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里的思念
刚来到这里的时候,一懵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那只是她在河边捡到众多小石头中最普通的一块,最后的记忆是她蹲在洗衣石上清洗它们身上的泥沙。
当她再次醒来的时候,自己正躺在外婆卧房宽大的雕花大床上,一切陈设都和小时候一模一样。她穿上鞋,跨过卧房的门槛,走进厅堂,夕阳从对面的山坡斜斜地照进来,从坑坑洼洼的水泥地爬上四四方方的八仙桌,绕过瘦瘦长长的条案与高高大大的太师壁,最后钻出窄窄小小的后门洒在金色的沙地上。一懵顺着阳光从后门探出头去,茅棚还在,猪窝也还在,她越过猪窝,从另一侧的后门往厨房走去,鸡窝还在,大水缸也还在,外婆正灶前忙碌,她走过去在火膛前的小矮凳上坐下,帮外婆添柴火。她现在会生火了,不会再像小时候一样,弄得乌烟瘴气、满面炭灰。
天渐渐暗了下去,一懵和外婆在厅堂的竹榻上乘凉,也在等外公回来。远处的长堤上,一个熟悉的瘦高身影往村口缓缓移动,在月光下影影绰绰,看不真切。不多久,外公扛着一裤管的“小蔑鱼”回来了,今天大丰收。外婆接过鼓囊囊的裤子从太师壁左侧的门绕去厨房处理“小蔑鱼”了,外公朝一懵做了个鬼脸,然后放下锄头去洗漱。今天的“小蔑鱼”是意外的收获,没有东西盛放,外公想起了自己的长裤子,两个裤脚扎上,就是一个大口袋。
“小蔑鱼”是一懵的最爱,也是故乡的特产,自外公去世后,就只能去市场上购买,一斤要上百来块钱。外公?!她猛地惊醒,意识到事情的异常,明明外公已经去世十多年了,明明自己已经工作十年了,明明老房子已经拆了建成楼房,明明已经是Chat GPT时代了,为什么一切仍好似停留在童年,停留在外公家看黑白电视的时代?
她冲到院子里,抬头望向天空,月光如洗,洒在外公浸了水的亮晶晶的赤膊上,山后的树影从屋顶探出头来,蝉鸣与蛙声此起彼伏,一切是如此的真实。她猛地抱住外公的大腿,嚎啕大哭,惊得他手中香皂飞出,在晒场上滑得老远还打了个转。外婆闻声看向这边,问怎么了,一懵只好哽咽地回答:“外公这么晚回来,我以为他被水鬼吃了。”无论真假,外公还活着就好。
天亮了,听到鸡鸣犬吠,一懵却不敢睁眼,她害怕一切都是梦境,外公早已去世,而她也已是而立之年的“大龄剩女”。她闭眼在四周摸索,枕头是荞麦枕,上面有外婆的味道;床单是棉布料,有熟悉的亲肤触感;床沿往上是温润的实木,有斑驳的雕花还有轻柔的纱帐……一切,似乎还是童年的模样。她睁开眼,果然还在外婆的旧房子里,阳光从小窗洒进来,木板墙外面是外公破竹篾、编竹篮的声音。一连几天如此,一懵迷惑了,难道眼前的一切才是真实,而过去关于外公去世、高考、大学、失恋、工作乃至失业的一切才是梦境?那个梦也太真实了!
她起床来到堂屋,小桌上已摆好漱口水,牙刷上已挤好牙膏,脸盆里的热水温度刚刚好。洗漱过后,一懵坐在高高的太师椅上吃发糕,久违的味道,是走街串巷的自行车后座篮筐里才有的味道,是梦里长大后的岁月里消失了的童年记忆。她吃着发糕,看外公在堂屋内熟练地破竹,长长的青绿色毛竹在外公锋利的弯刀下脆声声地被分成一片片粗细均匀的薄片,她喜欢听这破竹声,比任何音乐都动听。
外婆拎着一桶洗净的衣服从溪边回来了,一懵陪她晾晒,外婆把她赶了回去,说外面太晒,她就骑在大门的石墩上,看外婆晾衣服。午饭后,外公戴着草帽出去了,肩上扛着锄头,一懵也从木板墙上取下了一顶草帽,跟着外公去了河对岸的菜地。丰水期的河水漫过了石板桥,外公卷起裤腿,背着一懵慢慢趟到了对岸。外公的背很安全。
也许是因为那个活到了30岁的梦,整个暑假,一懵都黏在外公身边,几乎不和左右邻居家的同龄人玩耍。然而,暑假的时光总是短暂的,由于开学在即,外公要将她送回家里了。
祖孙俩一老一少,一高一矮,牵着手在长长的乡间小路上边走边聊。一懵问:“外公,你有没有什么愿望啊?”
外公说:“我想看小懵考上大学,结婚、生小小懵,幸福地过一辈子。”
一懵想到那个30岁的梦,心里酸酸的,问:“如果我没考上好大学,也很晚都没结婚呢?”
外公有点意外,停下脚步低头诧异地看向一懵,然后牵着她继续往前走:“没考上好大学也没关系,很晚没结婚也不要紧。不过那时候,你妈妈爸爸应该会着急。”
的确,在那个30岁的梦里,一懵的内心承受着无形的压力,她知道父母的期待与担忧,但梦里的她似乎仍是没有结婚的想法,不是不愿,而是不甘。她问外公,“人都要结婚吗?”
外公领着一懵攀上路边的山坡,山上是丛生的竹林,有老而发黄的枯竹,有青翠柔韧的绿竹,也有鲜嫩出土的竹笋,外公指着这些竹子说:“和竹子一样,人也有生老病死。老的竹子枯黄,新的竹子生长,竹林才会长久繁盛。这是世间万物存在的法则,是古老的传统。不过……”他又领着一懵来到稍远处的另一株竹子,指着它说:“如果你想要和它一样,成为一株与众不同的竹子,也很好。”这株竹子和其它竹子不同,它的竹节交错分布,看上去像是一片片的龟甲或龙鳞,外公说,“这是龟甲竹,也叫龙鳞竹。它与众不同,也世所罕见,所以它是这片竹林里最孤独的竹子。”一懵抚摸着龟甲竹如鳞片般的竹节,顺着竹节往上望去,枝节繁茂,竹竿笔直地直冲天空,说:“我喜欢它。”外公也蹲下拍拍龟背竹接近土地的根部,说:“虽然孤独,但它仍是一株挺立坚韧的竹子,这个本质不会变。”
“我明白了,外公。无论是否结婚,无论是否和别人一样,无论是孤独还是热闹,我作为人的本质不会变,都要成为自己,过好自己的一生。”一懵这样说着,却发现自己的声音越来越远,外公的身影越来越小,一阵风过去,竹叶如浪潮般一波又一波来来去去,哗哗作响。
睁开眼,一懵发现自己还是那个30岁的“女青年”,手中握着小石头,埋在书堆里。“谢谢外公!”她在心里默念着,然后整理书桌,下楼做早餐,开始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