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豪活动VI/狂人】尼子小姐物语


和尼子小姐的相遇是在2019年7月10日的黄昏。
地点是在东京市田谷区离下北泽站不远的街道上。那是一条长长的居民区小道,无论工作日或休息日,从早上到下午都挤满了以小组为单位、庄重而兴奋的年轻观光客们。
傍晚六时,夕阳正照出一片红红的树荫,我独自漫步于这条街道,目的地和其余年轻人一样,是一栋底层停着黑色轿车、有一条灰色楼梯通向二层的普通住宅。
当时我以为自己是今天最后进行圣地巡礼的游客,尼子小姐的出现着实让我意外。瞩目于她不止因为她是除我以外黄昏街道上唯一的行人,更因为她的美貌令我无法挪开视线:
尼子小姐戴着褐框墨镜,透过茶色的眼镜片我看到了她葡萄果实一般闪亮的眼睛。她十分高挑,大约有170厘米左右的身高,发型是干净利落的齐耳短发,耳朵上戴着硕大的金色细耳环。与堪称华美的身材不同,尼子小姐的衣着十分朴素,她所穿的黑色T恤衫是普通超市里常见的款型,牛仔裤的破洞看上去并不是有意制作的。
我以为自己与这样的美人只会有擦肩而过的缘分,但我也没有驻足停留。在她走过我身边的时候,我放下手机装作正常走路的样子,她主动回头拍了我的肩膀。
「Ko↑Ko↓」
她笑得像漫画中活泼的精灵少女,而且比我看过所有漫画中少女的笑容都要甜美。
得知有女性(还是如此漂亮的女性)对银梦文化感兴趣(日本的一类热门网络亚文化)是我此次旅程最大的收获。我们在灰色楼梯前拍了合照,走回地铁站的路上我们也很快攀谈起来。
「尼子小姐是做什么的呢?」
「算是自由职业者。现在正在涩谷的一间711便利店售货员修行中!」
她吐着舌头朝我比了一个“Yeah”的手势。对此我感到难以置信。
「话说回来,尼子小姐可真是美丽动人,我一开始还以为你一定是某位知名艺人。请原谅我的失礼,但我第一次和尼子小姐这么漂亮的人说话。」
我低下头,几秒钟前脱口而出的每个字都让我懊悔。
「那么怎么称呼小哥你呢?」
「我的名字叫作细川雄介,你叫我细川就好。」
「我就叫你细川先生吧哈哈哈哈。细川先生,刚刚你为什么要装作离开呢?」
「被你看穿了呐......实际上,我以为尼子小姐是普通人。在普通人面前一个人站在那座宅邸前,我是引以为耻的。」
我感觉自己的脸颊有点发烫,纵使傍晚的微风也没有带来丝毫凉爽。
「细川先生真是可爱呢。」
尼子小姐撞到了我的肩,不知道她是有意还是无意的。
「不过,你有一点说对了。」
「?请尼子小姐赐教。」
「我确实和艺能界有联系。我的父母都是演员,名字我不能说。」
「那么尼子小姐不是前途大好么?为什么要到便利店工作呢?」
我对尼子小姐所说的话出奇地信任,就连“明星父母”和“一般打工者”这两个反差巨大的事实都在第一时刻接受了。
「我有我自己的原因吧,日后会和细川先生说明的。」
「日后?」
「对了,这是我的电话。」
尼子小姐随身携带着一支笔和一册便利贴,很多便利贴的页面都被写满了。她在一处空白上记下了一串号码。
「谢谢,这是我的。」
很自然地拿到了尼子小姐的电话。我和她之间确实有种超乎寻常的磁性。只有一面之缘的男女互相交换电话号码在现今的日本社会已经很少见了。
「细川先生!」
当我们要在站台分别时,尼子小姐叫住了我。
「7月17日的动漫展,一起来吧。」
「有时间一定。」
我背对夕阳向尼子小姐鞠躬,不知在她眼里,细川雄介夕阳照耀下的轮廓是什么样的呢?
「真是个怪人啊,尼子小姐。」
不得不说,我很期待与尼子小姐接下来的故事。


约定的时间是2019年7月17日,地点是东京著名的有明国际展览中心。
AnimeJapan(日本最大的动漫展)的日期在三月,夏季的展览KiraAnime可以说是它的附属。起因据说在2013年,来自动漫展组委员会的二条大吾先生发出了“真想在炎热的夏季见到女孩子们诱人的身影啊”这样的感叹。
我精心打扮了一番,但身高上的缺憾是多少临时的努力都无法弥补的,对此我深感惭愧。有明展览中心的入口形成了由年轻和中年男性组成的数排长队,他们中大多将自己喜爱的动漫人物(有的十分露骨)印在了衣服上,和猫一般的动漫头像相比,他们无趣的脸庞和走样的身材多少让人鄙夷。当然,我最受不了的是他们发霉的体味。
「日本人不是有体味的民族。他们身上的味道那么重,想必一年只有今天踏出家门吧。」
在离我们队伍不远处的地方是参展的cosplay爱好者和同人商贩的队伍。他们之中有的人不急于加入冗长的等候队列,而是先为自己灿烂的青春留下几组照片,诚如二条大吾先生所言,燥热的夏季适合装束梦幻的美丽少女们如三色堇绽放。
Cosplay爱好者们是值得被尊重的,她们全身心投入地饰演并不属于我们世界的艺术形象,是由于对角色诚挚的爱。相比之下,我队伍里流下口水手作捏胸部状的中年大叔真是恬不知耻。我相信他们之中大部分人都是如此。
人群因一位身材火爆的舰娘长门Coser(舰c的长门)山呼海啸地惊呼起来,我发现长门Coser身后站着尼子小姐。她改换了一件白色T恤衫,墨镜也换成了秀气的无框眼镜,和她视线相对,我有理由相信耳边粗鲁的呼喊是在为她喝彩。
「细川先生早安。」
「啊———尼子小姐早安。」
盯着她的脸看得出神,我真是太失礼了。
「细川先生是第一次来动漫展么?」
「已经有过几次参加的经历了。」
「那我先去排队了。细川先生可以帮我拿一下这两只袋子么?我们今天要买好多东西回去!」
她如此可爱地鼓励道,我自然应允。
「这次不止我们两个人哦?我有一位朋友也想介绍给细川先生。」
听完她的话我是很泄气的。原以为这是独属于我和尼子小姐二人暧昧的一次经历,真不希望有第三人进来搅局。
展览时间过得很快,我的袋子和手机相册里都多了不少存货。尼子小姐十分兴奋,她总是放声大笑,和她并肩行走也给我带来了来自周围嫉恨视线的压力———我可以感知到某些和我同在一支队列中的男人们咬牙切齿的表情。
尼子小姐的朋友打来电话说自己已经进入会场。尼子小姐还想去买一本同人志,我和她约定二十分钟后在E展厅见面。走动的过程中经过了一个卖Lovelive偶像商品的粉色小铺子,铺子旁的展台上几名穿紫色哥特裙的女孩子正载歌载舞,展台底下充斥着望眼欲穿的粉丝们燥热的叫喊。
我不小心与其中一人撞了满怀,他的身形过于肥胖,巨大的反作用力使我失去了平衡。跌倒前我看清了他的面容,他细窄的眼睛被脸颊与额头上寄生的肥肉挤成了长芝麻粒,更令人生气的是他还穿着和尼子小姐衣着相似的白色T恤。
我并没有站起来,而是坐了一小会儿等待他的道歉。但他仅仅用吝啬的目光瞟了我一眼就想埋头离去,虽然我从他的眼神中感受到了歉意,那可完全不够。
「喂!你撞到我了。往别处看什么呢!」
「这......这......抱歉,我今天出门忘带眼镜了。」
「还找什么借口?你刚才明明就在看台上的可爱小姐们!」
我提到的“可爱小姐”居然让他害羞地笑了起来,脸上的肉一抖一抖的,看样子也是一位恶心的御宅族(我自认品相不错),我不应该再搭理他了,不然周围人的目光会让我更加难受。
「哎呀,琴谷先生。你见到细川先生了呢!」
「琴谷先生......原来你就是尼子小姐口中的朋友吗?」
「细川先生.......」
他委屈地弯下腰,看上去他几乎要哭出来。我揣测他是一个不善于表达歉意的人。
「没事啦,刚刚撞到一起我也有不好的地方。」
「是呀,琴谷先生。细川先生是很和善的人,你不用拘谨,像平常跟我相处的那样就好。」
在尼子小姐的苦心劝说下,琴谷先生似乎从消极的情绪中缓了过来。我们又一起逛了几个展台,期间他只走在尼子小姐身边,和我们的交流只局限于和尼子小姐的寒暄问答。说实话,我心里不太舒服,但无论如何我也要主动开启一个能和琴谷先生投机的话题———就算看在尼子小姐的面子上也是必须的。
「善子酱(津岛善子,lovelive sunshine中的角色)真可爱呢,琴谷先生。」
「是呀!」
他昂扬的喊声震耳欲聋:
「我也是善子酱夜羽之翼下的小恶魔哟!还有露比酱也是。」
眼睛突然撑大的琴谷先生有点滑稽。我的运气不错,没有触犯他的雷区。
之后的聊天很愉快,琴谷先生在偶像与动漫方面是很博学的人,当然他背上的棕皮书包里也有淫猥的一面(给尼子小姐看的时候里面装满了黄色游戏),但总体而言是个很单纯的宅男。尼子小姐聊到兴起处会揽住他的肩,有时候他也会主动寻找尼子小姐的依靠,看上去就像年龄和身材都极不相称的母子。
「给,尼子小姐和细川先生,这是善子酱的荧光棒,今年秋季的live,请务必来和我一起应援!」
他拖着鼓起的肚腩深深鞠躬,我手足失措地回礼,尼子小姐倒是很愉快地拍了一下他手臂上的赘肉:
「当然啦琴谷先生,KiraAnime明天还有一场呢,我们下午的时候再去吧!」
我对此没有异议,我确实很想再听琴谷先生讲讲有关wota艺(日本偶像应援文化的一种)的有趣知识。
第二天的11时,我们在江东区小有名气的“龍慢”拉面馆相聚。我和琴谷先生都点了鲜美的咖喱蘸面,尼子小姐只点了一碗小份的素味增拉面。
「店主,再加六串烤鸡肉串,还有一份烤星鳗,谢谢!」
「细川先生,我们吃得完吗?已经点了大份的蘸面了。」
琴谷先生哈哈大笑。
「没关系。尼子小姐,你也吃一点吧。」
我递给她一串烧鸟,她摆手拒绝了我。
「我食量很小的,谢谢你,细川先生。」
「啊......」
她似乎看穿了我的尴尬,接着调皮地吐了下舌头:
「不过既然是细川先生的美意,那我也就接受啦!」
说完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我们吮吸着各自的面汤,但我的注意力全在尼子小姐身上。汗水淌在尼子小姐高挑的鼻梁上,她不时热得拉扯衣领,T恤衫里的肌肤于我眼前若隐若现。
「细川先生要喝点酒么?我请客。」
「这怎么好意思呢!你太客气了,琴谷先生。」
不得不说,琴谷先生挑选清酒的眼光真是不错。他给我的推荐是名为“赤武酒造”的新晋品牌,比起普通的清酒更有几分糖浆的风味。
「尼子小姐也来喝点吧。」
「谢谢。」
尼子小姐从琴谷先生手中接过酒杯。
我们讨论了之后的安排,琴谷先生说今天下午有昨天台上小偶像的握手会。
「尽管她们只是在模仿善子酱的舞蹈,可能有很多人不会在意她们。但我觉得作为善子酱的粉丝,我不去为她们加油是不可原谅的。」
琴谷先生严肃地说道。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酒和咖喱汤混在一起的原因,琴谷先生感觉肠胃不适。他连连道歉并恳求我们等他方便一下,尼子小姐很爽快地答应了。
「你好,请问这个位子上有人吗?」
「有人的,对不起,我们马上就吃完了。」
一位看上去很刻薄的女性假笑着对我问道,我想她要表达的意思是“你们快点走吧”。尼子小姐牵着我的手要我别在意,我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就问起了有关琴谷先生的事情。
「尼子小姐,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呢,细川先生?」
「关于琴谷先生的为人处世。我感觉他和我以往所认知的御宅族不同,他之前有作为社会人工作过么?」
尼子小姐轻轻叹了口气,随后跟我讲起了琴谷先生的经历。
「琴谷先生以前很瘦的。」
「?他怎么会......」
「琴谷先生也是个博学的人。他是早稻田大学经济系的毕业生,毕业后进入住友银行工作。」
「那他不是有很好的前途么?」
「但琴谷先生太善良了。一般来说,普通社员升职需要四到五年的时间,但在住友银行的丛林体系中,大家对善良的琴谷先生抱有偏见。」
「具体是指?」
尼子小姐接着苦笑道:
「琴谷先生太善良了,他愿意去帮助所有需要他的同事,以至于部门中没有一个派系愿意接受他。换句话说,课长认为琴谷先生不忠诚。为人处世和人情世故是不一样的,琴谷先生的为人处世纯粹而高尚,但我想,如果他能去思考日本社会中各种人情世故、各种隐形斗争的深意,他或许不会变成今天这样。当然,琴谷先生可能不会去思考太多。毕竟,他实在是太善良了。」
尼子小姐的话语就像尖锥刺进我的心里,我为之前因表面的失礼而鄙夷琴谷先生的想法感到无地自容。这样的细川先生在善良的尼子小姐和琴谷先生面前理应感到耻辱。
「那么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
「银行同事的排挤使他抑郁,住友银行将琴谷先生辞退,琴谷先生五年前开始就待在自己的公寓中接受抗抑郁治疗。」
「成效应该不太显著吧?」
「是的,琴谷先生原本以为一年之后他就能重新投入工作,但他却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走出家门重新步入社会变成了一件很可怕的事,就像心理障碍一样。」
「但动漫、游戏与偶像能让他快乐,能让他在虚拟世界中体会到参与感、体会到自我价值。是这样么?」
尼子小姐只是欣慰地朝我微笑,相信她明白我与琴谷先生已经能够互相理解了。琴谷先生很快回来了,他再度向我们致歉,这个时候,酒架上方的电视机里播送了一条紧急新闻:
「今日10时35分,京都动画工作室发生不明原因火灾,消防员已经赶赴现场,大火仍在燃烧。」
「啊......呜呜......」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太不幸了......琴谷先生?」
他瞪大了眼睛,脸上的肌肉痛苦地蠕动着。身材肥硕的琴谷先生就像只飘在雨夜的气球一样原地蹒跚。
「请问你们吃好了吗!你们霸占座位已经很久了,都不会替别人考虑一下么?」
「住嘴!」
那个刻薄的女人不耐烦地询问,而尼子小姐也用恰当的语气回敬了她。
「对不起啊......细川先生和......尼子小姐。我今天想一个人静一静,下午的展会......我可能去不了了。」
他眼含泪水,同时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道。
结账之后(AA制),尼子小姐搀着琴谷先生的手走了出去,她一路上不断安慰沉默的琴谷先生。东京正午的太阳照耀高楼隙间远处的浓烟,我因驻足了片刻没再和琴谷先生说上一句话。
到7月19日为止,京都动画纵火案已经造成了34条鲜活生命的损失。据说嫌疑人青叶真司的作案动机是由于生活苦闷所带来的、肆意宣泄的恶意。也许他只是在最颓废的时候没有看到自己想要的动画结局,所以将个人的不幸倾倒在了整个社会身上吧。
他照片中的形象如那天和我一起参展的大多数人一样:无趣、卑微而腼腆。但我可以很肯定的说:琴谷先生和青叶真司不同,能遇见尼子小姐是上天对他善良最好的回报。
7月20日,我和尼子小姐不约而同在京都动画公司的废墟前相遇。她的手中攥着一束金合欢,我的手中拿着一朵白玫瑰,我们站在焦土之前为亡者默哀。
分别前,我原想与尼子小姐去家庭餐馆小坐,她提议去便利店买两罐咖啡:
「漫展的时候开销太大,还是要开源节流的嘛哈哈哈哈哈。」
她大方承认了手头拮据的事实,作为一个男人,我乐于为尼子小姐所有的花销付账,但她总是巧妙避开了这样的机会。
「噗——」
「细川先生,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么?也说给我来听听吧。」
她好奇地望着我。
「没什么。只是在想尼子小姐真是个与众不同的人。」
「在我父母眼里,我可能是一个“狂人”吧。」
「“狂人”?怎么会有父母对孩子说出这么过分的话?」
「你知道么细川先生?狂人在日语当中有两层含义:疯狂的人亦或是傲慢的人。他们认为我身为人类的一员,实在是太狂妄了。」
「狂妄?指的是尼子小姐?」
我得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尼子小姐是我见过最亲切的女子,此时正小口呡着咖啡陷入沉思的她惹人怜爱,我不禁想要探究她的过去。
但现在或许还不是时候。
「 尼子小姐,琴谷先生没事吧?」
「不清楚,他没有回拨我的电话。改日我会登门拜访的。」
尼子小姐的眼中充满担忧。
「等到秋天吧,秋天偶像Live的时候他一定能走出来的。」
我并不擅长安慰,这次却成功地让尼子小姐转愁为笑说道:
「是啊,琴谷先生就是那样的人。」


说到秋天,箱根的温泉不得不提。
某位知名作家写道:“日本四季的浪漫皆与温泉有关。”在氤氲雾气中漂泊的红叶是最鲜艳的,热流贯通全身时饮用的清酒也是最甘洌的。
演唱会应援使我和琴谷先生的友谊进入了新的低谷。之后的一个星期中,他对我在Line(日本社交软件)上发送的信息都以极其冷淡的态度回复了。据尼子小姐所言,这是因为我在应援时刻意加入了其他不合时宜的动作,破坏了整场应援的节奏。
「面对喜欢的事物,琴谷先生总会很认真呢!」
尼子小姐评价道。
金秋十月,我和尼子小姐又有了新的安排。
「细川先生,你对温泉感兴趣么?一个朋友招待我去她那里看看。」
光是白色对话泡中简短的几个字符就能让我浮想联翩。 我回想起了尼子小姐吃拉面时满身是汗的样子,如果濡湿她脸庞的不是汗水,而是温泉的甘露,那尼子小姐一定是全日本最美丽的秋景。
「尼子小姐是想和我一起去箱根吗?」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后天下午在箱根的明驹斋碰面吧。」
「好,到时候见。」
关闭屏幕,我激动得想要挥拳庆祝。
10月8日,我从东京新宿站出发坐上小田急电铁的“浪漫”特快列车前往箱根汤本站,再由箱根车站乘巴士到达芦之湖畔驹形岳的山脚下。
明驹斋温泉旅馆的地理位置并不好找,它在点评网站上并不作为条目存在,我从箱根当地的论坛上找到了有关明驹斋的信息。
这是一间位于驹形岳山道中途的温泉旅馆,当下正被漫山的红叶簇拥着。旅馆建筑主体是一座古老而宽敞的和式宅邸,庭院中的枯山水风景别有情致,用心静听还能听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淙淙声。
「这里还真是清静......明明能望见芦之湖和富士山。」
「啊~~~欢迎光临。」
「......不好意思。」
看样子我的自言自语被明驹斋的主人察觉了。在我面前的是一位穿着天青色和服的老婆婆,她满头白发,慈祥的微笑让我想起了金刚峰寺的铜菩萨。
「您就是尼子小姐的朋友吧?」
「是的,我叫细川雄介,您称呼我细川就好。」
「嗯嗯!细川先生,我是这家温泉旅店的女主人,您可以像尼子小姐一样叫我“洋子”。」
老婆婆把手揣在胸前,洋溢的喜悦让她有如木纹缠绕的面容都变得年轻了些,好似我不是作为“客人”,而仅仅是作为“人”来探望这间神秘的宅邸,就足够让她开心了。
「洋子!」
「菜奈~~~好久不见了!」
听到呼喊的我回头观望,将墨镜挂在衬衫领口的尼子小姐披了一件浅棕色的风衣,她左手扶着白色旅行箱的拉杆,热情地向名为“洋子”的老婆婆问好。洋子婆婆也迈开细碎的步伐伸出双臂,走到尼子小姐面前和她拥抱在了一起。
「那我们赶紧进门吧。菜奈,一路上一定累坏了吧?把旅行箱给我,还有细川先生的旅行箱也是。」
洋子婆婆殷勤地把我们的旅行箱拎进了屋子里,我原想拒绝,但没来得及说出口,只能转而向她道谢了。
走进明驹斋的玄关,映入眼帘的是一道右侧有米黄色移门的长长走廊,原木地板像画出来似的一尘不染,甚至到了就算脱鞋踩进去也会担心弄脏的程度。旅馆的内部布局呈现“回”字形,露天中庭的石制花坛中培植着许多秋季的花卉,令人感到赏心悦目。如果说有什么美中不足的地方,恐怕只是明驹斋不该如此萧条罢了。
「尼子小姐,这座旅馆就只有洋子婆婆一个人操持么?」
「怎么可能呀?你看,其他人也会来帮忙的呀。」
尼子小姐说得没错。走上二楼后,几位正在擦拭过道的老婆婆笑着向我们施礼,嘴中还念叨着“欢迎光临”、“尼子小姐还是和以前一样漂亮”之类的话语。
「看来都是老人们在照看这件旅馆呀,箱根的年轻人都去东京市里了吧?」
「嗯。」
尼子小姐轻声回应。
说着,我们洋子婆婆带进了同一间房间。
「洋子婆婆,可以领我去我的房间吗?」
「哦呀?细川先生难道不是菜奈的男朋友么?」
「只是朋友而已......但同一间房间可能也不是不可以吧,尼子小姐觉得呢?」
「我不介意。」
洋子婆婆忍不住捂嘴偷笑,看起来她已经为这对羞涩的年轻人做好相应的准备了。果然,拉开移门,榻榻米上只有一床薄薄的被子和一篮一粉两只枕头。
我看向尼子小姐,尽管我努力表现得波澜不惊,但咚咚有力的心跳声带动着耳膜都在震颤,真难以想象现在我是以一种怎样滑稽的表情面对尼子小姐的。尼子小姐很平静,她对洋子婆婆说道:
「被子就给我们准备两床吧。不然细川先生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
调皮的尼子小姐朝我眨眼示意,在这一刻,我甚至怀疑她是和洋子婆婆串通好了来捉弄我的。
天很快就暗了下来,洋子婆婆为我和尼子小姐制作了精美的晚餐。她在鱼料理的烹饪上颇有心得,蘸有鲣鱼汤汁的荞麦面也是让人爱不释口的美食。洋子婆婆同样精通茶道,晚膳用毕,她邀请我们入茶室小叙。
「后山的叶取温泉旁有一棵战国时代北条氏康大人亲手栽下的枫树。今天的月色很美,请细川先生和菜奈在明驹斋好好放松。」
洋子婆婆说话总是柔声细语的。她打抹茶的功夫很熟练。茶汁略带苦味的香气让人神清气爽。
「对了洋子,你上次拜托我的药。」
「啊.....这可真是太谢谢你了,菜奈。」
「明驹斋的生意忙么?」
「唉,一把老骨头了。还好平日里没什么人来,要是真忙起来,我可就要累倒了。」
洋子婆婆无奈地笑道。
「那么让我陪你去一次东京吧。你腰的毛病也不能一直拖着。」
「菜奈,没事的———」
「洋子!」
尼子小姐攥住了洋子婆婆的手,她一不小心,几粒抹茶撒在了榻榻米上,这一刻,茶室瞬间变得狭窄了许多。我紧张地盯着她俩,生怕给旅馆的主人留下不愉快的回忆。
洋子默默点头,她没再继续有关病痛的话题,而是把用灰陶碗盛着的热茶递到了我手里。
「细川先生和菜奈是什么关系呢?」
她问道。
我想她应该是盼望我承认和尼子小姐之间有超越友谊的连接吧。
「没有,只是普通朋友。」
「噢,原来如此呐。」
洋子婆婆有些失落地看向窗外,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朦胧的月光抚摸着富士山顶的积雪,临近窗台的树叶也在沙沙啜泣,这真是一个凄美的夜晚。
突然,我发现了茶室的柜子上有两张照片,照片中应该是年轻时候的洋子婆婆和她的孩子。
「洋子婆婆,您的孩子现在成家了么?」
在我看来这只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客套话,可尼子小姐听到我问起洋子婆婆孩子的时候慌张地拉住了我的衣袖:
「忘了提醒你了,有关洋子孩子的事情最好别问。」
她靠在我的耳边低声说道。
「没事的菜奈,可能是我也有错。」
洋子婆婆把一碗稍浓的抹茶捧给了尼子小姐,尼子小姐并没有喝,而是默默注视茶碗之中青色的倒影(这是很无礼的行为)。得到了当事人的默许,我鼓起勇气接着问道:
「洋子婆婆,您孩子的事情指的是?」
「没什么大不了的。」
尽管这样说着,洋子婆婆神情惝恍。她下意识摸索着戴在右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对于她因衰老而消瘦的手指来说,这枚黄铜戒指显然太松了。
「孝政他在东京过得开心就好,箱根是乡下地方,我住得习惯。」
「您的孩子没有把您接到东京去过吗?在东京的话,生活也许会方便一些。」
「我还是喜欢箱根。况且,孝政的妻子并不欢迎我。我到孝政家去住的时候,她说着“你家的老婆子怎么还不死啊”,我听到了。我觉得,他们有了自己的家庭,可能觉得我这个老婆子烦吧,那我也不应该再去打搅他们了。孝政还是个好孩子呐!他把开车把我送回了箱根,那次之后我就没再去过东京了。」
该说是不出乎我的意料,还是我已经变得冷漠了呢?我对洋子婆婆口中的孝政反而有了同情的心理(当然,不是针对孝政的妻子),如果孝政在我面前,我能理解他想要远离父母的意愿。尼子小姐应该也是因为早知道了这样的事情,才让我不要提起洋子婆婆的儿子的。
洋子婆婆念起孝政的名字之时还是包含怜惜,她停下了手底的活计呆呆望向焦黄色的茶釜,过了一会儿又重复着打抹茶的劳作。
这时候,尼子小姐忍耐不住内心的愤慨,她把身子挪到洋子婆婆的面前,严厉地大声责问:
「为什么不跟孝政说明白,让孝政帮你教训他的妻子!为什么要保持忍耐?」
我第一次见到尼子小姐发那么大的火。她猛地站了起来,撂在茶釜上的木勺被她碰落在了地上。
洋子婆婆被尼子小姐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了,我似乎看到她干涩的眼眶中再度闪出了泪水的光点。
「因......因为如果孝政知道了我听见他们说我的坏话。他们就再也不来温泉旅馆住,也再不会和我打电话了,那该怎么办呢......」
她像犯了错的孩子一样委屈地答道。尼子小姐露出了更为惊诧的表情,她此时心里所想的一定和我一样:对这位可怜的老人有一种中国古言中“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遗憾。
这是,米黄色的移门被人拉开,原来是另一位和蔼的老婆婆来提醒我们温泉已经到了可以共浴的时间段。
「细川先生和尼子小姐可以享受温泉了哦!」
她轻声笑道,随后不等我们的解释便匆忙离开了。
自从来到了明驹斋,关于我和尼子小姐之间的绯闻就像纷飞的红叶一样飘散至温泉旅馆的每一个角落。在这里工作的大多是箱根当地的老人们,他们热衷于传颂男女之间的絮语,是不是这样也让他们找回了青春的感觉呢?
「尼子小姐?」
空气仿佛凝固了,就算窗外的凉风也不足以让人安心。尼子小姐沉静得可怕,她的白色旅行箱就放在茶室隔壁的储物间里,她有理由离开。
「呼~~~说得也对,我已经快累得趴下了。」
尼子小姐伸了个懒腰:
「细川先生也很累了吧。那么我们一起去泡澡也可以哟。」
「诶,一起?和尼子小姐?就现在」
「没错呀。如果因为享受温泉错失了和细川先生聊天的机会,再暖和的温泉都会索然无味。」
尼子小姐的眼神让人捉摸不透,她满足地瞟着我坐立不安的姿态,但脸颊上也是红彤彤的。尼子小姐是否在期待什么呢?
洋子婆婆破涕为笑,催促我们道:
「赶紧去吧,泡完温泉还能美美地睡上一觉呢!」
「非常感谢,无以为报!洋子婆婆!」
这是我的由衷之言。幻想中的情节能化为比梦还瑰丽的现实,多亏了洋子婆婆和明驹斋其他婆婆们的帮忙。
虽然说是混浴,但换衣间依旧是男女有别。我不习惯在泡温泉时一丝不挂,于是穿了一条海蓝色的四角短裤。和尼子小姐在清幽的竹石登山小径前见面时,深邃的夜色让尼子小姐的肌肤和她身上雪白的浴巾连成一片,我们顺着围篱旁几座神龛中的小灯走上温泉的仙界。这是最令我血脉贲张的旅程,尼子小姐的呼吸和我的脚步声“呼哈呼哈”、“踢踏踢踏”地一唱一和,清夜的寒星好似驹形岳的精灵们注视着这一对朝圣的男女。
半山腰一棵巨大的红枫树下有一池升腾起乳白色雾气的温泉,泉水自树旁一尊狐狸塑像的口中涌出。将疲惫的身心托付给温泉的滋养,抬头就能望见芦之湖与富士山的全景。
「失礼了,细川先生。」
尼子小姐缓缓掀开浴巾的一角,我在她白皙的背上发现了紫色的痕迹。
「细川先生,能麻烦你先回一下头么?就那么想看女孩子的身体?」
尼子小姐挑逗似地埋怨道,她将右手遮在胸前,随着她微微向我侧身,油灯的光芒下我依然能看清一瓣扇形的雪白轮廓。
「啊———不好意思。」
把持住啊,细川雄介!
「没事了,细川先生。」
尼子小姐的呢喃湿漉漉的,而且离我很近。我忍不住回头望去,却发现她就坐在狐狸塑像的右侧。尼子小姐眯着眼露出了受用的表情,她毫不在意我的反应,这对我来说也算是幸福的折磨了。
坐入温泉中,富士山和芦之湖皆触手可及。明月寂寥,唯有映在芦之湖粼粼波光上的倒影能缓解她的哀伤。富士山巍峨,孤高而冰冷地撑起一片夜的天穹,从不俯身观望脚下的世界,对于明月和我来说,他未免太无情了。
我突然想起了几个要问尼子小姐的问题。之前我不敢探究她的家世,但现在时机已成熟了。
「尼子小姐,那个......刚刚我看到了你背上有紫色的条纹,请问那是.......」
「哦,那个啊,是我爸的鞭子干的。陈年往事,你不提我都忘了。」
尼子小姐一句带过,但我听得毛骨悚然。
「为什么他要这么做?」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无非是“吃饭的时候不许说话”,“成绩为什么不是第一”之类的无聊事啦!归根结底,我想还是因为我是他的“女儿”吧。那男人是个恪守传统的混蛋,在他眼里,女人和牲口又有什么区别呢?我必须承认他还是对我有感情的,不然也不会把我当作男孩子养了。」
「可恶......这种做法绝对是触犯法律的!尼子小姐你应该报警的呀!」
「哈哈哈哈哈哈......」
「呜......尼子小姐,你笑什么?」
「细川先生你还真是可爱。至少在我的圈子里,这种做法是被认可的。不惜一切代价追求卓越,以此让自己的家族立足于日本的精英阶层,那个体系可是比法律还严厉哦?」
「......难以想象。」
「所谓民主社会这种东西,大多都是如此的呀!为了保住自己的果实,不止孩子,一切利益相关的人们都会遭到他们野蛮残忍的对待。但他们却需要说明自己是进步的,不然有何理由统治属于“民主”的王朝呢?」
尼子小姐做出叼烟的手势,片刻之后她反应过来,又惭愧地把手塞回了温泉里。
「尼子小姐还抽烟?」
「不会在细川先生面前抽的......我也有我自己的苦恼呀。」
她小声加了一句。
我并未追问,尽管还有许多的问题未说出口。在尼子小姐所见过的世界面前,我深切体会到了自己的渺小,既然如此,得知那些问题的答案又有什么意义呢?家庭、政治、阶层,当我仰头凝望那片古老的婆娑叶影,不由得回想起北条氏康“乱世到何时才会结束呢”的感叹。或许乱世从未结束,即使它早已结束,那也是一个与这位战国第一民政家的理想背道而驰的时代。
「那么尼子小姐呢?尼子小姐是因为不堪父母的压力,所以才离开了他们的身边吗?」
「要问原因的话———只能说我是一个狂人了吧。不止疯狂地将步入政坛、家族联姻的使命抛诸脑后,还傲慢到妄想去了解日本社会中被忽视的人们。无论是琴谷先生还是洋子婆婆,他们的喜怒哀乐都值得被加以无上的尊重。我想和他们站在一块儿,从他们的视角去读懂我们这个社会究竟出了什么毛病。」
「......」
「你知道吗?琴谷先生不敢走出家门,除了心理上的障碍,他更怕自己的遭遇让本就病弱的父母绝望。洋子婆婆回到了老家,可她的儿媳还在盼她早日死去,这样她家就能继承温泉旅馆的房产。表里不一的日本社会处处可见人性的悲剧,我们却宁愿对被社会所遗忘的人们视而不见。我无法接受。」
「......」
「我想要改变,尽我之所能去做能做的事情。在这之前,我应该作为最平凡的人,和他们一起生活。」
尼子小姐目光如炬,她不再看向我,而是坚定地眺望远方。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云雾半遮的富士山好似日本列岛的形状,芦之湖畔是乡村的灯火,而夜空中的明月,毫无疑问便是尼子小姐了吧。
「这还......这还真是狂人一样的傲慢呢!」
「是呀,哈哈哈哈哈哈。」
红叶之秋的温泉令人迷醉。我和尼子小姐又泡了半个小时才不舍离去。路上我牵住了尼子小姐的手,我们沿着指路的灯光悠悠走下山道,心中有如悬石落地般畅快。
回到房间里已经是晚上11点了,尼子小姐换上了一身可爱的粉色睡衣。我们没聊几句便关灯入睡,房间的窗户开着,寒蝉的鸣叫成了安眠的助音。
和尼子小姐一起泡温泉的经历虽然说收获颇丰,但我还是有失望的地方。好不容易拾回了少年之心,浪漫的秋夜之中一直期待着有什么言语能激发我与尼子小姐心中的爱恋,结果却是我被尼子小姐的志向所折服了。
我到底何时能确认尼子小姐的心意呢?一想到此我就心烦意乱,总有种心悸提醒着我:与尼子小姐同行的日子不会太长了。我和她在各个方面都有着天壤之别,我不是一个能配上她的男人,可让她敞开心扉的细川先生有没有权利在离别之前渴求一场如梦般脆弱的爱恋呢?我不敢去想。
「尼子小姐,我们来做吧。」
我鼓起勇气试探道。
尼子小姐翻过身子对着我,月光下的睡颜平静而遥远。
可能是最晚发的狂人了,风格比较独特所以不求优胜。最后还有两段关于卖身女的故事和我与尼子小姐物语的结尾,有点危险之后单独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