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祸又造神:中国戏转化成“经典莎剧”与“莎士比亚崇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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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诸玄识
(一)文奸济恶:用心机把阴魂供奉于“大雅之堂”
(二)文采风流:追中国风入戏太深却“大贤虎变”
(三)文宗百代:“风雅颂”被本土化是“大势所趋”
(四)文星高照:莎士比亚的宗教化乃“大显神通”
(五)文章宗匠:欺世盗名的杰作竟然“大展宏图”
前 言
老子曰:“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那么,被世人所赞颂的莎士比亚,是不是正相反呢?
中国古人云:“心之精微,发而为文;文之神妙,咏而为诗。如此“精微→文”和“神妙→诗”,是“中国风”带入西方的;而18世纪之前,在“莎士比亚”名下的诗文则相形见拙、判若云泥。
“粗俗的莎士比亚(vulgar Shakespeare)……(竟然)在18世纪作为一种‘文学神灵’而重生。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句话出自英国作家伊恩·凯利(Ian Kelly)的书评。该书即里奇(F. Ritchie)和萨博(P. Sabor)合著《18世纪的莎士比亚》(剑桥大学出版社,2012年),摘录如下:
“到该世纪下半期,莎士比亚的地位已经确立;从那时起,‘他’一直是英语文化的核心。然而……(这)不是我们的莎士比亚。”为什么?
“在其被制度化地定为‘民族诗王’之前,(冠名)莎士比亚的剧作是野蛮时代的产品——粗糙和晦涩(crude, incomprehensible)”;他的戏“是悲剧与喜剧的胡乱混淆,而且其语言乃下流和猥亵(vulgarity, indecency)”;整个来说,“莎剧是粗枝烂叶,鄙俗不堪;除非被彻底改造,否则它不适合于现代舞台”。
在18世纪,“莎剧受欢迎的程度,取决于如何修改;因此,其文本从不固定,可被自由更新和重塑(reshaping)”;“简而言之,每一个‘利用者’都是整然地重写莎士比亚的话语”。
从事于改造莎剧的“编辑”有很多,我们从书中挑出两位为例:
“亚历山大·蒲柏的版本清楚地表明,他通过删除其很糟糕的部分,来拯救‘莎士比亚’……”;“他似乎运用审美的武器来对付粗鲁的‘莎士比亚’;“他改善了莎剧的语言,使之变得清晰和优雅”。
“大卫·加里克连续许多年一直在重写莎剧,并创造了‘莎士比亚崇拜’(Bardolatory)”;“……把‘他’经典化和神圣化”。
笔者想起柳宗元所言:“美不自美,因人而彰。”但讽刺的是,“莎士比亚”本身并不美,而是后人赋予“他”的;确切地说,是挪用了“中国风”——借花献佛、借水行舟!
另一句名言:“真实就是美,与真实对立的东西就是丑。”(Plotinus)据此,现代版或经典版的“莎士比亚”是丑陋的,因为“他”不真实。另一方面,真实的莎剧(他本人所演的和在其名下的旧文本)则也是审美、唯美的反面。

(一)文奸济恶:用心机把阴魂供奉于“大雅之堂”
为什么莎士比亚死后一个多世纪会“一飞冲天、一鸣惊人”?
在18世纪英国的文艺界,身兼演员、导演和剧院经理的大卫·加里克(David Garrick, 1717—1779)可谓“叱咤风云、时势英雄”。他既是“莎士比亚能够流行的主要驱动力”,又是“莎士比亚产业”和“莎士比亚崇拜”之父。
中国古语:玩物丧志,玩人丧德。用这句话来形容加里克再恰当也不过了!“玩物”是指他沉迷于“中国风”,以致差点玩火自焚;“玩人”是指他出于自私动机,成功地把莎士比亚树立为“世俗宗教”(secular religion);而且两者则是因果关系:栽倒在“中国风”之中的他,紧抱“莎士比亚”而翻身站起。
另一方面,经典版“莎士比亚”也是“中国风”之果;确切地说,在18世纪的英国,好几代具有中国知识背景的相关精英,包括加里克和约翰逊博士,都运用来自中国的语言内涵、审美品味和启蒙哲理,以及中式戏风与舞台,对“莎士比亚”(作品/戏剧)进行了变革——变废为宝,革凡登圣。而在之前,虽然它已经过世代“编辑、编导”的反复修改,但仍是“粗俗、粗糙和粗鲁”(vulgar, rough and rude)。
加里克的家庭内外和舞台上下都离不开“中国风”。但“成也萧何,败也萧何”——1755年,加里克与法国人合作上演《中国节日》(法国版“中国风”戏剧);恰值英法七年战争(1756—1763年)的前夕,因而伦敦的大群“爱国者”打砸了加里克的剧院和住家。加里克被骂为“卖国内奸”,沦为过街老鼠;他很懊悔,大有“一失足成千古恨”之感。
美国密歇根大学教授大卫·波特(David Porter)指出:“18世纪的英国,在与作为异域情调的‘中国’的互动中,产生了品味与美学。……到1750年代,中国时尚似乎臻于高潮。加里克……对“中国风”如此痴迷,以致竟在七年战争的关头,不识时务地把《中国节日》这一法国产品搬上了英国舞台。”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在哪里栽倒,就从哪里爬起来。”四年后,加里克与其英国同人一起创造了“英国版中国风”戏剧——《中国孤儿》。该戏的演出效果可谓“出神入化、出凡入胜”,这就为加里克挽回了声誉。
但不久,风云突变,物换星移:刚打赢七年战争、获得海洋与殖民霸权的英国,焕发出民族主义的狂热,“……文化沙文主义(cultural chauvinism)急剧膨胀”。当此之际,“吃一堑、长一智”的加里克,便见风转舵、见机行事,开始全力打造本土戏,终于把不登大雅之堂的“莎士比亚”变成了“戏剧之神”。

其实在1759年,加里克导演和主演了两部戏“一是《中国孤儿》,一是莎剧”《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前者使他荣获桂冠,后者则是一大败笔——菲茨杰拉德(Percy Fitzgerald, 1834—1925)称那场莎剧是“一无所获、一败涂地”。这之后,加里克放弃了中国戏,而与他的老师——正在重写“莎士比亚”(全集)的约翰逊博士——同力协契、全神贯注,连同他的中国戏的舞台资源,一并投入改造莎剧的事业,终于使它“独上高楼、独有千秋”。
回溯一下莎士比亚戏剧(作品)的来历。它发端于17世纪上半期的英格兰,前不久的传奇人物“莎士比亚”这个名,被人用作戏剧的招牌。自那以后的两百年里,“莎剧”不断地被更新和扩充;但在1760年代则“从量变到质变”:它被当成文化遗产与产业,而被彻底重写,这就成了“经典”。放眼全局,18世纪的的欧洲正在受“中国热”(启蒙运动)与“中国风”(物质文化)的洗礼,它开启了那诞生西方文学与美学的浪漫主义运动;因此,所有在这方面的“古典、经典”(包括希腊与罗马以及建筑),都是1700年以后才会有的。〔笔者已写了多篇文章论证“雅典古城”与“文艺复兴”分别是在1830年和1860年后被伪造的〕。
英国《戏剧故事》网站(V&A·The Story Of Theatre)承认:“在18世纪,莎士比亚戏剧变得越来越受欢迎;但它是被重新构建的,以适应当代的品味。”那么,“重新构建”有多大程度?它决定于“当代品味”。后者的内涵则是“中国风”。剑桥大学出版社于2010年发行的《18世纪英格兰的中国品味》称:“中国文明与思想……唤起了(英国及欧洲)审美文化……的光芒。”再者,牛津大学出版社于2013年发行的《中国品味与英国的主体性》称:“18世纪早期的英国诗歌与新出现的中国品味,密切相关……。中国物质文化代表着审美原则。”
(二)文采风流:追中国风入戏太深却“大贤虎变”
“加里克极力利用这股‘中国风’的势头。”他与法国芭蕾大师诺维尔(Jean-Georges Noverre, 1727—1810)合作,让后者原创的歌舞剧《中国节日》在伦敦上演,它代表当时欧洲的最高水准。诗云:“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舞态因风欲飞去,歌声遏云长且清”。

但是,这件事看似“皆大欢喜”,却让加里克“乐不思蜀、乐极生悲”。东英吉利大学教授基特森(Peter Kitson)说:
加里克是中国生活方式的热烈崇拜者,他自己设计中式卧室,布置了一整套“中国风”家具。1755年,加里克从巴黎把一个华丽壮观的娱乐项目带到伦敦,那就是《中国节日》。……然而,这个著名的芭蕾舞引起了严重的骚乱,剧院被破坏,昂贵的舞台设施和戏装都被毁了;这是七年战争的前夕,肇事者反对法国人出现在英国的舞台上。……我们再次看到在18世纪,围绕“中国风”而发生的国际争端。〔另一方面,那时的欧洲,“中国风”是一种国际外交和现代性的语言(Chinoiserie……an International Language of Diplomacy and Modernity)〕。
“加里克遭受了一生中最大的灾难,……包括巨额的经济损失。”而且还被骂为“卖国贼”,几乎是身败名裂。
英国威斯敏斯特大学教授威查德(Anne Witchard)进一步讲述:
……正值“中国时潮”,加里克制作的《中国节日》从巅峰坠入深渊。……他选错了时机。当时英法两国剑拔弩张、兵凶战危。那些已在“中国风”中成长起来、并且学得机智的评论家们,乘机鼓动,煽风点火,扬言这出戏预示着外敌入侵。开演的那天晚上,国王来到的时候,却爆发了混乱。观众呼喊“拒绝法国舞者”,并且投掷烂苹果,演员们落荒而逃……。一些“爱国暴徒”拆除了枝形吊灯,扔椅子,砸烂了剧场,又去南普顿街附近的加里克住所,打碎所有的窗户玻璃。……在当时,伦敦皇家剧院(德魯里巷)的骚乱是针对“法国文化入侵”的,而无关乎“中国风”。尽管英法七年战争使英国人积聚了仇外情结,但英国公众对“中国风”的喜爱则方兴未艾、兴趣盎然。
然而无论如何,这件事反映出英国的民族精神和帝国意识正在滋蔓 。从短期来看,“中国风”在英国不仅“安然无恙”,而且“受宠若惊”,只不过是“英国自主的中国风”,取代了法国式的,其标志是加里克推出“不列颠版”的《中国孤儿》。
痛定思痛的加里克决定为英国打造最佳“中国风戏剧”。四年后,即1759年,他主演由亚瑟·墨菲(Arthur Murphy)改编的《中国孤儿》(讽刺的是,这也是来自法国——墨菲把伏尔泰改写的《赵氏孤儿》翻译成英文)。加里克的这部戏旗开得胜,而使他大出风头——他演的“挥洒自如、挥剑成河”,“动人心弦、动地感天”,博得观众及上流社会的一致好评。这也表明在争夺“中国风”的自主权上,英国打破了法国的垄断。

根据高雄大学教授欧馨云的研究:
……《中国节日》的失败,显示了英国人对外态度的丕变和矛盾:一方面着迷于东方艺术,另一方面又是针对法国的仇外心理或“恐法症”(Francophobia)……。伦敦舞台所展示的“中国风”必须是属于英国人自己的,它不应该是由法国来规定……。在《中国孤儿》的戏中,加里克努力表现的“中国风”,是英式的,而非法式。他主演的……这出戏,让英国观众了解到被认为是更真实的中国服饰和场景……。加里克把四年前的《中国节日》的舞台设计,都用于《中国孤儿》。……博登(James Boaden)提到观众被中国戏装所吸引,这是神州服饰的精美组合,它由汉风儒士和胡风骑士这两个方面所构成。1759年4月25日劳埃德晚报(Lloyd’s Evening Post)的评论员指出,服装、风景、宫殿和祭坛都是富丽堂皇的东方色彩。
美国塔夫茨大学教授伯尼姆(Kalman Burnim, 1928—2006)说:“在1759年(英国),中国主题已经变得非常受欢迎,特别是在戏剧中”;“《中国孤儿》达到了无限的辉煌(infinite splendor)”。
在《中国孤儿》的戏中,主人公赞提(Zamti)是个受敬重的朝廷大臣,而主演加里克则是“优孟衣冠、优贤扬历”。墨菲认为,他从来没见过如此灿烂的光彩(brilliant lustre)。他感谢加里克准备了一套华丽的中国场景(a magnificent set of Chinese scenes)和最得体的服装。笔者想起张爱玲的名言:“……衣服是一种语言,随身带着的袖珍戏剧。”
墨菲还看到戏中(特别是加里克的角色)有效地传达了戈德史密斯所说的“奢侈的悲伤”(luxury of woe)……。但戈德史密斯(Oliver Goldsmith, 1728—1774)则评论这部戏:中国面貌与风格过于凸出,因而提倡文化交融应该是“减少中国的存在和增加英国(欧洲)特质”。

(三)文宗百代:“风雅颂”被本土化是“大势所趋”
“人惟求旧,物惟求新;新也者,天下事物之美称也。而文章一道,较之他物,尤加倍焉。”(清代/李渔) 这句话可用来概括18世纪英国的文学艺术:“人惟求旧”好比莎士比亚——旧传统的“虚拟代表”;“物惟求新”好比“中国风”——物质文化和审美品味(茶艺、园艺、工艺、技艺和演艺等,乃至整个的文艺);而那时的英国则是集“中国风”之大成,来打造“尽善尽美、尽态极妍”的莎士比亚(作品/戏剧)。
“一名演员如何把莎士比亚改变成我们今天所看到的样子?”这是英国贝尔法斯特女王大学教授肖赫(Richard Schoch)的文章的标题。该文的大致内容如下:
作为一个18世纪的英国演员、剧作家和戏院经理,大卫·加里克怎样塑造了保存至今的莎士比亚的公众形象?……我们的“莎士比亚观”,即他是绝代天才,也是英国文化的总和与巅峰;此乃18是之产物,也就是在他本人死后100多年才有的。我们现在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伟大的莎士比亚”,部分地来自这几个人的改写版本,即:尼古拉斯·罗(Nicholas Rowe, 1709年)、亚历山大·蒲柏(Alexander Pope, 1725年)、威廉·沃伯顿(William Warburton, 1747年)、塞缪尔·约翰逊(Samuel Johnson, 1765年)和埃德蒙·马龙(Edmond Malone, 1790年)。……另一方面,加里克在这方面的创新,则是对“莎士比亚”的具体铸型。……凡此,都是为了体现英国文化的优越性,特别是为了在文学与戏剧上战胜英国的宿敌——法国。……莎士比亚变成了“英国性”(Britishness)的同义词,也变成了不列颠的民族形象……。更有甚者,加里克创建了“莎士比亚崇拜”(Bardolatry),近似于宗教,它需要信徒、仪式和朝圣地点;为此,加里克于1769年在莎士比亚的家乡斯特拉特福,举办了为期三天的庆典……。如果说,莎士比亚成了一种宗教;那么,加里克的剧院(德鲁里巷皇家剧院)则就是制造“莎士比亚天才”的爱国寺庙……。也许较之其他任何人,加里克具有更好的如此“悟性”,即“不朽的莎士比亚”必须通过重写文本来形成……。然而,加里克终究是虚伪,因为他和他的演员们所崇拜的“莎士比亚”,竟然是他们自己的虚构故事。
上文提到莎士比亚代表着“英国性”(Britishness),那么,它从何而来?当然不是这个“虚拟伟人”,它是果,而不是因。答案是“英国性”源自中国。就像加拿大麦克马斯特大学教授尤金妮娅(Eugenia Z. Jenkins)所说:“……如果没有‘中国性’(Chineseness)概念,就不可能构想‘英国性’(Englishness)。而最能体现‘英国性’的则是‘中国风’(中国物质文化)。”
再者,爱丁堡大学的保罗·纳什(Paul S. Nash)著《英国文学里的中国思想》阐述:“在18世纪的英国,‘中国风’文学被本土化,来作为规范性的社会生活的基础;中国文化及物质文化也变成了标准英国性(normative Englishness)……。英国身份(民族认同)则依靠各种‘中国性’(Chineseness),来作为重组不列颠的文化要素……。中国物质文化……已融入英国、而成了英语自身。”
因此,可得出这样的结论,即〔18世纪〕:“中国性”(源流与衍生)→“英国性”(启蒙与文艺)→“莎士比亚”(经典与神圣)。
进一步做深入探讨。随着英国打赢七年战争,在“中国风”中发育出的英国“民族形式”和“本土传统”(包括哥特风格和现代莎剧),开始取代前者的主导地位。关于如此变化的原因,基特森教授(Prof. P. Kitson)这样诠释:
“……‘中国风’是一种过于世界主义的美学〔参见C. 约翰斯的《作为国际美学的中国风》(Chinoiserie as an International Aesthetic)〕,因而,它很难幸存于民族主义与帝国主义炽盛的19世纪。那时,由于英国对清朝发动了一系列的军事与经济侵略,中国文化陷于低谷”;与此同时,欧洲浪漫主义作家开发和倡导了一种民族主义的有机形式,它使文学艺术建立在本土的新传统上。”
但无论怎样,浪漫主义阶段的文艺仍是“中国化”(Sinicizing),参见美国哲学家洛夫乔伊(Arthur O. Lovejoy)论“浪漫主义的中国起源”,只不过穿上“本土传统”的外衣而已。
这就是说,英法七年战争是个转机:那乘着“中国风”飞翔于18世纪英国的文艺天空的“莎士比亚”,现在开始全面消融和取代“中国风”了。
欧美所共享的“中国风”化作“欧风美雨”。在英国,原先由“中国风”所统摄了文学、戏剧、审美、道德、个人品味和女性理想(Gendered utopias),乃至统摄了全部的生活方式与生产方式;凡此,在18世纪下半期,均被“重新估定一切价值”,统统都被塞进“民族性”的文化模板里;由它铸造出来的东西,包括“哥特化的莎士比亚”(Gothicized Shakespeare)——英国的“文艺天才”和“智慧之神”。
美国教育家斯佩克特(Robert Spector)写道:“审美倾向的变化是在七年战争中。……唯美时尚诸如‘中国风’……等都被裁剪,使之吻合于时代……。(也有人)企图把新变化的加以同化,纳入传统,归属于过去的审美价值……。(但是)战争毕竟改变了对‘中国风’和浪漫原始主义的态度,而增加了对莎士比亚、民族文学和现代英语的沙文主义的评价(chauvinistic evaluation)。

(四)文星高照:莎士比亚的宗教化乃“大显神通”
在1760年代,即在《中国孤儿》曲终人散而余音绕梁之际,加里克乃至整个的英国文艺界都开始把他们的工作重心,转移到树立“莎士比亚”上。
而让加里克及其同人有所顾忌的,则是伏尔泰和许多其他的法国精英,包括苏阿尔(Jean Suard, 法兰西院士),他们都认为“莎士比亚过于庸俗和低劣”。
故而,加里克和约翰逊博士等“莎士比亚编辑”,齐心合力,分进合击,不遗余力地重塑莎剧,使它变得“美玉无瑕、美轮美奂”,而折服世人。坎宁安博士(Dr. Vanessa Cunningham)写道:
伏尔泰一直鄙夷莎士比亚,他把《哈姆雷特》看成“怪异”(monstrosity)和“无知的野蛮”(ignorant barbarian)。在英国人看来,伏尔泰是莎士比亚的敌人。然而……加里克对于伏尔泰的反应则颇为温和(主要原因有两:一是加里克的祖父是法国人,一是加里克的成名作《中国孤儿》是根据伏尔泰的同名剧本改写的。——引者)。面对伏尔泰批评莎剧,加里克于1771年致信史蒂文斯(Steevens, 莎剧编辑和伪造者),讨论如何修改《哈姆雷特》。后者在1772年臻于完美,不久,加里克把它介绍给法国文艺圈,希望对方能够刮目相看,但伏尔泰还是批评其语言不恰当、不脱俗。
在七年战争结束的那一年(1763年),加里克计划赴法国,打算在费尔内(Ferney)面见伏尔泰,希望后者能够改变对莎士比亚的态度,但因病未能成行。加里克写信给伏尔泰致歉,并且委婉地转入主题,便说:“如果能使莎士比亚被伏尔泰先生欣赏,那么,我将会感到很幸福。”在献媚的语气中,加里克向伏尔泰阐述了自己的观点,即:“对于英国人来说,莎士比亚已经成为他们的准宗教义务(quasi-religious duty);即使是热情的传教士已使中国皇帝皈依基督教,也比不上我的骄傲,因为我已经把欧洲第一天才与我们的戏剧信仰结合起来了。”加里克说这番话的时候犹如他是一个“莎士比亚的高级祭司”(Shakespeare’s high priest)。真可谓“一言之辩,重于九鼎之宝;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刘勰)
“1769年的庆典不是一个孤立的事件,”英国贝尔法斯特女王大学教授布鲁尔(John Brewer)说:
这是加里克开启了“莎士比亚崇拜”……。(传说中的)吟游诗人变成了上帝……。而伏尔泰则不以为然地说:“这个‘暴得大名’的亡灵成了宗教,整个民族都疯狂了!”加里克的“莎士比亚崇拜”由其剧院来负责兑现(改写莎剧)。……加里克本人从以前的冒失的时政讽刺者,摇身一变而成为“英国文化瑰宝”的监护人;他所展示的莎士比亚不仅仅是个天才的剧作家,而且还是举世无双的巨人;其文学的想象力与创造力被认为是英国独有的……。对于一个剧院经理来说,打爱国牌是很重要的;正如我们所看到的,自从他在1755年不识时务地演出《中国节日》之后,加里克再也没有犯过错误。
进而,让我们来看这个“世俗宗教”的内涵及其由来。“我们今天所熟悉的莎士比亚形象与戏剧,是18世纪的发明。”美国杜克大学教授萨斯曼(Charlotte Sussman)阐述:
该世纪令人惊讶地目睹了有关莎士比亚的观念的改变。……“莎士比亚直接受到自然的启示,从而传播万事万物的普遍真理;……其作品捕捉了人类的本质。”这也标志着英语在不列颠乃至全世界的胜利。……然而之前,莎士比亚并没有像后来那样的显赫。许多莎剧都是后来制作的,而作家和演员们都觉得,为了适应新的时代品味和舞台风格,他们理所当然地可以自由改变之,……即所谓“对早期材料的模仿和修改,并予以重新加工”……。亚历山大·蒲柏试图把莎剧语言和语法变得符合18世纪的规范……,这项工作揭开了莎士比亚成为民族诗人的序幕……。西奥博尔德(Theobald)于1734年发表了自己的莎士比亚版本,他做了大量更改,删除或纠正了其中糟糕的语言或段落。
另一方面,来看关于“莎士比亚宗教”的世俗性,加拿大卑诗大学教授哈德逊(Nicholas Hudson)说:“莎士比亚出生粗陋,缺乏教育……;正因为如此,他演的戏只适合在群氓中流行。……而后,不列颠崛起、从而诞生了中产阶级;为此,莎剧就被自由修改,以服务于新型社会。”

(五)文章宗匠:欺世盗名的杰作竟然“大展宏图”
老子曰:“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正复为奇,善复为妖。”
加里克造神、搞偶像崇拜,并非出于真心;他真正爱慕的,不是莎士比亚,而是“中国风”——西方学者揭露:“加里克对莎士比亚奉献的背后是虚伪”(hypocrisy);“加里克是个中国方式(Chinese manner)的热切崇拜者”。
然而,现实则是严酷的。加里克与法国人合作演中国戏,而栽了跟头;这不仅造成惨重的经济损失,而且还使他有“与境外势力勾结”之嫌,再加上他的“异族血统”(半法国、半爱尔兰)很容易受到清算。但加里克发挥他的“中国智慧”,明哲保身而随机应变、乘风扬帆而因时制宜。他明知“莎士比亚”是假的,却硬是按照18世纪的标准重塑之,与时偕行,迎合潮流。他利用自己所掌握的舞台与演艺的优势,创造了“世俗宗教”;这对他来说,不仅有了护身符或“保护神”,而且还在政治上和经济上均打了翻身仗。历史学家肖赫(Richard Schoch)揭露:“加里克对莎士比亚的敬重,不过是为了他自己的经济利益。”
似乎可用这句名言来形容加里克的造神,即“戏剧是一种社团性事件,好比教会。剧作家构想出的作品好比弥撒,不过是表演给很多人看的。他写出的东西就是祈祷词,其实正是人心的向往渴望。”(Marsha Norman)。是的,今天所听到、读到的莎士比亚的每一句话,几乎都是祈祷词,它们均为加里克和约翰逊博士等一干“造神者”的手笔!
一个伪君子假公济私,使出“借尸还魂、借花献佛”的招数,创立了一个让人们朝圣的“文艺神明”,欺骗世界长达两个多世纪,这不是极大的讽刺和悲哀吗?

他把莎士比亚鬼魂(Shakespeare's ghost)利用到了极致。——“天下惟鬼最富,生前囊无一文,死后每饶楮镪;天下惟鬼最尊,生前或受欺凌,死后必多跪拜。”(清代/张潮)
老子又曰:“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伤人。”加里克及其同伙引进中国文化及文艺,却抛弃了其中的“道”;把一个鬼魂变成了神灵或宗教,并且让它服务于对外侵略,伤害全人类。
伦敦国王学院网站的文章《莎士比变成殖民主义者》(2019年5月10日),写道:
如果回溯至19世纪,我们可以追踪到“莎士比亚”进入印度和其余亚洲、以及非洲的方法,那就是殖民主义——“莎士比亚”成为一个无情的大英帝国诗人!“他”是不列颠民族骄傲的象征,是“英国性”的精髓,体现着英语的权威。“他”被当作“福音”传到各个殖民地,随着时间的推移,潜移默化地变成了它们的文化遗产。……大英帝国的扩张也让莎士比亚话语到处宣扬,从而使那些从未踏足英伦的人也接受了“莎士比亚崇拜”。……莎士比亚作品已被翻译成80多种语言。
从历史的本质来看,大英帝国与蒙古帝国是同构:好战性是其先天禀赋,而它们的“文明”内涵则都是源自华夏,包括技术与经济、政治与制度、文艺与审美和语言文字的“表意概念”等等;这些也都是印度等英联邦成员从其宗主国所继承的遗产——构成它们的“现代文明”的主要内容。
进一步分析大英帝国的“中里西表、中体西用”:
第一、商业民族。伯明翰大学的凯特·史密斯(Kate Smith)写道:“‘中国风’……揭示了新出现的不列颠商业民族的身份。大卫·波特……认为,‘中国风’在建立英国身份中发挥了重要的文化效用。……‘中国风’的经济原则成为这个日益商业化国度的核心价值,……以致创建出一个兼具世界性与帝国性的英国民族身份。”
第二、审美文化。波士顿马萨诸塞大学教授斯洛博达(Stacey L. Sloboda)写道:“‘中国风’……成了英国审美和物质文化的基本组成部分,……在根本上塑造了从美学模仿、心理建设到民族身份的观念;……这不仅是理解英国美学史的核心,而且对于大英帝国的文化构成也是至关重要的,……它创造了中国式的不列颠之视觉语言。……中国风,超越了无声……美学的范围,而直接‘说定了’英国的新兴帝国的身份。”
第三、世界主义。尤金妮娅教授写道:“直到18世纪中叶,‘中国风’的主要文化功能仍是,把‘无限多样性’的概念植入英国人的心灵之中……。(换言之)‘中国风’所起的基本作用则是,促成不列颠‘重新发明自己’,从而变成一个多元化、不断改变和愈益进步的国际性民族;让越来越多的人在越来越大的英语空间中,共同创造和维持一个新世界;它是‘多样而有序’……万事万物‘和而不同’(all things differ, all agre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