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水之渊】第四十八章 归途

他本清冽如一坯雪。 捧不得，会化。 放下也不妥，会被尘埃染脏。 为何现在竟比不上一把土？ 靳之渊的傲骨已被靳沣折尽了，想来逆来顺受的事，他常做。 但这小少爷放下身段来求一个下属，无论所为何事，都属实是在作贱自己。 李禄偏头瞧靳之渊，那双眼底并无波澜，平静中难免掺了病痛折磨下的恍惚，找不到清明的迹象。 让李禄措手不及的是，他没能在靳之渊眼中找到一丝羞耻。并不是为了满足他有时突然出现的变态癖好，而是为靳之渊的自我厌弃真心地感到难过。 靳之渊逐渐不会再为自己的低微哀求而感到屈辱，求人的态度极好，叫人难以拒绝。 若放在以前……就算他是口头上服了软，可眼睛里始终聚着一团火。人又在气头上，藏得拙劣，很轻易就露馅，任谁都看得出来是不服气。 现在这只有一双死气沉沉的眼。 大概还有个将枯的魂儿。 他已倦怠得很，眼睫反复垂下又费力抬起一线。以他身体的破损程度，明明随时都会昏睡过去，可神经被疼痛时刻地牵扯紧绷，他并不能如愿。 总在意识要散的前一刻，被猝然发作炸裂般的剧痛惊醒。无非是在受刑，煎在铁板上，苟延残喘。 李禄将靳之渊翻转过来，万不敢再让他压住胸口。 果不其然，满胸脯都是血，他再不管怕是就要把血流干了。 李禄扶额，这是给他出了个世纪难题——怎么敢让他这个半吊子选手来救人？ 他甚至不知从何下手。 伤口开裂需缝合，但咯血更为紧急严重……一天之内连续咳了好些回血，傻子都能知道不对劲。 问题在于他对医理只一知半解，要说辅助骆焓诊治，他给递个器械准没问题。这要撒手全让他一人扛了，他可不行。 李禄心想他只会杀人，哪会救人？ 那真会救人的，可倒着呢！ 不敢胡乱给治是真，他这可是无证上岗，真出了事，他经不住医闹。 虽说靳沣不可能会无理取闹……这狐狸一般都直接把人剐了，连多余口舌都不屑于费上一句。 靳之渊刚被李禄擦净没多久的手又糊满了血，无力的腕子垂落在床边。掌心朝上，被血沾染的掌纹异常清晰。 李禄逐一解开他领口的扣子，摆正他歪过的头，试图以此缓解他的呼吸困难。 可并不起什么作用，他依然滚动着喉结，而后猛然咳出一口暗色的血块。 他又落了泪。 潮红眼尾涡着一泓水。 靳之渊并不想这样狼狈……泪腺不受控。又不止是泪水，还有血汗攀上脸庞。 雪人儿沾了血，想来将来融了会化成一滩血水。 这样不好，太过血腥了。 靳之渊极少喊过疼，他一向是打碎牙也要往肚里咽的。此时却罕见地从喉口里溢出了破碎的痛哼，呜咽中混进哭腔。 这显然是到了他承受的极限阀值。 靳之渊竭力睁着眼睛，只看得到叠影，皆混浊不堪。 唯有处闪着光，那样清晰。 他去瞧，于那隅窥见一抹身影。 为何他会看见那位朝思暮想却本该再也见不到的人？ 她温柔坚定的看着他，朱唇轻启，道一句，“渊儿。” 只这二字，便叫他泪如雨下。 他太久没听到了，也不会有第二个人肯唤他一声渊儿。 是程映。 他的母亲。 “母亲……”他低喃着，并不怀疑真假。 “我在。”程映竟真的在回应他。 当然这可能是他的臆想。 程映是来接他的么？ 一定是的！ 靳之渊显然高兴极了，甚至语无伦次，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能……带我走……” “想……回。” 程映笑眼弯弯，像一穹月牙，可真好看。 她问，“要我带你走？为什么想回家呀？” 靳之渊愣征半刻，思考时会安静地敛眉。 起初他支支吾吾，又在她鼓励的目光下，决定坦诚相告，“疼……好累……” 此话一出，倒也如释重负。 他想以指勾上程映的掌，她会带他走的，对吗？ 他不会再孤单了。 真好。 李禄惊骇地发现靳之渊的呼吸渐弱，面色是前所未有的灰败。 他眼里还淌着泪，连成珠串大颗滑落。唇角却挂着笑，极尽满足，连泪水都被赋予上幸福。 如果不是他瞳仁将要发散的话，李禄还是不介意看到他笑容的。 李禄听他在重复着几个音节，像是在跟谁对话，可惜他没能听清。又见靳之渊抬了腕子，像是想把手搭在某一处。 李禄承认这场面很诡异。 他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却在此时并不太坚定。他有一瞬在怀疑靳之渊真的看见了什么他看不见的东西。 “渊儿，”程映终于伸出手，“跟我回家。” “好……”靳之渊竭力抬高腕子，想要搭上她的掌。 不容李禄多想，那位已经眼看着像是要有出气儿，没进气儿似的。 李禄探他鼻间，气息奄奄。 他被唬得一愣，六神无主之下，回头盯着昏睡的骆焓，甚至有摇醒这位医生来救命的打算。 靳之渊的手马上就要与程映相贴。 却攸而听到一阵跳脱快意的笑声，他疑惑地回头去寻，看见的却是祁深。 怎么瞧上去只有十八九岁的样子？ 少女模样最是娇憨动人，轻易拨乱他心弦。 “靳之渊！你要去哪里！” 祁深撅着嘴巴，肉圆的小脸蛋通红。 她怎么气鼓鼓的？ 他很乖的，没有惹她生气……是哪里做错事了么？ 靳之渊迷茫地想着，还是回答她，“我要回家了。” “不行！”祁深重重地跺脚。 “为什么？”靳之渊不解。 “你得先把我送回家！”她用小手叉上腰。 这小公主还有些跋扈，但没关系的，他愿意宠。 额角一阵剧痛，思绪忽被扯回现实。 靳之渊猛然想起什么！ 他的小公主……仍在靳沣这里，被画地为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