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商博良·归墟》(26)
“看看!要不把舷窗封死,这潮水还不要人命了?”郑三炮大吼。他不得不大吼,此刻在底舱里,不学狮子咆哮就没有人能听到你的声音。
就在他们封死最后一个舷窗后不久,潮水冲击到了“白云边”,尽管是被铁链固定在石壁上,这艘长船还是巨震着,好像随时都会顺流飞逝。好在影流号船身坚固,换了普通海船,这潮水能把船板都撕裂。
携带万钧之力的海水冲击在舷窗上,尽管这些舷窗都用生胶隔水,用铁条锁死,但是仍旧有一股股细流渗进来,顺着底舱里无处不在的水槽流走了。
“哎哟!”什长猛地一拍大腿,“那个金龙肚子里挖出来的娃娃,你么可挪到底舱里来了?”
水兵们脸色都变了。一时间慌乱,他们把这事儿给忘了。鲛人婴儿是养在后舱的大木桶里,而前中后三舱都是在甲板上方的。牟中流交待不得暴露这个鲛人婴儿,她就始终被养在后舱里,水兵们只是定时进去更换海水,喂她一些鱼肉磨成的肉糜。她是个很好养的东西,只取决于喂的肉糜对不对胃口。喂对了,她就会腻过来好像小猫似的磨蹭人的手,喂错了,她就含着海水四处喷发泄不满。
此刻遭遇这样的狂潮,除了底舱外,这座船好比彻底泡在了海水中,后舱也不可能幸免。郑三炮脸色变了变,异常地难看。
“将军交代下来要照顾好她,可不能办砸了。”什长猛地站起,“兄弟们帮我开个舱门,我上去到后舱里探探。”
“你疯了啊!甲板上现在就是狂风暴雨,人都站不住,你上去就是给掀到海里去。我们现在可是挂在冥川上面,下面是海啸!兄弟你一掉进水里,就是死路一条!”大元子大吼。
“这可没得选,将军的军令大家是知道的。而且那看着怎么也是个孩子,我们能自己躲在这里,放着一个孩子在上面?”什长摇头,“甲板上有铁链呢,没事的,我上去就抓着铁链,不会被冲走的。”
“那,”阿二说,“我跟哥哥上去,我在家里是玩小船的,最不怕颠簸。”
“好,那就交给两位兄弟。趁着潮头空隙,我们把底舱的门打开,两位兄弟上去看看,要是那小东西还活着就把她弄下来。要是死了,咋们也算对将军有个交待。”郑三炮说。
锁住底舱门的是厚两寸的方形铁栓,这些铁栓组成一整套机括,由官府的能工巧匠制造,一旦封死了内外不通。低仓水兵转动轮盘,齿轮和连杆驱动着十二枚铁栓缓缓松开。几名水兵用身体顶着舱门,外面潮水拍打,好像一个夸父巨人在擂门。
“就是现在!趁着这一波潮头过去!”水拍打舱门的声音暂时停息的瞬间,郑三炮咆哮大吼。
水兵们猛地闪开,熟铁包裹的舱门大开,什长第一个冲进木壁甬道。这条甬道直通甲板上面,阿二慢了一步,抬头看了一眼,月光正在海潮上方,直射他的眼睛。一瞬间他好像有种错觉,甬道中有纵横交错的亮晶晶的细丝,好像一只巨大的蜘蛛在甬道里结网了。什么蜘蛛能在这样的海潮中结网?这个念头只是刚刚生出,还没有落定,浓腥的血扑面而来。
那是什长,他整个人忽然开裂了,被那些亮晶晶的细丝切开了,从皮肤到肌肉到骨骼,那些细丝仿佛天意的刀刃无坚不摧。所有断口都在同一瞬间血花四溅,还在搏动的心脏以最后的力量把全身鲜血挤压出去。那个男人化为了一朵在甬道中盛放的血色鲜花。阿二根本来不及尖叫,已经感觉到有一丝凉意扑近自己的后颈,就像是一条蛇要舔他。他扭过头,郑三炮的手里握着惨碧色的刀刃,眼睛血红。
碧色的光自郑三炮掌心脱出,流为一线,就像是伸展开来扑敌的碧蛇。
阿二俯身,惨碧色的刀贴着他的后颈擦过,刀锋之利在皮肤表面留下了蛛丝般的血痕。
郑三炮的脸上闪过一丝隐隐的恼恨和惊讶,就像是悄悄举起书卷打向一只蠓子的人,满心志在必得,却被他忽然飞走。角度和力道他都已经算好,他在这柄刀上下了十几年的心血,而阿二只是一个渔户出身的年轻水军,本该万无一失。但是阿二的闪避竟在他的刀发动之前,阿二在扭头的同时已经向前扑去,就像是一根柱子倾倒。这个最笨拙的动作因为提前发动竟然避过了鬼神莫测的一击。
阿二好像未卜先知了。
密集的水滴穿过甬道扑入底舱,每一滴在身体上碎裂就像是被石子打中,惨碧色的刀划开了几滴水珠后忽然一颤。就在什长分崩离析的地方,它击中了黏着鲜血的蛛网,那些血红色的丝线带着尖锐的嘶声飞闪,血珠四射。整个底舱里原本是被蜘蛛丝封死的杀戮场,此刻碧色的刀意外的打开了通道。阿二不顾一切都从甬道中狂奔出去,踩在什长还带着余温的尸块上,他差点栽倒。但求生的斗志居然瞬间克服了惊惧,他矮身拾起一块不知什么部位的尸体,狠狠地向后扔去,想要阻碍郑三炮哪怕一瞬。
他觉得自己快疯了。
“你能看穿我?”郑三炮问。
他不再用伪装的哑声,真声介乎男人和女人之间,嘶哑却尖锐。阿二觉得如果蛇能够说话的话这就该是蛇的嗓音。
那绝对不是郑三炮!
“你怎么看穿我的?”郑三炮厉声,同时发动,整个人和碧色的刀一起射向阿二。
就在同时,他带来的女人鬼魅般穿梭在水兵之间,血光从他们喉间射出,惊呼声在刚要发出时已经断绝。她的红裙在血风中翻动,绚丽如繁花盛开,刀刃是捆在她的脚踝上的,那纤细美好的、白皙修长如玉雕成的腿在裙间隐现,骨骼柔韧的能以非人的角度弯曲,用来持刀比手更长,却一样的灵活。
她俯仰如歌舞,运刀如风雨,以她的腿长加上弧刀的长度为径,腰胯为圆心,这个必杀之圆根本无法侵入,纵然有几个敏捷的水兵拔出刀来,刀却无法触及她的身体。
屠戮只是瞬息间完成,染血的刀被机括收回到贴着她小腿的金属鞘内。在那些捂着喉咙缓缓退后的水兵中,她轻地的旋转,一袭红裙翩翩落下,如玉的长腿从头顶缓缓收回裙下。她如一个舞姬叩谢恩客那样屈膝半跪,仿佛弦歌未绝,却没有人欣赏她绝世无双的表演。
“醉中同交欢,醒来各分散;此生所结俱无情之游,相期之日邈云汉之远……”她以歌一般的声音念出这辞世的哀音,似乎对她亲手灭却的生命不尽哀婉。
阿二冲出甬道,暴露在无边的风雨中。沉重的舱门平时都需要四人之力才能合拢,此刻他从恐惧中爆发出一股大力,双手拉住舱门两侧的铁栓,大吼一声。舱门合拢,阿二扑上去把铜销拴死。门合拢的最后一瞬,他在缝隙中看见惨碧色的光扑面而来,“郑三炮”眼看追不及,再次掷出了碧刀。碧刀之利,竟然透过了铁力木制的舱门,寸许的刀锋暴出。刀头的弧线就像是蛇首,阿二喘息未定的看那刀,发现那把刀居然是玉石般的质地,刀身半透明,流云般的白被封在碧色深处。
一阵暴雨扑来,力量大的把阿二整个人拍在舱门上。这冥川之潮化作的巨浪带着天地间浩瀚的伟力,阿二觉得自己根本就是误入暴风雨中的一只海鸟,随时会被甩出去。他死死的抓住舱门上的铁环,好像这就是他的命。
刀头忽然动了起来,阿二惊得一哆嗦。他本能的认为那东西是蛇般不能靠近的东西,好像生来带着灵性和剧毒,他一瞬间以为这东西要活转过来了!刀头忽然消失了,留下一道窄窄的楔形缝隙,阿二这才明白这是里面的人把这柄兵器抽回去了。
他狂跳的心渐渐平复,想到底舱里所有的兄弟都难免一死,在生生死死的杀戮场里,纵然是崔牧之那种好身手,又怎么能和那种鬼神般的杀伐技巧相比?何况那些驻防在底舱其他地方的兄弟根本不会防备,他们还都以为那确实是郑三炮和他的女人,可那些……是披着画皮的魔鬼啊!
阿二愣了许久,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他亲手把舱门封上了,把兄弟们逃出来的唯一希望封死了,现在那对男女正踏着兄弟们的鲜血在底舱里四处行走吧。阿二隐隐约约觉得里面有捶打的声音,也不敢打开铜销,也不知道有兄弟逃到这边来了或者是杀手的诈术。他不敢打开铜销,打开就会把魔鬼放出来。他恨自己没有提早把自己的疑惑说出来,害了这二十号兄弟的命,若是在甲板上动起手来,他们人多,本有胜算。
以他的眼睛其实看不出那个郑三炮有什么异样,他的眉眼举动,乃至话里话外那股子流氓气,活脱脱就是郑三炮本人。但那人在一个小细节上露了马脚,若是真的郑三炮,不会容他阿二坐下来和自己一起喝酒,更别说让自己的女人去跟阿二敬酒。郑三炮嘴上不说,但是阿二知道郑三炮看自己碍眼,阿莲这件事上,郑三炮觉得阿大在阿二那里吃亏了,痛骂他废物,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丢了他三爷的脸,但是脚跟可没含糊,铁定跟阿大站在一边。
阿大是他徒弟。
里面的捶门生越来越清晰了,阿二心思一动,想着若是里面那一男一女在底舱别处杀人,真有兄弟逃到这边也说不准。他把眼睛凑到碧刀留下的缝隙上往里面看去,忽然间雷鸣般的声音从脑后传来,那是又一波潮头化为漫天的暴风雨扑来。他赶紧缩头,趴在舱门上抓死了铜销,这时候要是不小心就会被打倒海峡中去,被冥川冲到不知天涯海角。他的眼睛刚刚离开那个缝隙,一股暗红色透着浓腥气味的汁液就喷了出来,洒在舱门上,剧烈的白烟冒了起来,汁液染到的地方,坚硬的铁力木一片焦黑。
阿二惊恐的嘶声尖叫起来,连雷鸣般的水声都压不住。如果再晚一瞬,那汁液就会把他的整个眼睛烧掉,颅骨都被烧穿。
碧刀一而再再而三地穿透舱门,这通往底舱的舱门是斜的,阿二尖叫着在上面翻滚。多亏舱门是铁力木所制,换了桐木之类的,难免被那个杀手以大力砸开。影流号设计的时候,便是把底舱当作重中之重,只要底舱不失守,就算是敌人胜了接舷战也没法操纵铁骨蒺藜和刺金弩那些攻城破船的利器。一波又一波暗红色的汁液从缝隙中喷出来,有一股烧到了阿二的左臂,痛得就像是有人把烙铁按了上去,伤口附近的皮肤焦黑冒烟,寸寸龟裂,还不止是这样,毒液顺着他的血管蔓延,血管像是青色的蛇那样隆起,皮肤下血肿起来,整条胳膊都化为青紫色,彻底失去了力量。
比这更可怕的是,点点磷光从缝隙中渗出,横流的雨无法扑灭这些火种,因为它们根本没有温度,它们什么都点不着,只会点燃人的血液!
是那种名为草(缺一字)的蝗虫。
阿二摘下腰带紧紧缠在左臂上方,用牙齿和还能动的右臂打了一个死结,这样会把胳膊上的血脉封死,毒液就会晚一点到达心脏。渔民都说被海蛇咬到了就得这么做,当然更好的办法是把整条胳膊砍下来,但阿二不能把整条胳膊砍下来,他不是怕痛,他怕失血晕倒,昏倒了他就没法去报信了。
他要去岸上报信,岸上还有牟中流、崔牧之和商博良,还有更多的兄弟,他要警告他们这岛上有敌人,还有叫他们敌人还要叫他们来杀了底舱的两个人给兄弟们报仇。
他紧紧抓着甲板边的缆绳跋涉在狂风暴雨中,还好草(缺一字)一旦离开舱门就被吹飞了,否则他已经死了几百遍。他根本辨不清方向,四下看去都是一片白茫茫,也许是因为毒液也许是因为剧痛,他的眼前越来越模糊,耳边也产生了幻觉,好似是女人的轻笑,笑声来自正下方——就是郑三炮带来的那个新娘子,她在隔着一层舱板跟着阿二移动,就像是毒蛇隔着一层浮土潜行,追杀逃跑的老鼠。
阿二的心脏仿佛被那笑声生生地捏碎,他的意志和那股复仇的狠劲都要被这笑声摧垮了,他快绝望了。这是影流号,他呆了一个月的船,原本他闭着眼睛闻着味道都能知道自己在船上的哪个位置,但是此刻这条船仿佛化成了一个迷宫。眼前横着一条又一条的缆绳,四面八方都是栏杆,他走不出去,找不到通往岸上的跳板……
就这样输给哥哥了?再也回不到莲石港,娶不上阿莲了……他自己都没想到临死前心里惦记的居然是这事儿。见鬼的他这一辈子唯一不能跟哥哥分的就是阿莲,可是老天不肯帮他。其实哥哥是真的很笨,很多事情都看不透……小时候阿二油嘴滑舌的从街上老太太那里讨的两块黏糖来,一转手都给了哥哥,只把一根手指塞在嘴里,摆出自己已经吃糖吃到饱的嘴脸来;有时候跟着几个打渔的兄弟赚得两个钱请哥哥喝酒,他就让酒肆的主人在自己这壶里兑点水,把醇的一壶给哥哥……阿二觉得哥哥笨,得自己照顾,妈妈还活着的时候就拉着阿二的手说,两兄弟里总有一个老实点儿一个机灵点儿,这是因为在妈妈肚里老实的一个就把聪明劲儿让给了机灵的那个了,所以你要好好照顾哥哥。
阿二一辈子都记得妈妈的话。
可是爱一个女孩的火烧得人心里一片焦灼,那不是一块糖,一壶酒可以分的。阿二也很后悔冲动之下对哥哥说出那样决绝的话来,可是如果阿大娶到了阿莲,他又能在莲石港里生活下去么?想着自己喜欢到骨子里的那个女孩就隔着几重围墙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像是两只海鸟搭起温暖的窝依偎在一起,自己却如无家可归的孤魂,那会让人发疯的。
阿二已经悄悄和崔牧之说了,要是他死了,他那份钱给哥哥带回去。两个人的饷金够满足阿莲老爹那份贪婪的胃口了吧?这样阿大就能够顺顺利利地娶到阿莲。
这样也好,人死了就不会妒忌了。想到自己就快死了,阿二忽然觉得哥哥和阿莲像两只海鸟般温暖的交颈而眠也很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