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寰征文获奖作品|可依

作者:缪林翔 楔子 江南的初春校园里，草坪焕发出含情脉脉的新绿，操场栏杆外边的池塘里挤簇着睡莲的花苞，四周零星载着几株嫩绿的垂柳，莫光站在足球场一隅的脚球主罚区，愣愣地盯着那铺满莲叶的池塘出神。 “小莫！”是丘南的声音，这个好兄弟又发现莫光在发呆。 “嘿，丘南，你来啦！”莫光收敛起沉默的姿态，扭过身去对丘南笑脸相迎，是纷纭扰攘的世事练就了他娴熟的状态切换术。 “你怎么又一个人待在这儿，不是说要去找钟虎问物理题吗？”丘南像个小猴子似的机灵地窜过来，顺势做了一个詹姆斯三步上篮的动作，双腿箭步腾空一跃而起，两手轻盈落在莫光的肩。 “哈哈，我刚才已经弄懂啦，正巧你不在嘛，没人和我说话，我就索性下来看看风景。”莫光竭尽最大努力维持着自己善意的笑容，伸出左手很自然地搭在丘南的肩膀，正如自己刚插班进来时丘南对他伸出友善之手一样，他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小兄弟的仁者气度。 丘南轻轻地拍了拍莫光的脊背，示意他必须把腰杆挺得笔直，这是莫光妈妈往常交待丘南要做的事情，毕竟莫光有时候会不自觉地低头驼背，他总是找寻不到一个让自己抬起头来走路的理由。莫光果真领会丘南的良苦用心，于是眉开眼笑地把肚子拼命向前撑，完美地实施了一个“战术后仰”的动作，惹得两人都不由得抚掌大笑起来，笑声传荡在夕阳斜照的操场上空，混合着青草、阳光和汗味的气息弥漫在笑声中，路灯微微亮起，将他俩轻飘飘的影子拉得很满，很长。 “小莫，我发现你最近总是疑神疑鬼的。”绕着跑道散步时，丘南故意用任意球的踢法踹飞一颗路中央的石子。 “有吗？我只不过是在构思一首新的诗歌。”言讫，莫光伸出手指敲着下巴，眼光向上一瞟一闪，似乎又有文思泉涌的灵光乍现。 “那你给我讲讲现代诗歌的创作技巧呗，反正这两天我也闲着没事做，看看能不能试着写两首。”丘南凌空攥紧拳头，来回挥舞右手，施展他无形的笔力，模仿苏轼醉酒时写成天下第三行书的雄姿。 “现代诗的核心特质是陌生化、现代性和复杂性。需要进步，就需要突出我们作品的这三大特质，另外可以有意识的修炼一下异质能力……”莫光叉着腰侃侃而谈，满腹经纶随鼻腔的气流徐徐吐出。 “算了，我听不懂，咱们换个话题吧……你这次的诗歌是写给谁呢，让我猜猜，不会是一位女生吧？”丘南踌躇片刻，还是选择自觉地岔开话题，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听不懂内卷的文学理论。 “知我者，丘南也！”莫光会心一笑，并不急着卖关子。 “哇哦，是哪个班的女生呀？”听到莫光直言不讳的回答，丘南顿时燃起了兴致，于是自动开启他的刨根问底模式。 “网络上的哦！”莫光仰望天高云淡的穹苍，张开双臂轻声地说。 “啊，网络上的，那你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吗？”丘南疑惑不解，他不明白莫光为何总是沉迷于网络交际，态度那样执着却又真诚。 “可依！这是她的网名哦。”莫光伸出右手比了个“耶”的手势，两指夹心的方向正对准西边缓缓落下的黄昏红日，像是在瞄准它。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上篇 可依：小莫，在吗？ 莫光：在啊，我正在为你写诗呢。 可依：哇哦，好期待啊，是现代诗吗？ 莫光：之前送过你一首古体诗，这回当然写现代诗啦！ 可依：上周学校广播站放《天外来物》，我听的时候就想起你。 莫光：《天赐的声音》里面有你喜欢的小鬼，去看看吧。 可依：好鸭好鸭，我等着你的诗歌哦！ 莫光：嗯嗯，晚上记得早点睡喔。 可依：一定会的哦。 莫光恬静地微笑着，轻轻熄灭手机屏幕，任心海蔓延的思念飘向窗外，在灯红酒绿的熙攘大街之间渐漂渐远，仿若一只小船游向银河的那一畔，避开所有阻挡，带着小伤眺望。不知何时，“可依”已经构成一个模糊而真实的形象，深深地烙印在他脑海的每一处角落。 捧着她的名字，她的喜怒哀乐，往前走，多久了。 在学校食堂吃饭的时候，莫光总爱和他的知心兄弟丘南谈天，每每把饭送入口中之前，便会下意识地提起可依，在他独树一帜的表述方式里，那略显神秘的女孩似乎总能与积极正向的人性光辉沾边，诸如心地善良到不敢踩死一只打扰她看书的小虫啦，淳朴纯真到袁隆平爷爷逝世时发文悼念还嚎啕大哭啦，坚强勇敢到舌战群儒帮助莫光脱离网络暴力困境啦，赞语连绵，种类繁多，不胜枚举。 “小莫啊，听我一句劝吧，这年头网恋没有出路的。”每当听完莫光的长篇大论，丘南便会不厌其烦地叹息一声，语重心长地开导小莫——这个热爱文学、锲而不舍却又多愁善感的大男孩。 “放心吧，小丘，我心中自有分齐，愿意相信她说的话。”莫光依旧笑着逞强，假装自己不痛不痒。 “她若是真的信任你，为什么连真名也不愿告诉你呢？”丘南的圆脸上布满了忧虑的神色。 “因为她很有仪式感和浪漫能力啊，懂得在人与人的交往之中，保留一丝神秘含蓄的色彩，这是一种为人处世的大智慧呀。”莫光巧妙地偷换概念，又毫无保留地深情赞美着那个女孩。 “嗐，算了，希望你不会有后悔的那一天吧。”丘南拿他没办法，悲观无奈地摇头叹息。 莫光并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只是埋头囫囵吞枣地扒几口饭，还未吃饱便跟着丘南把饭菜倒了，然后回教室去解答上午遗留的某道数学难题。现在是四月初，正值临近中考的千钧一发之际，莫光不得不割舍一大波文学创作时间，纵使那些稍纵即逝的灵感已然泛滥成灾，也只能在书山墨海的包围袭击之中渐渐妥协。 在做完四月综合性测试的英语试卷之后，莫光便用手托着下巴发起小呆，目光游离不定，坐驰九霄云外。唰唰的笔触声清脆地荡漾于教室，某个同学因为嫌考题太难而打起小盹儿，结果被监考老师揪起来严刑拷问，却还满口“之乎者也”地胡言狡辩，生动之状令人联想到孔乙己。闲暇之际，莫光捡起闲情逸致，轻松自如地挥笔弄墨，在雪白草稿纸的方寸之间烙刻着隽永的文字，心满意足地写下那首承诺要送给可依的诗歌： 《人类文明的自述》 自远古先祖敲响第一炬火把 从长夜荒野荡漾第一篝光芒 我便诞辰于这月绕的伊甸园 天文名为地球的太阳系行星 漫长的自然演化选择着我 原始的黎明呼唤牵引着我 氢氧元素砌成我的血肉身躯 神经意识灌输我的思维源泉 在雨水中浸入时光的履痕 青铜木器的陶盏盛着乡村 丝织的绸缎和棉裁的布料 是生命里温暖的山路伴侣 在烈日下推动岁月的车轮 钢筋水泥的巨厦搂着城市 喷焰的火箭和放电的飞船 是宇宙中渺小的坚定步伐 我生来无亲切的家人朋友 硝烟和鲜血教会我流泪 雪花和绿植伴随我微笑 尘海间探寻着出口处的花香 白鸽寄送了梦的信笺 红帆漂流着爱的港湾 我只有一次存在的余地 请你握紧这蓝色颤抖的双手 写完诗的一刹那，一种对于人类未来叵测命运的不安感，却倏忽涌上莫光沉郁的心田，迫使他将诗中的“颤抖”二字匆匆删去，象征性地改作“希望”，但觉得仍旧不太符合风水学定理，却怎般修正也难以寻觅出更好的词汇，姑且将就一下，不吉利也无妨。 第二天是周五，五点钟放学铃声一响，莫光便一手拽上书包，火急火燎地跑到廊道口，子弹发射似的冲下楼梯，踩着电光火石蹦出校门，一个跨步跃上公交车，扯开衣袋，掏出手机，点开QQ的红企鹅图标，拉到置顶聊天页面，便看见那旧日熟谙的猫咪头像，心头一阵暖流回旋，像抽中彩券般甜蜜地微笑，久久难以平复。 公交车颠簸着，他倚靠栏杆，一键一字母，耐心地把那首酝酿已久的诗歌敲出来，然后郑重其事地祈祷片刻，便犹犹豫豫地摁下了发送键…… 屏幕下方跃现出一行刺眼的文字： 你需要添加对方为好友，才能给对方发送对话消息。 怎么回事？莫光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双手开始难以扼制的颤抖，眼皮也极不听话地跳动起来，仿佛眼前的座位、司机、乘客、车窗、投币机，瞬间都化作了金黄夕阳正在逝去的余光。起初，在失落的手机尚未脱离掌心的时候，他的脑海还只是一片突兀炳明的空白，但那突如其来的悲哀顷刻间覆盖了所有色彩。 愣怔之余，手机失重坠落在地，发出“啪”的一声巨响。 此时，他的脑中滑过许多斑驳如影的画面，有的淡淡忧伤，有的浅浅幸福，翻滚着，寻觅着，直到记忆彻底定格在一帧燠暖的聊天记录中央，才使这世界不再像晚风中的蜻蜓浮影一样变幻莫测： 可依：小莫，你的爱好和梦想是什么鸭？ 莫光：我喜欢科幻文学，梦想是在太空里燃放烟花! 可依：嘻嘻，我也喜欢科幻，希望能飞出太阳系看你放的烟花。 莫光：可是同学都群嘲我，笑我中二，还说科幻事业没有出路。 可依：别怕，嘲笑是无知的化身，其实你是一个天才! 莫光：呜呜，第一次有人对我这样说话。 可依：人生总会遇到各种冷眼与嘲讽，吃酸葡萄是人类的本性，他们见不得你比人家优秀，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 莫光：我明白那句话，站得更高，不是为了让世人看到你，而是为了你能看到整个世界，生命总是会因为活出难度而精彩。 可依：不懂你的人只知你的容易，懂你的人却理解你的不容易。祝愿你中考金榜题名，加油! 莫光：谢谢你，可依，就让我们并肩努力，决战中考，顶峰见! “小伙子呀，你的手机掉咯！”前排座位的大爷笑着朝莫光挥手。 “知道了，谢谢。”莫光只好艰难地从幻梦中醒来，僵硬着点点头，俯身捡起手机，便在触亮机身屏幕的那一瞬，他看见QQ邮箱闪烁着橙黄的星光，暖暖的，仿佛是她那一抹远去背影的缥缈色泽。 或许，他思索着，在离开之前，她还会道一声别。 果不其然，邮件中的文字是她精心编排的一句独白： 你的光芒太耀眼，像烟花一样，让我感到自卑。 这一幅短暂不过十八个字的言语，在莫光的脑畔深处回旋良久，如同万籁俱寂的禅院之中荡漾的钟声，以晕轮效应的形式飘散着一池莲花似的清香，为他原本五彩缤纷的心田染上无尽的空白。 这空荡荡的心情一直延续着，也不知啥时候能消停。 刚开始的那段时间，莫光还像是一个没心没肺的孩子，麻木地温习着夜以继日的功课。以往用来和可依闲聊的时间，全都高效率地转化为学习的动力，题海战术下的习题永远也刷不完，然而他对高强度学习的兴趣却是与日俱增。原本已经厌倦一顾的数学成绩被拔高了不少，促使他从全校一百名开外一直进步到前六十名。 六月十三号，莫光满载着江南清晨的阳光，在学校全体护考员的旗帜身影里，混在一支即将迎战中考的童子军大部队中，乘坐双层大巴车众志成城地奔赴考场，向那为之奋战了千百个夜晚的试卷进军。语文考试接近尾声的时候，他的目光在一种僧侣般定性的修炼中如炽如炬，反复扫射着答题卷上的作文结尾：“当一个无助的人面对困境与风暴的时候，只有自己才是自己的终极依靠。” 有些伤感，他惬意地微笑着，忍不住又扫描一眼前面的文字： 有光必有影，童话世界里的城堡未必能固若金汤，神话传说里的歌谣未必可绕梁三日，科幻宇宙里的飞船未必将满载而归，谁说公主一定要嫁给王子，谁说蝴蝶真的愿意回报庄周，谁说普罗米修斯一定会找到火种，只有自己才是自己的终极依靠。人首先要学会如何爱自己，才能拼过了命去爱别人，才能让所爱的人更快乐地生活着呀。 不同于那些不愿意种花的人，不论结果是否会迎来凋谢，莫光也愿意享受这场忍耐多于答案的旅途。在行程中思索良多的同时，他也对自己提交的这份卷轴颇为满意，正如他曾经在罗曼·罗兰的小说里看到的那句话：“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识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莫光深知，一个人可以凭借天生的优势、便利的条件、偶然的运气显得伟大，但他只有经过后天的忍耐、锐意的进取、自然的选择才能成为伟大。 生活是一道魔咒，破解的唯一秘诀便是努力向前走。 中考过后的暑假显得如此漫长，慢得人世都像在随古钟的摆锤摇晃。收到重点高中的录取信，莫光却并没有料想中的那样开心。 八月的某一天，莫光在游泳池里用浪花打着拍子，放声高歌那一首薛之谦的《天外来物》，却因不慎用力过猛而导致肺泡破裂，住进上海复旦大学附属中山医院，况且一住就是十多天。母亲出去帮他买早餐的时候，他便独自百无聊赖地待在医院里，每一个清晨都在盼望着下一个明天的到来。他坐在吸满自己汗液的僵硬白床垫间，吃着医院食堂制造的令人难以下咽的粗茶淡饭，戴着一根终日对自己唉声叹气的氧气管，端着一台总是在白天卡顿并默默熄屏的手机，盯着对面病床上喘息得那样费力的骨瘦如柴的老人，不禁联想到外公逝世前躺在白床上那憔悴不堪的模样，于是陷入一种关于童年往事的缅怀。 出院的当天，晚上九点整，他早早熄灭了平常亮到十一点的写字灯，往北边眺望过一颗光芒暗弱的星星，便躺在床上，戴着眼罩，脑海中回响着一支纯音乐的孤独旋律。不知怎的，眼泪一点儿也不争气，一流出来怎么也控制不住，以前他还会笑话那些深夜里爱听网易云的家伙，这回却发觉自己曾经的想法是多么的幼稚不堪。 一个人心中只有一个宝贝，久了之后她变成了眼泪。 世界上的玫瑰有千千万万朵，可是她只有一朵。 他不需要自由，只想背着她的梦，她给的永远不重。 泪水浸湿了整个眼罩，戴起来湿漉漉的，很不舒服，于是莫光索性摘掉眼罩，侧过身去睡，却又弄湿了半边枕头。愤懑之下，他无奈地站起来，踱步到阳台上去看星星。星星不眠，他也不睡。 而那未可知的事情，或许永远都是个谜，谜底在宇宙的另一头，中间被一群繁星隔开，它们既是海上航行的灯塔，又是拦截前路的礁石，靠得太近会被灼伤，离得太远又会寒冷，这让人们变得坚强，同时又那么踌躇不定。他们在错综复杂的矛盾之中沉沦，在相毁相成的对立面之间徘徊，终究难以踩准有光有影的中庸站位。 曾几时，莫光也想独自征服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到头来却发现，原来只有寒夜才是一切火种的母亲，仁慈宽厚的夜晚虽不善言语，却无处不透露着一种静默的威严。或许人们所厌恶和害怕的东西，也是命中注定要遇见的一种缘分吧，他这样想着，不知是悲观还是坦然。 “我好想你，可惜你已经看不到我送你的诗歌，它发表在某一刊杂志的第七十九页，而你永远都不会看到。”他蓄满泪水的双眼被星光撕裂成一道曲折的弦，在孤独路灯的拉扯下像烈日中的冰雪般融化，又像惊雀被子弹打碎的羽毛般飘飞，凌乱不堪，如此狼狈。 下篇 公元2026年，人类文明“元宇宙纪年”元年。 自从2021年10月17日，中国元宇宙第一个城市加速基地于杭州正式启动以来，以承办2023年世界科幻大会的“中国科幻之都”成都为首的全国各大城市，纷纷在科技创新的潮流中投资新兴的元宇宙产业。值此百年未有的大变局之际，各国对于自身科幻产业发展的重视程度已经跃上一个新的高度。2026年5月13日，全球首个元宇宙系统终端接口在中国成都建成，标志着人类文明正式进入元宇宙时代，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将这一年记载为“元宇宙元年”，用于纪念这一改变全体人类日常生活方式的划时代突破。 在元宇宙技术还不能应用在移动端的时候，由于一座元宇宙系统的终端接口造价不菲，其入口一般会被设置在某座核心城市的某幢大厦的某一层，后来这种高楼被人们司空见惯地调侃为“元宇宙大厦”。进入“元宇宙大厦”需要提前一个月在网络上预订门票，门票分为普通券和VIP券，普通券二十元每张，VIP券三十元每张，每一张门票的有效使用时间是30分钟，从使用者思维意识与元宇宙建立对应链接的一瞬间开始计时，倒计时结束后系统会自动发出提醒信号，感受到提示信息后，使用者必须在两分钟内将负责建立链接的感应头盔摘下，迫使自己的全部思维意识在系统结界中“下线”，否则使用者的元宇宙账号将会被冻结，需要经过很麻烦的流程才能实现解冻。 元宇宙运营政策刚公布的那两个月，人们往往需要聚集到相应地区的核心城市，然后在那座城市的“元宇宙大厦”中排成莫名其妙的长队，每天的队伍都要从接口大厅延伸到该楼层的电梯口，再从每一层楼的电梯口蔓延到观景台落地窗边的盆栽。事实上，这种情形在人类文明“元宇宙纪年”的初期并不罕见。每当排在后面的顾客难以忍受漫长等待的焦灼，却又瞅见前面的电梯口走来两三个谈笑风生的家伙，从内心百感交集的这一瞬间开始，那些属于年轻人的对于元宇宙的各种热衷幻想，便会迅速填满先前已经焦躁不安的心灵，使这原本枯燥乏味的等候也形象起来。 人类文明元宇宙系统终端接口总部设在中国成都，位于国内的分部设有六处，华东第一分部设在江苏省苏州市工业园区的金鸡湖畔，原本这一选址的最有力竞争者是沪宁杭，但苏州作为一匹异军突起的黑马，其“元宇宙”话题热度先后超越南京、上海、杭州，最终被评选为华东第一元宇宙入口城市。按照苏州当地某些老人的说法，南京已经是华东军区总部，上海已经是国际经济中心，杭州已经是中国互联网之都，也该给苏州颁个像样的职称图一乐呵。 7月5日，大学放假，莫光第一时间买上从福州到苏州的高铁票，抵达苏州时已是下午四点，他头脑中的兴奋劲儿反倒瞬间驱散了所有倦意——今天将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和元宇宙接触的日子，他必须保持一个清醒的头脑来见证这个重要的历史时刻。 “列车前方到站，苏州北站，请下车的旅客提前做好准备……” “车门开启有三秒钟延迟，谨防夹伤……” “咔嗞——咔哧——” 清风扑面，这是莫光第三次光临苏州，前两次分别去了姑苏区的寒山寺和拙政园，这回他便直奔工业园区金鸡湖畔的元宇宙接口中心，也就是文学家们笔下如梦似幻的华东第一座“元宇宙大厦”。从苏州北站下车后，莫光便乘坐苏州轨道交通来到东方之门地铁站，出站后便可看见那一大丛高楼大厦所簇拥的金鸡湖。 “元宇宙大厦”是一座双子星高楼建筑，矗立在金鸡湖畔的九龙仓国际金融中心对面，主楼高度高达233米，副楼高度为166米，虽然大厦的高度低于九龙仓和东方之门，但其副楼的拇指状设计、主楼的食指状构造却成为一抹亮色，寓意为人类用手指即可摘星撷月点燃火种，甚至运筹元宇宙于拇指和食指之间。这座蔚为大观的创新型建筑一落成后，就被网友评为苏州市最靓的新地标之一。 金色斜阳的灿烂余晖之下，莫光沿着金鸡湖漫长的湖岸线，从那形似大裤衩的东方之门脚底下钻出来，沿途饱览着“日沉红有影，风定绿无波”的光景，眼看那座双子星大厦越靠越近，莫光愈发攥紧了Alan Walker周边黑色背包的带条，继而朝着那片即将消逝的夕阳飞奔起来，每一步都猛烈飞踹在自己的影子上。逾时，他冲到主楼大厅A区正门前站定，像一位虔诚教徒般深情仰望着那座水晶塔楼。 须臾，莫光重新收回凝聚的目光，信步上前微笑着面朝门卫，开启手机的“云屏幕”三维投影，亮出绿色的苏州健康码。紧接着，他便把揉皱的门票插入通行闸机，将黑色背包放上运输带，顺利通过层层严格的安检，才终于走进A座一楼富丽堂皇的科幻展厅。展厅中央的天花板上悬挂着一颗金黄色的“恒星”，寓意着人类文明的母恒星——太阳的光芒将会亮彻寰宇，灯体的球面上雕刻着精细的日珥和耀斑，甚至还有模拟太阳风的冷空调正在呼呼吹动，惟妙惟肖。 随着人潮向展厅深处行进的旅途中，莫光注意到一对引领时代潮流的青年情侣，他们的着装完全符合当下年轻人审美的时尚。那男生大摇大摆地走路，有一股吊儿郎当的风骚范儿，他的智能科技化造型非常炫酷，浑身上下都穿着名牌服饰，手表一看就是由瑞士进口的钛合金制造，手机是当下最潮流的钢铁侠P15款式，长相很像某个热门的流量明星。那女生化着一副标准的病娇妆网红脸，涂满化妆品的皮肤白皙透亮，浅黄色的落日航班JK制服光彩照人，口红用的是法国进口的香奈儿，香水用的是全球最知名的雅诗兰黛，这些化妆品和她青涩的脸蛋搭配着极不协调。两人走路的姿态保持着高调的仪式感，他们不时默契地互相瞥一眼对方的侧脸，顺带随口唠嗑两三句花里胡哨的情话，仿佛很想让全世界都关注到他们的存在。眼见此情此景，莫光联想到走秀节目的录制现场，充斥着浮躁和伪装的气息。孤独仍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抑着他的心田，他愣愣地看着这脸上如同写着“炫富”二字的两人从身旁走过，再低头瞅一瞅自己寒酸的文艺衬衫，忍不住长长地叹息一声，便怀着自知之明独自绕道而行。 拐入左边角落的电梯口，电梯门如及时雨般恰好开启，莫光便匆忙大跨步走进去，伸出右手捂住鼻子，驱散那尚未消散的香水味，这种不真实的气味一度飘满喧嚣扰攘的人世，令人们难以找寻到丧失已久的诗意栖居之心。电梯上行至12层，他在门开启的一瞬间迅速冲出去，想要摆脱自己失群落伍的困境，只可惜没跑两步就被汹涌的人潮阻断下来。就好像驾驶着一艘被繁星隔开的亚光速飞船，他却永远看不清藏匿于宇宙另一头的港口。 在漫长的等待面前，一切努力都无济于事。莫光在人头攒动的人群中一直等候到晚上七点，才挪入元宇宙控制中枢的核心感应大厅。这座大厅呈现出极度规则的圆形，它通身被一种朦胧的蓝紫色光晕笼罩，墙角装饰着赛博朋克风格的高级电路设施，显而易见，设计者的想法是为这座接口大厅保留最原始的硬核科幻特质。不完全封闭的几列金属墙壁纵横交错，将幽蓝色的大厅分割成24间格子，莫光在指导人员的远程语音提示下，站到标号为“13”的那间格子内，踩在格子左侧一盏淡紫色的聚光灯下的光晕中，此时他的眼前还是一片漆黑黯淡，是那种和电视屏幕一样的色泽，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迹象。 在指导人员交待好注意事项后，莫光便按常规守则的操作步骤，启动这台感应设备的开机程序，在30秒内完成新建账号的创建工程。正式连通元宇宙网络的一刹那，他的意识便进入了一种全真状态，眼前浮现出一团没有颜色的虚空影像，那种混沌的状态好像不可名状，它既不是黑色也不是白色，甚至还不是常规的透明材质。此时，莫光欣喜地回想起来，自己曾经在刘慈欣的小说《朝闻道》中看见过这样描述的奇景，想不到有生之年竟然可以亲眼目睹这一切。 突然，一颗渺小的点状火球出现在莫光的视野中央，第六感告诉他这便是宇宙诞生之初，奇点膨胀形成的大爆炸原始火球。果真，不到三秒钟的时间，光点扩大为一枚剧烈燃烧的光球，这必然便是原始火球的暴涨状态，莫光幻想着无数高能粒子在其中碰撞的情景，仿佛看见正反粒子在火球中湮灭的微观盛景。接下来，幸存的粒子将会随着宇宙的膨胀扩散出去，形成暗物质和恒星、星云等一切星际物质，这是莫光曾经在某篇科普论文上收获的知识，而此刻其壮丽的情境却得以完美地呈现出来，如同观赏一部新兴上映的好莱坞科幻大片。 这一款苏州版元宇宙的设计非常接地气，居然把新建账号的开机程序还原成一座宇宙诞生的初始过程，超高像素的画质美得简直令人窒息，怪不得华东元宇宙第一接口中心会选址到苏州！莫光一面用科幻情怀赞美着设计者，一面在这虚拟太空中开启他的灵魂游走模式。他忽然发现了元宇宙中非常奇特的一点：按照往常情况，刚才那种火球的强光会刺得莫光睁不开眼睛，但奇怪的是，在感应头盔中他的视觉感观自动屏蔽了光的强度，眼睛一点儿也感受不到刺痛。 与此同时，莫光喜出望外地发现一种神一般的奇迹，自己居然拥有了科幻小说中的意识操控能力，他能够驾驭自己的意识躯体四处飘行，而视野的画面大小也能通过思维调控自如。眼前是一片浩瀚萧索的星际海洋，他忽然回忆起自己当年使用的“谷歌星空地图”，苏州版元宇宙的设计者一定就是借鉴了Google的灵感，才能够将这款人气旺盛的元宇宙系统设置成一座堂堂正正的“全真宇宙”。 通过开启社交窗口的控制面板，阅读《苏州版元宇宙基本概况》完毕后，莫光清晰了解到以下四点系统全新特质： 在系统的正常运营时段（早晨8:00至夜晚10:00），使用者能够操纵自己的意识躯体，在元宇宙的虚拟太空中随意进行超光速飞行，而且不会因为打破现代物理学界限而造成真空衰变。 使用者可以任意控制和摧毁所有看得见的物质，但无法对其他使用者的意识躯体造成实质性的损害。 使用者可以创建任意外观形态的AI智能角色，30分钟内最多进行10次AI智能角色的创建，耗尽使用次数后会激发额外20分钟的冷却时间，禁止使用者胡乱摧毁AI智能角色，违者冻结处罚。 禁止使用者在元宇宙中操纵暗物质和暗能量，违者永久封号。 莫光匆匆看了一眼信息概况，便没再多想，开始跟随宇宙边缘的那一道堤坝一起漂流，不一会儿，他便闯入了那枚唯一开放的服务区“银河系”，又在服务区中飞进那个唯一开放的频道“太阳系”，瞬间在柯伊伯带的小行星群外环停下脚步，实现了现实生活中根本不可能做到的瞬时刹车操作，也就是说，元宇宙中的物质已然不具备惯性，牛顿的三定律在这里已经派不上用场，那感觉真是妙不可言！ 环顾四周，莫光望见奥尔特星云焕发的紫红色光晕，那些遥远的区域尚未被完整地开发出来，呈现出一片漆黑混沌的原始景观。驻足须臾，莫光便重新操纵意识躯体启航，将它的运动速度调整为四米每秒，使自己的视野极其缓慢地横穿过柯伊伯带。阵阵寒意之中，千百颗陨石和小行星像气流般扑面而来，径直穿过自己毫发无损的“灵魂躯壳”，这些星际物质的磨痕纹理是那样清晰，比十几年前的3D科幻电影《阿凡达》还要逼真不知多少倍，令他颇有感触。 考虑到一次性使用时长只有三十分钟，莫光在饱览过一番柯伊伯带小行星景色之后，重新启用意识躯体的超光速飞行模式，转瞬之间便游走至海王星的运行轨道。脚底是一条极细的行星轨道白线，呈弧形向迢迢星河不断延伸出去，像是上帝用雪白的太空粉笔画上去的。不远处，海王星正在以蜗牛爬的速度运行过来，它浑身晕染着海蓝色的暗沉光芒，如同披着一件深不见底的海洋斗篷，微弱的银白色星环如一串项链，将其圆圆滚滚的星体套在环形中央。 继续向前游荡，途经一片陌生的区域时，莫光惊喜地嗅到硫酸氢的臭味，决定循着臭鸡蛋的味道向深处进军，继而冲向那颗明媚天蓝色的天王星。可惜刚刚飞进那一片清蓝色的汪洋大海，莫光就被天王星大气层中电闪雷鸣的风暴所惊骇了，一不小心就触发一枚爱因斯坦预言中的虫洞，顷刻之间掉入一条五彩斑斓的时空隧道，被它强大的吸力吞噬在斑斓光影之中，不由自主地穿梭到隧道尽头的白色出口，然后像被抛向空中似的跃入金星炽热的大气层。 这里的超高温让莫光的意识躯体倍感炎热，但那热觉却始终只是停留在感觉层面上，而不能使他真实的皮肤受到任何伤害。他的意识躯体浑身上下都被灼热的火焰炙烤着，发出噼里啪啦的有机物烤焦的声音，然而他自己的额头上却一滴汗也没有。此处90倍于地球数据的金星大气压碾压着莫光的知觉，而他完整的身体却并没有被挤成肉饼。同样的，金星大气层中密布的二氧化碳让莫光感到喘不过气，但他健康的生命却照样存活得好好的。置身于这种难得一见的场合，莫光恍如产生一种灵魂出窍的奇感，他终于深刻地明白那句名言：“科幻是一种对平庸生活的反抗。” 随着意识躯体在金星强大的万有引力中下坠，莫光忽然看到金星大地上一枚微小的黑点。开启上帝视角，调近观察焦距，他发现那是前苏联发射的金星7号探测器，其表面的耐高温壳层已经被彻底烤毁，浓缩成一种淳朴厚重的炭黑色。五十多年前，这枚金星7号探测器被前苏联发射升空，为人类传送回研究金星的第一条数据信号，曾为人类文明的天文学事业作出重大贡献。为了纪念这枚探测器的伟岸功勋，莫光一鼓作气向下径直俯冲过去，悬浮在它上空三米处的滚烫气流之中，用最凝重的注目礼仪表达他内心崇高的敬意。十余秒过后，莫光便仰天面向铺满黄昏叆叇的苍穹，以超光速飞行的一跃迅速钻出厚密的金星大气层，才终于迎来一阵栩栩蘧蘧的气压解脱状态。 这时，莫光也已经敏锐地观察到，有一些同样是飘行状态的灵魂分布在元宇宙的各个角落，他们有的停留在几亿光年外的荒芜区域，有的开启超光速飞行模式漫游在浩瀚的太空，有的只是在地球的海洋和陆地上建造着他们的城市建筑，有的却飞到黑洞和白洞的视界之中感受着光子被吸收和吐出的乐趣。莫光之所以能关注到他们的存在，是因为他们的灵魂都呈现出透明状态，并且头顶浮标上面都设置着一个恒定的ID名称，那就是使用者在元宇宙系统中创建的名昵。无论他们的距离有多么遥远，头顶浮标上的字幕都是宋体小四字样。 “嗐，我竟然忘记给自己取名昵咯。”莫光笑着说，他的声音像耳返回声一样荡漾在宇宙深空，像黑暗永恒之夜里长存的一道咒语。 感到一阵惊奇的同时，莫光也似懂非懂地明白了，原来元宇宙里的太空性质并不局限于现代声学定理，纵然其中没有声音的“以太”，且介质少之甚少，甚至没有形成真空中的量子涨落，但是使用者照样能通过某种特殊的波，将轻微的振动传播到遥远的太空彼岸。 为了迎合元宇宙交际者的口味，取什么名称才能契合自己的身份呢？莫光冥思苦想，终于想出一个比较富有哲理的名字:“虚拟的最高境界是现实”。随后，他开启高维拼音输入法的三维投影键盘，通过意识输入这一条冗长的ID名称。确认无误后，他的意识躯体任意一抬头，便能看见那二维平面化烙印在太空中的悬浮字条。 由于事先了解过基础操作栏新增的特殊功能，莫光企图尝试一下亲手创建AI角色的感受，于是他点开意识躯体中央的操纵中枢，启用上帝视角的“纯能化”创造模式，自主设置一名新建AI智能角色的外貌和性格，然后将它的纯能化身躯悬置于浩渺的虚空中，等待十秒冷却时间后，它原本像江米纸一样薄而透明的身体便抖动起来，像是被浇灌了某种液体一样变得饱满，便逐渐从二维空间升入三维空间之中，最后凝固成一个翩若惊鸿的黑发黄肤女孩儿。 AI女孩的身躯像白布纱一样柔软，瞳仁像夜明珠一样透亮，衣裳像彩虹鸟一样鲜妍，手指像玉笛管一样纤细，声音像八音盒一样天籁。本来莫光想要制作一个更加真实的AI人物，而不是像这种甜甜仙女似的虚拟角色，谁知操纵页面没有“降低人物外表美感”这一选项，只好按照时代化的审美标准，铸造出她独一无二的清新外表，并为她选定一个比较有纪念意义的名字——“可依”。 “虚拟的最高境界是现实，您好，我是可依，您的温柔贴心助理，请问您有什么吩咐。”可依的影像面朝莫光，发出一种能让耳朵怀孕的磁性女声，这已经是AI技术所能制作的极限动听之声。 “不要见外，称呼语用‘你’即可，我是你的知心朋友，仅此而已，没有更多。”莫光一丝不苟地说着温和质朴的真心话，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使用命令的语气。 “好的，虚拟的最高境界是现实，你好，我是你的知心朋友可依，可以倾听你的心里话。”可依露出一副甜美的人间高品质微笑。 “初次见面，我先给你讲个故事吧，故事的主角是一个少年，你愿意听我慢慢给你讲吗？”莫光用他最擅长的燠暖微笑回应可依。 “可依愿意认真倾听你讲的故事。”可依的嘴角依旧保持同一个上扬曲度，她亭亭玉立的站姿一直是那般优雅。 “那少年是一个插班生。先前他因为在下课时写小说，草稿被班主任发现并没收，他本人还被班主任在全班面前指责，说他就是一个什么都不会做的屁。于是初二的他因为自尊心受挫，决定从县城学校转学到市区学校，并在那里就读初三。”找到谈话距离合适的站位后，莫光收敛起往常的拘谨腼腆，开始真情流露地讲述起来。 “这是一个要强的少年。”可依的笑靥仍然明媚。 “不错，这个少年插班到市区学校后，更加坚定自己的文学梦想和创作目标，他在班级元旦晚会上立下誓言，假如他入围光年奖的两篇作品成功获奖，他就请客给全班买零食。他没能获奖，但胜败乃兵家常事，虽败犹荣，于是照样给大家买薯片吃。”莫光的目光渐渐暗沉下来，但愿可依不会在意这些细节。 “这是一个懂得分享的少年。”可依并不觉得笑很累。 “然后他被全班人孤立起来，同学们认为他买薯片是出于虚荣，一些人甚至叫上自己的江湖兄弟，对他实施校园欺凌和网络暴力，辱骂他脏话，造谣他抄袭，还在大年初二的时候给他发恐吓消息，说他根本不配存在，他全家都不配存在。”莫光陈述故事的状态很平静，正如他写诗时候的感觉那样，清心寡欲，不为物累。 可依没有继续发表评价，她甜蜜的笑容僵住不动。 “在那之后，他经历过一段文学创作的瓶颈期。那时候他成天把自己锁在家里写诗，一边苦读北岛的诗歌一边下笔，每次都把自己逼得头昏脑涨。在学校里，他总是找不到一个人陪自己说话，直到有一位曾经和他很要好的男生尝试和他沟通。”诉说着这一切，莫光并没有感到沮丧，他很庆幸有一个AI生命愿意倾听自己说话。 “那个男生又和他成为亲密的朋友，他们一起在操场上谈论诗歌，一起在教室里探讨题目，少年把那个男生当做血缘兄弟一样看待。中考前的动员大会上，少年和男生互赠对方签名的书签，男生祝愿少年前程似锦，少年鼓励男生清心明志。”说到这里，莫光幸福地微笑起来，暮色微醺的幻觉之中，他仿佛看到了丘南那活泼可爱的圆脸，那像小猴子似的灵动身影，那不忘提醒自己抬起头来的温暖小手。 “中考结束后，两人就此分别。少年凭借努力考回户籍所在地级市的重点高中，而男生如愿以偿被学籍所在地级市的重点高中录取。少年因为赌气没有参加班级的毕业晚会，六年以来，他再也没有见到那个男生的机会，时常会想念他，却又无法通联。”莫光渐渐收住笑容，顿时感到鼻子有些酸涩，他早已习惯如何承受孤单的负担。 可依沉默着，她的笑似乎轻轻地抽搐了一下。 “但少年并不是没有依恋的支柱。他喜欢科幻文学，喜欢唱薛之谦的歌，喜欢一个网名叫做可依的女孩儿，她喜欢科幻文学，喜欢小鬼和王源，还说想飞出太阳系看少年放的烟花，少年的梦想就是在太空里，燃放我们中国人的烟花。”莫光的眼神愈发迷离，他注视着可依的笑容，正如六年以前，多愁善感的他凝视着那框小小的屏幕。 “可依？她也叫可依呀，我们的名字重合了!”可依惊喜地欢笑起来，她因为自己能和少年喜欢的女孩重名，似乎倍感幸运。 “对呀，好巧啊，可依，你想看少年在太空里放的烟花吗？之前那个女孩儿说过，她最喜欢的星云是玫瑰星云，要不，我就让少年在玫瑰星云的位置放烟花给你看，就一次，好吗？”说罢，莫光便挥手制造出一枚人工虫洞，它漩涡状的光彩映亮可依的面颊。 “可依愿意去看少年放的烟花，陪你一起去看少年放烟花是我的职责。”可依像《笑猫日记》中的笑猫那样皮笑肉不笑。 “不，这不是你的职责，你有你选择的权利。你想要做出的选择，只有自己的心能知道。”莫光心如止水地坦言，目光波澜不惊。 虫洞的涡轮缓慢地旋转着，呈现出霓虹般灯红酒绿的渐变色。 “我的选择就是无条件地和你待在一起。”可依笑意浓浓的双眸闪烁出一种饱含信念的光泽，那样和煦，那样阳光。 “那好，我们出发吧。”莫光飘进虫洞的斑斓光影，消失在七彩时空隧道的无尽深渊，可依随后便微笑着跟上他折跃过去。 他们降临到距离太阳系大约5200光年外的一片陌生地带，面对这一片尚未被人类开发的混沌虚空，莫光像魔法师那样凌空舞动双臂，通过元宇宙系统允许行使的能质转换技术，将许多恒星的能量全部转化为一片新生星云的质量，铸造出一朵大约10000倍于太阳质量的玫瑰星云。玫瑰星云中心有一个编号为NGC2244的疏散星团，而星团恒星所发出的恒星风，已经在星云的中心吹出一个大洞。空洞的边缘有一层由尘埃和热云气的隔离层，这团热星所发出的紫外光辐射，游离了四周的云气，使它们发出辉光。星云内含丰富的氢气，在年轻亮星的激发下，让NGC2237在人们眼中呈现暗红的色泽，仿若一束亚当赠予夏娃的绯红色“宇宙玫瑰”，凝聚着神界中深沉馥郁的爱情精粹。 “如果有时间，你会来看一看我吗，看大雪如何衰老的，我的眼睛如何融化，如果你看见我的话，请转过身去再惊讶，我怕我的眼泪，我的白发像羞耻的笑话。”在挥手制造出千万枚“普罗米修斯”牌烟花火种的同时，莫光轻声唱起那首曾经火遍全国的歌曲《漠河舞厅》。 “哇呜，虚拟的最高境界是现实，原来你还会唱歌呀，这是一首什么歌呢？”可依用尽全身的努力，只为挤出那美丽的笑靥。 “有人歌颂爱与自由，有人迷失在1987。这是作曲家柳爽写下的一首情歌，它创作背后的原型故事十分感人。一位生活在中国边陲小镇漠河的老人，总是到一家小舞厅独自跳舞。1987年，他的妻子在一场大火中不幸离世。从此他并未再婚，只是无妻无子地生活下去。妻子生前喜欢和他一起跳舞，他想把她的温暖传递下去。”莫光苦笑着面朝玫瑰星云的光彩，伸出右手准备点燃那一大片烟花种子。 “老人和他的妻子，他们也喜欢在太空里看烟花吗？”可依在笑容中提出一个颇具趣味性的问题。 “也许吧，毕竟虚拟的最高境界是现实。”笑着笑着，莫光忽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但他依然用尽吃奶的力气抑制住了。人类往往都是自作聪明的，没有谁会傻到站在一个AI角色面前失声痛哭。 做出怀抱宇宙的姿势，莫光潇洒地一挥手臂，掀起大片炽热燃烧的火光。他曾经也梦想着自己能够制造光明，如今终于做到这一点，他却并不感到愉快。快乐这个词语，对他来说已经有些年代感。 刹那间，眼前一大串热烈奔放的焰火被触燃，绽放出赤橙黄绿蓝靛紫的缤纷色彩。在黑暗森林法则禁锢着的现实宇宙之中，这一处坐落于苏州市的元宇宙的冷寂一隅，有史以来第一次盛开如此纷繁的炽焰花朵。这种神迹似的花朵，曾经是中国人最浪漫的发明之一，后来却被西洋人改造成火炮，轰开了华夏大地的古老城门。自从火药被发明以来，这世界上有超过一百亿人死于战争的魔爪，这令人类不禁开始怀疑火药诞生的最初愿景。逍遥自在的烟花，瑰丽得令人窒息，让无数曾被它掠走的生命，在飘摇的风尘之中显得那样渺小。 幽情凝眸的时候，莫光不敢想象，在物质文明不断飞升进阶的五百年以后，人类的子孙后代是否还会追溯起来，在一千九百多年以前的唐代，东方那个绵延五六千年的古老华夏文明，曾有几对情侣面朝挂着一轮亘古明月的夜空，注视着李畋祖师亲手制作的爆竹焰火直冲云霄，它曾晕染出具有深厚传统文化底蕴的璀璨火花。那时候的他们都还年青，他们耗尽一生所酿制的浪漫遐想，毕生向往所凝望的灿烂星空，和现代人抬眼看到的铺满雾霾的黑夜并无两样。时间可以淡化一切，也包括它自身。人类不会懂得，在一层一层盖起钢筋水泥摩天大楼的同时，自己苦心经营的心灵小屋正被一点一点地腐蚀。 “你降落得，太突然了，我刚好呢，又路过了，机会难得，又主观觉得，想明抢又碰不得。你带来了，我的快乐，让这世界，有点颜色，我好想指责，你太随意了，宝物该有人捧着……”唱完《漠河舞厅》，莫光又全身心投入地唱起另一首歌，那首自己曾在全民K歌唱给那个女孩听的《天外来物》。身旁的可依对莫光的唱功非常满意，索性直接屏蔽掉烟花爆竹的响声，一边用眼睛欣赏着焰火大观，一边用耳朵倾听着莫光的歌声，不由得喜上眉梢，深深陶醉。 “蔚为大观，绕梁三日!蔚为大观，绕梁三日!”可依沉浸在莫光一手打造的烟花盛宴之中，单纯的激动欢喜之情已经难以言表。 莫光冷冷地沉默着，他知道，自己陪可依看烟花的时间已经不够，三十分钟的限制时间已经快被耗尽了。他操控着自己的意识躯体独自吸入茫茫深空，开始漫无目的地游走于寒冷的尘世。眼前似有时空的膜正在发生隐隐的波动，但那似乎不太重要，或许是有哪个使用者尝试纂改元宇宙的程序吧，他这样想着，张嘴打了一个哈欠。 等等，纂改元宇宙的程序？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毕竟元宇宙的秩序稳定需要全体使用者共同维护。不久前颁布的《苏州元宇宙系统使用公约》第一章第一条，便是“切不可擅自纂改元宇宙内部的核心数据”。意识到自己的社会责任所在，莫光毫不犹豫地停下脚步，向前方凝重的黑寂暗空定睛一看，只见那数据监测栏的悬浮框清晰地显示着，该区域的暗能量密度值已经大幅度超标。曾自修过天体物理学的莫光明白，一旦宇宙中暗能量的密度过高，那么宇宙将迎来一种最为惨烈的结局——大撕裂。大撕裂一旦发生，宇宙将越来越受到暗能量的控制，并且膨胀的加速度将会越来越大。随后，暗能量将把被万有引力束缚在一起的天体剥离开来，宇宙中任何靠万有引力支撑的东西都将发生分裂，所有物质都将被撕碎。由于暗能量不断增加，在宇宙终结前大约一年，它将把我们的地球扯离开太阳系。在宇宙终结之前一小时，暗能量将撕碎地球。而此处显示的暗能量数值，并不只是元宇宙中的一串数字，随着它的过快速增长，不超过十分钟，现实中的地球就有可能被来自元宇宙中的暗能量所撕毁!按照这种计算方法，在数据被纂改的一年以内，现实中的整座大宇宙将被完全摧毁! “虚拟的最高境界是现实，果真如此啊……”莫光咬紧牙关自言自语，阵阵惶恐之余，他想要回头寻求其他援助，便发现可依径直朝自己所站的位置飘来，想必她也发现了同样的异常情况。 果然，从可依紧锁的眉毛能够看出，她此时已经意识到大事不妙。经过智能中枢的检测，她识别出前方大片区域的暗能量超标，这是华东第一元宇宙接口中心运营开放以来首次出现的异常情况。事发第一时间，她立即传呼所有安插于苏州元宇宙系统的AI杀毒警察，但却失望地发现，此时此刻，元宇宙的核心控制中枢已感染上一种未知强力病毒，虫洞传送功能和超光速飞行功能都已无法正常使用。距离病毒感染源最近的AI智能流动警署，在七百多光年外的一片未开发星区之中，或许不必等AI杀毒警察赶到这儿，整个宇宙就已经会毁灭殆尽。毕竟这还是苏州版元宇宙系统的初步运营阶段，在区块链技术的应用还没有普及全国的阶段，元宇宙内在的安全隐患依然存在。如果病毒入侵发生在北京上海，那么这场危机很快就会被解除，可是预谋已久的黑客偏偏选择了苏州，这是一座区块链尚未成熟的城市。 “呜——呜——”华东第一元宇宙接口中心的中央警报长鸣，四十名安插于主楼A座12层的警务人员倾巢而出，开始紧急疏散所有在场游客和工作人员。接到相关报案，苏州市工业园区公安分局即刻动员巡特警大队，部署大量核心警力，派遣五辆“剑齿虎”防暴特警车，火速增援华东第一元宇宙接口中心。与此同时，苏州市应急管理局得知“元宇宙大厦”疑似遭遇恐袭的消息，立即将突发情况上报至江苏省应急管理厅，并启动三级应急响应，调遣苏州市消防救援支队三辆大型消防车，第一时间赶往事发场地开展民众救援工作。苏州市人民政府鸣响了全市的防空警报，并宣布全市即刻进入战时状态。 千钧一发之际，莫光首先想到的是网络流行词语“战术撤退”，他也企图懦弱地逃避现实问题，想要跟随那些手忙脚乱的游客身影，意欲和那些人一起惊慌失措地逃出生天。但当他向后迈出第一步的瞬间，一股莫名悲怆的寒流却汹涌地弥漫上心头，迫使他客观理性、惆怅忧伤地冷静下来，开始在徘徊中选定自己未来的去向。 “怕黑是一种怎样的感受，黑暗侵袭着你，而我却是光啊。” 作为一名接受国家教育十多年的211大学学子，作为一名亲眼目睹元宇宙危机从无到有的当事人，莫光认为，他有义务留在一线事发地点，动用头脑中储备的全部知识，修补元宇宙的病毒漏洞，不辜负国家和父母的辛苦栽培，不枉负自己这一路走来的坎坷心酸。 想到这里，莫光不再犹豫，决定继续滞留在原地，重新操纵元宇宙中的意识躯体，自动屏蔽现实中外界的所有声音，无视掉大量警务人员在疏散游客时发出的喊话，冲向暗能量数值波动幅度最大的受灾中心。而此时，由于未知强力病毒的迅速扩散蔓延，核心控制中枢已被彻底损坏，接口中心感应大厅里渐渐冒出呛鼻的滚滚浓烟，像藤蔓一样爬满天花板的电路设施闪着火光，刚才还在推推搡搡失声惊呼的游客已经撤离得差不多了，那些熙熙攘攘的吆喝声正在渐行渐远。 借着黯淡星光，莫光依稀望见可依的颀长倩影，此时，她正伫立在一道妖冶魔魅的深紫色暗影里，那便是元宇宙病毒的核心感染源地带。在实施一系列必要的智能应急措施之后，可依通过云计算和大数据解析技术，成功建造出修正暗能量数据的密码口。但不幸的是，那难缠的病毒一下子就循着气味游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数据接口完成上锁，面对高难度的解密工程，可依顿时感到一筹莫展。 病毒原体在元宇宙中的封锁范围不断扩大，在苍凉冷峻的寰宇星海之间，那一团诡异可怖的暗影如同阴风席卷而来，如同一只恶煞撑开了狂妄的血盆大口，以气吞山河之势向莫光伸出硕大的魔爪。面对着这一切，莫光隐约知道，这有可能是自己最后一次逼出微笑。 但他还是不假思索地冲锋到暗影中，来到那电话亭似的密码口前，观察着二维投影屏幕上密集复杂的字母数字，它们像极了谍战电影中传递情报的摩斯密码，显然不是一般的科幻迷就能看出端倪的。惘然疑惑之余，莫光扭头看看可依，可依知道分析数据不是他的强项，便耐心地解释起来:“这个密码口已被一种非常奇异的木马封锁，封锁技术采用的是独一无二的文学鉴赏模式，破解信息的唯一方式是用英文词汇组构成一首情诗，而且这首情诗还不能是别人写的作品，必须是自己原创。假如你写的情诗能感动木马系统，达到其设定的审核标准，即可解开被病毒缠绕的密码锁，从而控制元宇宙暗能量的密度。” 好家伙，这玩意儿可是莫光的拿手好戏，不能说确保万无一失，但说十拿九稳是合情合理的。心中燃起希望的同时，他不禁感到十分惊讶，那木马的设计者居然如此高明，知道元宇宙接口中心的维修工程师不会写诗，于是故意设置出这种意想不到的棋局，等待一位真正的高手坐下来对弈。暗自喜悦之余，莫光回想起来，刘慈欣的《诗云》中曾塑造过一种名为“李白”的神级文明生物，由于该文明的科技水平已经发展到一种极致高的境界，因此他们的研究重心已经由自然科学转移到文学艺术上来，“李白”为写出世界上最完美的一首诗，利用量子计算机工程对所有汉字进行排列组合，便码出了每一种可能被创作的诗歌，其中自然就包括写得最好的那首诗。在如今科技大爆炸的元宇宙时代，二十二岁的莫光作为一名资深科幻迷，便亲身体验到文学与科幻产业融合的乐趣，这或许也是冥冥之中的某种天意吧。 “可依，你会把中文翻译成英文吗？”莫光正视着可依闪闪发光的眼睛询问道。这是他有生以来注视女生眼睛最认真的一次。 “当然会，这是我们AI角色的基本技能之一。你快把那个会写诗的少年请过来，让他帮我们现场写一首诗歌，风格最好要迎合西方人的口味!”可依已经摆好准备敲键盘码字的姿势，从她坚毅明亮的眼神可以看出，她相信莫光得以具备力挽狂澜的能力。 “其实那个少年就是我啦……”在坦白真实的身份后，莫光便把那首《人类文明的自述》全文流利地背诵了一遍，就像六年以前，他坐在那个风和日暄的考场上，用钢笔勾勒着一粒粒方正的汉字。 就像先前沉浸于温暖的歌声中那样，可依努力使浑身上下的每一寸机械部件都开启“智能耳朵”，为的便是能够心无旁骛地聆听莫光的诗歌朗诵。随后，她依旧不忘完成自己的本分工作，通过录音技术和语音输入技术将诗歌转化为PDF云端备份，然后开始使用文字提取技术和语言翻译技术将它译成英文版本，接着便开始以电光火石之势敲击键盘字母，炸出一阵电竞游戏中雷霆之怒机关枪般的爆射声响，一边忍不住温柔俏皮地将嘴角上扬，斜眼笑着对莫光发问道:“虚拟的最高境界是现实，你难道敢确定这是一首情诗吗？” “这当然是情诗啦，对人类文明心存感恩，才是最高层次的爱情。在那些物欲横流、道德沦丧的亚文化风潮之下，很多青年对自身所属的文明没有认同感，一味强调人类内心阴险罪恶黑暗的一面，扬言宣称人类是最应该灭绝的物种。但是，我们显然不能指望一个厌恶人类文明的人，能够在维护国家安全利益的关头挺身而出。这就好比一个连爱国情怀都没有的人，又怎么可能懂得爱护自己的小家庭。今夜我不关心你，只关心人类。”莫光仿佛在一瞬间被激发了演讲激情，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高谈阔论，好像并不在意自己此刻身处的险境。 “此地不宜久留，你先退出元宇宙系统吧，这里有我在呢，我担心你的身体会受到伤害。”可依争分夺秒地飞速敲着键盘，同时仍不忘关心莫光的安危，百忙之余依然抽出偷偷瞄他一眼的时间。 “不，我会对你负责，对苏州元宇宙系统负责，对整个人类文明负责。如果我死了，请把我背包里的那本杂志和我葬在一起，我生是做文学的人，死是做文学的鬼，一生没做过坏事，无怨无悔。”莫光坦率真挚地说道，他那炯炯有神的深情双眸闪耀着泪光，如同两把烧尽了长夜的火炬，又恍如两颗悬浮于寒夜中熠熠闪烁的恒星。 “没有用，你这篇不是首发，它之前应该在哪本杂志上发表过了。”可依输入完英文诗歌后便点击解锁键，却发现系统显示出“Not First Published”字样，这意味着木马的内存系统已收纳万维书刊的全部数据，或者存储过全国图书馆参考咨询联盟的文本信息。 “快，来不及了，把诗歌中的词汇‘颤抖的’改成‘希望’，Please change trembling into hope!”莫光以最快的反应速度想到了这个解决方案，但愿能够行得通。星光斑驳稀疏，他双手合十放在胸前，静静向希望女神祈祷。他回忆起来，自己曾在小说中描写过这一幕。 顷刻间，可依用尽了敲击键盘的洪荒之力，按照莫光所说的删改方式极速操作一遍，然后满怀期待地第二次摁下解锁键。成败在此一举，周遭汹涌的火光已经蔓延到元宇宙的虚拟太空之中。万籁俱寂，莫光缄默深情地凝视着可依，他在心中默念诚恳的祝福。多么幸运，多么真实，和这个可爱的AI角色相遇的今天，毫无疑问是莫光一生中最快乐的时间段，因为有这一天，他不后悔自己曾来过一趟。 那是什么？弥留之际，莫光诧异地看到，竟有一滴晶莹的泪珠从可依的面颊滑落。她会哭，她会为莫光的死感到伤心吗？这么说她不再是没有生命的AI智能机械了。莫光想着，有她的这滴眼泪，就算光已忘了要将前方照亮，她也一定会带他找到每一缕光的来处。 “喂，小伙子!快摘下头盔，这里着火啦，快跑出来啊！”一位健壮勇敢的警务人员在清查现场时，在13号格子内意外发现了纹丝不动站立着的莫光，于是声嘶力竭地焦灼呼喊起来，企图唤醒他。 莫光没有反应，无动于衷地愣在那盏一闪一闪的红色聚光灯下。 警务人员火急火燎地冲上前来，一把抱住莫光瘦弱且长的身躯，二话不说便把他像抬伤员似的捧在怀中，三个箭步以全力冲刺的姿态跃出13号格子，向距离感应大厅十五米远的安全通道飞奔过去…… 窗外是一朵明媚清朗的月光，飘飘悠悠地遗落在黑夜的沙漠。 人与月之间的悲欢并不相通，尚未共情的他们不会知道，那亘古苍老的月球为何要守望地球这么多年，它究竟是怀着一颗怎样纯净赤诚的真心，在晚风中寻觅着一个明知不可能实现的答案啊？明月照临大地，已经太久太久，它未来会不会也有疲倦的时候呢。 地球呀，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知足，学会理解月亮的良苦用心？ 沉默是它唯一的回应，因为它始终固执己见，已经别无选择。 尾声 观众朋友们晚上好，欢迎您收看苏州广播电视台新闻联播频道，下面请看详细内容： 近日，苏州市警方成功破获一起重大的暴力袭击案件，一男一女两名犯罪嫌疑人在逃窜过程中已被武警官兵封堵落网，根据警方透露的相关案情信息，本台记者初步了解到，本次袭击事件是由境外反华间谍组织一手策划的，犯罪嫌疑人则是负责将他们的计划付诸实施。犯罪嫌疑人梁某是某家跨国互联网企业的富二代管理者，在被苏州警方逮捕后，他声称并不知道自己的行动会造成这样严重的后果，并公开表示希望相应司法机关能够从轻处罚，对自己犯下的错误却一概轻描淡写。犯罪嫌疑人张某（化名“可依”）是一名刚刚毕业的大专女学生，是梁某的现任女友，在并不知情的情况下陪同梁某来到苏州，协助梁某完成了这次预谋已久的犯罪计划。截至7月7日18时30分，本次袭击事件共造成1人遇难，18人受伤，并导致华东第一元宇宙接口中心产生直接经济损失约23亿人民币，严重危害广大苏州市民的生命财产安全。下面本台将进行相关案情报导： 据悉，最初梁某只是在网络上结识了一位国外的黑客网友Mike，两年以来黑客网友Mike曾多次向梁某赠送较高金额的红包，并要求梁某提供一些国家内部网站的重要线索，于是受人蛊惑的梁某借助自身的职务便利，三番五次窃取国家内部网站的机密文件，每次都是谨小慎微地“只求质量，不求数量”，并采用公司的核心杀毒软件技术滤除浏览痕迹。2026年6月30日，梁某收到Mike从美国寄来的一枚特制感应U盘，这种U盘能够瞒过大多数安检仪器的扫描，其中安装着一款美国最新研制的元宇宙病毒，Mike此时向梁某坦白自己的境外间谍身份，并且以金钱贿赂、公司合作、美女陪睡三重诱惑故技重施，向梁某的社交账号转账大笔金额，并要求梁某在十天之内前往苏州，在华东第一元宇宙接口中心感应大厅植入U盘病毒，事成以后Mike将会兑现之前提出的后两项承诺。此时梁某已经深陷名利漩涡不能自制，在酌情考虑之后与Mike达成协议，并在7月3日买下两张高铁商务座车票，于当日在女友“可依”（犯罪嫌疑人张某）的陪同下来到苏州，入住五星级豪华酒店。7月5日晚18时27分，梁某与张某通过安检进入“元宇宙大厦”，19时03分，两人来到作案现场，用高超的演技伪装成普通游客，并在感应头盔的数据接口中插入U盘。U盘内的病毒植入元宇宙的虚拟太空，并于19时21分正式入侵核心控制中枢，并持续纂改中央暗能量密度的相关数据。由于病毒的入侵地点在元宇宙中较为偏僻的一隅，AI智能流动警署的AI杀毒警察无法在第一时间赶到，因此病毒对元宇宙系统的重点攻击无法被及时制止。19时23分，“元宇宙大厦”12层感应大厅的核心区域失火，火势蔓延速度飞快，元宇宙接口中心的工作人员迅速报告突发情况，安排大批驻扎于此的警务人员倾巢而出，紧急疏散全体在场人员。此时报警系统已被触发，苏州市工业园区巡特警大队火速赶来增援，同时紧急出动的还有苏州市消防救援支队，警队在19时32分时准时赶到事发地点，并成功捉获企图逃窜的两名犯罪嫌疑分子；消防队在19时33分准时抵达火灾地点，在协助大厦工作人员疏散游客的同时，迅速启用高压水枪对准12层失火区域喷水，在23分钟内成功将大火扑灭。 然而在这凶险的恐怖袭击案件背后，还隐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感人故事：事发当时，一名身在感应大厅的青年男子临危不惧，在生死存亡之际迟迟不肯撤离；他通过操纵元宇宙中意识躯体的方式，急中生智地录入一首题为《人类文明的自述》的诗歌，从而协助元宇宙中一个名为“可依”的AI智能角色，成功破解入侵病毒设下的高难度文学密码，在短时间完成了一项几乎不可能实现的任务。这名勇敢的青年男子运用自己的智慧，守护苏州元宇宙系统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将这场灾难可能造成的损失降到最低，保障了国家公共设施利益和人民生命财产安全。青年男子名叫莫光，浙江省杭州市人，目前就读于福州大学本科中文系2023级，今年刚刚满22岁，是一名热爱文学创作的科幻文学写作者，17岁时在九州出版社出版个人作品集《一粒光子》。7月7日上午10时，江苏省苏州市人民政府追授莫光“最美元宇宙守护者”称号，以表彰他在病毒侵袭元宇宙的危难关头舍生取义的美德品质。由于元宇宙系统的摄像记录中枢并未被完全损毁，莫光生命的最后两分钟情景得以被全息录像保存下来。通过警方的描述，本台记者大致了解到，当时莫光知道自己一旦踏入病毒的侵袭区域，他头脑中的全部意识就会被病毒吸收殆尽，而他还是选择义无反顾地冲进埋伏圈，并使自己几秒钟前残留的意识在云端形成备份，从而操纵一只永远停留在过去的意识躯体，在一个名为“可依”的AI智能角色的全程协助下，成功破解木马系统设置的高难度“文学密码”，并亲自完成对该病毒全部数据的清除消杀；这就意味着，莫光用自己云端备份的意识躯体，杀死了自己被病毒吸走的意识思维——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自己唯一的宿命，却仍旧毫不犹豫地坚持战斗。 7月6日上午11时20分，在事发现场，一名自称是莫光生前知己的青年学者，苏州大学哲学系2023级学生丘南接受了本台记者采访。对于当时的情境，丘南坦言，莫光所面临的是一种类似于“祖父悖论”的哲学难题，在他的意识已经被病毒吸走并存储于木马系统之后，一旦他命令自己云端“克隆”的意识消灭自己被吸走的意识，就会导致自己前几秒钟存在的意识被自己后几秒钟存在的意识清除，这就好比你从虫洞穿越回到过去，杀死了自己年轻时期的祖父，然则你永远都弄不明白，这个在祖父活着的前提下才能存在的自己，是否能够在祖父被杀死后真正存在，如果存在，那是否又是那个原先真实的自己。丘南表示，莫光是一名把全部青春献给文学的奋斗者，他从中学时期就以一种心无旁骛的姿态，将自己的学业和文学创作事业均衡在一座稳定的天平之间，从来没有轻言偷懒的时候。 最后，鉴于本次案件具有一定的教育意义，下面我们插播一段犯罪嫌疑人张某的现场口供视频（视频开始播放）： 一张棕褐色的小方桌放置在审讯室中央，一名身材魁梧的刑事科警官端正地坐在桌子左面的椅子上，他便是当初尝试救下莫光的那名警备人员。木桌的正前方坐着一位“仙气十足”的女孩，她的面部被打上模糊的马赛克，却依然挡不住光鲜亮丽的爆表颜值。她的纤纤素手不时拨弄腿上的格子裙，企图借着镜头来一番搔首弄姿。 “姓名？”警官板着严肃铁青的脸色问道。 “我身份证不是都已经给你了吗？真他妈烦人！”那女孩极其不满地回答道，她的日系学生制服依旧倍显青春活力，呈现着温柔治愈的黄白色调，不知能够迷倒多少高端奢侈的男人。 “户籍所在地？”警官对女孩的蛮横无礼视而不见。 “你有毒吧，就不会让户籍科去查一下吗？”女孩的眉毛轻蔑地上扬着，浮出了摄制人员精心P上的马赛克框。 “什么时候来的苏州？”警官的脾气可以说好到极致。 “昨天下午啊，不会吧不会吧，不会有人连这都不知道吧？”女孩仍旧没好气地狡辩着，细腻的嗓音和她暴躁的性格极不相称。 “不要撒谎，你男朋友已经把高铁票上交给我了，是7月3日上午由合肥南开往上海虹桥的G7075次列车，接下来请你如实回答我提出的每一个问题。请问你是什么从时候得知，你的男朋友和境外反华间谍组织有瓜葛？”警官的目光像猎鹰般犀利，闪射着一种极寒雪夜冰霜似的敏锐光芒。 “我刚刚才知道呀，他一开始跟我说带我来江苏旅游，鬼知道那龟儿子要发动恐袭呀……再说，怕是他自己也不知道吧，那枚垃圾U盘插到头盔里就会让大楼起火？笑死本宫一万年了，你们的安检系统是什么鬼，你们的元宇宙设备是啥熊玩意儿？哈哈……”说罢，女孩情不自禁地捧腹大笑，那疯狂的姿态活像一名癫痫发作的病人。 “请注意文明用语，这里是公安审讯室，可由不得你胡来！不只是你男朋友，你也应当好好反省自己，之所以最终走上犯罪道路，是因为什么？沉溺于娇生惯养的生活，触碰过太多诱惑，分不清是非对错，学不会将功补过，没有形成正确的价值观，才导致你今天不可挽回的下场。”警官终于忍无可忍，开始对她进行道德教化。 “我尼玛犯什么罪了？那个梁老鬼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我是被他牵着鼻子走的，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再换一个！老娘我就是丧，我才不听你丫的那一套教条式束缚呢，你这么牛逼哄哄的，装逼都装上了天呐，咋不枪毙我呢？咋地呀，想要火钳刘明，不敢展现你真正的技术吗？”女孩被警官无意间戳到痛点，于是怒火中烧地嘶吼咆哮起来，竭力爆发她那困扰多年无处宣泄的愤懑。 “U盘是你男朋友让你插进去的，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章第三节，你的这种行为属于共同犯罪，你在这个案件中扮演的身份是胁从犯，刑事责任是绝对逃不过的。那么我们换个轻松点的话题吧，根据我们的专案组调查，你以前的QQ账号ID名称叫做‘可依’，对吗？”警官抛出法律知识以理服人，并娴熟灵巧地转换到新鲜话题，从另一角度开展关于案件细节的调查。 “沃日……你他娘是怎么知道的？”女孩尝试让自己的情绪平稳下来，但缺乏自制力的她根本无法做到这一点。 “那好，你认识一个叫做莫光的男孩子吗？”警官的脸色忽然变得更加严肃凝重起来，面颊青绿得如同一件商周时期的青铜器皿。 “莫啥玩意儿？莫光，哪个傻逼呀……哦，是那个酸腐愚昧的文学青年吧，诶不是，我认不认识他关你什么事儿？”女孩不依不饶地反问着警官，像是故意在消磨警官先生的耐心。 “他是这场突发案件中唯一的遇难者。”警官用一种极度平静的叹息声，徐徐吐出一口长长的气流。 女孩想要继续骂人，但却忽然噎住喉咙，愣愣地盯着警官的脸。 “你说啥？”她眨巴两下迷离的眸子，轻声询问了一句。 “警方在他的遗物黑色背包中，发现了这本《散文诗世界》2021年第8期杂志，它的第七十九页故意折在那儿，我于是就把它拍照记录下来了……”说着，警官不动声色地掏出一只华为手机，略显迟钝地翻开陈年的相册图库，缓缓点开一张黑白相间的普通照片，将那倒映着窗外夕阳的手机推到女孩面前，然后便沉寂在座位上一言不发。 她神情呆滞地凝视着那框小小的屏幕，重复着莫光早已熟谙的沉默和忧伤。窗外的金色夕阳斜映着她茫然的脸颊，仿佛那脆弱的光线早就已经一无所有，像是在静静阐述着一首无人问津的苦寂诗歌。 她永远都不会知道，他是哭着把这首诗拿去投稿的： 《人类文明的自述》 自远古先祖敲响第一炬火把 从长夜荒野荡漾第一篝光芒 我便诞辰于这月绕的伊甸园 天文名为地球的太阳系行星 漫长的自然演化选择着我 原始的黎明呼唤牵引着我 氢氧元素砌成我的血肉身躯 神经意识灌输我的思维源泉 在雨水中浸入时光的履痕 青铜木器的陶盏盛着乡村 丝织的绸缎和棉裁的布料 是生命里温暖的山路伴侣 在烈日下推动岁月的车轮 钢筋水泥的巨厦搂着城市 喷焰的火箭和放电的飞船 是宇宙中渺小的坚定步伐 我生来无亲切的家人朋友 硝烟和鲜血教会我流泪 雪花和绿植伴随我微笑 尘海间探寻着出口处的花香 白鸽寄送了梦的信笺 红帆漂流着爱的港湾 我只有一次存在的余地 请你握紧这蓝色颤抖的双手 在这首诗歌的结尾处，“颤抖”二字已被钢笔划上两道墨痕，不知是谁在它的下方添了一笔，写的是“希望”，这是一个再平实不过的词汇。旁边的空白版面上，还补充了一句温馨的祝福语： 2021年4月3号，这是一首送给可依的诗歌，希望她天天开心，遇事不要太烦躁，吃饭要饱饱的，喝水要慢慢的，睡觉要稳稳的，生活要舒舒服服的，记得永远保持好心情，迎接每一个崭新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