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迟(羡忘)上 be慎入
蓝湛抵达暮溪山下的小院子的时候,已经是傍晚。
这个地方多少是有些偏僻,那小院独独一个立在那里,背靠着山,前头不远处是小溪,院子边上摆着竹架,上面一排一排的晾着药草,站在门口,能嗅到淡淡的药香。
他最后看了一眼故人给的信,确认了这应该就是先前探听到的,神医江枫眠的唯一弟子的居所。
昔日的江枫眠医术了得,可使人枯木逢春,其妙手回春的本事家喻户晓,人也开明豁达,他的儿子并不喜爱医术,他竟也没有逼迫,转身收了一个天资过人的孩子为徒,名叫魏无羡,承袭了他一身的本领。
可惜后来,江枫眠早逝,魏无羡也算是有过一段日子的风头,只是后来不知为何,他竟放了话不再问诊行医,引得许多人震惊不已,纷纷指责他未传承恩师遗志,而他却很坚决,不论是恳求也好,强迫也罢,一律不肯搭脉,日子久了也就没什么再指望他救人,魏无羡乐得自在,独自隐居了起来,再不露风头。
蓝湛在门前徘徊了片刻,长长的呼了口气,伸手叩门,不想那门竟是虚掩着的,一推便开,他犹豫了一下,抬脚走近门,高声道:“敢问魏先生可在?在下蓝湛,特来求医。”
屋里一阵漫长的寂静,时间久到他以为大抵是没人在里头,才听见里面传来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像是什么东西摔了。
蓝湛犹豫了一下,还是探进去一个脑袋:“魏先生?”
屋里没人应答。
但是借着窗户投射进来的光,他能看见里面的陈设很简单,床榻边上点着一盏小香炉,有个人影睡在榻上,空气里飘着很大的香味,混合着酒味,十分怪异。那人大概是喝醉了,因而方才手里的酒瓶摔在了地上。
蓝湛犹豫了一下,觉得贸然进屋显得不合礼数,可看着床榻上醉的厉害的人,还有床榻边上一地的碎瓷片,他又觉得危险。
犹豫片刻,他还是重新走进了屋,暂时灭了香炉,开窗通风,又收拾了一地的瓷片。
魏婴并没有醉很久,天刚彻底黑下来时,他就缓缓转醒了。
他的视野先是一阵模糊,然后才渐渐清晰,映出一个高而消瘦的身影,那人正在上灯,挽起衣袖;露出一截小臂,虽然瘦,但不是那种孱弱的瘦,而是可以看到明显肌肉线条的那种,结实的瘦。
魏婴回头看了一眼打开的窗,揉着生疼的太阳穴,直起身子打量着这个莫名其妙闯进来的陌生人:“你是何人,怎么擅闯别人家?”
蓝湛架好了青纱灯罩,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端起了桌上的醒酒汤走过去:“刚煮的,借用了一下你的厨房,但是我第一次做,可能不好喝,魏先生担待。”
温度倒是刚好,魏婴接过来,瞥了那人一眼,低头喝了很小一口。
苦,又苦又酸,很难说清里面到底是放了什么,又是如何一双手能煮出这样难喝的醒酒汤。
魏婴的脸扭曲了,用一种复杂的眼光看着他。
“你想毒死我,可以直说,我熬的药,都比你煮的汤好喝。”
蓝湛顿了顿,大概想到了这碗汤的味道真的不怎么令人愉快,便尴尬的绞了一下手指:“真,真对不起。”
眼瞧着天黑透了,魏婴懒得计较,臭着一张脸放下手里的汤碗:“你走吧,我这里不留外客。”
蓝湛并不介意他的语气不善,仍然用十分平和的语调微微福身:“先生,在下蓝湛,是来求医的。”
听他这话,魏婴抬眼瞥了他一下,又没好气的起身推他:“我不行医多年了,什么病也不会治,走吧走吧。”
蓝湛被他推搡着往门外走,却仍然不生气:“不是病,是毒,枉观音之毒。”
枉观音这个名字,魏婴有些日子没有听过了,这东西明明出自她之手,应该是毒医的光荣,却阴差阳错的,成了纠缠他的噩梦。
魏婴站在原地,脸色难看至极。
倒是蓝湛仍然很平静,好像在说别人的情况:“有七年了,先前每个月会吃一粒百忧解,抑制毒发,不过现在大抵毒到心脉,吃那个没有用了。先生不愿相助的也没关系,可是我走了一天才到这里,黑夜难行,我可以借宿一晚吗?”
先前他烦躁不安,没有仔细看这个不速之客,如今借着月光细看,才发现这个人不仅仅是瘦,更是憔悴疲惫,衣服穿的薄,入了秋的夜里应该会有点冷,他腰间别着一把短剑,但脸上的微笑却没有什么戾气,反倒是温和的像个书生。
魏婴沉默了半晌,就在蓝湛以为他还是要去撵人的时候,忽而开了口:“住吧。”
先后进屋,桌上的茶壶空空如也,魏婴只好现烧水,蓝湛确实有点渴了,但也不说什么,只是安静的坐在一边看。
热茶递到他手里的时候,魏婴才又开口:“你住一晚就走吧,枉观音没有解药,你中毒这么多年应该知道。”
他说着话,却转过身不肯看对方。
他想,他刚才看见蓝湛带着短剑,要是这一次能他崩结果了自己,也挺好的。
可是等了许久,也没有等来蓝湛的暴怒,他反而是用一种很轻的语调应了一声:“我知道大抵是没救的,我只是想来碰碰运气而已。”
他说:“我挺喜欢先生的茶,我明天走的时候可以带走一点吗?”
魏婴倏的转过身,定定的看着对方,却最终也没有看出一丝负面的情绪。
他顺手从博古架上抄起装茶叶的罐子递了过去。
蓝湛倒也真的没客气,从桌边的角落找出他暂时放着的小包裹,打开,又把茶叶罐子装进去:“多谢先生。”
魏婴注意到他的包裹小的可怜,草草看去,里头估摸着也只有一套衣服,一小串铜钱,还有几个不知名的瓶瓶罐罐。
魏婴有点想说什么,刚欲开口却被一声突兀的咕噜声打断了,蓝湛看着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先生见笑了,我实在是一天都没吃东西了。”
这都过得什么日子。
魏婴顿了片刻,转身道:“那我给你弄口吃的吧,我这儿东西不多,下一碗素面将就吃。”
将就归将就,不过看着那清瘦的模样也着实让人难以大摇大摆的糊弄,魏婴翻箱倒柜了一番,总算是找出了家里剩下的最后一枚鸡蛋,卧进锅里。
蓝湛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跟进来了,站在一边看着锅里的水咕嘟咕嘟的沸腾着,不说话,但一直噙着一抹淡淡的微笑,好像很高兴似的。
“你家是哪的?为什么会中枉观音?”魏婴忍不住与他聊闲。
他想,带了那么少的东西,家乡应该也是附近 ,只是也可怜,论说七年前,这人应该不过十二三岁,还是个孩子。
蓝湛只是笑,望着氤氲的水汽仿佛有些痴相。
魏婴忽然意识到,作为一个萍水之缘的人来说,大抵是失言了,便轻叹一口气,住嘴去切小葱。
不料蓝湛却忽然开口:“我没有家,我是个孤儿,被教主带走,为了一口饭才入了天音教,没想到就被灌了枉观音,我们师兄弟十六个都是如此,起先我们都以为百忧解就是解药,只要好好为教主做事,他每个月给我们一次药,其实也没觉得那毒有什么。”
他一直以来温和的笑容里忽然多了一丝自嘲:“后来我们才知道百忧解解不了枉观音,最多也就是延缓毒发而已,就算一直吃,也不过活到而立之年,所幸后来教中内乱,教主死了,我就逃出了那里。“
本是一段泣血一般的经历,他却说的十分平静,简言略过了那段苦痛的岁月,也没有重点渲染命运的悲戚,只是如同白描一般随意的提起。
魏婴心底忽然涌起一阵沉闷的窒息感,这段对话至此其实也许他应该再说些什么,感慨,惊叹,可他似乎又无话可说,因为他知道蓝湛轻描淡写的一段悲惨命运,有一部分是他造成的。
蓝湛坐在桌边吃面,瞧见魏婴给床上换上干净的被单,就笑了一笑:“不必麻烦了,原是我劳烦先生,我今夜睡榻上就好。”
“来者是客,你睡床。”
这一夜,魏婴没有睡着,他在黑夜里辗转反侧,借着窗外漏进来的月光,能模糊的看见床上一个削瘦的影子,不过他似乎睡的很安稳,动也不动一下。
魏婴只觉得今日的脑袋满满当当的,忽的塞进了很多东西,自避世独居以来,他醉生梦死,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清醒的再想过什么事,或者像今天一样说过这么多话了。
他蓦地想起了很多旧事,他本从无害人之心,却没想到多年前天音教的教主抢走了枉观音,并且大量抓人试毒,害死不少无辜的人。
曾有那么一段时间,他曾奋力想要拯救这些无辜中毒的人。
为此,他没日没夜的研究,几乎睡在各种有毒没毒的草药堆里。
可是没用,他始终研制不出解药,眼睁睁的许多人抱着最后生的希望求助于他,又绝望痛苦的死去。
吾不杀伯仁,伯仁却终因吾而死。
每一个人最后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但时过境迁他仍然记得那些人的眼神,乞求的,怨恨的,破碎的,绝望的。
如同置他于烈火之上,日日焚身。
于是最后他选择了逃避,一个人离群索居,每夜都能梦见那些中了毒的人最后的哀嚎,不停的折磨着他的神经。
后来日子久了,没有人再找他,他的名字渐渐淹没在时间里,天音教形成以后,教主不再大规模抓人试毒,世道逐渐趋于平稳,黑暗蛰伏回角落,许多人都继续往下走,不再提起当年事。
只他走不出来。
其实最初他不顾师傅的劝阻研制出枉观音,本来只是因为骄傲,想证明自己是优秀的毒医,可是现实给了他当头一棒,那点骄傲粉碎又随风散去。
他不是优秀的毒医,他是手上沾着不知道多少条人命的罪人,这样的罪人早应该以命相抵,可他坚持着狼狈的活到了现在。
前些日子,他听说了天音教覆灭的消息。
很难说清楚那时的心理,先是一种庆幸,如释重负,接着开始空洞,这场浩大的悲剧由他伊始,他却从来无法将其终结,后来也不会再由他终结。
他忽然感觉,这漫长的岁月,该到这儿了。
所以他给自己点了断魂香,那香能使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里看到最快乐的场景,然后安静的停止呼吸,他觉得挺好,他不在乎自己的遗体究竟过多久才能被人发现,被掩埋进泥土,还是在这间小屋里腐败。
没想到蓝湛会从天而降,打乱了他的计划。
天边泛起熹微,魏婴彻底躺不住了,就起了身,看见蓝湛还在睡着,身体蜷缩成一团,半张脸埋在被子里。
说起来如今入秋了是稍凉了些,倒是也不至于冷成这样。
他隐隐的觉着有些不对。
犹豫了片刻,他轻手轻脚的靠近过去,伸手一探,方才察觉那额头滚烫的吓人。
魏婴一惊,也顾不上礼数了,摇着肩膀喊了两声,见蓝湛只是迷迷糊糊的嘤咛了几句,也不大清楚的样子,料想应该是昨天半夜就烧起来了,到这会儿,已经有些神志不清。
寻常人不至于因为那点风寒烧成这样,想来是身中枉观音之毒的缘故,身子骨格外差些。
魏婴忙乱的手在衣襟上搓了一把,想起自己一向过的潦草,水缸里的水昨夜给蓝湛煮面已经用的一滴不剩,不禁一拍脑门。
好在院子外翻过一个小土坡便有条小溪,跑了一趟来回,赶紧拿帕子浸了水给敷在额头上,然后再马不停蹄的翻出许久不用的药罐,文火熬煮药材, 最后再一勺一勺的喂进去。
幸而是蓝湛虽神志不清,却知道吞咽,老老实实的被灌了两碗药,约莫快中午时,终于睁开了眼。
他睁眼就瞧见魏婴坐在他床边,眼睛直直的盯着地面发呆,十分出神又十分颓废的样子。
不过他很快就觉察了什么,回过神来,一抬头正对上蓝湛看他的视线。
“你醒了?”魏婴赶忙起身,再次探他的体温,确定已然降下去许多,才长长的舒了口气:“要吃点东西吗?”
蓝湛是退了热,不过状态显然也没好到哪里去,烧了一夜烧的嘴唇干裂,可一张苍白的脸反倒是衬的一双眼睛更黑,乌沉沉的看了他半晌:“给我点水就好。”
魏婴就站起来给他倒了一杯温水。
“抱歉,我不是想赖在这里。”蓝湛捧着杯子:“我也没想到。”
“没说你赖在这儿。”魏婴舔了舔嘴角,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总是那么生硬,有点生气,转身出门,不过片刻端着一盘子蒸南瓜进来了。
他有点不好意思,其实不该給病人吃这个,可是他素日潦草惯了,随便什么就能对付一口,没饿死前也可以不吃,导致家里几乎没什么存粮,昨天给蓝湛煮面已经用尽了食材,这里地处偏僻,买东西都要一早去附近镇上赶早市 ,这大中午的显然也不可能了,围着屋子转了几圈,堪堪找到了长在屋顶的两个小小的南瓜能吃。
他拘着手,看着蓝湛小口小口的吃,不大有胃口的样子,道:“我明天去镇上买点别的,这个今天先凑合一下。”
“我不是挑食,只是实在是有些吃不下东西,多谢先生照顾我。”
魏婴嗯了一声,便无话了。
他不知道说什么,本来也就不善与人交谈,遑论蓝湛这样一个马上要因他而死的人。
安静的氛围里,反倒是蓝湛忽然小声的开口:“先生知道扬州吗?”
他说:“我隐约记得小时候是从扬州流浪到北方的,虽然记不清了,但是那里可能是我的故乡。”
“你想去扬州?”魏婴问:“可扬州远在千里之外,你知不知道你毒入心脉,最好的情况也不过三五个月,又没有什么钱,能走那么远吗?”
蓝湛捏着被角,一下也没有说话。
他当然知道扬州远,大概一辈子也回不去了,就算回去了也未必能找寻到什么,幼时的记忆早就模糊的一塌糊涂。
在天音教的时候,总想着能从那座阴森的山里逃出来,如今逃出来了,又发现实在是无处可去。
于是他又安慰自己,反正余下的时间也不会很漫长,能出来走走,看看人间的烟火气,过一段时间普通的日子也好,也不辜负此生为人,来世间走一遭了。
“到不了也没关系。”
魏婴看着他淡笑的样子,忽的觉得心底刺痛而酸楚,一下子连声音也哑了:“你怎么不恨我呢?”
如果他没有研制出枉观音,什么都不会发生。
“我不恨你,我明白你。”
在天音教的这些年,我也杀过很多人,里面甚至有没有成年的孩子,我本与他们素不相识,一开始也并不想害死谁。
大抵这世上,天生恶意的人总是很少,可不代表被伤害的人不多,被伤害的人又去伤害了别人,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在退了热的第三天清晨,蓝湛趁着天边泛起白色,誰都还没醒的时候,就带着他的小包裹上了路。
魏婴迷迷糊糊的被朝阳恍醒,才发觉人已经不见了。
萍水相逢的人,萍水相逢的缘分。
魏婴追到院门口,忽的又站住了。
留他也没什么用,就像多年前都那些人,救也救不了,无非是把那些好不容易淡了些的记忆再经历一次罢了。
魏婴站在门前愣了一会儿神,又转身走回屋里,茫然的转悠了一圈,找他上次没用完的断魂香,只是找了一圈,分明记得当初就放在书架上的,如今却不翼而飞了。
他下意识的去摸随身带着的酒葫芦,才发觉剩下的那点酒早被喝光了,犹豫了片刻,还是归拢了院子里晾好的药材,背着往镇上去,预备把这些药材换了钱打酒。
从药店拿着钱出来走在街上,瞧见一伙人推推搡搡,周边还围着一圈看热闹的,他本也没多在意,忽然听见小孩的哭声,尖尖细细的,穿透力极强,叫人忍不住又回头瞧了一眼。
不瞧不要紧,这一回头正瞧见路边坐着个人,可不就是今早才走的蓝湛,他身旁还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他怀里正搂着那哭的十分响亮的孩子,可做母亲的却没忙着安抚孩子,只是十分焦急似的朝着蓝湛比比划划。
魏婴皱了皱眉,最终还是走近了些,从周围议论纷纷的人口中,大概了解了原委——这镇上是有几个仗着家中有些靠山嚣张跋扈的公子哥的,为了寻求刺激竟在大街上赛马,险些撞了那孩子,蓝湛估摸着是路过,正瞧见,忙飞身去救那孩子,结果那孩子没什么大事,自己反倒是摔的不轻。
自己都要顾不住,还有心思顾别人。
魏婴凑上去,见那妇人正欲下跪致谢,被蓝湛拦了下来,又在怀里摸了好久,最终摸出几枚铜钱递了上去。
蓝湛大致不习惯这种场景,推拒的极不熟练,他听见两声十分刻意的咳嗽,抬头看见是魏婴,立刻如同见到了救星,向他投来求助的目光。
“大姐,就是想给他看伤,你这点钱也不够,没必要,反倒是你给出来了,这孩子今天就得跟你挨饿,他受了伤才救的孩子,也不能就这么饿着吧。”
妇人脸色微变,有些局促的收回了那几个廉价的铜钱,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真的没事,并未伤着骨头,我正直壮年,也不缺银钱,几日就好了。”蓝湛连忙又跟着劝。
两人一唱一和的哄了半天,妇人才合着双手再三道谢,一步三回头的牵着那孩子走了。
人群散去,魏婴才在他身边坐下,弯腰去检查他的腿:“她给你钱是应该的,这事本来跟你没关系,看不出天音教出来的人,竟还喜欢管这种闲事?”
“没什么应该不应该的,她日子过得一定也不容易,再说那也只是个孩子,我救他,就算是为着我从前做的事赎罪吧。”被魏婴碰到了伤口,蓝湛猛地嘶了一声,但随即还是习惯似的笑了笑,并不因他话里隐隐的挖苦生气。
魏婴是真的有点气。
他从来没见过这么不爱惜自己的人,好像对生死,苦痛都没那么在意。
但是,他仍然没法就这么把人扔在这儿,决定把今天的酒钱拿出来给蓝湛治伤:“走,去把腿伤处理了。”
蓝湛被他拽的一动,但仍坐着,有点窘迫:“疼,我站不起来。”
魏婴紧皱着眉,看了他一会儿,最终长出一口气,俯下身子:“上来,我背你。”
蓝湛最后还是又回到了那间本来以为永远不会再回来的小院。
但他觉得,这大概不是魏婴所期望的结果,于是道:“我不麻烦先生了,明日还是送我去镇子上吧,我可以要一间客房养伤,也不碍事。”
魏婴嗯了一声,出去了。
蓝湛缩进被子里,他也是真的累了,随着毒入心脉,他也能感觉到精力在退步,他本来想和魏婴说些什么,但是魏婴似乎有些心事重重,他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大约察觉了他比常人怕冷,今夜还给他换了稍厚实的被子,蓝湛缩在里面,很快迷糊着睡了过去。
魏婴回屋的时候,瞧见蓝湛已经睡熟,想想还是去关了窗,吹蜡烛的时候,看见了蓝湛放在桌子上的包裹。
他想了想,轻手轻脚的翻出一些治风热磕碰的丹药,又把手里所有的钱都拿出来,用帕子裹好,塞进他的包裹。
只是打开包裹,里头有只盒子格外熟悉,细看之下,上面贴着的红纸上是他自己的字迹,是他丢失的断魂香。
魏婴把那个盒子死死攥在掌心里,脑海中想象着那个场景——清晨的时候蓝湛醒了,知道自己该走了,虽然这个唯一有可能救他的人非常冷漠,不愿意施以援手,他也不怨恨,看见他还睡着,就动作很轻的整理了床,可能也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把断魂香也拿走了,期望他能活着,尽管这世上的死法有千万种,可能也不差这一盒断魂香。
这个宽容的让他生气的人。
隔天清晨,魏婴早早的起来,去赶了一个早集,买了一只肥鸡回来,中午炖了一锅香浓的汤,把两个鸡腿都放进蓝湛的碗里。
但是蓝湛最后还是分给了他一只鸡腿,主动问起他,什么时候送他去镇上的客栈。
魏婴嚼着肉,抬头看了他一眼。
许是一夜好睡眠,蓝湛的气色看着好了一些,但还是眼窝深陷,憔悴相无法消减。
这个人,往后的每一天都可以预见,他会越来越虚弱,毒发的也会越来越频繁,变得越来越痛苦,他会比现在还瘦,瘦到一把骨头撑着一张皮, 伴随着毒的渗入,可能会眼盲,也可能耳聋,或者四肢渐渐没有直觉,再也不能下地,最后被耗的干干净净,这个过程甚至不会太长,过不了这个冬天。
他曾亲眼目睹过许多人经历这样的过程,与一朵花从盛放到枯萎不同,一个人生命的消减,会让空气里都笼罩着恐惧和绝望,愤恨和诅咒,如同山崩海啸,淹没所有人。
魏婴简直不敢想象自己能否再重新经历一次。
可他还是对蓝湛说,要不你留下来吧。
蓝湛很慢的嚼着鸡肉,茫然的看着他。
于是,他又重复了一遍。
“你留下来吧,我陪你去扬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