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二)

阿寸已经是两夜未曾合眼了。
一想到书屋的事情,便不由得十分恼火,在榻上翻来覆去地弄出一些动静,但终究解不了气。
于是他便起身,看着桌上摆放的老旧茶具,柜里收起的笔墨纸砚,一种心潮便涌了起来。
掀了它们!
正当阿寸的手即将触到桌子的时候,他停住了。
他看了看四周的“家”,哪儿还有一点儿家的样子——除了一张破榻、几床薄被、落了灰的桌子与茶具、柜子中结了网的破毛笔和发霉的纸,便什么都不再剩下了,甚至这夜中没有一根像样的蜡烛,仅能靠着华镇街上的微光勉强看清身边的东西。至于为什么看的很清楚,当然是因为这屋子很小,因为这不过是一间废弃仓库罢了。
阿寸笑了笑,他在庆幸,庆幸自己还能剩点儿东西;庆幸自己还有一间小屋住;庆幸这小屋是瓦房而不是茅草堆,不然在这秋冬交季,自己怕是连一夜都熬不过去了。
想了这么多,他也便冷静了下来,于是整理着自己的思绪。
他的祖上乃是出过状元的,不过也是五代往上的事情了,到了他这辈,家族早就没落。阔绰的旁系们不再联系这窘迫的嫡系、曾经的旧友也不再与这一家有瓜葛,因为祖上别说状元了,连个秀才都没有!
倒是他这辈,全家便只有他是个读书的好苗子。他才二十有余,虽然现在也只是个童生,但也有时间和精力去考取秀才。
自是华镇,当时的读书人也是少有。所以那些位“大人”也对这群人颇为尊敬——既生怕这群人出了未来某家的“老爷”,又盼着这群人成了以后谁家的“显贵”。
阿寸家也如是想,他本人也经常会做这样的梦——中了举,再去准备秋春的考试,或遇恩科……绅士们千方百计地来攀亲;亲戚旧友们深悔先前的轻薄、发昏,先前得罪过自己的“闲杂人等”见到自己便惶惶而逃——不,不劳说见,光是听到这风声便已避之不及了。
当然,梦总归是梦,现如今确是没有实现。反而是阿寸家的家境一日日地衰败了下来——这缘由早已不得而知了,只听得不知何处传出的一些风声——他家变卖了自家的土地和宅门、遣散了租户佣人,仅留下了两间相连通的门市“赵家货铺”,一家子全部挤在那里。
这门市也依旧是祖上积攒下来的阴功——是赵家当年感恩阿寸祖上的帮助许诺赠予他们的,这事谁都不知道,甚至就连阿寸家都差点忘了自家还有这两间门市。
有了门市,便应当去做一些生意。但是阿寸家倒是有“傲骨”的——自是读书人,怎么能行商贾等低贱之事?
于是,这一家便把这街市当民居一般生活了起来。或是阿寸的先祖不愿再看他们坐吃山空,任意挥霍自己积攒的阴功了,于是阿寸的父亲在一个冬夜饮酒冻死,母亲也因为悲伤过度不幸去世了。
这一切来的太过突然,阿寸还不适应这个家由自己掌管,而且只是掌管自己一个人。
不过当他看到那本发黄的旧账簿,便明白应当逼着自己去掌管了——簿子里什么也没有,仅有的是几笔寥寥的文字,象征着所剩无几的账目,代表了为数不多的钱财。
无奈,阿寸明白自己不能再像先前那般挥霍,便放下了读书人的架子,打算把两间门市开成一家书屋——虽然华镇的读书人少,不过还是有人会买些经书字画的。
几乎华镇的所有人都知道他把“赵家铺子”开成了间书屋,大抵是因为华镇仅此一家吧。好奇里面、为了字画、求知问教……去那里的人有各种各样的原因,我便是从书屋认识阿寸的。
不过阿寸这人倒是小气的紧——他不允许别人翻看书的内容,要么买、要么走,字画倒是除外。
所以他的书屋很快就少了大半人,但是他却不以为然,我曾问过他,他给我的解释是:那群人不懂书,碰的书全是污秽。
阿寸的这番言论和书屋随着风声越传越远,必定传到了许多人的耳朵里。
书屋就这样一直开了下去,直到那日赵家老爷上门。
……
大清早,书屋的门便被赵家的家丁蛮横地冲撞开来。门外寒冬的气息把阿寸刺了个激灵。
赵老爷进了门后,便如吃了枪药般指着阿寸鼻子骂道:“你这蠢材,竟敢霸占我家的门市,私自开上了书店?!!”
似是觉得不过瘾,于是赵老爷又高抬起手来,对着阿寸的脸来了一巴掌,随后又是劈头盖脸一番痛骂,书屋外也围满了看客。
赵老爷是中过举人的,所以在阿寸看他就如同神明一般,身形是无比的高大,气势也就低了他几筹。
不过阿寸终究还是清醒地,便道:“这……这门市不是您家许诺给我家的吗?是……是当年……”
“许诺给你家?那证据呢,你把房契地契拿出来让大家瞧瞧啊!”赵老爷打断了阿寸的话,接着又咄咄逼人道。
证据。
听得这二字,阿寸便呆立在原地——当初仅仅是口头许诺,怎么会有什么房契地契。
赵老爷看到阿寸这种反应,愈发地得寸进尺了;外面的众人看得此番场景,也权当作是阿寸霸占了赵家的门市。
……
“别!别砸啊!!”
“这个!这个也不行!!”
“滚开,他妈的,再拉着老子连你一块儿砸!”
阿寸的脸上布满了鼻涕和眼泪混合的液体,跪在地上、抱着赵家家丁的腿,哭诉着,赵家的家丁不耐烦地踢开了他——他们是不担心阿寸的死活的,只是明白如果不砸,那么自己就不可能再从赵家谋这份生计。
赵家的家丁止不住地搬着一本又一本的书,砸坏了一件又一件值钱的物件。
阿寸见哭诉无用,便向赵老爷乞求道。
“赵老爷,我家就我一个人啦!给我一条生路吧!求您了!我……我给您下跪……给您磕头!!”
地上不停传来“咚咚”的声音,赵老爷只是睥睨着地上的阿寸,随后笑了笑,一脚踢翻了他。
此刻,阿寸一只手捂着自己的额头,一只手搭在了旁边,他躺着望着书屋的天花板,此刻书屋已然是空了,只剩下空荡荡的四壁。
阿寸的哭声渐渐小了,望着天花板发呆,一个家丁走了过来,踢了踢他搭在地上的手,对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从书屋出去。
阿寸昏昏地向书屋外走去,眼色空洞地呆着,看的行人一阵发麻。
忽然,他脚一软,想来是忘记了门口的门槛,软趴趴地摔了下去,滚落再台阶上,又从台阶上摔在了地上。
行人看见他滚落过来,纷纷避开了他,生怕牵连到自己,或者染上什么污秽。
书屋关门了。
阿寸死气地看着赵家远去的马车——那上面是有着自己的东西的掠夺车。
他直挺挺地摔在了这冬日的地面上,呆滞的样子仿似死了一般,许久之后才缓过神,从地上坐起来,不过依旧是呆呆的。
行人们见没有更多的新鲜事看,便自动散去了,惊动了树上的鸟,四散着向天空。
……