比。
  “您这是活该!”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挥着两只拳头吼道。这天,电话铃响了整整一天,第二天也一样。两位医生接待了数量可观的病人。到第三天,报告民警局的问题已经不能再拖——民警局应当在莫斯科乱哄哄的人群里找到沙里科夫。
  刚说到民警局,奥布霍夫巷威严的寂静就被卡车的吼声打破了,公寓的玻璃窗猛地震了一下。随后响起信心十足的门铃声,转眼间,波利格拉夫·波利格拉福维奇趾高气扬地走了进来。他默默摘下帽子,把大衣挂到衣架上,露出一身新装:上面一件二手皮夹克,下面是旧皮裤,脚蹬英国式高筒靴,鞋带系到膝盖下。一股异常腥臭的猫的气味立时弥漫了整个前室。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和博尔缅塔尔仿佛听从口令似的,一起用交叉的双手按住胸口,僵在门框旁,等待波利格拉夫·波利格拉福维奇开口。波利格拉夫捋了捋粗硬的头发,干咳一声,朝四周扫了一眼,显然想用放肆掩盖内心的窘迫。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他终于开口说,“我当官了。”两位医生同时干巴巴地从喉咙里“呵”了一声,身体稍稍动了动。普列奥布拉任斯基首先镇静下来,伸出一只手说:
  “出示证件。”
  一份打字机打的证件:“兹证明波利格拉夫·波利格拉福维奇·沙里科夫同志确系莫斯科公用事业局清除无主动物(野猫之类)科科长。”
  “是这样,”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沉重地说,“谁把您弄进去的?哎,其实,我猜也猜得到。”
  “嗯,不错,施翁德尔。”沙里科夫回答。
  “请问您身上怎么有股臭味?”
  沙里科夫不安地嗅嗅身上的皮夹克。
  “嗯,对,有股臭味……这还不清楚,职业。昨天掐猫,掐猫……”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一怔,看了看博尔缅塔尔。大夫的眼睛犹如两个乌黑的枪口,对着沙里科夫。他没说话,走到沙里科夫面前,轻松却又坚决地一把掐住后者的咽喉。
  “救命!”沙里科夫尖叫,脸都白了。
  “大夫!”
  “我不会干蠢事的,菲利普·菲利波维奇,不用担心,”博尔缅塔尔坚定地回答,随即喊道,“济娜!达里娅·彼得罗夫娜!
两人应声来到前室。
  “听着,跟我说,”博尔缅塔尔说,掐住沙里科夫脖子,往皮大衣上一推,“请原谅我……”
  “嗯,好,我说。”完全处于劣势的沙里科夫扯着沙哑的嗓子回答。突然他吸口气,挣扎着想喊“救命”,但没喊出声,他的头完全陷进了皮大衣里。
  “大夫,我求您。”
  沙里科夫频频点头,表示他屈服了,愿意重复博尔缅塔尔的话。“……请原谅我,尊敬的达里娅·彼得罗夫娜和济娜伊达……”
  “普罗科菲耶夫娜。”济娜惊慌地小声说。
  “噢,普罗科菲耶夫娜……”声音嘶哑的沙里科夫喘着气重复,“那天我……”
  “喝醉了,夜里干了坏事。”
  “喝醉了……”
  “以后再也不敢了……”
  “再也不敢……”
  “放了,放了他,伊凡·阿诺尔多维奇,”两个女人同时求情,“您快把他掐死了。”
  博尔缅塔尔放开沙里科夫,问:
  “卡车在等您?”
  “不,”波利格拉夫恭敬地回答,“车子送我到这儿就没事了。”“济娜,去说一声,放车子走。现在您听仔细了:您又回到了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家里,是吗?”
  “我还能去哪儿?”沙里科夫怯生生地回答,眼睛转来转去。“很好。您得老实、规矩。要不,再干坏事,我就跟您算账。明白了?”
  “明白了。”沙里科夫回答。
  对沙里科夫施加暴力时,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始终保持沉默。他可怜地佝偻着站在门框旁,晴手指甲,两眼望着镶木地板。突然,他朝沙里科夫抬起眼睛,暗哑而又机械地问:
  “您是怎么处理这些……死猫的?”
  “皮做大衣,”沙里科夫回答,“肉做食品,赊给工人。
  这以后住宅里安静了,并且整整安静了两天两夜。波利格拉夫·波利格拉福维奇早晨坐卡车出去,晚上回来,静静地同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和博尔缅塔尔一起用晚餐。
  尽管博尔缅塔尔和沙里科夫睡一个房间——检查室,他们互不说话。这样,博尔缅塔尔反倒首先感到寂寞了。
  两天后,家里来了一个画眼圈、穿肉色丝袜的清瘦女郎,见了屋里豪华的陈设,十分尴尬。她穿一件低档的旧大衣,跟在沙里科夫后面,不料在前室遇见了教授。
  教授慌忙站住,稍稍眯起眼睛问:
  “请问这位是谁?”
  “我要跟她登记结婚。她是我们科里的打字员,往后跟我住。博尔缅塔尔应当搬出检查室,他自个儿有房子。”沙里科夫沉着脸,极不友好地解释。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眨眨眼睛,望着脸红的女郎,稍稍想了想,十分客气地向她发出邀请。
  “我想请您上我诊室坐坐。”
  “我跟她一块儿去。”沙里科夫起了疑心,赶紧说。
  这时仿佛从地下倏地钻出了博尔缅塔尔。
  “对不起,”他说,“教授想和这位女士谈谈,咱俩就在这儿耽一会儿。”
  “我不愿意。”沙里科夫恶狠狠地拒绝,急于跟住满脸羞愧的女郎和菲利普·菲利波维奇。
  “不行,请原谅。”博尔缅塔尔一把抓住沙里科夫的手,两人一起进了检查室。
  约莫有五分钟,诊室里毫无动静。后来,突然隐隐传出女郎的哭声。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站在写字台旁,女郎用肮脏的花边手帕捂住脸,不住地哭泣。
  “他说是打仗受的伤,这个坏蛋。”女郎痛哭。
  “撒谎。”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断然回答。他摇摇头,又说:“我真的可怜您,总不能遇到什么人,仅仅因为他有地位,就稀里糊涂地……孩子,这太不像话……这样吧……”他拉开写字台抽屉,取出三张票子,一共三十卢布。
  “我会死的,”女郎啜泣着,“食堂里天天都是咸肉……他还威胁我……说他是红军军官……还说跟着他,我可以住讲究的房子……天天吃菠萝……他心肠好,只恨猫。他要了我一枚戒指,说是信物……”
  “这不,这不,这不,还心肠好呢……‘从塞维利亚到格林纳达’,”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喃喃地说,“您得挺住,您还年轻……”
  “难道真的是在这个门洞里?”
  “请收下,这是借给您的。”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大声说。
  随后,房门庄严地打开,博尔缅塔尔应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的请求,把沙里科夫带了进来。沙里科夫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头上的毛竖得笔直,像把刷子。
  “卑鄙。”女郎脱口而出,哭红的眼睛,抹糊的眼圈和扑粉的鼻子闪着泪光。
  “为什么您头上有疤?劳驾您给这位女士说说。”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婉转地问。
  沙里科夫孤注一掷:
  “我和高尔察克部队作战,在前线受的伤。”他狗叫似的说。女郎站起来,大哭着朝外走去。
  “别哭!”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望着她的背影喊,“等等,请把戒指给我。”他转而对沙里科夫说。
  沙里科夫顺从地从手指上取下一枚假的绿宝石戒指。
  “哼,行呵,”他突然恶狠狠地说,“有你好的。我明天就裁员,把你裁掉。”
  “别怕他,”博尔缅塔尔望着她的背影喊,“我不会让他这么干的。”他转过身,两眼一瞪,吓得沙里科夫连连倒退,后脑勺撞到玻璃柜上。
  “她姓什么?”博尔缅塔尔问,“姓什么?!”他吼起来,一刹那,变得野蛮而又可怕。
  “瓦斯涅佐娃。”沙里科夫回答,四下张望,寻找脱身的办法。
  “我会天天向公用事业局查询,”博尔缅塔尔抓住沙里科夫皮夹克宽大的翻领,一字一句地说,“有没有把瓦斯涅佐娃公民裁掉。要是您敢……把她裁掉,我知道了,我就……亲手在这儿毙了您。小心,沙里科夫,我可说明白了!”
  沙里科夫目不转睛地望着博尔缅塔尔的鼻子。
  “我们也有手枪……”沙里科夫哪哝着顶了一句,但听起来有气无力。突然,他看准机会,一溜烟地朝门口跑去。
  “小心!”背后传来博尔缅塔尔的喊声。
  这天夜里和第二天上午,寂静犹如雷雨前的乌云,笼罩寓所。所有的人一言不发。但第三天,清早起来就被不祥的预感搅得心烦的波利格拉夫·波利格拉福维奇,阴沉地坐着卡车去上班后,普列奥布拉任斯基教授在非门诊时间接待了一位自己原先的病人,一个穿军服的高大胖子。那人坚持要见教授,终于取得教授许可。走进诊室,他两脚啪地一并,礼貌地向教授行了军礼。
  “又疼了,亲爱的?”消瘦的菲利普·菲利波维奇问,“请坐。”“谢谢。不,我很好,教授,”客人说着把盔形帽放在写字台角上,“我非常感激您……嗯……我找您,是为别的事,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我对您十分尊敬……嗯……所以我想让您有所警惕。显然是胡说。无非这家伙是混蛋……”病人把手伸进皮包,掏出一张纸,“幸好直接送到我手里……”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在眼镜上又加了一副夹鼻眼镜,念起来。他久久地轻声念着,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他还扬言要枪毙公寓管委会主任施翁德尔同志,由此可见,他私藏枪支。他是个明目张胆的孟什维克,和不报户口、秘密居住在他家的助手博尔酒塔尔·伊凡·阿诺尔多维奇一起发表反动言论,甚至吩咐女仆济娜伊达·普罗科菲耶夫娜·布宁娜把恩格斯的著作扔进炉子烧掉。签名:清除无主动物科科长波·波·沙里科夫。情况属实。公寓管委会主任施翁德尔,秘书佩斯特鲁欣。”
  “您能让我留下这份东西吗?”菲利普·菲利波维奇问,气得脸无人色,“噢,对不起,也许您还需要这份东西,公事嘛,总得公办。”
  “请原谅,教授,”病人委实生气,鼻翼鼓起,“您太小看我们了,我……”他噘起嘴,模样活像一只高傲的火鸡。
  “噢,对不起,对不起,亲爱的!”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喃喃地说,“请原谅,我确实不想得罪您。亲爱的,别生气,这家伙太伤我的心……”
  “我也这么想,”病人消气,“反正,是个卑鄙透顶的混蛋!真想看看这家伙。莫斯科关于您的传说很多,简直像神话……”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只是绝望地挥挥手。这时,病人发现,近来教授的背驼了,甚至头发都似乎有点白了。
  罪行成熟,就会落地,仿佛石头。一般都这样。波利格拉夫·波利格拉福维奇提心吊胆地乘卡车回来。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唤他去检查室。惊讶的沙里科夫踏进房间,怀着朦胧的恐惧,瞧了瞧博尔缅塔尔脸上那对枪口,随后又瞧了瞧菲利普·菲利波维奇。一团烟雾在助手周围飘拂,他拿烟的左手在产科座椅锃亮的扶手上微微颤抖。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十分冷静地宣布了一个灾难性的决定:“收拾东西,裤子、大衣,您要用的一切,马上从家里滚出去!”
  “这是怎么啦?”沙里科夫着实诧异。
  “从家里滚出去,今天。”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单调地重复,眯起眼睛,看着自己的手指甲。
  魔鬼附到波利格拉夫·波利格拉福维奇身上。显然,死神已经守候着他,灾难就在他背后。他自己投入了无可避免的怀抱,狗叫似的恶狠狠喊道:
  “这究竟是怎么啦!难道我还治不了你们两个?我在这儿享有十一平方的面积,我就住着。”
  “您走吧。”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诚恳地轻轻说。
  沙里科夫自己请出了死神。他举起左手,散发出死猫腥臭的手指,朝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做了个侮辱的动作,随后,右手从衣袋里掏出手枪,对准危险的博尔缅塔尔。博尔缅塔尔手中的香烟,就像流星陨落。几秒钟后,惊恐的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在碎玻璃上,一跳一蹦地从柜子向长沙发跑去。长沙发上躺着四脚朝天、喘着粗气的清除无主动物科科长,外科医生博尔缅塔尔骑在他胸口上,用一只小小的白色垫子堵住他的嘴巴和鼻子。
  过了几分钟,满脸杀气的博尔缅塔尔大夫走到寓所门口,在门铃边上贴了条子:
  “今日教授因病停诊。请勿按铃,以免打扰。”
  他用锃亮的小刀割断门铃的电线,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被抓破的脸和被抓伤的微微颤抖的手。随后,他走到厨房门口,对神色紧张的济娜和达里娅·彼得罗夫娜说:
  “教授请你们不要出去。”
  “好。”济娜和达里娅·彼得罗夫娜怯生生地回答。
  “请让我锁上后门,拿走钥匙,”博尔缅塔尔躲在门后的阴影里,手掌遮脸,“这是临时措施,不是不相信你们。万一来人,你们顶不住,会开门的,但我们不能受干扰。我们有事。”
  “好。”两个女人回答,脸唰地白了。博尔缅塔尔锁上后门,锁上前门,锁上走廊通前室的门,随后,他的脚步声在检查室里消失。
  寂静笼罩寓所,漫向所有角落。暮色也弥漫进来,令人厌恶,警觉的暮色,总之,一片昏暗。确实,后来据院子对面的街坊说,这天晚上似乎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家检查室面朝院子的窗户里,所有的灯全都亮着,他们甚至看到教授本人戴着白帽子……这些都很难查证。确实,完事后,连济娜也说,博尔缅塔尔和教授从检查室出来,伊凡·阿诺尔多维奇把她吓得半死:似乎他蹲在诊室的壁炉前,焚烧自己从教授病人的病历中抽出的蓝皮笔记本!似乎大夫的脸色铁青,脸上,嗯,脸上全是抓痕。那天晚上,菲利普·菲利波维奇也像换了个人。还有……不过话说回来,也许,这位普列奇斯坚卡寓所里的天真姑娘在胡编乱造……
  但有一点可以保证:那天晚上,寓所里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


《狗心》(九)的评论 (共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