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狼】沉梦- 1
1 幻梦
每逢节日,无论大小,哪怕是一些很难叫出名字的“节日”,窄巷也总要在巷子中心的木质高台上放上几束烟花,美其名曰“庆祝节日”。烟火表演不过是一个骗不过任何人的把戏,商家借机让出可接受的折扣换取更多客人,赚得更多利润;来此的顾客本就要消费,能省些钱又何乐而不为?
所以节日庆祝之下的生意才是这巷子里所有人关注的重点,至于用以庆祝被送上天空的一颗颗烟花,根本无关紧要,人来人往,步履匆匆,烟花炸在空中接连发出“嘭”的响声,对他们而言其实与炸雷无异。
因此,披上一件外套,专门挑选一个好位置驻足观赏的我,在人潮中如一块礁石,突兀而醒目。只是枝江的生活节奏很快,窄巷内尤为如此,人们无暇去关心路人的心事。何况我也算不得那么“普通”的路人。
进入窄巷后的第三次烟火表演,丽姐无声地站到我身侧。双指夹一根女士香烟熟练递来,动作过半她一愣,又默默收回,低声自语:“对哦,你大概是不抽这些东西的。”
我歉意一笑,目光转回天空,烟花在瞳孔中炸开,绚烂的颜色洒在周身,让我有些许身处泡影的梦幻感。丽姐沉默着陪我看了几分钟,还是忍不住开口:“你总不可能没看过烟花吧?这么简陋的表演,亏你每次都来看,还看得这么认真。”
一团团烟火本身并不具备令人喜爱的特质,赋予它独特吸引力的,是其上承载的回忆。我闭上眼,往昔的记忆与画面在脑海中飞速闪回,有话语涌到嘴边,出口却是淡淡的四个字:“只是喜欢。”
丽姐看上去仍很疑惑,但我的回答已十分坦诚。只是喜欢,纯粹的喜欢,没有更特殊的感情,我只是喜欢烟火。四散的火花总能让我想起,前二十年幻梦一般虚妄的生活中,我为数不多发自内心欢喜的两段回忆。
时间回退二十年,一对大学毕业、初入社会两年的情侣,凭借即便是今天也颇具含金量的知名大学学历,轻松通过了国家重点企业的面试。日常工作中,无论是工作内容还是人际关系,双商俱高的两人都应对得游刃有余,薪资与职位自然节节攀升。工作第三年,完成诸如资金积累、房产购置等一系列前置条件后,两人正式迈入婚姻殿堂。
同年,正如各自父母所最为期待的那样,伴着几声啼哭,他们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爱情结晶。时任重要产业公司CEO的父亲托人约到省博物馆馆长共进晚餐,餐中假借闲谈抛出请求,希望馆长能为爱女取一个名字。馆长是重点高校的荣誉教授,闻名城中的文化人,请他赐名就算没有寓意也能沾得几分才气。
酒过三巡,一番吹捧后馆长聊得尽兴,正巧那段时间馆中新增不少玉石,灵光乍现,馆长拿起父亲一早备好的狼毫,大笔一挥,宣纸上留下墨迹未干的一个“琳”字。
于是,远在十公里外的市中心医院产房,被两家老人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的女婴拥有了她在这个世界的姓名:乃琳。
乃琳,这得来不易的名字自取好后便承载了一家人的期望。小学入学第一天的自我介绍上,钟爱说文解字的语文班主任曾在全班面前盛赞过我的名字。乃琳,是为美玉,既有容颜似玉的期盼,又有冰清玉洁的祝福。
现在回想起来,已不清楚那是老师发自内心的赞赏,还是她认出我父亲后的恭维,但当年的我着实开心了好一段时间——没有小女孩能拒绝对自己的夸赞,更何况这夸赞来自深受同龄人敬重的老师。
而我也的确承得起这一夸赞,且不论家境与学习成绩,受母亲法国血统影响的我,单是天生的奶白发色与浅蓝双瞳,就足以让完全不了解我的路人相信,这个孩子注定不凡。
上小学后的第一年春节,父母陪我去城中心观赏一年一度的大型焰火表演。那晚,记忆中的一家三口模范般和睦,还是孩子的我心中了无牵绊,相信自己会像姓名那样,拥有“美玉”一般美好的未来。那种纯粹的幸福感弥足珍贵,被我深刻体味后,封存为烟火承载的第一段回忆。
只是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人如美玉”是一面双面镜,向外人的一面是夸赞,照出不同的他们对我的期盼;向自我的一面则是一个可怕的诅咒。
因为玉不琢,不成器。而他们一刀一刀雕琢掉的,是我之所以为我的部分。
客厅内弥漫着窒息的低气压,水族箱中的凤尾鱼似乎也耐不住,连吐出一串气泡。我低头站在茶几旁,眼睛死死盯着左手紧攥的衣角,不敢抬头。
茶几对面,沙发上是怒发冲冠的父亲,和正极力安抚他的母亲。
“乃琳!”一开口就是一声怒喝。毫无防备的我浑身一颤,眼泪便涌入眼眶。
“哎,你干嘛呀,别吓到孩子。”母亲连忙挽住父亲手臂,轻声呵责。
“原则性问题稍显端倪时不纠正,以后早晚要酿成大祸!”父亲深吸一口气,音量并未减轻。
泪水模糊了视线,我脑海中重复着父亲的呵斥,不明白“原则性问题”定义的幼小心灵,正小心权衡着不想穿校服裙子和不认真完成作业哪个问题更严重。
那一年,我正上小学二年级。开学第一个星期,学校规定学生要统一购买校服。我就读的小学宣称要打造国际教育体验,从师资团队到学校配置,全部对标国外高端学校,校服自然也不例外。可相比学校提供给女生的、自称贵重的校裙,我更偏爱街上其他学校不分性别的运动裤。一则行动方便,二则更重要的是,虽然还解释不清原因,但我打内心里不喜欢裙子。所以在老师统计校服尺码时,我问老师能不能帮我换成男款校服。
放学回家,便撞上勃然大怒的父亲。
母亲轻抚几下父亲的背部为他顺气,而后起身走到我的面前,蹲下身子,一面为我擦去眼泪,一面柔声询问:“琳,是不是觉得校服裙子不好看,所以不想穿?妈妈带你去买一条颜色类似,但是更好看的裙子,好不好呀?”
“不是…我就是不喜欢裙子,不想穿…”我摇头,声音小小的,怒吼仿佛在耳道中不断碰撞反射,脑海中满是父亲的呵斥与怒容。
“你看这孩子…!”又一声怒吼,将先前那份呵斥印得更深。
母亲回头一瞪打断了未出口的后半句训斥,再转过头来眉眼含笑,语气却多一分严肃:“琳,你听妈妈说,你可以穿裤子,但不能讨厌裙子。裙子是女孩子独有的标志,女孩子必须喜欢裙子,记住了吗?”
“嗯…嗯…”我抽泣着点头。妥协意味着家庭氛围回暖,意味着不用再被骂。我讨厌被骂,所以我选择妥协。
在母亲的指引下,我亲自去找老师将校服换回了校裙。除去校裙,家里又买了几乎所有款式的裙子供我穿。女孩子必须喜欢裙子,我背课文一般将这句话记下,时年七岁。
“师傅,能帮我剪成这样的发型吗?”
我指着墙上张贴的陈法蓉海报,画中人侧脸刀削般锋利,一头短发干净利落、英姿飒爽。我的话语也如利刃出鞘,换来理发师和母亲异口同声的倒吸冷气。
“小美女,你考虑清楚了吗?如果后悔的话,接发可是很贵的哦。”理发师一手托起我几近齐腰的长发,语气中藏不住的赞叹,“况且你的发色很难调配出来,就算真想接也未必有合适的方案给你。”
“琳,你不相信爸爸妈妈的审美吗?现在的长发发型才符合你的气质,已经留了四个月了,可不能功亏一篑呀。”
我无奈的发出一声难以察觉的叹息,符合我的气质,我的气质为何不能由我自己来定义呢?但我没有问出口,就算母亲能理解我,我也能想像出奉行传统规矩的父亲面对短发的我该是怎样的大发雷霆。归功于家庭的雕琢,我已不是当年那个不懂事的爱哭鬼,我知道怎样做能讨他们的欢心。
我扭头,对理发师甜甜一笑:“嘿嘿,开玩笑的,叔叔帮我简单修剪一下就好啦,我想把头发留到齐腰的长度呢。”
“好嘞!”理发师闻言,抓过一旁工具桌上的剪刀和梳子,双手在长发间上下翻飞。透过理发镜,我发现母亲正注视我的背影,眼中满是欣慰。
如果你的真心话是以开玩笑的方式说出,那么多半这句话最终也会被当做玩笑处理。我忽然领会到这个道理,时年十三岁。
踏入家门时,我正低头走向卧室,手中拿着刚买的文具,脑中推算着橡皮用完前还未解出的那道数学题。毕竟还有一周就要期中考了。
卧室门紧闭,这很不对。虽然我不在家时确实有关上卧室门的习惯,但去小区门口的超市买文具不过十分钟的时间,根本没必要关门。父母进了我的卧室。
推开门,卧室地面地毯般铺着一层细碎的彩色纸屑,蓝、黄、粉…都是学生中常用的卡纸颜色。父亲坐在书桌前我的位置上,身体随沉重的呼吸起伏,面红耳赤。母亲则在他身后我的床上一手撑头,满面愁容。
时间仿若凝滞。我知道那些是什么,我不打算辩解,父亲也未必想听。事实面前,任何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只会徒增愤怒。
近乎一分钟的沉默。父亲突然暴起向前。
紧接着是一道猛然的力,然后是火车在耳道中汽笛长鸣。口腔内侧黏膜深深印上齿痕,生理性泪水先于痛觉触到大脑。我一手抚上肿胀的侧脸,缓缓转过头与父亲对视,努力不让眼泪流出。
我早该料到的,在他多年来以传统为规约束我种种行为,稍有不慎便大发雷霆时,我就该料想到有一天,他会因我的天性不合传统礼法而大打出手。
“你怎么打孩子!”母亲显然没有我的远虑。她快步走到父亲身旁,拉着他的手臂将他往屋外拽,被拉扯的父亲口中仍止不住得骂:“一天天心思不放在学习上,不仅早恋,还是他妈的同性恋!你说我…”
卧室门再度关闭。父母的争吵声在门外激烈响起。我蹲下身,不断用手捧起地上的碎屑又任它们从指缝间滑落,思绪从窗户敞开的缝隙游出,飘向天空。
这些是我上初中以来收到的情书,稚嫩的笔迹写满不成熟的喜爱。混血血统最直接的优势体现在外貌,我的确生得“像一个精致的娃娃”。无需他人评价,单是三年来收到的能打成捆的情书量,就足以让我意识到自己在学校中有多受人追捧。
所以不需要母亲的教诲,我在更早的时候,在那些追求我的男生发现我会留下女生的情书后转而对我讥讽时,在追求我的女生将情书送到我手中却也不敢承认这是爱情时,在办公室中老师听到老师语重心长的语气时,我就明白,女孩子是不可以喜欢女孩子的,我又触了大忌。
女孩子要自爱,不可以喜欢女孩子,但女孩子的隐私可以不被尊重,女孩子的卧室可以随意闯入、私人物品可以随意翻动。我将这些一一记下,时年十七岁。
同年,中考结束,我如愿——更多是如家长所愿——考入省重点高中分数线。这是该做出重要抉择的年龄。
其实我有意成为一名音乐艺术生。相比起容貌,更让我自信的是我的嗓音。小学至今,我都是班上负责领读的语文课代表,同学们会因为我的领读而聚精会神,老师也坦言如果可以,她甚至想让我讲一整堂课。朗诵比赛从不需对着镜子刻意练习技巧,就连参赛要读的文章也可以不提前预习。当我开口时,在场评委将沉湎于甜美的音色,而忽视掉几个错字的纰漏。
还有某歌唱节目的线下海选赛,适逢寒假的我抱着玩玩的心态参加,竟通过层层筛选争得了上节目继续比拼的机会。由于家中更看重学业,为防止父亲生气,我并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不过,海选赛时,一曲《迷迭香》后,我被现场混杂着观众与其他参赛选手的人流包围,他们中部分人甚至直言已经成为我的粉丝,那一刻的闪耀与辉煌,成为我之后数年枯燥生活中唯一的精神支柱。
可我在奢望些什么?如此至关重要、关乎以后人生道路的选择,他们又怎会交给并不成熟的我来决定?他们甚至没有询问我的意见。文理分科时,父母分坐在左右两侧,对唱一出红脸白脸的戏码,中心主旨是我必须选择文科,且以后大学要学习法学专业。
无需我刻意询问,父亲在劝导我选文科时,就毫不掩饰的表露出他对艺术生的鄙夷。艺术所对应的所有专业,按古代的说法统称为“下九流”。他无视其中各专业学生所刻苦修习的专业技能,也不相信天道酬勤同样会作用在天资平庸的艺术学子身上。在他眼中,艺术生的道路是用且只用金钱铺筑而成,是一众逃避竞争的懦夫所开辟出的歪门邪道。而他的女儿,是断然不能走这条路的。
母亲这时在一旁柔声地帮腔:“琳,娱乐圈是很复杂肮脏的圈子,没有人能全身而退。你那些学艺术的朋友,迟早会被那圈子改变。”
可是司法圈又能有多干净?整个社会才是那个染缸,不同圈子不过是缸中颜色不同的染剂,所有人最终都不免要被染一身黑,谁也别说谁。
但是,已经十九岁的我早将逆来顺受熟记于心。家中想让我学法,那就去学法,反正除音乐外所有专业在我眼中都是同样的无趣,同样的令人生厌。世界在我与父亲兵荒马乱的前几年相处中早已褪去颜色,堪堪能维持住家庭和睦是我仅存的生存目标。我用毫无保留的退让换取到所有人的满意,同样换回的还有父母发自内心的赞叹,“琳真的长大了,越来越乖了。”
决定学文的第一个暑假,我开始补读各国文学名著。我并非嗜书如命的书痴,实际上如若不是想通过提高阅读量来间接提高成绩,我根本不会去读这些书。但有一个对话,在读过第一遍后,我便将它写在读书笔记扉页最醒目的空白位置,并一直记到今天:
“为什么你总是穿一身黑衣?”
“因为我在给我的生活戴孝。”
哈哈,我忍不住笑出了声,第一次产生在书中读到自己的奇妙感。我的生活死在很久以前的过去,可直到今天我才意识到我应为它戴孝。真是个忤逆不孝的坏女人。
自那之后,新衣更迭,我的衣柜中只剩一片茫茫的黑。我再没有穿过其他颜色的衣服。
高考结束,没有如释重负的解脱,没有担心成绩的紧张,一切按我所能预想到的情况发展,仿佛生活本身是一幕剧本已定的戏剧,剧作者则是我的父母。百天动员时,父亲为我立下目标:坐落在一线城市的同名大学枝江大学,是国内法学科最顶尖的高校。
高考成绩发布,再一次,我如愿考过枝江大学法学院的录取分数线,也是再一次,这并非如我所愿,而是如我父母所愿。
每天不断有人往返于枝江与自己所在的城市,几乎每一座城市途径枝江站的列车时刻表都排满二十四小时,其中绝大部分的终点站便是枝江。所以,每座城市都专为开往枝江的列车设立专门的候车大厅。厅中用大屏幕播放着枝江的城市宣传视频,休息座位旁的报刊架上摆着诸如枝江晨报的纸质读物。
我随手抽出一份宣传小册,无需翻开,封面上醒目的字号书着这座城市引以为傲的“自我介绍”:
你与梦想之间,只差一座枝江。
“乘坐GXXXX次列车,前往枝江的旅客,请至A1检票口检票……”
没能进一步翻看内容,我将小册子放回报刊架,拉着行李箱向检票口走去。
枝江,如若你真有那么神奇,就帮我实现一个算不得梦想的愿望:我希望有一天,我的生活可以不再有任何来自他人的枷锁。
动车组缓缓减速入站,我望着高速运行的车窗上映出的模糊身影,心中暗自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