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腾飞十年,他们从云端跌落

10年前的中国,发生了一件大事和一件小事。
1月23日凌晨,刚刚过完腊八节的河南民工马向前,不愿等到春节。
临近天亮,星月黯淡。马向前从富士康观澜分厂的高楼一跃而下,生命停在了19岁。
随后的几个月里,先后有13名富士康员工跳楼自杀,轰动一时。
同年,中国GDP以10.6%的增长达到了41.30万亿元,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
在此之前,日本占据这一位置长达42年之久,而中国的此次赶超,被普遍认为是一个不可逆的历史性时刻。
“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
“人们正在直登天堂,人们正在直下地狱。”
19世纪英国的维多利亚时代,在狄更斯笔下展现出无比纵深。
新的技术带来新的增量,新的增量带来新的荒芜。
新的荒芜亟需新的秩序,新秩序的搭建过程中,冒进的冒险家成为了时代的薪火。
他们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走在迷雾里,脚边是万丈深渊。
01 名望的俘虏
面对民警的调查,秦志晖一开始还挺得意的。
2011年以来,他先后被封了11个微博账号,网名分别取过“中国秦火火”、“华夏秦火火”、“东土秦火火”等。
一一细数时,秦志晖好似在深情回忆自己的艺术作品,颇有成就感。
彼时,总部坐落于北京中关村“理想国际大厦”的新浪公司,上下洋溢着某种“商业理想主义”气息。

“打破信息传播的垄断壁垒,改变公共领域的话语格局,进一步实现个体权利。”对于微博所构建的新型虚拟广场,上海大学副教授李明亮这样评价。
国内的传播学者们,不无振奋地撰文写道:“微博改变了中国的舆论场。”
他们认为,这个通过关注机制分享140字信息的广播式社交网络平台,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公共讨论空间,“仿佛整个中国社会结构都被压平,来自底层的声音能够轻而易举地引发舆情震动。”
但乱象也随之产生。
以秦火火为代表的“大V”们,在不断的发声过程中收获了超出其掌控能力的巨大权力。
据武汉大学信息管理学院教授沈阳的研究表明:一个总数不超过250人的大V群体,已成为网络热点事件消息传播的核心轴。这250人通常拥有10万以上的有效粉丝,如不能激活他们,则无法将事件推向深入。
如何获取这样的影响力,秦志晖有着自己的心得。
据其向民警交代,“网民很容易忽悠”,使他们觉得自己是“社会不公”的审判者,只有反社会、反体制,才能宣泄对现实的不满情绪。
将原本高高在上的人,一辈子赢得的荣誉一夜之间摧毁,会给大众带来极大爽感。
他信奉的宗旨是:“谣言并非止于智者,而是止于下一个谣言”。
此外,谣言越是能贴近当时热点,越能起到较好的效果。特别是颠覆一些名人的名声,能够快速地提高自己的知名度。
在这样的理念指导下,秦志晖传播了3000多条谣言,包括“雷锋的生活很奢侈”、“张海迪是日本国籍”、“李双江儿子不是亲生的”等。
被大众追捧的喜悦令秦志晖十分享受,关于未来,他希望“尽快提高关注度和知名度,就会有出版社找上门,为出书铺路,以后失业了也有钱挣”。
但他最终没有等到出书的那一天。
2014年4月11日,北京朝阳法院首次开庭审理了秦志晖涉嫌寻衅滋事、诽谤一案。一审结束后,秦志晖被判3年有期徒刑。

秦志晖的被捕开启了整个大V群体的祛魅。
同期,立二拆四、周禄宝等的营销大V同样因造谣被捕,随后商业大V薛蛮子嫖娼被捕,跌下神坛。
没有卷入官司的其他大V也开始人心惶惶。
李开复请了两家微博爬虫公司,检测是否曾转发造谣者“秦火火”的微博。
私下里,他这样表达内心的荒诞感:“对这样一个小混混,也要这样认真对待?”但对时局的敏感性让他不得不严阵以待。
接受媒体采访时,他主动定义自己,“我就是一株无害植物嘛”。
潘石屹也在其微博里记录了这样一个戏剧化的场景:
他给一大V的朋友打电话:“CCTV要采访我关于司法解释的事,我很紧张。我应该怎么说呢?”朋友说:“你千万不要接受采访。”
潘石屹回答道:“他们正在20米处向我走来,来不及了。”
互联网所具备的发声便捷和匿名性,使得很长一段时间人们习惯了在上面讲话的肆无忌惮。
“立二拆四”在被捕后坦言:“之前我认为互联网是一个虚假社会,说话不用负责任,现在意识到网络社会也是一个真实社会。”

随着微博生态的崛起,个体影响力的巅峰终于触碰到了现实所能容忍的边界。
2013年9月9日,最高人民法院和最高人民检察院公布一则司法解释,规定“利用信息网络诽谤他人,同一诽谤信息实际被点击、浏览次数达到5000次以上,或者被转发次数达到500次以上的,可构成诽谤罪”。
互联网带来的公共安全和现实影响被重新考量,言论自由与公共危害之间的微妙平衡在这一风波中得到达成。
如今,在匿名的保护下污言秽语者依旧大有人在。但早年间大V约架,全网站队,谣言四起的乱象,已得到了大幅扼制。
我们逐渐摸索到了道德和法律的边界。自此,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
02 金钱的俘虏
为获取盛名,有人不惜造假博出位。而为了真金白银,他们更是游走在法律的边缘。
2014年,宽松性政策密集出台,资本市场开始发热发烫。
任泽平分析师在年底的分析报告中总结那一年的股市:“一个字:牛;两个字!任性;八个字:党给我智慧给我胆!”
在接下来的一年多里,深沪两市像一头亢奋的疯牛,几乎每天都上演着百股乃至千股涨停的奇观。

一位资深基金经理对记者说:“我决定向市场投降。就是‘无脑买入’也要硬着头皮买进。对所有的投资人来说,非理性地拥抱泡沫,也许就是最理性的经济行为。”
冰山轰然倒塌于2015年6月12日。上证指数抵达5178.19点,突然转头下坠,恐慌迅速在人群蔓延,瞬间引发踩踏性事件。
7月初,A股市场大跌效应传导至港股,恒生指数暴跌。随后,人民币汇率、大宗商品、中概股等几乎所有与中国相关的投资标的全面下跌,市场情绪几近崩溃。
在这次股灾中,徐翔操作如神。
这位年轻的70后,被业内视为“百年一出的奇才”,17岁就带着父母给的几万块杀入股票市场,随后放弃高考,专心投资股市。
90年代末期,他和几个以短线擅长的年轻人以银河证券宁波营业部为据点,在股市上短进短出,拉杀凶悍,被市场冠名以“宁波涨停板敢死队”,而徐翔便是这“敢死队总舵主”。
股灾爆发前夕,徐翔创立的泽熙投资于5月准确逃顶,紧接着在6月5日反身杀入,在短短一个月里获益25.52%。
紧接着,7月中旬泽熙投资在暴跌浪潮中全身而退,8月中旬,大盘从4000点跌到2850点,泽熙投资居然空仓而待,毫发无损。
一开始人们怀疑其涉及做空股指期货。8月底泽熙投资发表声明,称“从未开设过股指期货账号,亦未从事过股指期货交易。”
随后,关于内部交易、操纵股票交易价格的传闻甚嚣尘上。
11月1日,一张照片突然在朋友圈疯传。徐翔穿着一件阿玛尼白色西装,神情沮丧地站在沪杭甬高速公路的收费亭里。

数万元的西装令他看上去像一个乡镇卫生所大夫。不明真相的网友调侃道:“他真的不是非法行医被抓?”
“为啥这个救护车里的牙医可以操控股票价格?”
而财经圈的民间炒家,则震慑于其中的力量,逐渐放缓了手中的投机行为。
在随后的审判中,徐翔以操纵证券市场罪被判处五年六个月有期徒刑,同时并处罚金高达110亿元。
资本的巨浪给海岸带来了丰厚的馈赠,同时卷走了野心勃勃的人。
金融是刺激经济释放生产力的重要工具,但偏离价值投资的投机行为无外乎都是火中取栗。
长期主义,商业价值,人性,诱惑,贪欲,在金钱狂潮中不断交织闪现。
如何在保有金融杠杆功能的同时避免系统性风险,将是我国金融市场的长久命题。
03 经验的俘虏
2017年7月,王健林突然缺钱,以至于不得不卖点东西。
13个万达城、77家酒店打包出售,买主是融创中国和富力地产。
富力老板张力比较犹豫,他不知道王健林为何要把万达资产割肉卖掉,因而一直没敢确定要不要买。
签约前夜,王健林通知融创中国的老板孙宏斌,说张力决定不买了。孙表示融创可以全接盘。
第二天签约现场,富力老板张力依然出现了,说要买。
下午四点,签约时间到了。王健林通知孙宏斌,张力又不买了,主办方匆匆更换背景板,拿去了富力的名字。
正当俩人在会议室确定最终合同的时候,富力另一个老板李思廉推门而入。老王没什么好脸色,问他来干嘛。李思廉说来签约啊。老王说不是不买了吗?李思廉说:
“我堵车了。”
孙宏斌赶紧说,卖吧,我都行。
王健林又把万达法务高管叫来重新弄合同。跟随王健林多年的法务高管可能觉得太屈辱了,顶了一句:
“我不弄。”
王健林说,你不弄,谁是老板?那位高管说,谁是老板也不弄了。王健林怒了:
“你反了天了,你不知道谁是老板。”
那位高管也生气了,他走到另一个屋子,把杯子摔了。
这段秘辛由兽楼处所披露,字里行间的仓促与一地鸡毛,充分体现出万达那一阵的左支右绌。

其实,王健林对未来的判断大都是对的,但唯一的误判却最致命。
早在2013年,王健林就预言,再有15至20年左右,中国的房地产行业就会萎缩。为了长期、持续、稳定的现金流,万达开始向文化产业转型。
“没有一个国家的房地产行业能兴旺超过50年,万达向文化产业转移,正是为了今后的长久发展。”
如今再看,这样的判断可以说是十分精准。
自2016年底,在去杠杆的大背景之下,中央首次提出了“房住不炒”的概念,并在以后的日子里历次开会,不断强化这一概念。
在这样的背景下,房市于近两年逐渐陷入低靡,一线房企万科不复往日风光,旗帜鲜明地喊出口号“活下去”,震慑人心。
在文化产业这条线上,中央曾在2011年10月发表的一份决定中提到,“增强国家文化软实力、中华文化国际影响力”的要求“更加紧迫”。
王健林嗅觉灵敏,但实现方式过于粗暴。

如何实现国际影响力?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直接把具有影响力的文化企业买下来。
自2012年首次进军海外、收购全美第二大院线AMC后,王健林在海外开启了买买买模式。
随后,2013年,他第一次登上全国首富的位置。2014年被马云超越,2015年再次夺回,并于2016年蝉联宝座。意气风发的他,也正是在那时候说出了传遍全国的“一个亿小目标”。
2015年11月,在哈佛大学的一次演讲中,他直率地承认自己就是在转移资产。
“你问海外投资是不是转移资产?确实是转移资产,但关键要看是合法还是非法。万达的钱既不是偷的抢的,也不是自己印的,完全是我们自己辛辛苦苦赚出来的。我们自己辛苦赚的钱,爱往哪儿投就往哪儿投。”
但这些的钱归属,却也没有王健林说的那样干脆明确。
据澎湃新闻不完全统计,从2012年到2017年初,万达在海外的投资总额高达2451亿元人民币。这些金额约占当时我国外汇储备的1.2%。

与此同时,万达在国内金融体系的贷款额也达到了2000亿规模,从这个角度来说,王健林投出的钱既是他的,同时也是银行的。
“万达玩的是空手道,一分钱不出就能挣钱。”他自己曾在公司年终会上毫不掩饰的高调讲道。
在国内经济建设仍需大量资金的转型期,万达“内贷外投”的行为很快就引来的当局的关注。
2017年6月中旬,银监会紧急电话要求各银行对万达以及海航、复星等其他四家有类似行为的企业进行摸底排查,重点关注所涉及并购贷款、“内保外贷”等跨境业务的风险情况。
随后,资金链出现风险的万达,便出现了我们一开始所介绍的那幕。
时隔三年,万达名下的各大业务依然深陷泥潭之中。
疫情之下,文娱大受其挫。万达体育的核心资产铁人三项出售,相比起五年前9亿美元的收购价,该业务最终只卖了7.3亿美元。万达体育本身,如今市值也快跌破3亿美元。
万达电影,2019年年报显示,全年亏损47.29亿元,裁员消息也被频频爆出。
此外,万达商业和万达地产,也都在其领域遭受着各自问题。
作为久经沙场的成熟企业家,王健林既不缺乏对行业的战略判断,又不缺乏坚决的执行力。
回到2013年的时间点,在国内城市化进程逐步放缓和全球一体化的思潮背景下,向海外扩张,向国际化迈进实在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然而黑天鹅的降临悄无声息,随着国内外形势的剧烈变化,王健林依然过于信奉以往经验而对水温的变化视而不见,终于导致万达帝国摔了重重一跤。

我始终认为,与成功穿过周期的少数幸运儿相比,那些跌落云端的失败者,才真正展示着一个时代全貌。
那些冒进与暗礁,那些旋涡与尸骸,向我们揭示了一个更加丰富广阔的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除了成功者单薄的励志故事,还有缝隙间的机会,人性的野心,技术的撕裂,资本的力量,以及最终人民的选择。
从秦火火到徐翔到王健林,他们的段位一个比一个高,但他们三者身上,有一个共同点值得我们警惕与深思。
太聪明。
他们喜欢走捷径,善于走捷径,甚至可以在他人全然意识不到的地方,找到捷径。
在短期内快速收获一场接着一场的局部胜利后,他们最终被环境逼入死角,咽下全盘失败的苦果。
说到这,我不禁想起了王健的过世。
他是海航的创始人,2017年6月中旬,万达被银监会摸底排查时,海航也因为相似的海外投资行为,一同被当局点名。
第二年7月3日,王健前往法国普罗斯旺商务考察。
山崖边美丽的风景吸引了他,那里有一堵矮墙,王健试图爬上去,拍照,看风景。
第一次没有翻上去。
第二次,王健试图跑起来,跳上去。随后失去了平衡,从10米高的顶上摔了下来。最终抢救无效身亡。
这简直像一个寓言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