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胭脂(第六章)
时宜将书信叠成小块,塞回胭脂盒当中,她细心整理着妆容,好让状态变得更好一些。
这一面,被她视为最后一次,去见他,自然也要精心装扮。
周生辰不喜欢浓妆艳抹,她特地在梳妆台上挑选丹祺牌铜壳口红,用手指轻轻旋转拧开,对着镜子点涂在嘴唇上,颜色不算张扬,但比较提升气色,还算配今天的妆容。
衣柜中还放着她未出阁的衣裳,那件他经常夸奖的粉色连衣裙,现在成了珍藏的物品,嫁了人,再换上曾经的衣服似乎不太适宜,也容易被旁人察觉异常,思索过后,她关上柜门,并未更换衣服,将那盒空胭脂带上,做了下心理准备,便决定出门去往南颐酒店。
门刚被推开,芸儿就站在一侧,关心问道:“六姨太,您是要去院子里转转吗?”
“我想去见见我父母。”她以去漼氏公馆为借口,趁此理由赴一场约,刘子行既然开口给她自由,那就不能白白浪费这个机会。
芸儿怎么说都是刘家的人,刚跟时宜没有多久,多少有些防备心理,“六姨太,那我和您一起去吧。”
“不用了,”时宜毫不犹豫拒绝,怕她察觉出不对劲,才佯装淡定,心平气和解释着,“我和爸爸他们许久没见了,今晚会晚点回来,你留在家里,如果少爷问起来,就如实告知。”
其实时宜有赌的成分,她不能保证刘子行是否会相信这样的说辞,更担心他会到漼氏公馆找上门来,但按照往日习惯来推算,或许这份担心有些多余,每月逢五,就是百乐门头牌歌女凤俏的登台日子,刘子行喜欢她不是一天两天了,今夜他一定会喝酩酊大醉,估计也没闲心来找自己。
芸儿一听时宜要在外面待上许久,连忙劝道:“六姨太,要不您还是在那儿待一会儿就回来吧,我怕少爷回来后见不到您发脾气。”
她冷笑一声,内心满不在乎,“不会的,我对他来说,算不上重要的人。”
说罢,她从芸儿身边擦身而过,刘家守门的人得了刘子行的指示,不再阻拦时宜出行,任她随意走动。
时宜刚出了门,无意间看到远处有一位小女孩,手里拿着一束彼岸花,接近于红黑色的花朵,看上去妖艳,却总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忧伤。
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小女孩在转过街角没了身影,这时正好经过一辆黄包车,她顺手拦下,避免被人察觉,故意大声说出地点,“去漼氏公馆。”
“好嘞!您坐好啦!”黄包车车夫拉着她,距离刘家一段距离后,时宜才重新改正地点,“不去漼氏公馆了,去南颐酒店。”
没过多久,黄包车车夫将她带到南颐酒店,时宜付了车钱,就赶忙进到酒店里面,来到周生辰所在的房间。
门没锁,她轻轻推开进入,映入眼帘的就是一面背影,那么熟悉,却又仿佛那么陌生。
听到有动静在响,周生辰转过身子查看,发现出现在眼前的人居然是时宜,一时间有些恍惚,他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加快步伐走近她面前,眼眶控制不住变得红润起来。
两人私会,终究是件上不了台面的事情,时宜担心被人发现,先行将门关上,才算放下心中的警惕。
以前两人每天在学校黏在一起,哪里体会过分离的痛?这一别,就是整整一个月,原本以为回国之后最多分开不超过七天,没想到,命运真是造化弄人,眼前的她,竟然已经成了别人的女人。
周生辰上下打量着她,和上学期间清纯可爱的小姑娘相比较,现在的她,浑身透露出一股淡淡的忧伤,人也成熟了许多,除了整个人状态不一样之外,最明显的,就是面容变得格外憔悴。
他一点点试着凑近,想要伸手触摸她的脸庞,当手悬在空中,周生辰却没有选择更近一步,毕竟他们的关系有了天差地别的变化,按名义上,碰不得,爱不得。
除却这些,只剩下还没说出口的问候,他眼眶越发红润,哽咽问道:“怎么瘦了这么多啊?
因为还存有理智,悬在半空的手放了下来,时宜转移了下眼神,感受到他在和自己保持距离,心里生了苦涩,却也只是无谓笑笑,找一些可笑的理由搪塞,“最近新做了几件旗袍,怕穿上不好看,所以在克制饮食。”
上学期间,她最爱吃甜食,经常对着周生辰撒娇,让他买各种各样甜品和糖果,那个时候怕她吃多了长蛀牙,周生辰还用了一个吃太多会长胖的借口,可最终拗不过她,还是乖乖买了一大堆甜食。
认识了这么久,相处了这么久,所以...他又怎会相信这样的说辞?
亲眼见她穿着一袭嫁衣嫁给了别人,心里有千万个不甘不情愿,却也只能无能为力放弃,可想见的心每分每秒都在作祟,就算他告诫自己千次万次,她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但依旧于事无补,爱了这么久,他根本割舍不下。
时宜成婚后,周生辰打听到她一直都被刘子行困在家中,不能随意出入,只好抱着尝试的态度,派人假扮刘家园丁,将手写书信送出,原以为她不会来了,没想到,老天还算可怜他,竟然真的能够等到她。
约她的目的,不仅仅是单纯的思念,更是想要规划他们以后的日子,周生辰试探着握起她的手,轻声劝道:“时宜,我知道…你是为了家里人不得已嫁给刘子行,我已经打听到了刘子行父亲在工务局有贪污的嫌疑,我会用最快速度扳倒刘家,好让你不用再因为保护家人而委曲求全,和不爱的人生活。”
刘子行生性花心,实在并非良人,一个被周生辰捧在手心的人,现如今成了他的六姨太,众多女人当中的一位,地位低微,甚至连人身自由都要被控制,想到这里,周生辰心里就揪的疼。
时宜松开被他握着的手,佯装不痛不痒,“周生辰,不用白费力气了,刘家在上海的地位有目共睹,和他们作对相当于自讨苦吃,我这辈子就这样了,可你不一样,我希望...你能忘了我,重新找一个喜欢的人。”
“除了你,我还能喜欢谁?”他反过来质问,眼眶变得通红,眼角落下一滴泪,这滴泪,包含了太多苦楚和不舍,身边没有她,就像抽了半身的骨髓,难以正常存活下去。
她发现周生辰落泪,连忙转移目光,她怕会头昏脑热,忍不住一时冲动跟着他私奔,强制保持镇定,淡淡说道:“上海城这么多名媛,以你的条件,不愁找不到合适的。”
违心话张口就来,连时宜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更不敢相信的是,她居然会在周生辰面前撒着一个又一个的谎。
一句句拉开距离的言语,令周生辰感到五味杂陈,十分不是滋味,记忆里他们还是一对相爱的情侣,现在却狠狠将他从梦境中拉扯出来。
借着窗户撒下来的月光,能够看得出天色越来越晚,时宜察觉自己出来的时长不算短,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
她从手里的包中拿出一盒空胭脂,取出那封被她翻得有些破旧的书信,嘴角含笑说道:“周生辰,这封信还给你,以后我想好好待在刘家过日子,我们两个人的关系不太适合见面,过了今天,我们就不要再有任何联系了,你也不需要为了我去招惹刘子行,没这个必要。”
有缘无分,那就认了命吧,她一个人因为权力而牺牲不要紧,绝对不能把周生辰牵扯进来,她最希望的,就是家人和他能够安然无恙,现在这个结果已经够好了,不需要再改变了。
她转过身子打算离开,却被周生辰紧急叫住,“时宜!你...你不是一直想放烟花吗?我带你去好不好?”
周生辰开口挽留,舍不得和她分别,忐忑不安地等待回答,期盼能够得到同意。
见她犹豫不决,周生辰索性牵起她的手往门外走,在出门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两个人的身份,倘若被外人看到,只会给时宜带来不必要的麻烦,纠结之下,他缓缓松开了她的手,刻意保持距离,“车在酒店门口,等放完烟花,你再回刘家,好吗?”
反正是最后一次见面了,不如实现一直以来的愿望,不让以后留遗憾,她微微颔首,应了声,“好。”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房门,夜里视线不太清晰,并没有什么人察觉到,周生辰开车带她到一处人流较少的空旷地,景色虽然不算太美,但抬头便能仰望星空,最重要的是,他们能够待在一起,就是最大的浪漫。
夜里风有些大,她身穿单薄旗袍,不由得抱起双臂,周生辰脱下身上西服外套,披在了她的身上,随后将烟花棒点燃递给时宜,“来。”
时宜接过正在燃烧的烟花棒,来回摇晃着,转过身子对他笑了笑,脸上的笑容看上去无忧无虑,实则带着许多忧愁,烟花绚烂多彩,却犹如昙花一现,美好总会逝去,等梦醒后,依旧要面对现实。
绽放的烟花棒在她手中舞动起来,显得分外好看,一时间竟分不清楚是人,还是烟花。
周生辰目不转睛将视线落在她身上,宠溺地笑着,直到烟花棒燃灭后,他才意识到要再拿几根,“时宜,等我一下,我再去拿几根烟花棒。”
他打开后车门,由于光线问题,迟迟找不到放在里面的烟花棒,怕她等的着急,周生辰进到车内寻找,而这时,时宜打算结束这场赴约,一同回到车内,烟花棒刚刚被找到,嘴角处总算有了笑意,可时宜突然关上车门,开口说道:“周生辰,我们回去吧。”
他愣了一下,顿时失落至极,刚找到的烟花还没来得及放几根,再次被丢在了一旁,没能发挥最大的作用。
“好,回去。”他满不情愿,可又找不到借口拒绝,只能点头答应。
时宜脱掉身上外套,想要还给他,周生辰担心她会受凉,并未选择同意,反而往前挪动了点身子,强行再次为她披上,避免冻坏身子。
两人距离太过接近,时宜不敢抬头直视他的目光,周生辰一边为她整理着衣服,眼睛却难以从她身上移走,心跳不禁有些许加快,他试着继续凑近,大腿和她紧紧贴在一起,鼻尖相互触碰,欲火充斥着全身心,让他着实难以控制。
终于,周生辰还是没能克制住,轻轻吻了一下她的唇,他想逼迫自己停下,毕竟时宜嫁了人,他没资格触碰她的身体,可最爱的一个人就在眼前,这要让他如何保持定力?
理性与感性之间来回交缠,不止周生辰,就连时宜也选择了后者,她搂住周生辰脖子吻了上去,这一刻,她宁愿做出不计后果的事情,只为这一刻的缠绵。
有了她的回应,周生辰也格外大胆许多,他扣住时宜的手,与其十指相扣,吻了吻她的脸颊,转而用唇抿住她的耳朵,低声呢喃着,“时宜,我不能没有你....”
爱意她能接受得到,但给不了回应,周生辰明白她给不了自己想要的,更不会留在自己身边,他不敢奢求,只是忍不住表达对她的爱意。
“我没有给他。”时宜半睁着眼,整个人半躺在车后座上面,不忘记和他解释,哪怕他没有问过。
周生辰不明所以,神情略显疑惑,时宜见他没有明白,才又详细重复,“我的身体,还没给他...”
成婚那天,他以为时宜已经把全部给了刘子行,原来...她比想象中更爱自己。
他心疼地吻住时宜的额头,手慢慢来到身下,顺着开叉旗袍裙,轻而易举抚摸到她的大腿,此时的他们,就像一对偷情的男女,为了私欲不顾一切,在车内做着外人认为不知廉耻的事情。
一番恩爱过后,周生辰帮她整理好衣服,直到不得不回去的那刻,时宜抚摸着他的脸庞,做最后告别,“周生辰,我会一直爱你,但我希望,我们今后不要再见面了,如果哪天你结婚了,记得托人告诉我一声,我会在心里默默祝福你的。”
他们的爱情,就像那朵黑红色的彼岸花一样,只有过程,没有结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