谌洪果:我是一只蒙昧的羊

此时,我蜷缩于洞穴深处,面对惶恐不安的世界瑟瑟发抖。我回忆着往日的辉煌。那时我漫步旷野,唱着雄壮的歌声,我自信地以为我会成为森林之王。我的毛是雪白的,没有一丝杂质。我的内心同样的苍白,我却不知道。我以为那就是我的丰富性。而我没有渴慕的溪水,我饮的是烈火,我喜欢鲜红的颜色,我的青春在燃烧。
现在,我好像已经被抽空了。我试着发出声音,软绵绵一声“咩——”,从陌生的嗓子发出,刀割般地,像破布被撕开,我自己几乎听不见。整个洞壁如同吸尘器,一点回音也没有。没有水滴声,连心跳也感觉不到。
曾经的我是无知无畏的。谁敢阻拦我,便一头撞过去,我以为我的角是世上最坚硬最锋利的武器。我从来没和真正的岩石对抗过,跟我冲撞的,都是微不足道的碎石。两败俱伤,也许吧?我的角早被磨损了,我的心也碎了。我和碎石,我们是有罪的,我们是无辜的。
如今我有了证明自己的机会,我直接面对着冷冰冰的洞壁,倾尽全力,整个身子弹地而起。我期待着粉身碎骨,我是孤勇者,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我梦想着被围观。——然而,什么动静也没有,没有爆裂,没有反弹,没有甜的、咸的、酸涩的滋味,也没有疼痛。我一如既往躺在那里,那才是我的原型。我以为我在成长,其实什么都没有变,从内而外,依然是我无比熟悉的一切。没有洞壁,没有我,也没有我和洞壁之间的关系。
我要是野蛮人就好了,我可以在丛林中披荆斩棘。我的生活也许会很恶劣,但我将是畅快的。我可以活出自己的情绪,从光滑的天空迈向粗粝的大地。我可以是幸福的。可是我现在不过是一个被脂油蒙住了心的羊。我没法呼吸文明的空气,也无法制造自己的空气。
一个声音告诉我,老实一点,这就是生活的全部意义。他们自豪地笑着,满足于当下。他们告诉我人生的经验,不要悲叹,也不必奢望,表象就是实质。我见不着一个灵魂,我也是苍白的。我以为我可以提供自己的丰富性,但我比他们还乏味。他们说,你变形了。不,这就是我的形状,属于我的样子。我第一次承认,我不是文明的,我也不是野蛮的,我只是被自我蒙蔽了。
放下自我吧,无数智者告诫我。野草在呼吸,我想到了那些在饥寒中捉蟑螂的人;还有那些被埋在洞穴里的人,他们吃着同类,那是正当的。承认你是无知的,无力的,这样,你才不仅活着,而且活得好。一切都是合理的,一切都变味了。洞穴中的霉变的味道,总是被描绘为花的芬芳。文明成为了文化的手段,天空是为大地服务的。必须平等,必须遗忘。
罗马城毁灭了,有人在愤怒;耶路撒冷毁灭了,有人在哭泣。我的城在哪里呢?我的城毁灭了无数次,但总是能更加厚重地耸立在轻飘飘的土地上。属于我的野蛮时代早已过去,我已经无法轻灵地跳跃于坚固的磐石。我在蒙昧的日子反复着毁灭与重建的游戏。我是一只没有角的羊。羊戴上了面具,依然蹦蹦跳跳,僵尸也是如此。
我的自然,我的自由,我的大地,我的天空,我的心灵的秩序,我的梦境。我所渴望的,我都老于世故地弃如敝屣了。相信我,我很快会遗忘那些病与痛。我会坦然接受一切,并和别的羊继续迎接新生活。生活本就该一直向前地重复着过去。
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一只接一只倒下了,千万只羊站起来,不是出于勇气,只是出于本能;一盏灯、两盏灯、三盏灯……一盏接一盏熄灭了,转眼间又是万家灯火,这从来不是一座悲情的城市。
在梦幻的深处,是最最冰冷的现实。我看到有不少和我同样蒙昧的羊,却更加孤寂。它们有的在欢笑,有的在感动,有的在抱怨,有的在沉默。在黑暗的角落里,还有一只羊,看上去最柔弱的一只,悄无声息地被捆绑在那里,似乎是它连累了我们。大地有些摇晃,我的心却奇妙地安定下来。
本文首发于2023/1/1,知无知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