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大陆

从军

第一章 参军

　　哈伯回过神。

　　他站在战壕里望向战友。

　　他惊觉地发现战斗已经结束。战场上已经全部都是自己战友的尸体。那些尸体碎成几片，散布在战壕里的各个角落。在他身旁的就是一颗头颅。

　　那个一直尖酸刻薄对他极差的雅克。

　　他起身，看向造成这场战斗结束的直接原因的人。虽然距离有着数千米，但哈伯依旧能勉强看清他的身影。

　　他在村子里听亚雷兹说过。

　　亚雷兹是村子里唯一一位三级魔法师，是哈伯从小到大一直仰慕的对象。他一直以为魔法师的顶点就是亚雷兹，但亚雷兹却告诉他，这个世界上有着更高级的魔法师，四级，五级，甚至七级，八级。

　　哈伯想象不到那些七八级的魔法师要多么恐怖。

　　他曾经无法知道。

　　他现在知道了。从亚雷兹给他讲的那些大陆上的故事，那些他见过的高级魔法，他明白距离他数千米外的那个灰袍魔法师是什么人物。

　　那是混乱风暴。

　　那个在亚雷兹口中具有神明般破坏力的魔法。毫无疑问的是，灰袍魔法师至少是七级魔法师。

　　哈伯此前见过最高级的魔法师也不过是亚雷兹。

　　他想象不到自己是多么幸运，竟然从那死亡的混乱风暴里活下来。他撕下周遭尸体上的布料，给小腿部如同刀伤的伤口进行简易的包扎，止血。

　　他已经没有时间了。

　　洛提雅克王国的士兵很快就会来打扫战场，他必须要赶到打扫战场前从这块死亡的坟墓逃出去。

　　战场太安静了。

　　哈伯耳中全是耳鸣声，他听不见其他的声音，大概率混乱风暴已经严重损伤了他的听力。但他顾不了其他，只能一瘸一拐的往远处走。他无比期望在这堆积如山的尸体里，能够爬出一个像他一样的幸运儿，渴求着，希望自己去救他。

　　但近万具尸体里，没有任何气息。

　　他必须要加快速度，死神已经在战场的另一头迈着脚步朝他走来。如果被他们追上，哈伯能够想象到自己的后果。作为唯一的幸存者，他必然会被榨干价值。

　　可战场哪边才是出路，他分不清。混乱风暴覆盖了整个战场，掀翻了一切事物，到处都只剩下残骸，已经根本看不到原本的模样。

　　他被绊倒。

　　回过身一看，是一个断臂直插入土壤里，形成一个诡异的路障。断臂的另一面已经没有皮肤的遮掩，只有赤裸裸的骨骼。

　　哈伯觉得有些恶心，但他不能呕吐。

　　接下来很多天他可能都没有任何食物的进账，这个时候更加需要保持体力。

　　他继续拖着自己这副残破的躯体往前行走。他原本想遮盖自己的行进踪影，可后头看见自己一瘸一拐留下的无比明显的划痕，他放弃了。

　　他加快速度，朝着更像是战场出口的地方一股脑的前进。与其在原地踌躇不前，不如认定一个方向走到底。

　　这是拉业告诉他的。

　　虽然什么也听不见，但地面的颤动是不会骗人的。洛提雅克王国的士兵已经开始打扫战场了。用不了多久他就会被追上。

　　他要活下去。

　　他顶着剧痛，开始缓慢地小跑起来。

　　他能感受到自己小腿上的伤口由于自己的奔跑伤口越来越大，越来越深。但他必须向前跑，哪怕流出的血已经将灰暗的衣服碎屑染成暗红色。

　　他已经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只知道不停地向前奔跑，他像是在跑步比赛里奔跑的选手一样，但与这不同的是，和他竞争的是死亡。

　　他再一次跌倒。

　　他跑不动了，平躺在凹凸不平的地面。

　　这是他从刚才开始第一次仔细的看向天空。整个天空都是灰暗的，仿佛也被混乱风暴摧毁。

　　但死亡并没有停下脚步，它依旧在追赶着哈伯。

　　哈伯没由来地想到他在村子里用木头雕刻的骑士剑，他想起陪他扮演着骑士游戏的那些伙伴。

　　拉业，卡彭，科莫，克拉雅。

　　他又想起村子被烧毁的那天晚上，被强奸的克拉雅用头撞着自家的墙壁，最后自杀，被挂在十字架上被军队用乱箭射死的科莫，在火中被烧成木炭的卡彭，以及那个为了让自己跑的更远回身去吸引军队注意力的拉业。

　　那个被砍断四肢在人高马大的士兵的无尽嘲讽下被当做夜壶的拉业。

　　哈伯开始哭泣，眼角流出一大片眼泪。

　　他踉跄地从这凹凸不平的路面站起来，他要活下去。他一定要活下去。

　　他要站在这场战争发起者的面前，站在洛提雅克国王和科亚勒兹国王的面前，让他们为拉业，为卡彭，为科莫，为克拉雅，为他们哀悼。

　　哈伯一时间忘记了疼痛，他开始奔跑。他从未感觉到身体竟是如此的轻盈，像是在路面上飞起来一样。死亡在身后，鞭长莫及，望洋兴叹。

　　他看向周围的场景，一切都印在他的脑海里。

　　他在村子里见过杀猪的场面，也见过拉克萨叔叔打猎后对猎物进行肢解处理的场面，但这些远不及他面前的场景。手，脚，脑，躯干，胃，肝，肾，肺，小肠。

　　哈伯又一次止住呕吐感。

　　他必须将全部的精力都集中在奔跑上，跑出这片无穷无尽充满死亡的荒野。可脑子却止不住地在胡思乱想。身体虽然在竭尽全力，可哈伯的思绪似乎飘到更远的地方。

　　他想起他参军的那天。

　　哈伯被人高马大的士兵，那个仿佛是杀死拉业的士兵被抓住后衣领冷漠地提在空中，他被上下打量，虽后周围就围上了一大片人。他们簇拥着剥开哈伯的衣服，让他全裸地站在空地上。

　　四周都是人，他们不知道在叽叽喳喳讨论些什么。半晌，他们似乎得出一个结论。残次品。哈泊庆幸的以为自己已经逃脱繁重兵役的牢笼，却惊讶地发现，即便是残次品，那个仿佛遮住半边天的士兵，依旧将他扔进候选人的队列。

　　战争已经进行到必须让残次品都登上战场的程度。但究竟是作为主力还是炮灰，没人知道答案。

　　哈伯再怎么努力，也始终没能看见战场的边缘。他被一具断裂成两半的尸体绊倒，身体重重地摔在地上，这一次他没有力气再站起来，伤口的再次开裂已经让他几乎放弃挣扎。他感觉有什么东西正抓着自己的脚踝，回头看去发现正是那具残缺的尸体，他大口大口喘着气，手慢慢摸索着哈伯，最后依靠着他坐在旁边的沙堆旁。

　　这个应该即刻死亡的士兵，却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形态苟延残喘着。他什么也没有说，也似乎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只是扶着哈伯的肩膀，一直在粗重的喘气。他的脸上全是尘土，哈伯根本分不清他是谁。

　　地面的颤动越来越近了。

　　残缺的士兵看了他一眼，旋即松开了双手，嘴里喃喃自语不知道说些什么。哈伯凑近他才勉强能听出，他在哼着歌曲。可突然间，残缺的士兵暴起推开哈伯，他恶狠狠地瞪着哈伯，随即转身朝着颤动的声音爬着过去。

　　哈伯挪了挪身子，他被脚下的石子咯到，伸手去摸，轻轻一捏，整个手掌全是恶心的黄色液体，他这才发觉，那是眼球，他坐在那个残缺士兵的战友尸体身上。

　　他惊恐地起身，仿佛一瞬间又恢复了动力。求生的欲望一时之间甚至没能大过内心对于尸体的恐惧。他朝着士兵爬行的反方向一瘸一拐地奔跑，地上那长长的拖行痕迹，宛如挑衅的讯号。

　　地上全是散落的手臂和器官，拉克萨叔叔见到这些东西准能精准地叫出它们的名字。可哈伯不行，他只有呕吐感，他尽力地捂着嘴，努力地从人间地狱里逃脱。

　　受损的耳朵不断响着鸣叫的声音，寂静的环境让鸣叫显得更外刺耳。这片荒漠在这数分钟内，什么也没有发生，哈伯可恐惧地想要逃离。

　　他试图让自己继续去回想以前的事，试图以此麻痹自己。可他什么也想不起来，村庄，伙伴，仿佛自己所有的过去都在自己的身后，他努力奔跑着想要活下去，却丢掉了自己曾经视为珍宝的一切。

　　一支弓箭从哈伯的耳边呼啸而过，只差半寸，他就可以从这无意义的逃亡中解脱。他继续向前跑，身后紧跟着零零星星的几支箭。主力军已经非常接近他，甚至已经到弓箭的攻击范围。

　　他低下头，不再理会前面是什么。他只无比希望此刻能再有一具尸体将他绊倒，随后跟上那锋利的弓箭。他甚至有些憧憬那个时刻。

　　血浆从自己的身体里爆开，胃被弓箭射穿，胃酸滴落在小肠，随后那群主力军的豺狼撕开自己的骨肉，大快朵颐。那是一种解脱。

　　他停下脚步。

　　面前是摇曳着洛提雅克王国旗帜的营地。

　　哈伯开始憎恨起拉业。

　　他告诉自己要始终朝着一个方向前进，可最后到达的地方确是自己无比想要逃离的地狱。

　他告诉自己，这就是我的结局。哈伯的故事会成为洛提雅克王国士兵们口中的笑料，一个跑错阵地的士兵，自投罗网。

　　可寂静地营地没有一个士兵在镇守，他没有获得想象中的结局。哈伯在荒凉的营地里找寻着活人的身影，却看不见任何活物。他闯进主营，主帅的位置上坐着一个自刎的将军。将军旁边是那位灰袍的“死神”。

　　他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捡起那把镶着金丝的剑，高高举起，剑上的鲜血还留着温度，在昏暗的阳光底下闪闪发光。主力军的先锋冲进主营，他们看见哈伯举着剑，身后是敌方主帅和魔法师的尸体。

　　逃兵最后成为了英雄。

  文：折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