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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蝇人

2023-03-30 23:53 作者:七羽闲  | 我要投稿

作为一个私立医院的外科医生,我经常接触一些奇奇怪怪的病人,他们因为不想在公立医院众目睽睽地留下记录,所以就来私立医院进行秘密诊疗,掩人耳目。当然不得不说,很多病例确实是有这么做的必要性,要么是病状难以启齿,病因难以捉摸且诡异,要么是病人非常大胆,并十分具有想象力,总之我在这里一年半的时间,长了比在公立医院工作十余年还要多的见识,这些人就像在搞灵感不会枯竭的艺术创作一样,总能让我看到层出不穷的新花样。

下午四点,窗外的光景却昏暗得像是夜晚,诊室里的空气沉闷地能攥出水来,感觉下一秒就要下起倾盆大雨了。这种日子就不会再有病人来了吧。我这么想着把灯打开,空调反正是不允许开的,精打细算是私立医院的生存之道。

刚这么想完,便有人敲门。

 “请进。”

进来的是一个上半头部缠满纱布的年老男子,他手里拿着挂号单,颤颤巍巍地走了进来,两只手在空气中虚抓着,实在是让人看着很担心,好在他最终还是坐到了椅子上。

“怎么啦,受伤了吗?”

“没有,没有,医生,我是有一些迫不得已的原因才这么做的。”

“是半头纹身感染了?还是扮演完地狱修士针头拿不下来了?”我随口说了两个案例,算是自嘲。

“都不是,先生,这和我的眼睛有关,请你慢慢听我说吧。”

他清了清嗓子,开始了自己的讲述:

我从小就是个好奇心很重的孩子,我时常问我父母很多稀奇古怪的问题,比如天上的星星为什么不会掉下来,为什么不能只吃零食不吃饭,甚至在亲眼见过小鸡出生的过程后,我缠着父母要看我出生时锤破的蛋壳。现在想想看那时的想象力真是非常丰富,但可惜孩童长大得真的非常快,一眨眼的功夫他们就能认识世界的真相,我来不及保存那时许许多多的遐想,就获得了许许多多确定的答案,就像从天马行空的宇宙里被打回地面,从云层上的宫殿回到凡人的市街,探索未知的乐趣荡然无存了。

我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可父母并没有责怪我,的确他们的财富足以养的起两个,甚至三个我,就算一辈子在家赋闲也不会有什么关系,但他们那种无所谓的态度却让我很是恼怒,就好像在说:反正你也什么都做不成,早就是我意料之中了一样。我心一横便离家出走去闯荡人世了,最初我在社会上给人做工,许多人看我年纪轻,便和我的父母一样,不厌其烦地告诉我这个你不懂那个你不懂,这让我很受挫折。

于是我一直憋了一口气,我要把这个世界、这个社会摸个透彻明白,我要一眼就能望穿那些盘根错节的社会关系、复杂的人间纠缠,我要说一句内行话就能让人不再轻视我。为了达到这些目的,我不惜低三下四地去学习,而学习人世间的方法是接触人,所以我从最底层的工作开始,前台店员、外卖跑腿、商品销售,甚至建筑工也去做过——我的腰肌劳损就是在那里得来的。最多的时候一天要上三次班,上午下午晚上,半夜回家全身好似要散架一般。每一份工作我都保持着机警,一旦我习惯了那个环境,习惯了同层次的人,我就立刻离开,寻找新的工作,并乐此不疲。

在我40岁的时候,我已经没有什么能找到的工作是没有做过的了,我把社会的底层滚了个遍,油条在油锅里滚动着膨胀,我也一样,我感觉我的生命在我的滚动下也变得广博,也许你会跟我抬杠,说我做完了这些所谓的“底层”工作,为什么不去挑战那些需要技术含量的工作呢?并开始嗤笑我不懂天高地厚,自以为是。但我认为社会是存在以小见大的,人的种类,工作的底层逻辑,也不会因为技术含量和工资多少的不同而不同,一切的复杂不过是简单的集合。

和陌生人打交道已经没什么意思了,彼此的博弈路数既套路又无聊,但不要误会,我也有几个付出真心的朋友,我们的相处很是愉快,然后我开始渴望亲密关系,在出现这个想法的时候我有点惆怅,我离开家已经二十年了,虽然和父母有在联系,但毕竟我没有做到身为一个儿子的本分,念及此处我立刻搬回了家,父母已经比我印象最深刻的时候老了很多,变得平静与和蔼,我表明了这次回家的意图,他们立刻就表现出了欢欣,并在不久后,我继承了家业。

我家的生意是生产啤酒瓶和瓶盖,我接手之前从没想过原来这种东西居然也需要一个专门的工厂去生产,父亲安排了手下的经理带我熟悉工厂,我做过几个月的流水线工人,所以对这些倒也不陌生,上手很快。我凭借过人的交际能力迅速和工人们打成了一片,他们给我起了个外号,叫“大少”,就是大少爷的意思,我对此也无所谓,因为在他们看来,和自己交往的人地位越高,自己就越觉得沾光,我没什么了不起,但他们若是觉得我了不起,那便也觉得自己会了不起起来。

晚上下班,我回家吃饭,尽我身为儿子的本分,我接手工厂后我父亲就退休了,天天在家里养鱼逗鸟,许久的分别让我们之间有了距离感,他们很客气,但也对我很关心,我感受的到这是一种不求回报的爱,并不蕴含着什么等价交换的意思在里面。三年之后,我们也终于能像普通的家人那样相处了,于是我的母亲便有意无意提起了给我娶妻的事情。她很喜欢孙家的那位小姐,她爸爸是我的客户,我经常邀请他们到家做客,当然也是为了更好地谈生意。

在多方的撮合之下,她最终成为了我的妻子,那时她29岁,没有谈过恋爱,性格非常开朗,神采飞扬的样子迫使整个世界都要为了她起舞,她就像是我阴郁人生中出现的一缕阳光。婚后我们生活得非常和谐,因为我包容了她的一切,她有很多富人的习惯,比如每周要请一大堆人来家里为她修指甲,她的头发半个月就要做一次,打网球或者做瑜伽更是日课——当然这对我来说不过是一些小事,我常常忙工作,一忙就是一天,她自己去玩乐我也并不关心,只要回家的时候可以吃上热腾腾的饭菜就好。

她对我很忠诚,别看她是个似乎不着调的人,但是对我是有真正的爱情的,我们生了个女孩,我给她起名叫晴晴,她们母女俩一直是我的太阳,我开始庆幸我在40岁的年龄渴望亲密关系,动了回家的念头,正是那个电光火石般诞生的想法让我有了今日的快乐。

可是我的晴晴,在她十九岁那年死掉了,死于心脏病。

说道这里,老人咽了口唾沫,我心不在焉地玩着大拇指,他的故事很长也很魔幻,很多地方简略得逻辑不通,对于我这样一个拥有社会经验的人来说,就像在听一本荒谬的小说一样,实在是难以听下去。

老人继续说着。

她从小就是个好奇心很重的孩子,我忙于工作,她母亲忙于玩乐,所以她的童年非常无拘无束,对什么都充满了兴趣,她时常问我们很多稀奇古怪的问题,比如天上的星星为什么不会掉下来,为什么不能只吃零食不吃饭,甚至在亲眼见过小鸡出生的过程后,她缠着我们要看她出生时锤破的蛋壳——啊,说到这里我真的忍不住要哭泣,我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我自己,我妻子对此饶有兴趣,不断地想出一些颇具创意的答案来认真地告诉她,这让她的小脑袋瓜里装满了奇思妙想。

她很喜欢我的工厂,我们做生意的是没有节假日的,而她的双休大多都是跟着我去上班,车床和流水线对她来说就是大型玩具,但她最喜欢的还是化学仪器——为了解决啤酒瓶表面的标签粘胶的技术难题,我自己搞了一个化学实验室。温度计、量杯、天平,她认真地看着我操作这些东西,那年她8岁,正是对事物来者不拒的时候。我教她酒精灯怎么熄灭,教她方程式如何配平,教她有机物和无机物的区别,她是个很好的学生,我们在实验室的墙上用记号笔写写画画,无拘无束地大笑或者嬉闹,我还记得成人款的护目镜对她来说有点大,所以她时不时要推一下镜框。就这样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只是到了初中她有些叛逆,但我妻子是个很有智慧的女人,每次都能用天生的母爱安抚住她不受控制的狂躁的心,

她轻轻松松便考上了大学,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我和妻子喜极而泣,带她去了城里最好的餐厅。暑假里我为她购置了一间化学实验室,就建在她学校边上,但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令我后悔一生的决定,大二那年,她在实验室里猝死了。

我听闻噩耗简直欲哭无泪,我难以相信人竟然会如此可笑地死去,我不想相信她是过劳,甚至抓着法医的领子歇斯底里地指控是有人谋杀了她,我想找个人为此负责,但那个人不会是她自己,也不能是我。半个月后解剖结果出来了,她死于心肌梗塞。

我妻子疯掉了,但是她还是很开朗,她像是变成了小时候的我女儿,疯癫一般的活泼,只吃婴儿米粉,吃别的就会呕吐,我把工厂托付给了别人,然后一直在家照顾我的妻子,她的心智退回几岁后,好奇心变得很重,经常会问很多稀奇古怪的问题——那些我小时候,和我女儿小时候问过的问题,她夜以继日地这样折磨我,终于有一天,我忍受不了了。

老人说到这里,身体前倾,用放轻的语气说道,我杀了她。

我有点惊恐,本能地拿出手机想要报警,但又害怕刺激到眼前这个杀人犯,从而对我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情来,恐惧让我收起了敷衍的态度,认真地请求他继续讲述。

我掐死了她,她死前闭着双眼,不依不饶地问着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我闭不上眼睛呀?眼睛里的一片漆黑是眼皮吧?只是用眼皮把眼睛罩住怎么能算闭眼了呢?她不断地重复着,直到声音变成了嗫嚅,最后断了气。

我用床单包裹着她的尸体,埋进了地下室的防潮层空洞,悲伤地大哭了一场,过了一个月,我回到了我的工厂,却发现它已经不属于我了,被我托付的那个混蛋买通了董事会,把我的权力彻底架空,让公司没有了我的位置,有一个跟我交好的董事告诉我,这个计划他早就在我父亲去世的时候就开始实施了,而我女儿和我妻子的死甚至让他在办公室里无法抑制地惊喜尖叫着:天助我也!他添油加醋的描述让我的愤怒和悲哀到了极点,如果不是当时我已经不能承受再杀一个人,我肯定已经把那个混蛋杀了。

我一蹶不振,满目皆是人生的荒芜,我最喜爱的那盆蝴蝶兰也变成了一株正在死去的枯草。悲伤的时候我就去睡觉,最多的时候在床上昏睡了一整天,脑子都要睡化掉,梦中的世界瑰丽诡谲,现实世界灰暗凋零,我开始厌恶醒来,厌恶睁眼,我妻子的遗言也变成了我现在的问题:为什么我闭不上眼睛呀?眼睛里的一片漆黑是眼皮吧?只是用眼皮把眼睛罩住怎么能算闭眼了呢?视觉像是跗骨之蛆,它们不知羞耻地活着,在我睡不着的时候为我平添痛苦。

睁开眼睛,我看到了人世间的一切荒谬绝望,闭上眼睛,我看到了自己的一生黑暗沉沦,我想把一切的思维和神经触手收回,在我那小小的头盖骨里蜷缩起来,可是我做不到,我的眼睛永远无法闭上,它们忠实地瞪着黑暗的眼睑。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天,我把它们扯了下来,像踩豆腐一样踩碎,我的世界黑暗了,我的心灵终于获得了平静。

老人不说话了,我有点紧张地看了看他纱布的眼睛部位,那里只是两个微微下陷的凹坑,和正常人的轮廓并无分别,看不出有什么异常,老人突然开始大笑,疯狂的笑声震得窗户都在嗡嗡作响。

哈哈哈哈,我终于发现了人该怎么活着!保持好奇?我保持过了,却只得到这个结局!我不想再用我的眼睛再去探寻世间的一切,我想就这么在我的轮椅上烂掉,我的心跟着我的眼睛一起死了!

但是人总是不知足的,我的眼睛失去了,却只让我平静了不到一年,我在家中磕磕碰碰地生活,几乎都快忘了它实际的模样,有几个养老院的志愿者偶尔会来照顾我,我常常表现出脾气差,难以相处的态度,因为我知道自己是个麻烦,不想再劳烦这些年轻人,我的积蓄还有很多,毕竟一个老人能多会花钱呢?于是我又动了另一个念头。

也许是物极必反吧,我又开始渴望光明了,但我并不后悔我毁掉了我的眼睛,因为它们是旧的、正视过黑暗的、令人恶心的,所以我需要一个新生的眼睛。我拜访了许多医生和医院,最终他们也都一筹莫展,因为就算最新的电子义眼也无法满足我的要求:我需要一个极端的视野,能够让我东山再起,让我再度把世间百态尽收眼底,世界上最极致的眼睛!

那天,我的褥疮越发严重了,痛的我的骨头都在灼烧一般,我趴在床上,没盖被子,因为那些织物只会和我的血肉黏连在一起,让我更加痛苦。我听到有几只苍蝇从外面飞了进来,落在了我的背上,用多毛的口器欣喜地舔舐着我的烂血肉,我甚至还能感觉到它们把卵排在了我的腰部。我艰难地向后举起手,它们飞走了。

我很喜欢看电影,医生,尤其是杰夫·高布伦,所以在他们飞走的那一刹那,一个炸雷一般的想法落在了我的大脑皮层上,我立刻打了个电话,用不容置疑的态度向对方阐述了我的绝妙构思,虽然这之后经历的困难也并不比我这几年经历的少,但最终还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呐,我成功了。

医生,我很喜欢《无极》里那句台词:想不想看看我这件衣服下面穿的是什么?哈哈,但是把我这么一个老头子和一个绝世美女相比真是抱歉,但是老头子也有老头子的艺术,并不比美女的酥胸差。

老人的手颤颤巍巍地摸索着头上的绷带,慢慢地一圈一圈把它们放松,解绑,一股恶臭从绷带里传来,我不由得后退了两步。过了片刻,他的上半张脸最终展现在了我面前。啊!我几乎是发出了我这辈子能够发出的最刺耳的尖叫。

一对巨大的复眼占据了老人的半个头部,它们由无数人类的眼球组成,所有的眼球都没有眼睑,灵活地向着四面八方转动着,速度之快令人作呕。一连串的粘液从眼球边缘滴下,想必是因为没有眼睑,所以需要这些粘液来润滑,而那股恶臭正是它发出来的,像是腐烂的垃圾,又像是堆积的化肥。

“这个世界在我的眼里已经不存在任何的死角了。”

我无法抗拒自己的战栗,就像人类站在怪物面前那样手脚发软,那些四处打量的眼球,它们此时一齐看向了我,我感受着来自一个人的千万灼灼目光,几乎在这样的凝视下迷失自我,我不受控制地抱着脑袋痛哭起来。

“哎呀!钱老爷子,你怎么在这个地方!又拿这些吓人的玩具在玩了!”

一个护士闯了进来,她一进门就抓住了老人脸上的复眼,一把把它们拽了下来,我朦胧中看到了老人真正的眼睛:因为老态而耷拉的眼皮,略显浑浊的瞳孔,都是那么正常无比。

“医生,他是不是又编那些奇怪的故事来吓唬你了?”护士一边帮老人调整轮椅,一边对我说道,“要么行了凶,要么吃了人,但其实他就是个来做痔疮手术的!儿子女儿那么孝顺,也不知道哪里就能想出那么多的阴暗玩意!”

“你也被他吓过了?”

“嗨呀,骇的我……”

老人一言不发,他微笑着看我,眼神单纯又清澈,直到护士把他推走,我都还沉浸在情绪里无法自拔,纵然那的确是个蹩脚的故事,但是下午的天气实在是太差了,真的很令人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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