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僧的侧影——纪念曾缄先生
“乌舍凌波肌似雪,亲持红叶索题诗。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此情僧苏曼殊名作,下联虽本唐张籍“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而此恨绵绵,身不由己之情状无二,故二诗共播于有情之口。
情之为物,晶莹如泪,在天为星,在梦为萤。诗凡言情,往往可以不朽。
确有一诗,亦可不朽。曰:“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问何人所作,必云:“仓央嘉措,藏人所谓六世达赖者。”
仓央嘉措,又一情僧罢?
果然便是了。然而总是疑心,一个喇嘛,便再是多情,却哪里学来这七绝的手段。
于是知道,这仓央嘉措,有一个化身。
化身姓曾名缄,字慎言,一字圣言。要言之,终究不如本尊那藏族的冠带讨人喜欢,亦失却了雪域高原蓝白的底色。不如依旧喜欢那高高在上仓央嘉措去。
现代文是厌烦的,便寻了《仓央嘉措情歌》来读,只好是曾译。
六十六首逐字读来,终于知道,原来那曾慎言并非仓央嘉措的法身,而仓央嘉措,竟是曾慎言的影。
“藏中佛法最重观想,观中之佛菩萨,名曰本尊,此谓观中本尊不现,而情人反现也。昔见他本情歌二章,余约其意为《蝶恋花》词云:静坐焚香观法像,不见如来,镇日空凝想。只有情人来眼上,婷婷铸出姣模样。碧海无言波自荡,金雁飞来,忽露惊疑状。此事寻常君莫怅,微风皱作鳞鳞浪。前半阙所咏即此诗也。”
正“六经注我”之心法。“本尊不现,而情人反现也。”
这情人名虽古板,竟也一生风流倜傥,少为侍郎,老不失为教授。更有宫词传世,风华绝代,虽咏仓央,亦似咏其自身。
“还我本来其面目,依然天下有情人。”心中即有了曾生之轮廓。再把那仓央嘉措的唐卡翻过来一看,居然是老乡,亲切感倍增。亲切之余,只想做个粉丝。
前二诗虽好,惜乎无泪。本地偶像,宁不如苏曼殊耶?再读。
乃至《双雷引》。乃知无泪者,泪必有血。云英已嫁的浪漫,尘世山林之超然,高山流水的风雅,人琴俱亡之伤感,人间天上的无奈,以及其他种种,合于一诗。琴歌有云:“世事兮何据,手翻覆兮云雨”,其云此乎?
二人两琴,呜呼哀哉。
三人两琴,呜呼哀哉。
“声声犹似当年曲,只有春山啼杜鹃。”
闻琴之为物,音不甚响,终不如筝琶悦耳,更闻琴之为物,其状如棺。
正如曾生之境遇。
口既不缄,言又不慎,故而罹难。先不论若缄口慎言,是否可以全身,只可惜罹难之后,名又为活佛之光华所掩。
有一刻发一心愿,欲还先生本相于人间。然而仰望云空,心中所知道的那个人,依然只是个轮廓。
“不观生灭与无常,但逐轮回向死亡。绝顶聪明矜世智,叹他于此总茫茫。”“谓人不知佛法,不能观死无常,虽智实愚。”此情歌之四十七也。聪明一世,死后茫茫,似谶非谶,真曾先生自我之写照。
不太甘心,在大千世间中寻他的足迹,寻了一夜。
诗文集既已作为罪证,自然是要随着那个时代烧掉的,除了短短的简历,果真连“旧日反动历史”也不能寻见了。
买丝难绣,有酒难酹。
只找到网友道听途说对他死况的描写:“曾缄先生一九六八年目已眇。病卧床上时被青年教师和学生从床上拖出批斗。被脚踩重伤而死。曾缄先生被落实政策时其夫人在川大财会室被补发以前的工资,曾先生的夫人在二楼上悲愤欲绝把人民币一把一把地撒向空中,哭叫:‘人都遭整死了,钱拿来做啥子!’”
没准备好入土的老爷爷被踏而亡,终与唯美二字沾不上边。一个也快入土的老太太撒钱的场景,终与唯美二字沾不上边。即使把那飘飘的纸钱比作蝴蝶,何况,还带了乡音。
忽记起那苏曼殊,亦是未得好死的。身为有情,终有一死,原不论出家与否。
愿哭苏曼殊者,分一半的泪与先生,愿哭活佛者,分一半的泪与先生,又愿哭蓝桥生者,分一半的泪与先生。而自知哭先生与蓝桥生者恒少而哭曼殊与活佛者恒多。
无奈,甚至有一些不平。
再把《布达拉宫词》一气读来,只怕有情无情,俱是虚妄。
“只今有客过拉萨,宫殿曾赡布达拉。遗像百年犹挂壁,像前拜倒拉萨娃。”
一笑而悟,知经岁经年,有万万千人,为我哭那情僧。
介绍:曾缄(1892—1968)四川叙永马岭人,字慎言,一作圣言,早年就读于北京大学文学系,受教于黄侃,古典文学造诣颇深,后到蒙藏委员会任职,工作期间搜集、整理、翻译了仓央嘉措的藏语情歌。其翻译版本在现行汉译古本中公认成就较高。文革中被迫害致死。
曾缄自云:“在民国十八年(1929年),余重至西康,网罗康藏文献,求所谓情歌者,久而未获,顷始从友人处借得于道泉译本读之,于译敷以平话,余深病其不文,辄广为七言,施以润色。”近来研究仓央嘉措者多认为“仓央嘉措情歌”或本为“道歌”,曾译不尽符合原义,虽然如此,其所译情歌中“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一联早已借仓央嘉措之名盛传天下。
《六世达赖仓央嘉措情歌》中文译本系曾先生传世名作,曾发表在《康导月刊》1939年1卷8期上,创作名篇《布达拉宫辞》,闻名海内外。另著有《磨兜室杂录》、《戒外吟》、《人外庐诗》、《西康杂著》、《西征词》、《西征集》、《宣华词》、《寸铁堪词存》、《人外集》、《人庐诗》、《诸宋龛诗草》等,惜因文革之浩劫多散佚。
作为诗人的曾缄交游广泛,在雅安县任县长时,与程千帆之父程康交善,二人唱和极多,后到成都,与谢无量,林思进等交游,为后人留下了不少优美诗篇。曾缄是蒙藏委员会委员,接触了很多藏文化,养成了狂放性格,解放后任川大中文系教授,与同僚多不和。或者是自视才高,或许是政治运动压抑的本能反抗,这些都直接或间接地导致了曾缄的死亡。
附录曾缄《布达拉宫词》、《双雷引》二诗:
布达拉宫词
拉萨高峙西极天,布拉宫内多金仙,黄教一花开五叶,第六僧王最少年。僧王生长寞湖里,父名吉祥母天女,云是先王转世来,庄严色相娇无比。玉雪肌肤襁褓中,侍臣迎养入深宫,当头玉佛金冠丽,窣地袈裟氆氇红。高僧额尔传经戒,十五坐床称达赖,诸天时雨曼陀罗,万人伏地争膜拜。花开结果自然成,佛说无情种不生,只说出冢堪悟道,谁知成佛更多情?浮屠恩爱生三宿,肯向寒崖倚枯木,偶逢天上散花人,有时邀入维摩屋。禅修欢喜日忘忧,秘戏宫中乐事稠,僧院木鱼常比目,佛国莲花多并头。犹嫌生小居深殿,人间佳丽无由见,自辟离门出后宫,微行夜绕拉萨徧。行到拉萨卖酒冢,当炉女于颜如花,远山眉黛消魂极,不遇相如深自嗟。此际小姑方独处,何来公子甚豪华?留髠一石莫辞醉,长夜欲阑星斗斜。银河相望无多路,从今便许双星度,浪作寻常侠少看,岂知身受君王顾。柳梢月上订佳期,去时破晓来昏暮,今日黄衣殿上人,昨宵有梦花间住。花间梦醒眼朦胧,一路归来逐晓风,悔不行空学天马,翻教踏雪比飞鸿。指爪分明留雪上,有人窥破秘密藏,共言昌邑果无行,上书请废劳丞相。由来尊位等轻尘,懒著田衣转法轮,还我本来其面目,依然天下有情人。生时凤举雪山下,死复龙归青海滨,十载风流悲教主,一生恩怨误权臣。剩有情歌六十章,可怜字字吐光芒,写来昔日兜绵手,断尽拉萨士女肠。国内伤心思故主,宫中何意立新王,求君别自薰丹穴,访旧居然到里塘。相传幼主回銮日,耆旧僧伽同警跸,俱道法王自有真,今时达赖当年佛。始知圣主多遗爱,能使人心为向肯,罗什吞针不讳淫,阿难戒体终无碍。只今有客过拉萨,宫殿曾赡布达拉,遗像百年犹挂壁,像前拜倒拉萨娃。买丝不绣阿底峡,有酒不酹宗喀巴,尽回大地花千万,供养情天一喇嘛。
双雷引
蓝桥生者,家素封,居成都支机石附近,耿介拔俗,喜鼓琴,能为《高山流水》、《春山杜鹃》、《万壑松风》、《天风海涛》之曲,声名藉甚。英国皇家音乐学院致厚币征为教授,谢不往,人以此益高之。家藏唐代蜀工雷威所斫古琴,甚宝之。后从沈氏复得一琴,比前差小,龙池内隐隐有雷霄题字,因目前者为大雷,后者为小雷。先是,成都有沈翁者,精鉴古物,蓄小雷,极珍秘。育一女,将殁,谓女曰:若志之,有能操是琴者,若婿也。生适鳏,闻之心动,往女家,请观琴,为鼓一再。归,遣媒妁通聘,故琴与女同归生。生于是挟两琴,拥少艾,隐居自乐,若不知此生犹在人间世也。改革(按:指49年后的土改)后,家中落,鬻所有衣物自给,将及琴,则大恸。谓女曰:吾与卿倚双雷为性命,今若此,何生为。遂出两琴,夫妇相与捶碎而焚之,同仰催眠药死。死后,家人于案上发见遗书一纸,又金徽数十枚,书云:二琴同归天上,金徽留作葬费。乃以金徽易棺衾而殡诸沙堰。沙堰者,生之别业,生著有《沙堰琴编》一书,此其执笔处也。余初与生不稔,而数传言,将招余为座上客,余漫应之。一日,果折柬见邀,至则同坐者三人,一为谢先生无量,一则杨君竹扉,其馀一人不知姓名,指而介曰:此熊经鸟伸之异人某君也。客既不俗,而庭前花木颇幽邃,所出肴馔茶具,皆精洁无比。宴罢,生出所藏琴示客,竹扉一一目之,若者唐,若者宋,若者元明以下,而唐最佳,小者尤佳,即小雷也。生大詫,自谓天下辨琴莫己若,不意竹扉亦能此。既而正襟危坐,授小雷,奏《平沙落雁》。曲终,顾谓客曰:何如?或应曰:甚善。生笑曰:君虽言善,未必知其所以善。其自负类如此。方改革时,生以耽琴故,不问世事,于革命大义殊懵然,人亦无以告之者。使生至今尚在,目睹国家新兴,必将操缦以歌升平之盛。然而生则既死,余偶适西郊,道经沙堰,见一抔宛在而人琴已亡,作《双雷引》以哀之。
何人捶碎鸳鸯弦,大雷小雷飞上天。已恨广陵成绝调,更堪锦瑟忆华年。朝来喧动成都市,焚琴煮鹤真奇事。少城西角有幽人,卜居近在君平肆。不逐纷华好雅音,虽栖廛市等山林。晚为天女云英婿,家有唐时雷氏琴。双琴制出霄威手,玉轸金徽光不朽。断漆斑斑蛇附纹,题名隐隐龙池后。此似干将与莫邪,双龙会合在君家。朱弦巧绾同心结,枯木长开并蒂花。秋月春花朝复暮,手挥目送何曾住。万壑松风指下生,三峡流泉弦上鸣。换羽移宫随手变,冰丝迸出长门怨。歘然急滾声嗷嘈,天风浪浪翻海涛。问君何处得此曲,使我魂动心魄摇。双雷捧出人人爱,自倚蜀琴开蜀派。峨眉山高巫峡长,天回地转归清籁。操缦谁如长卿好,知音况有文君在。片云终古傍琴台,远山依归横眉黛。海客乗槎万里来,得闻古调亦徘徊。远人知爱阳春曲,海外争传大小雷。可怜中外同倾倒,名手名琴俱国宝。绝代销魂惜此才,愿人长寿花常好。那知春色易阑姗,花蕊飘零柳絮残。岂必交通房次律,偶然误挂董庭兰。负郭田空家业尽,萧条一室如悬磬。随身唯剰两张琴,周鼎重轻来楚问。归来惆怅语妻子,幸与斯琴作知己。忍将神物付他人,我固蒙羞琴亦耻。何如撒手向虚空,人与两琴俱善终。不遣双雷污俗指,长教万古仰清风。支机石畔深深院,铜漏声声催晓箭。夫妻相对悄无言,玉绳低共回肠转。已过三更又五更,丝桐切切吐悲声。清商变徵千般响,死离生别万种情。最后哀弦增惨烈,鬼神夜哭天雨血。共工头触不周山,划然一声天地裂。双雷阅世已千春,为感相知岂顾身。不复瓦全宁玉碎,焚琴原是鼓琴人。一般风流资结束,人生何似长眠乐。后羿轻抛彃日弓,嫦娥懒窃长生药。郎殉瑶琴妾殉郎,人琴一夕竟同亡。流水落花归去也,人间天上两茫茫。刘安拔宅腾鸡犬,秦女吹箫跨凤凰。但使有情成眷属,不应含恨为沧桑。我闻此事三叹息,天有风云人不测。毅豹养身均一死,木雁有时还两失。嵇康毕命尚弹琴,向秀何心听邻笛。询君身后竟何有,绝笔空馀数行墨。玉轸相随地下眠,金徽留作买棺钱。昔时沙堰弹琴处,高冢峨峨起墓田。从此九京埋玉树,更谁三叠舞胎仙。声声犹似当年曲,只有春山啼杜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