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夜

          夏夜，幽暗的道场正中，跪坐着一个年约15岁的少年，他脊背挺得笔直，双手置于两膝，跪得端端正正。他保持着均匀而平静的呼吸，也不知道已经跪了多久。

       “小庄，小庄，我来了！”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刻意压低的呼喊，黑暗之中，少年的唇角渐渐扬起，荡出了一个甜美的酒窝。

        一阵轻微的“窸窣”声，木门被人拉开一道不宽不窄的缝隙，一束月光不偏不倚正落在少年身上，映在他缓缓睁开的双眼中，漾起一层潋滟水光。

        “你可算来了，”他喜道，同时很不成样子地扭动着自己已经僵硬的脊背，一边发出“噫嘘”地呻吟，一边说道：“我都快饿死了。”全然没有了刚才的端庄雅正。

       “我总得等他们都睡了才敢来啊，你快出来吃。”说话的是个比林小庄略小的男孩子，圆圆的脸蛋上一对又大又亮的眼睛，可爱而又灵动，他放下手里端着的盘子，招呼着林小庄。

       林小庄的腿早已经跪得没有知觉，他几乎连滚带爬地爬到门口，坐在台阶上拿起叶冲带来的点心狼吞虎咽。

       叶冲看着他不由得叹了口气，打心里觉得他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有点儿傻，“老头子罚你跪，你还真跪到这个时候？又没人盯着，你就随便坐坐么。”

       小庄灌了口水，含糊不清地说道：“你不来，我怎么知道他们都睡了呢？万一老头子半夜不睡觉跑过来，我不得再挨一顿板子？”

       听到“挨板子”三字，叶冲脸上浮现出一丝不忍，他轻轻掀起小庄的衣摆，看到他腰背上一道道青紫的印痕，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青木下手也太狠了……”他喃喃道。

       “青木下手什么时候不狠？他没抽断我的脊椎骨就算手下留情了。”小庄倒是不甚在意，好像抽的不是他一样。接下来他却问道：“今天这事儿，你知道自己错哪儿了么？”

       “知道，我不该帮你出头，”叶冲悻悻地答道，“可是他们四个打你一个，我看不下去。”

       小庄闻言却颇为不满，“怎么说话呢？什么叫他们四个打我一个，分明是我一个人打他们四个！”

       “切——，要不是我不小心摔了一跤，你会动手？你怕是又忍下来了。”

       小庄不在意道：“被推搡两下又不会少块儿肉，都是各大家族的少爷小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以后再找机会报复呗。而且你那叫不小心？那个池田次郎比你大4岁，人高马大力气大，你出直拳打他胸口，他把你格开并顺势推了一把，然后你就撞树上了。”

       真相被无情揭穿，叶冲沉默着表示不服。

       小庄接着说：“虽然你格斗技巧在同龄人里很厉害了，但是年龄带来的差距还是不可逾越啊，你下次就直接踢他下盘，他肯定猝不及防。”

       叶冲顺着他的目光了解了一下他所谓的“下盘”，不由得摇头咂舌：“太卑鄙了吧？”

       “卑鄙？他都以大欺小了，你还跟他讲武德？”小庄反问道。

       “嗯……”叶冲略一思考，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你说的对。”

       小庄伸手拨开他前额的头发，下面藏着一片淤青，他端详了两秒，突然勾起手指在上面轻弹了一下。

       叶冲吃痛，轻“嘶”了一声，“干什么啊你？”他一边揉着额头说道。

       小庄感慨道：“幸好撞的不重，不然老头子得把我拆了，哪是打几棍子就能了事的？”

        “对不起，是我连累你了。”叶冲愧疚道。

       林小庄看着他笑了，笑得眉眼弯弯，“其实我很高兴，谢谢你。但是——”小庄的笑容渐渐敛去，目光微垂直直地看向叶冲的眼底，“你记住，虽然我们名义上都是清泉家的养子，但你是主我是仆，你可以打我，我不可以打你；我护你，死都可以，但你不能因为我而受伤；在人前，你不能与我太亲近，老头子会不高兴。——这些事从你7岁的时候我就经常说了，你怎么还是会忘呢？冲少爷。”

       那一字一顿的“冲少爷”三个字，一个一个地敲击在叶冲的心上，敲得他眼底都泛起了一层雾气，“我讨厌这样，”叶冲说道，神情倔强又委屈，“不能亲近我喜欢的人，却要对憎恶的人尊敬有加，他明明……，我却得管他叫父亲，恶心！”

        “恶心也得忍着！”林小庄的声音不由得提高了一些，“不管你以后想干什么，你都得先活着，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依附清泉上野那个老头子。”

       这些道理，叶冲都懂，只是他终究还是个孩子，难免会有些孩子气的抱怨，“这得忍到什么时候……我一点都不喜欢这儿，我想回家。”

       小庄安慰地拍了拍叶冲的肩膀。半轮上弦月高悬夜空，洒下的清辉照着眼前这座美丽的庭院，偌大的一个庭院，青松翠柏、亭台楼阁、假山水池应有尽有，然而对于他和叶冲，这里只是个牢笼。

        “家早没了，回不去了，”他用温柔的语调说出残酷的现实，丝毫没有用善意的谎言哄一哄叶冲的意思，“不过——”他忽而话锋一转，“回中国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叶冲看向他的眼睛立刻亮了亮。

       小庄接着说道：“前几天老头子会客，我听到他们讨论日本的对华政策，战线还会继续拉长，从而控制中国全境。老头子要想扩大清泉家在政界和军界的影响力，势必要在中国有所作为，老头子只有纯子一个亲生女儿，而且年纪还小……”

       “所以到时候被送去中国的，会是咱们两个？”叶冲接着说道，“这些年他一直想把咱们洗脑成日本人，但是却没有停止教授咱们中国文化，就是为了这一天。”

        小庄面上带了一丝嘲讽的笑容，说道：“而且咱们俩的身份，也符合他们所谓‘大东亚共荣’的理念，被日本人收养后得到良好生活和教育的中国孤儿，多正面的两个宣传材料。”

       叶冲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我呸——”

       林小庄看着叶冲差点笑出了声，“不管怎么说，咱们现在能做的，只有利用清泉老头子提供的各种条件，把自己变成一个有利用价值的人。”

       叶冲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先回去，在考虑别的。”

       两个人对话的内容，远远地超出了十几岁的孩子应有的心智，然而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他们不得不让自己成熟。叶冲扭头看着小庄，他内心里对这个哥哥充满敬重与依赖，自从小庄来到这个家里，他才结束了那种惶惶不安的日子。虽然只比自己大两岁，却总能敏锐地发现一些问题的症结所在，给他意见和帮助，让他渐渐“融入”了清泉这个日本的门阀大家，成为了大家口中争相称赞的乖巧、聪慧的“冲少爷”。不过这些他从来不曾直接地表达过。

       “干嘛这么看着我？”小庄同样扭过头来问他，两人视线相对。

       小庄的相貌生得极好，他皮肤白皙，鼻梁高挺，一双漂亮的桃花眼黑白分明，此刻他脸上带着一丝温柔的浅笑，又长又密的睫毛微微垂下，遮住了那半池秋水。十几岁的少年，轮廓棱角尚不分明，星辉月光之下，那一张眉目如画的脸，竟有些雌雄莫辨。

       叶冲忽地轻笑出声，说道：“我突然明白池田那些人为什么总是……欺负你了。”——他其实想说“调戏”，但没敢。

       “哦？为什么啊？”小庄问道。

       “因为你长得实在太好看了啊！”

       小庄无奈地舒了口气，小扇子一般的长睫毛上下扑扇了两下，略带幽怨地说道：“咱们认识多少年了？你才知道你哥长得好看啊？”

       叶冲被他怨妇一般的表情和语气逗得更乐了，笑了一会儿，他突然伸手抚上小庄的后背，“你这里疼不疼？”他问道。

       “不疼啊，怎么……”

       小庄话音没落，叶冲突然一巴掌拍了上去，小庄如同触了电一般脊背瞬间挺直、差点跳了起来，然而那一声痛呼却生生让他咽回了喉咙里。

       “你干什么？！”小庄问道。

        叶冲瞪着他，恶狠狠地说道：“谁让你在私底下叫我‘冲少爷’，以后你叫一次我打你一次，反正我可以打你、你不可以打我。”

       “奶凶奶凶的，怎么这么可爱……”他心里嘀咕着，低头窃笑，再抬头时面上却做出一副恭敬而严肃的样子，“是我错了，以后我就叫你‘叶冲’、‘小冲’、‘冲儿’、‘冲——’”

       一个名字被他用四种不同方式叫出来，尤其最后那一个“冲”字，是他凑在叶冲耳边叫的，简简单单一个音节，竟被他叫出了百转千回、余音袅袅的感觉，叶冲生生打了个寒战，抖落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你……你离我远点。”叶冲一边说着一边往旁边挪了挪身子，跟小庄拉开了一定的距离。

       “喂，你让我这么叫的，现在又嫌弃，讲点道理好不好？”小庄一副故作伤心的样子。

       “我没让你……叫成这个样子。”叶冲气结。

       “那我该怎么叫？冲少爷？”

       叶冲双目圆睁，抬手欲打，小庄身子微微后仰，抬手欲挡，同时讨饶道：“别别别，疼！”

       叶冲缓缓放下高举的手臂，依然气呼呼地瞪着他，小庄也看着他，看着看着突然笑了，伸手像拍小狗一样拍了拍他的头，“你怎么可爱呢？”

       叶冲深吸了一口气，忍无可忍，他愤愤地拿起地上的盘子，“我走了，再见！你自己慢慢跪着去吧！”

      小庄朝着他头也不回的背影挥了挥手，“晚安，做个好梦哦。”

       待叶冲完全消失在夜色之中，他眼里才浮现出一抹痛苦的神色，他背过手抚了抚刚才被打的地方，自言自语道：“臭小子，下手没个轻重，疼死你哥了。”

       然而他嘴角那丝宠溺的笑容，始终没有消失。

 

      冲：哥哥人很好，就是很喜欢戏弄人，闹心！

      庄：弟弟很可爱，就是不禁逗，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