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c故事《虚构原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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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到无数审视的锋芒无时无刻不在对她发出严肃的质问,调动她没有来由的自责。
直到她发现,那些都来自她自己的眼睛。”
1 冬日。和平常一样的夜晚,贺夕在自家店里帮着干活。爸爸在门口收拾货架,妈妈和奶奶忙着整理账本。妹妹贺年躺在摇篮里熟睡。 街上安静极了。月光幽幽照着覆雪的路面,路灯也似乎比平日暗淡。暖气开得很足。 “决定好去哪了?”奶奶问。 “嗯。”贺夕答。 “我还是觉得报一中好。一模你都超了好几分。”妈妈又一次提醒。 贺夕撇嘴。“我自己已经确定好了,我想去三中。再说,一中不适合我,而且参考的是去年的分数线...” 她不想再解释了。 “有什么不合适的,大家都学。你老师都跟我说了,现在你最好的......”爸爸跨进门,漫不经心开始说教。 贺夕非常反感爸爸这样事不关己又非要横插一刀的态度,索性扭头走进房间。“爸爸,我再好好考虑考虑。我回去复习了。” 戴上耳机,播放英语听力,脑中却是乱糟一片。贺夕长久处于中考复习之下的烦躁情绪之中,她已经觉得这样乱糟一片的生活才是自己的常态。外面嘈杂的声音似乎比以往更大,奶奶一如既往地为她辩解,可惜她根本不想插手。家人大概又在各持己见地争论他们根本不了解的东西,大概还会插入几句对她叛逆态度的评价。 “他们打起来了…居然在奶奶面前......” 贺夕无法否认,她的家庭并不完美。索性她具有一个普通人所没有的逆商,每当面对家庭成员出现割裂的情况,她会自觉地告诉自己这是正常的。起初只是安慰自己的一种方法,后来却慢慢演变为对自己的反思。
一种毫无理由的愧疚。
不论矛盾为何而发生,贺夕总会将它归结于自己,似乎这样就能平息矛盾,因为罪魁祸首已经认罪了。 她知道自己很快就会恢复理智,在夜深人静之时反省今天错误的情绪。 ...... 反正结果都一样,那多生一会气又有什么问题呢。 ...贺年哭起来了,这烦人的小家伙... 不对,好像只有贺年的哭声...他们被我气得哄孩子都不愿意了? 贺夕具有惊人的胆识,勇于在父母大吵一架之后离开自己的房间去乱成一团的客厅哄妹妹。 于是,作为对她勇气的嘉奖,被鲜血染红的客厅出现在她的眼前。爸爸,妈妈,奶奶躺在地上,和殷红的地板融为一体。血肉的气味刺鼻而恶心,混着门外的寒风令人作呕。持刀的陌生人们在血泊与尸块中走向摇篮车,正被突然出现的贺夕打断。 贺夕傻了。如此恐怖的画面让她大脑空白,双腿僵直。 其中一人骂骂咧咧走向贺夕。 用仅剩的理智躲回房间,门锁替她撑住了最后几秒。 只有几秒钟。她甚至都来不及做出反应,对方就破门而入,手提着还在滴血的尖刀,揪着脖子把她扔在地上。 贺夕早已吓破了胆,她知道他接下来要干什么。
她生命中最后一个清醒的决定,是从8楼一跃而下。
惨淡的月光洒向面目全非的自己,风与雪是唯一流动的东西。温度被黑夜一点点剥离。 贺夕没法想到这么多。
打开房门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死了。
2
“你悔恨旧日。”
如同在吟诵,如同在轻唱
陌生的女孩,藏在斗篷下发问
“你审视自我。”
如同在祷告,如同在祈求
陌生的神灵,藏在斗篷下发问
“你理应背弃虚无的罪责。”
万千白绫汇于终末,雪国冬日祈盼春来
三问终了,言尽于此
祂的世界,白雪皑皑
耳边不断吟念着怪异的祷词,贺夕的意识融入其中,随词句的起伏而浮沉不断。神明的身影愈来愈模糊,女孩的面容愈来愈清晰。当两种存在扭曲,交织,融合到终于清晰可辨,一切竟瞬间真实得触手可及。 来者的面容糅合了神与人的特征,手握长杖,如同真正的神使,却又飘渺虚无得仿佛从未存在过。未等贺夕辨认出她究竟是什么存在,就被未知的丝缕意识封存了双目。陌生的意识像是一尾游鱼钻入大脑,耳畔仅剩几个字句模糊难辨。 “欢迎来到【方舟】,
贺夕。”
...... ...... 我应该躲到衣柜里的。 这个念头不知为何冒了出来。 不对,我从楼上跳下来了。我已经死了。 原来死了也能想东西啊,真神奇。 ... 人死了会到哪里? 贺夕感觉有青草的味道钻入鼻腔。 “原来天堂也有这么多草。 等下... 我这不是还活着吗...?!” 3 贺夕最不明白的事,不是她怎么来到了【方舟】,而是她为什么能来【方舟】。 方舟,不知由谁人创造的,专属于向生的死者的乐土。按照介绍册里的定义,方舟中向来不容纳一心赴死的逝者。向她这样几乎以自杀方式来到方舟的,连入驻登记处的工作人员也表示少见。 因此,当终于在住所安顿下来,她认真地回顾了自己短暂的戛然而止的人生。 出生于除夕夜,于是一直被家人赋予厚望。 六岁之前的记忆太过遥远,只能模糊记得幼儿园里被分割成块的装水杯的苹果形大柜,颜色鲜艳的识字卡片,还有永无休止的孩童的打闹声。奶奶对我是最好的。 小学,米老鼠图案的粉色书包,对于自己弱小的身躯和寥寥无几的课本都过于巨大。好像曾为期末考试发愁,但是那又算什么呢,反正还是个小孩。玩一样度过六年。 初中。好像就是某天晚上听见爸妈吵架,第二天早上又若无其事的送我上学,从此发现爸妈实际上感情不和。真是苦了他俩,伪装了整整六年都没让他们迟钝的女儿发现。更何况在这个家里,矛盾几乎都是因为我和我的成绩而发生的呢。尽管这样,也不能称为完全失败的家,只能算是没有尽如人意罢了。 抛开这些,成绩在班里排名靠前,但是小县城的中学能有多好呢。似乎也没有认真学习,直到初三备考。 然后我就死了。 ... 看不出什么特别的。 那么,死的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家里人因为升学原因吵了一架。 想到这里,贺夕突然感到一阵寒意。明明爸妈都不支持她考三中,为什么会在这种达成共识的事情上争得如此激烈? 她只记得自己戴着耳机,反常得满腔怒火无处发泄,房门外巨大的噪音被英语听力掩盖,根本没空想这些。 ... 那不是吵架的声音。 是家人被那两个王八蛋砍死时的惨叫。 我早该听见的。
我早该听见的!!!
我本就有时间报警,或者从后门逃跑,再不济也不会任由他们送死又愚蠢的逼死自己! ...我是最没资格来到方舟的人。 还不如让我第一个去死,到阴间喝一碗孟婆汤,然后永远死在那个下雪的夜里,骨肉与灵魂一并腐烂消失。 跟家人赌气的代价实在太大了。大到贺夕全家被仇家谋杀,大到贺夕独自一人活在死人的世界,更大到让她自从来到方舟的第一天起便背负着罪恶,余生尽数为此折磨。 是啊,你是为了赎罪而来的。 西西弗斯的巨石已经铸成,原罪凝成道路通向山顶。
她唯一的选择就是那块石头与陡山,直到生命再一次终结。
4 这个仅在传说故事中出现的想法并没有给贺夕带来什么现实意义上的改变,顶多让她郁闷地在教室恶狠狠睡了几乎一天。死了也要上课,这不是玩笑话。 也许对于这些真的想活下去的人来说,上课也是一种对生命的恩赐。 贺夕感觉自己跟这个充满生机的世界格格不入。完全由死去的灵魂组成的世界竟是巨大的乌托邦,理想国。每天都是盛大灿烂的节日,人们像是在乡村节庆那样笑着歌唱、舞蹈、裙摆在阳光下翻起无风的波浪。大概如果所有人都珍视生命,世界就会是这样美好。 但当她坐在家里的暖炉边上一边烤火一边面对雪景时,总会不可避免地想起仿佛不久前发生的惨案,就好像楼下躺着连同灵魂一并被摔成碎片的自己,背后是满屋的刀光与血腥。 想到这里的时候,房门被打开了。贺夕吓得蹦起来。 门外人说声抱歉,拖着行李箱又把门关上。 贺夕收获了第一个舍友,而问好的方式是举起板凳和台灯防御。 她坐回地上,为自己的条件反射感到可悲。 没有人能对家人的死一笑置之。但是在无能为力的情况下,也没有人会一直作茧自缚地困在悲哀之中。消沉了几天,贺夕终于迟钝地开始认识这个新世界。不幸的是,这并不代表她准备放下过去,而仅仅是她不觉得自己一个人能想明白什么。 走出房门,看见收拾屋子的舍友。她才想起来今天好像是周末。 就这样晾了她两天,怪不好意思的。 “我来帮你吧。” “你叫什么名字?” “贺夕。” “冬名。” 如果以贺夕原本还算开朗的性格,她早就和冬名混熟了。但是经历变故之后,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真的沉默寡言起来。 “我不擅长社交,可能要让你失望了。如果想聊天,我就给你推荐一些同学。方舟的人虽然都死过一次,但是脾气比上没死过的那些可是好上了太多。” 贺夕想说没事,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下。 一瞬间,她想起极其相似的场景。几年前父亲节那天,她注视着慈祥的中年人,笑容堆在双颊,就在最适合送上祝福的那一刹那,却是和今天一模一样的沉默。 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她是真诚的,孝顺的,她不止一次注意到他的白发,不止一百次尽力做到一个好女儿。她做了她能做的一切,唯独送不上一句节日祝福。 她的脑子像是跑着跑着就猝死了,死的干干净净。 那是正正好好的一天,阳光,白云,还有一顿好饭。就是这么好的一天,她突然发现自己是多么胆小怯懦,而朝夕相处的他是如此陌生。 不管何时都是一样。 因为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甚至想到死都不知道为什么。
5 这次经历过后,贺夕觉得自己必须认真起来了。 如果想不通,她没办法真正重新好好生活。她最了解自己是什么人。 贺夕根据冬名的推荐找到了荧湫,一个据说性格古怪,但是长相惊为天人的同校生。 “按你的说法,如果觉得要从“家人”入手,那就找荧湫聊聊吧。她对于这个话题可以说再熟悉不过了。 “啊另外,要是她开始说她的姐姐,就问问她别的吧。不然你可能要多花上一整天了。” 荧湫在隔壁班,贺夕在课间找她时教室里只有两个人。大概是要上体育,班里人都下楼了。 ... 至于那两个人在做什么,贺夕觉得自己大可以礼貌地等一会。 “...外面那位,你找谁?”黑色头发的瞟见贺夕。 我找谁是重点吗!您二位人还怪好嘞,亲嘴亲一半都愿意暂停给我找人! “我找荧湫...那什么,你们先忙,我下去找吧,” “荧湫就是我。找我什么事?” 荧湫怀里短发的同学低着头快步走出了教室。 “呃,你和你男友其实不用管我的...”虽说那位同学的短发已经到了肩膀,但是昨天贺夕还在图书馆门口见到一个白色卷发长到腰间的男生,应该不算奇怪。 “那是我姐。” ??? 贺夕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她瞬间觉得要了解眼前人是件难如登天的事。 “...,,你们没问题吧,我就是,呃,有点担心,那个...” “你是说我把她按在桌子上吧。没什么,个人情趣而已。她早就允许了。 “啊,你表情有点奇怪啊…真的没什么,我姐姐患有情感缺失类的病症,我做这些也都是经过她同意的,为了帮她早日恢复啦哈哈哈...” 贺夕不觉得这是真的。但是对于“个人情趣”都能轻描淡写说出来的人,说谎似乎也没有必要。 ...这哪是仅仅性格古怪,这是已经完全超出理解范围了。 【中午】 “是想和我交朋友吗?”狡黠,意义不明却没有恶意的笑容。 按照约定,贺夕在餐厅约见荧湫。 你不得不承认,在荧湫面前笑不出来是件反常的事。也许冬名推荐荧湫的理由包括了这一条:至少她能让贺夕笑出来(尽管是对对方性癖不理解并大受震撼的笑,但是谁在乎呢)。 笑出来会放松很多,人也会更愿意说话。贺夕哭笑不得地感觉自己像是某个孤身一人的魔法少女,怀揣仅自己知晓的秘密却无人诉说,竟寂寞得对着邪恶的契约兽自言自语。索性她并不讨厌这种感觉。 以前从未跟人透露过的家事被她平静地,有点破罐子破摔地讲给陌生人,这是贺夕从未想象过的。或许对不熟悉的人讲出来是个相对正确的决定,至少不会让朝夕相处的舍友每见自己一次都会想起那段不愉快的谈话。风险也同样存在,她不保证明天不会听见自己曾经希望父母离婚的念头被不认识的人当作饭后谈资,虽然她相信冬名和荧湫的人品。 在确认其他家人都没有来到方舟之后,荧湫并没有直接表态。“贺夕,冒昧问,你觉得自己的家庭是幸福的吗?” 她很礼貌。贺夕对荧湫的礼貌和荧湫的问题都感到无所适从。 “...我不清楚幸福的普遍标准,但大部分时候是的。” “所以是会根据具体情况改变的吧。” “嗯。” “那我跟你的情况应该差不多。”荧湫不明所以的笑容永远固定在脸上。“既然家人是重点...贺夕,你愿意听听我的家吗?” “如果你愿意说的话,乐意之至。” “我的家很早分成了两半。分成姐姐和她的妈妈,我和我爸,还有继母。 “我今天不打算说我的姐姐,因为我对她的看法从来没变过。她一直都是带给我幸福的那个人。 “我只说我的继母。我管她叫那个女的,叫了快十年。非常欠揍但是她默许了。 “看法会改变我对人的态度,也许对你也适用。我和她的关系一直冷淡,后来在我重新遇见姐姐的那一个月里关系几乎破裂。最严重的时候,我把自己锁在家里,五成时间抱怨自己是个废物,两成时间发烧和在幻觉里发烧,剩下三成用来睡觉和抱怨她。她阻止我见到姐姐,所以我痛恨。其实根本不是这样,但是那个时候我自己都快病死了,我想不到其他的。 最后一天她终于让我出门。她像个真正的妈妈一样,我记得很清楚。是她让我去车站见姐姐最后一面,然后我就淹死在了那条河沟里,死在我们关系最好的时候。 那天晚上我真觉得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但是她应该觉得是她害死了我。我一直希望她不要自责,虽然我想个混蛋一样曾经排斥她诅咒她,但是等我有时间想明白之后才发现她其实也没有什么错。 “就像我说的,
看法改变态度,但是首先是行动改变看法。
她让我死的时候也跟傻子一样充满希望,这是其中之一。尽管她做过偏激的事,我想你应该不感兴趣,如今也没必要记得。 “你的情况比我复杂。你一直都处于对家人似好似坏的态度中,但这些都跟你本人没关系。就像大多数人对你的评价:你是个好孩子或是个乖孩子,实际也确实是这样。
你家人的行动改变你的看法,你对他们的态度,然后潜移默化地改变你的为人处事,甚至是你本身。
所以你的家庭好像一会幸福一会不幸福,也许因为你在吃一顿好饭时想起曾经在餐桌上被错罚,也许因为你没考好被臭骂一顿时看见爸妈头发见白心生不忍,也许某人几分钟前心情大好,等你再次见到他时已经开始抱怨你的懒惰。当然例子都是我编的。你的态度会反复改变,折磨你对家庭幸福的认同,但其实你没有错。矛盾永远都会发生,因为我们都是普通的人,都有普通得各不一样的家庭。 贺夕完全无法反驳。荧湫的判断和自己的实际情况出奇相似。 “你说是你害死了家人。我想你应该在自责,但是以我浅薄的见解,
那次意外应该不是让你自责或内疚的最重要原因。这个原因长期存在。
“贺夕。这些是我根据你说的话得到的一些乱七八糟还跑题了的结论,谢谢你听我胡扯。我好像没有得出什么观点,也没有给你什么建议之类的,所以咱们还是吃饭吧。” “...我明白了。谢谢你。” “唉!一下子说这么多,我都快变成那个卖书的小子了…” 6 在情绪不稳定时盲目下定论无疑是草率且错误的。更错误的做法是将其大肆宣传给周围的人。贺夕非常幸运地停在了第一步。 荧湫有许多东西没有明说,但她的意思非常明显:害死家人的根本不是贺夕。悲剧的发生与贺夕当晚的行为毫无关系,仇家没必要选择家庭矛盾激化的时候行凶。 贺夕也不是傻子,她知道刚来方舟那晚做出的判断有多荒唐可笑。 她只是感觉心里缺了点什么。 她像一团被揉皱的白纸,无论怎么展平,纸上的折痕依旧清晰存在。她在自责,甚至自卑,她看到无数审视自己人格的目光投向舞台中心,台上人每走一步都留下一串没有疼痛的血滴。但正如荧湫所说的,意外不是原因,正如死亡不是终止。 她要抚平纸上的折皱,正如她修补自己不完整的世界。 “这倒不像是荧湫的作风啊,”听罢贺夕的复述,所谓“卖书的小子”笑道,“一般来说,可能说出‘你管他什么有罪没罪的,既然不是你的错,那怕什么?”或者“有那嘴欠的,揍一顿就服帖了’这种话的才是她吧。” 看着对面可能小学都没毕业的小男孩一本正经讨论和他年龄完全不对等的话题,贺夕努力地说服自己的认知。 “所以,她很重视你的问题。既然荧湫给出这么认真的回答,想必是希望贺夕同学也认真面对吧。不过,我毕竟只是个小孩子,水平有限,起不到解读的作用,还请谅解。” 但是你好像什么都知道。意识到这点时,贺夕的嘴已经要命的把直觉不经过大脑地说了出来。 “啊,是这样吗?”名叫染叶的男孩露出所有这个年纪的小孩说谎被揭穿后腼腆的笑容,好像他刚才只是为了掩盖偷吃糖果的罪行而编了个蹩脚的借口。“我不能插手大人的事呀,贺夕同学。随便揣测别人的想法是不对的。” “没事,我只是想听听你的揣测。”贺夕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自己好像在安慰一个犯错的孩子,但是这孩子可能接下来就会跟她探讨哲学问题。 不过染叶没有这么做,他也不会这么做,因为他更有智慧。
“贺夕同学,我有点好奇,你的爸爸妈妈在你眼里是什么样的呀?”
贺夕明显愣了一下。很多矛盾的事物瞬间聚集在她的脑中。 ...他明明知道答案。只是看着染叶的脸就足以让贺夕验证自己的猜想。 他只是个小孩,他两手托腮,坐在图书馆长凳上脚还够不着地,可能给他一颗糖能高兴一天,可能对他说“你妈妈不要你了”就能让他当场掉出眼泪来。但是只要你直视他的眼睛,你完全不能把他与小孩联系在一起。 他分明什么都知道。 那么,他在引导我思考这个问题? 贺夕从染叶的眼神中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暂时。不过我会好好想明白的。到时候,我再给你讲讲吧。” “嗯!我会好好等着的!” 他又变成一个孩子了,仿佛刚刚有人向他承诺生日时给他买渴望以久的玩具。 等着吧。总会有那一天的。 她像对孩子做出承诺的大人一样拍胸脯保证道,只不过是对着自己。 7 “你爸爸妈妈是什么样的?” 儿时过年,亲戚喜欢这样逗她。 “爸爸和妈妈都很厉害!...爸爸会折纸青蛙,会修电视,妈妈会做很好吃的东西,还带我出去玩!” 亲戚们其实根本不想听这些。他们永远只会问:“那你更喜欢爸爸还是妈妈?”或“如果你爸爸妈妈离婚了,你会跟谁?” 她不知道。在她这个年纪有确切答案可能是件更糟的事。贺夕从没想过父母可能会离婚之类的情况,如果发生,她宁愿两个都跟,或者谁都不跟。 “你家里到底是啥样的啊,能把你逼成这样!” 她跟同学坐在教学楼最高处发着牢骚。 “他们就是性格太厉害了,说一不二!我连反驳的机会都没有,或者说根本连反驳都不是!我爸,就因为自己没考上一中,所以拼命的想说服我!真是的,也不看看...” 她想说“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培养出那么厉害的人的实力”。但是她说这话时正好向楼下看去,巨大的楼层落差让她瞬间浑身发冷,好像神在向她大逆不道的心理发出谴责。 “...也不看看我到底考不考的上啊...” 她已经没有抱怨下去的必要了。只要她再多说一句话,她的良知就会自觉把她从顶楼推下去。 那么,就都怪自己吧。 “你...愿意和我讲讲你的家吗?” 现在,是冬名小心翼翼地向她发问。 “不愿意也没关系,我只是,” “...当然,可以。”贺夕略显唐突地打断对话。 冬名,一个呆在宿舍里时间比贺夕还多的人,自称不善社交,但来到方舟几天内就把周边同学的特征尽数记下。甚至在贺夕知道学校里有图书馆之前,她已经跟染叶聊熟了。 “我的家人...我对他们越来越陌生了。关于他们的记忆好像在一点点重塑,我活着的时候越来越没法确定他们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死后更是。 我记得我跟你说过,问题出在家人上吧。荧湫是对的,是他们的行为改变我的看法,改变我的态度。但是我对他们的看法...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以我爸举例,我曾经在父亲节那天,本来应该说“父亲节快乐”的时候愣了一下。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后来我爸因为这件事说了我很久,说我叛逆或者故意气他。 “但是事实正好相反。”冬名接上。 “对啊。我什么念头都没有,我只是想说父亲节快乐而已。 很明显我被误会了。
但是...我没法生气。
因为就在那一瞬间,我好像不认识他了。有一万个片段飞过我的大脑,但是一个也没留住。 他是谁? 我说他是我爸,他小时候折青蛙哄我开心,他一边骂我一边修被我弄坏的电视,他在我书包里翻到同学借给我的小说后生气的撕个粉碎,他希望我考上他没能考上的学校,他挣钱养家,他为了一根铅笔在我一模那天早上根我妈大吵一架,让我第一门科目考的稀巴烂,他关心与他无关的事,他在父亲节那天都没有收到最爱他的女儿的祝福。
这些都是同一个人,但是我说:
我不认识他。
我一定是有罪的,我想。我怎么会认不出他呢。 那天晚上,我惹他发火,他质疑我为何不愿考他想去的学校。我也生了气,但是我依然会把错归在我自己身上。我可能过段时间就会愧疚,道歉,然后回心转意,只是我没有那个机会了而已。 贺夕早已忘记自己在说什么。冬名却仍在认真听着。 “很典型的寄希望于下一代。贺夕,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这句话的效果超出了冬名的预期。 “我知道,但是...我不想听这些,对不起。” 贺夕感觉自己要哭了。她小时候悲哀地想象过如果家里人全部死了会怎样。她预想自己会嚎啕大哭,哭到嗓子干哑,眼中泣血,为家人的离去而悲伤绝望,然后永远走不出来。 实际上并没有。她矛盾,冷血,混乱,她会和同学讲笑,她会继续生活,但是她的心变成打碎的玻璃,永远无法粘合,直到她发现裂痕早已存在。 对别人说出心里话之后她变回了那个脆弱的贺夕。她像一只自觉丢盔卸甲的河蚌,将柔软的一面对准他人,最后落荒而逃,空留下一串珍珠。如同生前某个因小事被妈妈痛骂的深夜,她把头埋在周围唯一能依靠的东西里无声地发泄,可能是被子里,可能是花洒喷头下,现在是在冬名的肩头。 按照荧湫的理论,贺夕的脆弱来源于家人的作为。但是贺夕现在连抱怨都做不到。
家人行为的矛盾让她产生陌生感,而她现在在因此自责。
不,她一直都在因此自责。
贺夕可能从她能记事起就习惯于把错误归咎于自己,为此,她自卑,她发奋图强,她把能做的都做到最好。她早已问心无愧,但是她自己不这么认为。 长期应对家庭的矛盾和自己的认知,她早已筋疲力尽。而这中自责的心理又影响到她生活的各方面。贺夕接受不了别人的善意,也许就连现在,她都在后悔给我添了麻烦。 原因长期存在。贺夕的良知与自我给贺夕打下一纸判决,再将她推上名为原罪的绞刑架。 这是原罪者的痛苦吗。冬名思索。
但是所谓“原罪”,根本就是虚构的啊。
8 疯狂奔跑着的小人停住了。方才道路两侧的密林不知何时变成了舞台上的幕布,聚光灯耀眼的光芒叫她睁不开眼。 她不知自己为何要奔跑,她早已忘记自己的目的。但她发现,此刻,舞剧已经开始了。 布景已就绪,乐团随着指挥棒的律动演奏起圆舞曲。在观众炙热的目光下,小人不得不跳起舞蹈。 动作不知何时已被记在心里,她反倒像是在执行某种程序。小人忘记时间,忘记疲倦,节拍越来越快,她的血液几乎沸腾。 观众欢呼,鼓掌,近乎疯狂,就在乐曲进行到最高潮之时,她突然恍然大悟:“我为什么要跳舞?” 管弦乐队在一瞬间冻结,随后如同杂碎的玻璃般分崩离析。 死一般的寂静中,她走下舞台,走向带着面具的观众。 “你怎么不跳了?”沉闷的声音带着一点责备。 “你是谁?” 贺夕直勾勾盯着眼前人。 “你怎么不跳了?”“你怎么不跳了?”“你怎么不跳了?”“......”“......” 剧院瞬间被责备的声音填满,回声撞击耳膜,好像一潭死水里扔进一块巨石。 “我问你到底是谁!!!!!
回答我!!!!!!!!!!!”
贺夕愤怒到了极点,几乎是咆哮着扑上前去扯掉了对方的面具。
面具下是另一个贺夕。
不如说,整个剧院里的观众,都是同一个人。
“......我好像明白了。” 在这句话说出口之后,整个世界轰然崩塌。 贺夕从床上醒来。 她做了梦。她希望自己从梦里得到点什么。 如果梦里让小人跳舞的观众其实都是自己本身...是否意味着,长期困扰自己的原因也是如此? 与荧湫,染叶,冬名的谈话后,结果似乎已经显而易见。
所以,我已经找到答案了…吗。
那接下来,好歹让这些答案发挥点作用吧,贺夕。 ...呃,如果这样...这是不是也算一种自责啊? 算了,今天姑且放过自己吧。贺夕对着镜中的自己露出“放轻松”的笑容。 坐在车上颠簸不断,贺夕感受着假期的快乐气氛。长久以来乍暖还寒的冬季终于迎来一点春的气息,再加上持续五天且不用调课的小长假,荧湫等人自发组织了一次出游,当然,所有人都心有灵犀地邀请了贺夕。目的地是位于方舟中心位置的方舟第一高塔,人称“桅杆”。对公众开放的区域集购物,饮食,娱乐休闲,极限运动于一体,是学生们放假的不二选择。 正如计划的那样,所有人都放飞了一样的疯玩。由霓虹广告牌和街机游戏构筑的帝国,任谁都无法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包括一直情绪消沉的贺夕。在目睹了荧湫仅用一下午就把几乎整层楼的游戏奖品洗劫一空的全过程后,众人说笑着前往今天的最后一个项目。 在喧哗的世界待久了,任何人见到如此美丽的景色都无法不赞叹。在“桅杆”的最顶楼眺望,整个方舟的版图尽收眼底。此时正值黄昏前夕,天空同时处于青绿和橙黄两种状态,安静中带着一丝热烈,贺夕也沦陷在晚风中。 可惜美好不会一直留驻。比如贺夕早该知道,今天的压轴节目,蹦极。 9 贺夕似乎不能责怪任何人。 这种情况应与先前的分析相区别,因为贺夕从未跟同学中的任何一个透露自己真正的死因。一是出于礼貌,二来是受普遍情况的影响,大家好像都认为贺夕也是被两个仇家所杀。 蹦极和从楼上坠落,可以说相似,也可以说完全不同。但对贺夕来说,同意蹦极无异于同意重演自己的死,无异于再回忆一遍那桩惨案。 先是冬名看出了贺夕的异样,然后所有人都郑重其事地向贺夕在三确认是否要尝试,虽然不清楚原委。 “...没事,我...只是第一次玩,有点紧张而已。” 她不清楚自己在害怕什么。也许是快乐的一天让她有了重新“死”一遍的勇气和资本,她也没准备像过去她习惯的那样想太多。 “如果真的不行,一定要及时说啊。” 他们是真的在担心我啊。贺夕反而有点庆幸了。 虽然是方舟最负盛名的旅游项目,排队时间也没有很长。贺夕几乎是毫无防备地就站在跳台边缘。拴好安全绳,确认无误后,工作人员示意开始。 那么,就当是对过去的告别了。 贺夕长舒一口气,步入夕阳与云海。 坠落的瞬间,全身上下所有器官几乎同时发出警报,失重感与坠楼时一模一样。贺夕紧闭双眼,大脑一片空白。 在近乎疯狂的坠落几秒后,时间似乎在一瞬间戛然而止。 于是贺夕睁开双眼。 这是真的。身边所有的事物都停滞不前,方才顺着脸颊呼啸而过的风也好像凝固一般。贺夕就这样悬浮在半空,目送夕阳离开云层。 实在是太开阔了。与整个世界相比,贺夕甚至不及一粒尘埃。 但这高空中每一片飘拂的云,每一束跳动的光,唯有对你才形成一个世界。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如果是这样,那就太好了。 脑中的声音悠悠道。 我还记得你。你总是喜欢在别人脑子里说话。 不如说,我只能在别人的脑子里存在吧。 那么...你想说什么? 在方舟广为流传的说法其实是不全面的,所以你曾经好奇过自己为什么能来方舟。以我的猜测,神明也许是希望给你想明白的机会吧。 毕竟,如果只是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不就太可惜了吗。 这么多天以来,我想你大概早就明白了。
生的意义,罪的有无由自己决定。
无论生前死后,将错误一味归于自己都没有意义。
以上是来自神的忠告。那个家伙多少有点迟钝,说话也刚愎自用拿腔拿调的,总喜欢莫名其妙让我给你们传话。 我的想法也是如此。 你是指哪一个? 两个都是。 这样啊。那么,想必我们会很合的来吧。 正如祷词所说,“你理应背弃虚无的罪责”。看来现在,我要恭喜你,跟自己对决的这场官司打赢了。 接下来,就好好欣赏方舟的落日吧。 我们有缘再见,贺夕。 贺夕没有道别。 时间缓慢流动起来。时间又好像从来没变过。落日正喷薄出最后的余晖,晚霞染红了来人的双眼。一切似乎亘古不变地存在于此,不为等待着谁人的到来。 贺夕面向地平线,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了。 想明白一个道理可能只要一瞬,也可能要耗费一辈子。但是没关系。大多数时候,只需要好好的,认真的为自己活着就够了。
更何况是贺夕呢。
10/尾声 “感觉怎么样?” 贺夕刚回到顶楼就被急切的众人围住。“有没有问题?或者哪里不舒服?” 头晕,心条加快,但是“没有问题,一切正常”。以前,不管是什么情况,她永远都不会说出哪里有问题。这样当然不会引发任何矛盾,但是这仅限于以前了。
“有点晕,可能蹦极不适合我吧...
“...不过,谢谢你们。芒夏、荧湫、染叶、冬名、谢谢你们。所有人。”
就是这样。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用谢,好好休息吧。” 冬名抱住了贺夕,一如两人谈心的那一刻。 冬名也许撒了谎,她其实非常擅长社交。因为那只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拥抱,但已经足够贺夕闭上所有的眼睛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